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第2节

    故事到这里还没完,这小子住进林家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跟那个据说和他很投缘的林六郎给干上了,林六郎从小被家里娇惯着,没怎么打过架,一下子碰到这么一个百炼成钢的,可不就悲摧了。

    林六郎悲摧了好些天,林母那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然后这个叫乔俊林的二世祖,昨天突然跟他们说,想跟罗家三郎学做豆腐,林母很高兴,当即就发话了,让罗大娘林五郎两口子,带他上这边瞧瞧新鲜。

    罗用听到这里基本上已经弄明白了,这个叫乔俊林的,就是个先有后娘再有后爹,最后连走个亲戚都被人嫌弃的落魄小公子,现在这小公子终于发现做人还是得靠自己,决心要学一门做豆腐的手艺养活自己?

    十四岁……啧,正是该读初中二年级的年纪啊。

    “三郎,你说……”罗大娘颇有几分愧疚,三郎病了这么久,好容易才好了,刚要在家里干点事情,她就弄个人过来给他添堵,多不合适,奈何当家祖母既然已经发话了,他们两口子着实不好推脱。

    “无事,便让他留在我这儿吧。”罗用倒是半点没感到为难。

    等他们说完话,走到外面一看,那个叫乔俊林的小子,也不管他们这边是怎么商量的,自己就先跑那边推上磨盘了。

    许是因为生在殷实人家,从小不缺吃喝,又没少打架锻炼,那小身板还是有点子力气,推磨盘的功夫不比院子里那些大人差。

    “……”罗三郎站在院子里挠了挠下巴,貌似,驴子可以暂时先不买了。

    第6章 硬汉三郎

    之后几天,那个名叫乔俊林的小子就开始在罗家干活,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找林六郎的麻烦了,林父林母很是欣慰,连之前生出的想要早早将他送回家的心思也歇了。

    只要这孩子消消停停地不惹事,待多久都不成问题,不就是一天两顿再单独给个房间嘛,那都不算事,这小子在这边好好待着,不回去给他爹娘添堵,他们这也算是帮那边的亲戚排忧解难了吧?不大不小也是个人情啊。

    罗用对于这件事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不就是多个帮工而已,反正都要教人做豆腐,多一个少一个都没差。

    不过他这几天稍微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小子还挺有韧劲,做豆腐也不是什么轻省活儿,再加上这大冬天的,每天起早贪黑早出晚归,他倒是一天都没落下,没迟到也没早退,干活的时候也不见他躲懒。

    从这些人第一天过来帮工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村人们基本上都已经很上手了,二娘也学会了点豆腐,下手比罗用更有准头,点出来的豆腐品质更加稳定,现在点豆腐这个活儿基本已经被她接手。

    至于罗用,他现在主要致力于打开市场,别看他家这院子一天到晚的挺热闹,其实真正还没挣到什么,用豆腐换回来的那些豆子,基本上都被拿去又做了豆腐。

    他得趁着这些人还在他家帮工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尽量多做豆腐多卖豆腐,别的东西攒不着,多攒些豆子也是好的。

    随着名声的传开,这几日已经有一些城里的富户遣人到西坡村来买豆腐,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口子再开大一点,于是传播豆腐的各种吃法,就成了目前的首要工作。

    这年头的烹调手段还比较简陋,大家吃得都很简单,不是蒸煮就是烧烤,要么就是凉拌,炒菜什么的,在他们这小地方根本听都没听说过,锅灶多是陶制,食用油也很稀罕,茴香胡椒之类的香辛料价格十分昂贵。

    在他们西坡村,经常能吃到的,好一点的食物,就是ji蛋jir_ou_,鹅也比较常见,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养些家禽。他们村没人养猪,别的村子倒是听说有人养猪的,不过这年头的猪都没阉割,长r_ou_不快,养出来的猪r_ou_吃着还有一股腥膻味,但就算是这样,对于村人们来说,猪r_ou_猪油也还是很难得。

    在这种条件下,如何才能把豆腐做得好吃,这就很考验劳动人民的智慧了,无奈,现在的劳动人民都表示自己能吃饱就已经很高兴了,好容易结束了战乱,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大多数人都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

    尤其是像他们这种生产力低下商业不发达的山野乡村,大家都没怎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生活在一个相当闭塞的环境之中。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想让一群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豆腐的人,开发出多么美味的豆腐菜,显然是很困难的,现在大家吃豆腐的方法都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煮菜熬汤的时候,切几块豆腐搁锅里一起煮煮就吃了。

    之前罗三郎在村子里跟人说过不少豆腐菜的做法,但无奈材料有限,村人们都是听听就算了,后来罗家那边做起了豆腐,各家拿了豆子换了豆腐回家,照样也就是切了放到汤锅里跟咸菜之类的一起煮煮就吃了。

    最近罗用就开始琢磨着,打算弄几个贴合本地民情的豆腐菜,昨天他弄出来一道豆干煮咸菜,味道还算不错,豆干和咸菜还挺搭,有条件的,再挖一勺荤油下去一起煮,那就更香了。

    今天他又开始包豆腐饺子,挑了几朵二娘她们前两个月在坡山采的山菌,泡发洗净,剁得细细的,和豆腐一起做了饺子馅,那里头还加了几粒碾成粉的盐豆子,还有一点点花椒粉,花椒是前些天托进城的村人帮忙买回来的,花椒这东西本地并不出产,都是从巴蜀那边运过来,价格很贵。

    院子里是一派热气蒸腾的劳动景象,水里洗着,磨上磨着,锅里煮着,十几个人,谁都不得闲。

    罗大娘林五郎今天也都在这边,林五郎正跟姚茂云一起把几筐压好的豆腐往旁边木架上面搬,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倒不像是因为罗大娘的关系有什么隔阂的样子。

    罗大娘正跟罗二娘学点豆腐,这个活儿二娘现在已经干得很好了,大娘却还没怎么上手。若是有人上门来换豆腐,她们也能接待,不用次次都喊三郎出来。

    这两口子最近往罗家这边跑得还挺勤,家里那两个老人倒是没再说什么,隐隐的,还有几分支持的意思,林大郎林二郎也会经常引着他们说一些罗家这边的情况。

    林五郎是个实诚人,啥也没多想,罗大娘倒是跟罗用提了一嘴,罗用只笑了笑,说不碍什么事,由着他们去吧,然后罗大娘也就没再多想了,三郎既然说不碍事,那肯定就是不碍事了。

    自从这一次三郎醒来,和以往就有些不同了,罗大娘认为这是因为家里遭了大灾,年少的罗三郎不得不早早承担起顶门立户的重担,所以才会在短时间里快速成熟起来。

    不过像林大郎他们,面上虽然不说,对于罗用,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轻视,认为他太年轻,不懂得经营,行事没有章法。这种轻视,在平日里的言谈举止中难免就会带出来一些,罗大娘和他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从小受到的熏陶不同,心思眼界自然也就不同,林家几代人守着一个酿醋的方子,一点一点经营积攒,才有了现如今的产业。

    罗家那边,罗父罗母砸锅卖铁供罗三郎读书,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心却很大,罗父心中所期盼的,并不是像林家那样的小富即安。

    罗大娘作为罗家长女,从小耳闻目濡,性格中就有一些颇像罗父的地方。在她看来,三郎如此行事,将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是像林家大郎二郎那种看似ji,ng明实则狭隘之辈,每天只知道盯着那一点ji毛蒜皮谋划算计,注定是不能成事。

    没有大魄力,如何能有大作为?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三郎就比他们强出许多,不愧是她们罗家的儿郎!

    “阿姊,我包的角子,你们尝尝吧。”三郎这时候端了一盘煮好的饺子到做豆腐的草棚里。

    “好。”罗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捏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又捏了一个送到身旁的罗二娘嘴里,姐妹俩吃得眉开眼笑。

    “怎样?好吃吧?咱今天晚上就吃这个。”面团和馅料都还有不少,等晚一点,院子里这些人都下工了,他们一家人就一起包饺子吃。

    “好吃!你多做点,我拿一盘回去。”那偏心的老太婆没有道理可讲,要是被她知道自己两口子在外头吃了好吃的却不想着她那心肝宝贝六郎,还不知道怎么不高兴,就算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地里肯定也得给她小鞋穿,或者将来再寻个缘由敲打。

    “那有什么,我到时候多做一点让你们拿回去。”罗用满口答应。大娘虽然没有多说,但林家那边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点,之前那大半年时间,罗大姐可是顶着那边的压力在看顾他们兄妹几个,如今自己起来了,自然不能再叫她难做。

    说着,罗用又让院子里这些帮工的都尝了尝这个饺子:“啥时候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也做几个给他们尝尝,都知晓吃法了,将来买豆腐的人才会多。”

    帮工们笑嘻嘻过来吃了饺子,虽然就这么一盘饺子,一人只能分到一两个,可别的不说,光是这么好的白面,他们一年到头也就能吃上几回,白面ji,ng贵,不舍得吃啊。话说三郎做的这个角子实在好吃,他们现在先记个味儿,将来自己才好照着做。

    吃完了饺子,大伙儿干活更有劲了,手上忙活着,嘴上还不停说着三郎如何如何,这几天有不少县城里的人跑他们这儿来买豆腐,不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罗三郎接待起来都是游刃有余,看得这些村人很是佩服。

    有时候罗三郎还会给他们讲讲经营之道,那些新奇的理念,很是让人耳目一新。比如他说,他们西坡村多几户人家做豆腐也不要紧,只要能把名声做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他们这里来买豆腐,那么到时候无论村人们每天做多少豆腐,都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比如他还说,来他们西坡村买豆腐的人多了,旁的钱也就变得好挣了。比如说有些人远道而来,当天不能打一个来回的,村子里可以给他们供应饭食和住宿,赚取些许银钱。夏季炎热,可以在路口摆个茶摊,等等等等。

    在这些村人眼里,罗三郎简直就是顶顶的聪明人。

    乔大公子撇撇嘴,听得有些不以为然,那罗三郎确实是有几分能耐,不过自己将来肯定比他更能耐。在这山沟沟里能有什么搞头,等他学会了做豆腐,就到城里去开一家豆腐坊,稍作积攒之后,再把自己的豆腐坊开到太原城,开到长安……

    熊熊斗志燃起,乔大公子身上愈发有劲,把石磨推得呼呼作响,看得院子里一众帮工连连咋舌,这城里来的小孩力气就是大啊!

    那边,罗三郎独自一人出了院子,顺着他家院子附近的一条土路,爬上村口那个小土坡,这地方视野好,村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的,都可以看到。

    在罗三郎的记忆中,从前他在城里读书的时候,每到休息的日子回到村里,远远就能看到,阿母和阿姊站在村口这片高高的土坡上……

    罗用踩着积雪爬到坡上,看到那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孩正缩着身子蹲在那儿。

    “这冷的天,你蹲这儿干啥?”这小孩罗用知道,他爹这会儿就在罗家院子里干活呢,怪不得蹲这儿缩着呢,估计刚刚爬坡的时候,都是猫着腰溜上来的,要是被他老子给逮着了,少不得要挨顿训。

    “阿爷进城送豆腐去了,说回来给我买炊饼。”那小孩一看是罗三郎,就有点心虚,生怕他给自家老子告状,他爹娘这几天都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回了,天太冷,叫他老实待在屋里,不要总往外头跑。

    “你现在回去,我不告诉他们。”罗用说道。

    “……”那小孩儿蹲那儿磨磨唧唧的,就是不肯走,前几天他爷爷差不多就是这个点回来的。

    “……”罗用就站那儿看着他,心想这小子要是再不肯听话,自己就把他拎到自家院子去,叫他爹好好揍一顿,这冷的天,这么丁点大的小孩,穿得这么少,一直蹲这儿吹风,一旦生病了那可不是闹着玩。

    就在两人对峙的功夫,村口前边那条土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人,那小孩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他爷爷,口里喊着阿爷,站起来就往坡下冲去。

    “别过来别过来,这冷的天,你跑这儿来干啥?”那老头见到他孙子,连忙小跑过来。这大冷天的,前些天下的雪堆积在路面上,被人踩得要化不化,形成一个个泥泞的雪洼子,一脚踩下去,能冻到骨头里。

    明明是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完全已经是一个小老儿了,那老头三步两步跑到近前,弯腰将他孙儿抱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明显是吃力的。

    小娃娃不懂事,还闹着跟爷爷讨炊饼吃,直到老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饼递给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窝在他爷爷怀里啃起饼来。这么一块炊饼,对村子里这些小孩来说,已经是顶顶好吃的东西了。

    这老头从罗用这里拿豆腐,一斗豆子能换到十三方豆腐,多给三方,算是批发价,他今天早晨背过来三斗豆子,罗用给了他四十方豆腐,多给的那一方是添头。

    这些豆腐背到城里,一般情况下,四方豆腐能卖一文钱,这一筐豆腐就能卖十文钱。最近城中豆腐价格比较乱,有些村民看人开价,价格高的,甚至还卖到过一文钱一方,不过那是早前了,最近这些天背豆腐进城的村人多了,价格也就稍微稳定了一些。

    这年头粮食便宜,今年秋里,一斗米才能卖到三文钱,豆子那就更便宜了,两文钱一斗都没什么人要。农户人家辛辛苦苦一整年,一亩地也产不了几文钱,所以就算是辛苦,路途遥远天气恶劣,这几天还是有不少村民背了豆腐进城去卖,而且还不断有人加入。

    罗用站在坡上,看着陆续有村人从这条小路回来,他们一个个衣衫单薄,双脚被冻得黑红开裂,脸上却都带着喜色,显然,卖豆腐挣到的这些钱让他们感觉十分满足。

    罗用听说过,这个朝代的长安城,是怎样的一番繁华景象,他也知道,这时候是有各种贱籍存在的,很多人对于自己的生死都不能自主。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究竟是一个偶然,还是有谁在刻意安排。若是刻意安排,那么对方究竟希望他做些什么?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

    无论身在何处,何年何月,他都只会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也许上天可以决定让他什么时候死,却不能决定让他怎么活。

    作者有话要说:

    角子是饺子的别名,这个不是虫么么哒。

    第7章 阿枝

    时间进入十一月底,来西坡村买豆腐的人越来越多,有附近村子里的,有离石县中的,甚至还有少数从更远的地方过来的。

    西坡村距离离石县并不算十分远,脚程快一点的人,凌晨三四点钟出发,正午时分就能到,村人为了能够早去早回,一般夜里就走了,一群人结对而行,倒也不算危险,就是十分寒冷。

    待到豆腐这个东西在离石县中流行起来了以后,和离石县有商业往来的其他地方,很快也就得到了消息,最早是有些富户商人,赶着牛车马车过来采买,后来又有一些成群结队的脚夫背着豆子过来换豆腐。

    这些天又下起了大雪,天气愈发寒冷了,遇到那些远行而来的,罗三郎常常都要请人喝一碗热辣辣的酱汁豆腐脑。

    早早熬好的浓稠姜汁用罐子装了放在煮豆浆的灶台上,这几个灶台从早到晚一直烧着,姜汁放在上面也不怕凉了,那姜汁里面放了红糖,虽是只有一点,但好歹也能吃出个甜味。

    门外又来一辆马车,这年头能用得起马车的都是贵人,罗三郎迎出门去,将人引入院中,又捧上几碗热腾腾的姜汁豆腐脑。

    “三郎,上回你说的凉拌冻豆腐,我回去照着做了,翁婆都很喜爱,这回你再跟我说说豆腐的其他吃法吧。”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长得唇红齿白眉目风流,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这少年头上戴着皮毛,身上裹着皮袄,坐在这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捧着个粗陶碗哈呲哈呲喝着豆腐脑,不远处就是一群衣着粗陋的村人,他也浑不在意。

    这人名叫马飞阳,是离石县中有名的公子哥儿,马家在县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祖上就出过几个做官的,他们这一支虽然发展得没有长安那边的亲戚那么好,说起来,那也是朝中有人,跟那些没有根基的小门小户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就这么一个生在本地土豪家族的公子哥儿,也是家里花了不少力气,好容易才把他弄到县学去读书,说起来,罗三郎跟他还是同窗,只不过罗三郎刚入学没多久,这丫就被县学给赶了出去。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教书先生们还是相当硬气,而且地方政治相对也比较清明,按当朝的规制,地方官员要为县学中的学生品质负责。

    想要保质保量,就不能被当地那些乡绅土豪牵着鼻子走,在这方面,他们离石县县学做得还是很不错,要不然像罗三郎这种穷学生,当初就不会有机会进县学了。

    这马飞阳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九,人称马九,这家伙从小到大就在离石县中四处晃荡,也算是闯出了一些名声,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当初马飞阳被县学除名的时候,罗三郎也曾听人说过不少他的光荣事迹,后来罗三郎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县学那边也没了他的位置,现如今这一对难兄难弟久别重逢,那真是分外投缘。

    “这大冷天的,总吃凉拌也是不好,今天我跟你说个鱼头豆腐汤吧。”上一回是因为家里的鲜豆腐实在不够了,马九这家伙要得又多又急,罗用只好给它凑了些冻豆腐,这小子说没见过冻豆腐,不会吃,罗用就稍微跟他说了一下吃法。

    “甚好,这鱼头豆腐汤如何做?”马九三口两口喝完了姜汁豆腐脑,把手里的粗陶碗往旁边一递,他身旁的仆役就伸手把碗接了过去,和自己手里那个碗一起,放到了一旁的水盆里。

    “这汤做起来倒也容易……”只要家里头有那煎鱼用的几两油,又有干烧不裂的锅,这汤做起来自然就容易了,可惜罗家现在都没有,于是他也就只有给别人说说的份,自个儿根本吃不着。

    “三郎,点豆腐了。”那边灶台前,姚茂云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就喊罗用过去点豆腐,二娘她们这会儿都不在院子里。

    “就来。”锅里的豆腐耽误不得,罗用跑过去点豆腐,马九也颠颠跟过去,俩人就站在灶台边上继续唠,唠着唠着,有点馋豆花了,就叫罗用再给他打一碗。

    这俩人关系好得呀,姚茂云他们在一旁看着,还当罗三郎之前在县城里读书的时候,跟这马九郎关系多么好呢。

    其实罗用心里也知道,这小子是想从自己身上挖宝呢,不过刚好,罗用也有心想要跟他交好,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甚是投缘。

    ~

    这个时候,在村里那口古井边的草亭中,二娘她们几个正在这边磨豆浆。

    昨天中午,有一个从城里来罗家买豆腐的中年男人,看罗二娘的眼神有些轻浮猥琐,然后今天一早,罗用就安排她们上这边磨豆浆来了,院子那边就剩下一群男的。

    刚好这几天做出来的豆腐都不够卖,尤其只有一个石磨,磨豆浆的过程太慢,磨出来的豆浆总是不够用。

    乔俊林也被安排到这边来了,主要考虑到他们家在离石县名气也是比较大。

    虽说乔家那点事,县里也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但要是被人看到乔家大郎在乡下帮人推磨,传出话去,乔俊林他老子肯定面上无光,到时候追究起来,林家老太太就有些难做,那老太婆不痛快了,罗大娘肯定也甭想痛快。

    天气寒冷,草亭这边四面透风,好在罗家最近挣了些钱,保暖衣物也稍稍置办了些,这时候罗二娘罗四娘身上都穿着兔皮袄子,也不是那种雪白的白兔皮,就是很普通的灰兔皮,但也着实让村子里的姑娘们羡慕了一番。

    最近村子里很热闹,天气再冷,也挡不住村人们越来越活泛的心思,那些有家里人正在罗家学做豆腐的,自然是满怀期待,至于其他人家,要么正在观望,从二娘他们这里探口风,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学到这门做豆腐的手艺,还有一些人干脆已经背着箩筐出门卖豆腐去了。

    这些人围着草亭说得热闹,当着二娘他们的面,更是把罗三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若是换了平常,乔俊林那小子必定是要撇撇嘴表示不以为然,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磨盘一圈一圈推着,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娘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换人推一会儿,他还一脸茫然地看着二娘,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推了有多久。

    这天傍晚干完活,大伙儿都回家了,乔大郎还在院子里磨蹭,一会儿整整豆腐筐,一会儿扫扫灶台的。

    二娘探头出去看了看,进屋轻声对罗用说道:“乔大郎今天ji,ng神头有些不好,你说会不会是累着了?”二娘有些担心,这毕竟是城里来的小郎君啊,万一把人累坏了,他们家可赔不起。

    “没事,我看他挺好,八成是有什么心事。”罗用这时候正往墙边一个坛子里倒米酒。

    这间屋子的温度不高不低,刚好培养霉菌,前些天他弄了些豆腐放在这间屋子发霉,然后把它们装坛子里用盐腌了,今天让村人帮他带回来一坛子浊酒,这会儿直接把这浊酒当做卤汁,灌进坛子里,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多久,他们就有腐ru吃了。

    院子外头,乔俊林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离开,走之前还往屋里瞄了瞄,见罗用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他也没吱声,轻轻拉上院门就出去了。

    屋子里,罗用封好墙边那个做腐ru的坛子,又把手里那个酒坛子也封密实了,然后起身道:“我送送他去。”

    “早点回来吃饭。”罗二娘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说是自家帮工,但人家身份摆在那儿呢,送送也是好的,好好把人送回林家去,她们这头也好安心。

    这一头,乔俊林出了罗家院子,果然没有马上回林家,脚底下拐个弯,直接就出了村口,出村口以后往东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又拐上了旁边一条上坡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

    这院子罗用知道,罗三郎的老娘从小就长在这里,后来她嫁给了罗父,先后生了几个娃娃,罗三郎小时候还来这里玩过,后来他那个猎户外公没了,这个院子也就荒废了。

    只见那乔俊林轻轻拍了拍那扇要倒不倒的院门,口里喊着“阿枝”,罗用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来偷会小姑娘?结果从屋里头走出来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

    但是等这人一说话,罗用就知道了,这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往这里来?”

    “我再来看看你。”

    “明日一早我便走了,小郎君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都怪我没用。”

    “这又关你什么事?是我自己看不清楚形势,结果落得个自身难保。”

    “阿枝,你还是别走了,路上太危险。”

    “……”

    “不如我跟你一起走吧。”

    “说什么胡话,你留在这里,好歹衣食无忧,何必跟我去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

    乔俊林握紧了拳头,两眼通红,眼眶早已shi润,却硬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阿枝是她阿母刚嫁到乔家那一年,从一个牙婆手里头买来的,乔俊林从出生到长大,她一直都在身边,就跟自家阿姊一样,她阿母去世这些年,阿枝更是处处护着他。

    那毒妇刚嫁进乔家的时候还能装装样子,这些年为乔家生下几个儿女,自觉站稳了脚跟,渐渐就显出狠毒来。

    现如今把他弄到这乡下地方还不算,竟然还要把阿枝送给她娘家那边一个小老儿,说得倒好听,什么续弦,那死老头都七老八十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跟他那地底下的婆娘叙旧去了,还续个屁弦。

    阿枝跟他说,自家在南方那边有一门亲戚,打算去投奔他们,乔俊林只觉得这事十分不靠谱,当初可是她亲爹亲娘把她给卖了的,那个什么远亲的,能靠得住?

    就算靠得住,她一个人出门,又没有相熟的人同行,身上又无甚银钱,这天寒地冻的,如何能到得了南方……

    “我走了以后,你也莫要多想,当面莫要与她冲撞,若是能在这里住上几年也是好的,等你再长大一点……”阿枝却一心只叮嘱他日后要如何行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枝就催促他赶紧离开,这地方偏僻,天黑了以后怕路上危险。

    乔俊林不想走,却又担心暴露了阿枝的行踪,万一被抓回去,送去那臭老头那里,以她的性子,估计不是投井就是上吊。

    都怪他没用!

    乔大郎抹着眼泪出了院子,若他能认真读书,若能比那毒妇生的儿子更得父亲的重视,他们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境地……

    正伤心懊悔的时候,脚下不知绊到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把他给绊了一跤,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背筐,筐里还装着一些白花花的豆腐。

    乔俊林吸吸鼻子,提起那背筐,转头对阿枝说道:“没想到罗家那小子还有点良心,阿枝,这些豆腐你带着路上吃吧。”

    阿枝接过那个背筐,低头看着筐里的那些豆腐,默然良久,才道:“那罗三郎送这些豆腐过来,未必是叫我拿了路上吃的。”

    “啥?”乔俊林顶着一脸的眼泪鼻涕,不明所以地看向阿枝。

    “……”阿枝却只对他笑了笑。

    什么南方亲戚,这些话不过就是说来骗骗她家小郎君,离开这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不过就是想要死在别处罢了。

    然而,但凡只要能有一条活路,谁又真的愿意去死。

    第8章 罗棺材板儿

    第二天乔俊林到罗家去上工,见那罗三郎没说什么,于是稍稍心安了些,他是生怕阿枝在这里的事情被人传到城里,到时候自家会找人过来把她绑回去。

    对于罗用的帮助和保密,乔俊林心里是感激的,嘴上不说什么,只是干活的时候愈发卖力。

    这天下午,罗用他们收工之前,不少村人都来罗家院子换豆腐,因为他们很多人每天出门卖豆腐的时间比罗用他们开工干活的时间还要早,所以要提前一个晚上换好豆腐,眼下气温低,换回去的豆腐稍微放一放倒也不怕坏掉。

    除了他们本村的村人,也有少数几个外村人,要么是附近村子的,要么是更远的,今天晚上可能需要在村子里留宿,现在村子里也有一些人家收拾出来一两间屋子,用来接待这些需要在村中留宿的人,价格也没个定数,多数是给些粮食,也有大方的会给一两文钱。

    “一斗豆子换十三方豆腐,我们这里有嫩豆腐老豆腐还有豆腐干,你看都要些什么样的?”对于头一回上门来换豆腐的客人,罗用一般都要稍微介绍几句。

    “我这里有三斗豆子,一半换老豆腐,一半换豆腐干。”对方明显是有些紧张,一字一句说出自己想要换的东西,像是之前已经在腹中斟酌过许久一般。

    “行。”罗用接过她用来装豆子的那个麻布口袋,倒在一个笸箩中,检查这些豆子的品质。之前曾有其他村子里的人拿了去年的陈豆子过来,好在发现得及时,之后罗用他们在收豆子的时候就更仔细了。

    话说,如果林家大郎他们在这边的话,这时候说不定就会觉着,这会儿被罗用递回去给那青年的那个装豆子用的布口袋看起来分外眼熟。没错,这东西就是他们家的,这布料还是出自林三娘的手笔,因为纺得不好,做不成衣裳,拿去卖也没人要,只好自家做了袋子用,这一个,被乔俊林顺手拿出来给阿枝装豆子用了。

    罗用随意用手拨了拨笸箩中那些豆子,大体看了没什么问题,然后就接过阿枝手里的背筐,给她装了二十方老豆腐,二十方豆腐干。

    不管是嫩豆腐老豆腐还是豆腐干,其实用料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是压豆腐的时间长短而已,连用的豆腐筐都一模一样,切出来的大小也一样,就是厚度不同。

    罗用听村人们说过,一般人都更喜欢买嫩豆腐,口感嫩,分量又足,就是背起来太重,所以他们卖豆腐干和老豆腐的时候,偶尔还能给人一点添头,卖嫩豆腐的时候一般就不给。

    阿枝毕竟是个女子,嫩豆腐太重,背不了几块,所以干脆就不要了,都要的老豆腐和豆腐干。

    等她背着背筐出了院子,有人就问罗用了:“这是谁家小娘子?”

    毕竟男女有别,真正能长到雌雄莫辨的人还是少数,昨天因为天色有些暗了,罗用才会一时没看出来,这会儿她在院子里跟大伙儿一起换豆腐,又出声说了话,被看出来也是正常,不过这年头女子穿男装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就是因为长得比较好看,被人多瞧了几眼。

    “我也不知。你今天要换多少豆腐?”罗用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背,最近几天他们做豆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一天到晚的干活,实在是辛苦。

    “老豆腐和豆腐干各换两斗,嫩豆腐换一斗,冻豆腐换一斗。”那人说着,从自己的两个箩筐里,各提出一个布口袋,那两个布口袋上边大布缝小布的,明显是用家里的旧衣物做成。

    罗用查过他的豆子,然后往他那俩箩筐里装豆腐,干的放下边,嫩的放上边,最后也给了添头,三斗豆子他给一方豆腐做添头,六斗豆子他就给三方,总之是多买多送。

    那人在一旁盯着罗用装豆腐,确认了数量,仔细把那两个箩筐上的绳子往扁担两头挽好,高高兴兴地挑着担子出了罗家院子,现在回去吃点热食,天一黑就躺下去睡觉,睡到半夜再起来,跟村人一起,挑着担子到城里去把这些豆腐卖了,一天跑下来,又能挣不少。

    现在离石县那边不少城中住户已经吃惯了豆腐,每天算准了时间,自己就到城门口旁边那条街道上买豆腐去了,也省得他们走街串巷地吆喝。

    一担子豆腐放下来,不多会儿就能卖光,好些人挣了钱,还能在城里吃碗热面,这在过去是很少有人能舍得的,现在不同了,有些纵使不舍得,想想还得有个好身体才能一直挣这个钱,也就不再硬熬着了。

    另外,自然也没少往家里买东西,过冬的衣物,娃儿的吃食,也有买r_ou_的,虽然就是小小的一块,好歹也能让一家老小沾沾荤腥。

    罗用这些日子在自家卖豆腐,发现背着篓子挑着担子上门换豆腐的那些人里头,一小半都是女子。

    想来也是正常,在唐朝之前,挺长一段时间世道都挺乱的,进入唐朝以后也不是马上就天下太平了,前边武德年间还打仗呢,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一个家庭里头没了男丁,女子自然就要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

    在这种大环境下,阿枝倒也不算特别打眼。

    在罗用看来,阿枝现在的处境,并不像他们主仆二人所想的那般恶劣,这种事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实在躲不过拖不了,那不是还能闹嘛,一哭二闹三上吊,一样一样轮着玩下来就是,连死都不怕了,这点事还能豁不出去?

    就算乔俊林他老子可以不要脸面,他那些亲戚怕也不能答应,家里刚出个当官了,下边几个年轻人也正是一心想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这节骨眼上,乔俊林他老子娘难道真的毫无忌惮?那是怎么可能。

    说到底,他们乔家也就是一个刚刚有点起色的中等人家,力量有限,顾忌颇多,那个女人就算不把阿枝当回事,却也不能不忌惮乔俊林这个存在。

    甭管乔家那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枝现在每天背豆腐卖豆腐,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刚开始那几天,都躲在村外头山坡上那个破院子里过夜,后来就开始在村里投宿。许是因她并不去县城卖豆腐的关系,城里现在还没什么传言,乔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村人并不知她是乔家的婢女,只当是到他们这里来讨生活的外村女子,林家那边应该是有人知道的,却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乔家那边没动静,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被乔家那边的亲戚厌弃。

    转头看看草亭中正把磨盘推得呼呼作响的乔俊林,罗用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么实诚一个孩子,在那么复杂的环境里,究竟怎么长的这么大?他那后娘要是给他下套,估计是一下一个准,要不然这家伙现在也不应该这么不能入他父亲的眼,娃儿长得挺周正,品性也不差,就算读书不成,还可以送去练武嘛,也不是不能培养。

    “叹什么气,小老儿一样。”二娘伸手拿过罗用手里那个用柳条编织的漏勺,从井边的一个木盆里,一勺一勺把水中的豆子捞起来。

    “我来吧。”罗用连忙道。

    “没事,我来。”罗二娘看着是个好脾气软性子,干起活来却颇为麻利,手里捞着豆子,她又问罗用道:“是在为城里来的那些人心烦吧?”

    “没有。”罗用咧嘴笑了笑。

    说起来他这边最近也不太清净,随着豆腐这个东西在离石县中慢慢流行起来,有些人就开始盯上罗家这边了,最近有人上门说要跟他学做豆腐的,也有说要买方子的,都被罗用给拒绝了,然而有些人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死心。

    尤其是这几天,随着一个月之期将要结束,上门的人越发多了,某些人的意思,是想拿钱打发这个月在罗家帮工的人,不让罗用传他们做豆腐的法子,然后自己再买了这个方子,在城里开个豆腐坊,一家独大。

    想得倒是挺美,也不看看别人答不答应,他们开出来的条件虽然不错,但那一院子的帮工,就没有一个动心的,罗用也没那个心思,于是一概拒绝。刚刚在院子那边又打发走了两拨人,罗用被他们弄得有些烦了,就跑古井这边躲清净。

    “跟他们烦心什么。”二娘还是认为他是在为那些人心烦:“甭搭理他们就是,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二姊,你也觉得不应该把做豆腐的法子告诉他们?”罗用突然觉得,自家这二姐,好像比自己以为的要霸气啊。

    “那是自然。”罗二娘一副那还用说的表情,将那一盆豆子捞起来装到桶里,拎着就往草亭那边去了,压根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商榷的。

    “……”罗用发现这罗二娘竟然比自己还要硬气几分,惭愧啊,二十七年真是白活了!

    所以,片刻之后,当有几个城里头来的家伙找到古井这边的时候,罗用很硬气就跟他们说了,豆腐方子他反正就是不卖,这事没商量。

    “你这后生怎的这般没商量?好声好气跟你说,是我家郎君给你面子,难不成你还以为我家郎君真拿你没办法?”商量不成,有个跟班的就跳起来吓唬人了。

    “不卖就是不卖。”罗用懒得搭理他们,继续蹲在井边淘洗豆子。

    “你这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正主这时候也说话了,说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笑,不过有耳朵的都听出来他这是在威胁人。

    罗用听了,拿着漏勺站了起来,小身板挺得笔直,微微扬起下巴:“你说那棺材板儿究竟长的什么样?拿出来给我瞧瞧呗。”

    说得好像他只要见了棺材就会掉眼泪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件事,罗三郎后来有了一个相当霸气的诨号:罗棺材板儿~

    第9章 靠山急了

    王金怀微微眯起眼眸,他随自家堂伯父学习经商之道近十年,虽还差些火候,但多少也学得了一些识人辨人的本事。

    眼前这人眼里的凶狠和跃跃欲试,不似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眼神,倒有些像山上那些狼崽子,半点惧意也无,随时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r_ou_来一般。这样的人,一旦动起手来,怕就是要不死不休。

    “如此,王某人改日再来拜访。”王金怀不再多言,朝罗用微微一拱手,带着几名手下转身便走了。

    之后该如何行事,他要回去跟自己父亲商量一番。王金怀此人一向谨慎行事,知晓自己和那堂伯父终究是隔着一层,像今天这种事,对方肯定就不会让亲儿子来办,而是交给了自己这个堂侄儿,做成倒还罢了,万一捅出篓子……

    打发走了这些人,罗三郎吸吸鼻子,蹲那儿继续淘洗豆子。

    这天气冷得,冻得他鼻水都下来了,正想着要不要用衣袖擦几下,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周围的村人都在用一种热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罗用想起来了,这是在唐初啊,这时候的人还没来得及被培养成脑残,也还没来得及被那些强权给敲断脊梁吓破胆子,大伙儿头顶上虽然也有几座大山压着,但好歹还不至于黑压压一片看不着光亮。

    所以在维护自身利益这件事上面,这些家伙们就表现得颇有几分傻大胆。

    看看眼前这些村人就知道了,见罗三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些想要强买豆腐方子的家伙,大伙儿都觉得他做得可好了,刚刚那几句话,简直不能更威风!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给他们村子找麻烦?那还真没担心过,道理都在他们这边呢,告到天子那里也不怕。

    说实话,最近不少村人们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罗三郎扛不住那些人的威逼利诱,之前说好的要教他们做豆腐这件事,最终会以一些银钱打发收场。

    关于要学技术还是要钱这个问题吧,就好像是把母ji和ji蛋摆在大伙儿面前,叫他们自己选一样,那只要是脑子没啥问题的,肯定都得选母ji。

    当然这是在他们自己有的选的情况下,万一到时候人家死活不给你母ji,随便塞几个ji蛋就打发了,那他们还真没什么办法,帮工一个月,给你一贯钱,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好事,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就这要是还闹,弄不好就得被人说成是人心不足利益熏心。

    不过现在罗三郎既然已经站到了前头,态度坚定地拒绝了那些人,那他们肯定是要力挺到底啊!

    随着一个月之期将要结束,罗家那些帮工们每日里都豁出力气干活,每天下工时间越来越晚。

    但就算是这样,每天做出来的豆腐依旧不够卖,经常要拿院墙下边那些大缸里头的冻豆腐凑数,眼瞅着那些大缸一口一口地空出来,存货越来越少。

    这期间马飞阳又来过两回,罗用这边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工夫跟他多聊。

    倒是马飞阳给他带了一小坛红糖过来,说是在他这边吃了这么多回的姜汁豆腐脑,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坛子红糖可不便宜,这年头的糖本来就ji,ng贵,他们本地又不产,都是从外地运来,这一小坛子约莫得有三五斤,不少钱呢,卖豆腐的话,不知道得卖多少才能挣得回来。

    罗用谢过马飞阳,对这家伙的印象又好了几分,有耐心肯投资,总比那些一上门就喊抢喊杀的好得多。

    另一边,马飞阳这一天又载着一车豆腐回到城中,亲朋好友的到处分,赶着马车在城里逛了一大圈,有时候在街头巷尾看到一些长得面熟的瞅着顺眼的,也是大方得很,随意就请人吃豆腐。

    至于后来罗用跟他说了“吃豆腐”这三个字的另一层含义以后,马九小爷究竟是何心情,旁人就不甚清楚了。

    话说马九这天傍晚用过晚饭以后,就跑他大哥跟前抓耳挠腮,想说什么,又好像不知要从何说起。

    “有什么话就赶紧说。”马四郎有些不耐烦。

    “阿兄,你说王家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啊?”马飞阳好容易憋出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马四郎依旧是不耐。

    今天自家弟弟赶着马车满城分豆腐的事情他已经听人说了,在马四看来,这简直就是神经病一样的行径,纯粹吃饱了撑的,估计得了豆腐的那些人也不一定会念他的好,说不定背地里还得骂几声二百五。

    “就是西坡村做豆腐的那个罗三郎,我之前听人说,王家人去过了,还去了不止一回,最后一回都撂了狠话,这几日不知怎的,却又没动静了。”碰到这种想不通的事情,自家老子最近又不在家,只好找他大哥解惑了,他们爹娘总共也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闺女都没一个。

    说实话,马飞阳对罗家的那个豆腐方子,也是动过心思的,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对罗用说过这方面的事。

    他们家也跟王家一样,派人过去问过,被罗用拒绝了,后来也就没再做什么。按马老爷子的话来说,西坡村就在那儿又跑不了,急什么,先看看再说。

    听说王家人去了,还把关系闹得挺僵,马飞阳心里就想着,到时候罗用会不会找自己给他当靠山,万一他来了,自己又要怎么应对,如何才能在不伤情面的前提下做到利益最大化。

    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办好了,老爷子肯定得好好记他一功,父兄也要对他另眼相看,一想到这些,马九郎就分外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可惜他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罗用来找他,自己凑到他跟前去晃荡了两回,对方也还是没吱声。

    偏偏王家那边又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太不符合那帮人的作风了,怎么这回这么沉得住气,硬是忍了这么久都没有对罗用下手。

    “罗三郎不是好拿捏的,王家那些人不敢乱来。”对于这件事,马四郎也是相当清楚,不止是他,城里那些消息稍微灵通一点的人家都知道。

    “为什么啊?”马飞阳虽然聪明,但到底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你可知那罗三郎曾在县学读书?”马四不答反问。

    “我知。”马飞阳曾听几个昔日同窗说起过,那罗三郎甚是刻苦,资质颇佳,县学中的几位先生对他评价都很不错。

    “那你可知,他如今为何没在县学?”马四又问。

    “我知。”罗用家里遭了灾祸,父母都没了,他自己也是在床上迷糊了大半年,最近才醒转过来。

    “那你想必也知道,他已经答应西坡村那十几户人家,要把做豆腐的法子教给他们。如此,王家这时候若对罗三郎行欺压迫害之事,西坡村的村人可会袖手旁观?”马四再问。

    “应该不会吧。”关系到自身利益,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啊,再说就算无关利益,也不能坐实村人被外人欺压,不然他们村的人以后都会被人当成软蛋,颜面尽失。

    “如此便是了。”马四最后道:“那罗三郎有村人支持,又曾在县学读书,事情真闹大了,也会有人帮他说话,他家那个情况,本就令人十分同情,他若有心想要将事情闹大,王家可落不着什么好。”

    其实还有一些话,马四没有对马飞阳说。

    谁人不知当朝天子励ji,ng图治,即有野心又有手段,下边那些当官的,各自也都警醒得很,没人觉得他好糊弄,也少有敢给他扯后腿的。

    他们离石县距离长安不是很近,但也并非是那种天高皇帝远的野蛮之地,万一事情闹大了,别说他们王家,怕就是连县令都要换人来当。所以对于像罗三郎这样的刺儿头狠人,王家还是有些忌惮。

    至于罗用究竟有没有那个胆把事情闹大?不用说,那自然是很有的,关于这一点,王家那边的人想来也十分清楚。

    关于这个罗三郎,有人说他行事草率,贪图一时利益,等到那些村人都学会了做豆腐,就没他自己什么事了。

    马四却并不那么想。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少年,就能让豆腐这个东西风靡整个离石县,原本无人问津的西坡村,现在每日里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既能做到这些,别的不说,单在风度魄力上,就胜出许多人,如今他又能和王家硬扛,既不示弱也不求人,可见是个有胆气的。

    马四不认为这少年是在鲁莽行事,他必定是把自身的处境以及周围的形势都看得十分清楚。虽然以对方的年纪,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但县学中也有人说了,此子甚是聪慧。

    如此有胆有识之人,自然不会久居笼中,得知自家幼弟和那罗三郎有些往来,马四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又不能安下心来随他和父亲学习经营之道,横看竖看,也就在公关方面还算有些天分,所以就先让他往这方面发展发展吧,发展得好了,将来倒也是一个助力。

    “今天下午大伯对阿翁道,九郎自小聪慧过人,只可惜心性不收,不知再过三五年如何,若能收敛稳重些许,实是马家之幸事。”说完了罗用那边的事情,马四冷不丁又来这么几句。

    “啧。”马飞阳咋咋舌,没说什么。

    这话说得光鲜,好像多么为马家着想,多么对他这个良才表示惋惜,实际上,那就是在上眼药,他那大伯也是挺可以的,那么糙一个大老爷们,没想到心思还挺细。

    想来也是被逼急了,他那小儿子也是个不堪用的,学文学武都不成,当爹娘的总得帮儿女寻个出路不是。

    前些时候马飞阳他老子传信回来说,自己在长安那边基本上已经算是站住脚了,家里可以安排一两个年轻人过去,就算帮不上忙,出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马家现在的当家人还是马飞阳他爷爷,马飞阳的大伯想要把他小儿子送去长安那边,马老爷子也同意了,说这一次先送一个人过去就好,免得年轻人不晓事,给马飞阳他爹添乱。

    老爷子发话了,这事基本上也就算是定下来了,只不过马飞阳这小子太能闹腾,太会出幺蛾子,偏偏又很懂得讨他翁婆的欢心,然后今天下午,马大伯忍不住又给他老爹上了一回眼药。

    马老爷子未必不知道大儿子是在给他上眼药,但是知道又怎么样,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啊,又不是胡乱编排,他家小九郎是个甚脾性,全城人民都知道。

    “阿兄,你怎的不去长安?小八儿去了也帮不上阿耶的忙,说不得还得给他添乱。”马飞阳对他哥说道。

    “我去了,家里这些事交给谁?你么?”马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马九郎不敢再吱声,摸摸鼻子,鸟悄儿出了他大哥那屋子。

    他大哥脾气不太好,尤其是当他忙得要死而自己又在外头晃荡了一整天之后,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

    再说西坡村这边。

    时间又过去几日,一月之期终于到了,这一日天色还未擦黑,罗三郎就让大伙儿都歇了。

    “这些泡好的豆子,还是趁今天都磨了吧。”帮工们表示要把今天的活儿全部干完了再说。

    “放着吧,泡好的豆子放着也不怕,我有别的用处。”罗用说道。

    待众帮工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聚到了院子里,罗用就跟他们说了这个“豆腐引”的做法。

    其实在罗家院子做了这么久的活,有些人对于“豆腐引”这个东西早有猜测。等到了最后这几日,罗用更是放开来让他们自己点豆腐,一方面他自己省事,然后也可以让这些人提前练习练习。

    如此一来,接触“豆腐引”的机会多了,这些人慢慢也就猜出这个“豆腐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罗用跟他们说,他家做豆腐所用的豆腐引,除了头一回,之后都是用的前面做豆腐留下来的酸浆,点好豆腐之后,就可以从锅中舀出一些,用陶罐盛了,在屋里搁置几日,就能拿出来点豆腐用了。

    罗用让他们回去自家做豆腐,从明日开始,每日都留出一些酸浆,前几日可以到罗家院子来舀,也不是什么ji,ng贵东西,他屋子里放了几大缸呢,需要用到多少,尽管来拿。

    这个豆腐引的事情说完,一院子的帮工都不见有什么惊奇,个个都是一脸的:“果然如此。”

    “这方法虽然不难,但外人却无从知晓,只要我们村的人不对外人道,各家各户都看管好自己的酸浆,一时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学去。”方法简单是简单,但只要没人说,有些关窍,别人很难弄得明白。

    “多谢三郎。”院中有人出言道谢,其他人纷纷附和。

    也别说这做豆腐的法子简单,真要那么简单,之前怎么没有村人做出来过?也就是罗三郎,要是换个人,也学那林家一样,关上院门在自家院子里偷偷地做,别人又能知道什么。

    ——对于村人们这样的想法,罗三郎表示,他刚醒来那会儿,自家院子分明没有院墙,也没有院门。

    在众人散去之前,罗用让二娘她们从屋里捧出几个巴掌大小的粗陶罐,这种粗陶制品他们离石县本地就有人做,价格低廉。

    “三郎,这是甚物?”帮工们个个都看着自己分到的那一个粗陶罐,罐子并没有封口,罐里的东西,好像是刚刚从大坛子里分装出来的。

    “这段时日辛苦各位了,这也不是什么ji,ng贵物,名叫腐ru,就是用豆腐做出来的一样吃食,你们都尝尝吧。”罗三郎笑容满面道。

    说起来,也是老天爷在帮他,前些时候,他在查看空间里面那些杂物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从里面拿了一台二手笔记本出来,开机以后,就开始从电脑里面找东西,别说,还真被他找到一点。

    这些笔记本都是直接从一些毕业生那里收来的二手,那里面如果涉及到一些个人隐私的东西,想必他们自己已经处理掉了,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就放着没动。

    罗用收到手之后,就是确认了一下这些电脑都能用,又给它们一个个都充满电,然后拿到乡下去卖。

    这个一看就是女孩子用过的粉红色笔记本里面,就有不少烹饪相关的资料,包饺子煮汤圆烘蛋糕,什么都有,东西多而杂,罗用在里头找了找,很快就被他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这回他做的腐ru,就是从那里学来。

    那台电脑现在就以开机状态在空间里头放着呢,他那空间有一个好处,不管什么东西,放进去的时候什么样,拿出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甭管中间间隔多么长的时间。

    所以说,这一台开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放在空间里面自然是不需要耗电的,下次要用的时候直接拿出来就能用,省去了开机关机过程中所产生的电量消耗。

    对于这一点,罗用简直不能更满意。

    第10章 豆包

    在人群散去之前,罗用还特地走过去拍了拍乔俊林的肩膀,说道:“一月之期未满,明日莫要忘了上工。”

    “我晓得。”乔大郎撇撇嘴,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天色擦黑,院中众人各自捧着罗家三郎给的一罐腐ru,高高兴兴归家去了。

    原本他们都还有些担心,有担心罗三郎在教授他们制作豆腐的过程中留手的,也有担心自家和其他村人做出豆腐来了以后,反而抢了罗三郎的生意,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现在看来,罗三郎手中既然还有比豆腐更新奇的东西,那他们之前那些担心就都成了多余。

    也不怕他留手了,也不怕自己到时候抢了他的生意显得不仁义了,于是就都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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