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钗黛 作者:允

    第4节

    黛玉把书轻轻一掩,道:“我倒喜欢‘服人以诚不以言’。”

    宝玉道:“林妹妹何时又看起苏东坡来了?”

    黛玉道:“胡乱翻翻罢了。”

    东坡学士之名宝玉是听过,著作却未深读,因随二人看书,翻一翻,正见‘左牵黄右擎苍’之语,不禁笑道:“寻常狩猎,给他写来却极令人想往。”

    宝钗道:“说起来舅舅家与湘云妹妹家里都是要练弓马的,到你家倒没怎么见过。”

    宝玉笑而不答。他日逐在学里见的多是斯文男子,忽然读到这等豪兴之作,颇为新奇,与宝钗一问一答,宝钗知无不言,旁征博引,不但把宝玉比下去,连黛玉也深自感慨,自愧弗如。黛玉且见宝钗逸兴遄飞,神采飞扬,比平常那端庄之外却多许多风流体态,更是纳罕,又因夏日,宝钗穿得单薄,动作之际,一截嫩藕般雪白酥臂露出来,上面只一个平平常常的金镯子斜斜挂着,却比多少装饰都来得明丽。

    黛玉暗忖:古人所云‘冰肌雪骨’,那时总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才见其然。那心里不自觉就忘了前因,只盯着那一点手腕看,又见宝玉的目光也看向她手臂了,不知为何忽然动起了无名之怒,笑道:“宝姐姐,你这镯子怪好看的。”用力捉住宝钗的腕子,把她袖子扯正遮住手腕,宝钗一怔,笑道:“是个旧镯子,不然便送你了。”因褪下手镯,递给黛玉看。黛玉也正悔自己无状,一把伸手接过那镯子,自己脸上发烧,把头一低,眼角微抬,一觑宝钗脸色,宝钗浑然不知她心思,还笑道:“我以为你不爱这些金啊银啊的,不然上回你生日,就打个镯子送你,倒还要省事得多。”

    黛玉道:“我不爱金银,只因嫌他们是俗物。却不知金银虽是俗物,也要看佩戴之人,似宝姐姐这般人物,连你身上的金银,也不是寻常金银,而是至为清雅之仙器。”

    宝钗向外一看,又转头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叫颦儿都夸起我来了?”

    黛玉给她打趣,三分脸热化作十分,跺脚道:“我平常也常夸你的,不过不当着你面儿罢了。”

    宝钗看她不知为何脸色通红,又见她这模样比平常又多几分娇俏,不觉伸手摸着她脸道:“好好,是我不好,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你背地里头夸我,下回你要背后夸人,且派人说一声,我找个千里镜、传音筒来,细细听了,再拿纸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林氏黛玉,夸薛氏宝钗若干句,骈四俪六地记下来,留作证据,再不叫你白费了口舌工夫,我还不知道领你人情,好不好?”

    黛玉啐了一声,把她手拍开道:“初来时我还觉得你像个端方的姐姐的样子,谁知不上一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那里是个大家小姐,倒像是那小门小户…”说到一半止住了,却是有些言语,自觉粗俗,不好意思说出来,且私心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太数落了宝钗,顷刻间心思百转,只含糊带过,两手上四个指头提着扇子掩面不语,却又一眼横向宝钗,宝钗越见了她这娇嗔模样,骨头一酥,心念一动,无端生出几分羞意,下巴一低,轻声道:“你既然喜欢,先拿回去玩,改日我打个新的再给你。”

    黛玉把镯子望她手里一拍,道:“用些不值钱的金银打发我,好个做姐姐的道理!”转身便走,挤到香菱身边,再不看这边一眼。

    宝玉看看黛玉,又看看宝钗,笑道:“林妹妹就是这个性子,宝姐姐勿怪。”

    宝钗偏生又恼起他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我知道得很,那还用你说!”也转身往桌子边上一坐,拿着书假模假式地看起来。

    宝玉讨了个没趣,他是天生好脾性伏低做小惯了的,倒也不生气,又笑嘻嘻往姐姐妹妹那一堆凑。读书这等事,一人苦读当然无味,数人聊天讨论,便要有趣得多,倘或是美人姊妹环绕,那自然又更是一种乐趣,宝玉虽不甚上心,到底也看进去几分,又是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的人,到晚饭时节,已经背得整篇《六国论》在肚里,方随众人回去。

    不想半道上听见传话,说是老爷回来,想起许多日没问哥儿,要考校课业,把宝玉唬得如筛糠一般,暗悔不该淹留至这时候,很该早些回贾母身边才是,又想假使留在薛姨妈身边,也有个托词不去,现在走在半路,实在无路可免,只得托姐妹们快去和老太太报信,方哀哀戚戚地挨到前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早了一回了…一章写了3个小时的手速渣表示古文水平差钗黛一百八十条街乃们将就一下

    ps:圣诞+作者上班前福利,今明后都有更…

    美食剧场:

    宝钗:喜儿,你知道磨豆腐的秘诀么?

    黛玉(羞涩):不许说荤~段~子!

    宝钗(微笑):真的是做豆腐的秘诀,不是段子。

    黛玉(??):那做豆腐的秘诀是什么?

    宝钗:首先,要有硬!硬!的豆子。

    黛玉:……(为什么身上突然多了只手)。

    宝钗:然后,要有水。

    黛玉:(╯‵□′)╯︵┻━┻所以还是荤~段~子啊喂!

    喵:目前有3个本文党,1个本文+太平欢党,1个本文+独孤景年党。

    谁能告诉我晋江到底怎么弄投票啊喂!!!

    ☆、第19章

    贾政近日事忙,好容易得了闲,回来便去赵姨娘处歇息玩笑,赵姨娘见他疲累,揉肩捏背,殷勤备至,待他疏散之际,却轻巧提起话头,说见到宝玉往宝钗那去,又不知哪里一点灵光闪现,并不直言宝玉的恶行,反而盛赞他和亲戚走得近,又说宝钗贤惠等语,把贾政气得七窍生烟,忙忙去了书房,喝叫拿了宝玉来,外面仆人不敢违逆,一面叫宝玉,一面回报贾母,偏生贾母午睡过头了,这会子才起来,众人并不敢直入回报,只任宝玉去了书房,贾政一声:“跪下!”

    把宝玉唬得爬在地上,贾政因问:“怎么不在学里,又在园子里游荡?”

    宝玉听这话头不对,慢慢道:“薛家姨妈设了席请宴,才从学里出来的,下午已经回去读书了,并不曾游荡。”

    贾政冷笑道:“读书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要笑死人了。”

    宝玉也是灵机一动,乍着胆子道:“真是读书的,因明年要开笔学文,薛姨妈家表姐荐了一本古文书,说是极好的,儿子借了来看,想说背一二十篇好的在肚里,日后写文时候,有个框架,再往里面填字,便不慌张。”

    这本是宝钗今日评点文章之言,他听了一耳朵,随口借来,倒把贾政说得眼前一亮,思想这儿子何时竟有如此慧根,难道是天佑我家,使还可再兴旺一代?心内得意,面上越发冷峻,呵斥道:“你那点子学问,快不要把‘开笔’二字提起!四书都未背熟,便想要作文了,说出去要笑煞人了!且你这小小年纪,又有何眼光笔力,竟敢评价起旁人的文章了,荒唐!”

    宝玉被他一骂,只低头不敢说话,哪想贾政得意不到片刻,又想薛姨妈是商贾人家,推荐的书未必可靠,又问书名。

    宝玉回道:“是《古文观止》。”

    贾政听了名字,略一点头,道:“你一下午,都看了些什么?说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宝玉只得把《六国论》背诵了一遍,中间多有错漏,大体是不错的。贾政见他确实背出一文,越发欢喜,又问微言大义。

    宝玉下午时候指点文字,意气风发,这时却不敢把自己那点谬论拿出来激惹老父,眼珠一转,把李纨、宝钗、惜春的点评综说了一通,贾政听得虽是平常文人见识,却喜黄口小儿既能背诵,又能解义,捋须微笑,口内只是骂道:“一点子小孩子见识,也敢卖弄!还不快出去!以后再不许私自从学里回家,不然我捶死你!”

    宝玉如蒙大赦,退出去,隔得老远方一跳三尺高,正好遇着老太太派婆子丫鬟来接他,见他完好地出来,都自欢喜,众星捧月一般迎回去,先向贾母问好。

    贾母儿啊肉啊喊个不住,又摸他的脸道:“可怜见的,被你父亲吓得脸都煞白了,快换身衣裳,喝口茶润润。”

    一叠声让丫头婆子去拿东西伺候,好一会宝玉方脱身出来,到隔壁看黛玉,见她正在那里托腮出神,伸手在她眼前一晃,道:“想什么呢?”

    黛玉一惊,道:“你回来了?老爷没发火罢?”

    宝玉摇头,见她面前摊着一本《传习录》,内中夹着一张薛涛笺,上面字迹娟秀,依稀有些眼熟,伸手要拿,被黛玉劈手夺过,嗔道:“女儿家的东西,你怎么好说拿就拿?”

    宝玉见她和自己生分,心中一黯,垂头道:“我不知你这么在意。”

    黛玉见他低落,也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道:“老爷问你什么了?”

    宝玉想起父亲便笑道:“说来还亏了宝姐姐。”把贾政考问等语与她细说,又说要亲上门谢谢宝钗,黛玉道:“咱们一下午玩闹的话都能应付过老爷,你平时但凡十日里抽一二日用功些,哪怕剩下的都只是玩呢,又何至于此。”

    这原是宝钗说过的老话,宝玉从前最不喜听的,此刻听黛玉讲,却一叹道:“话是这么说,学里的先生讲课太闷,实在不及姐妹们远甚,我也学不进去。”

    黛玉见他忽然转了性子,也是讶异,又想他上进乃是好事,便顺着他道:“那我们书社开的时候,都叫你便是。”又道:“宝姐姐给我许多书,我都没看完,正好也可以带在书社里,大家一起讨论。”

    宝玉道:“《传习录》也是宝姐姐给的?”

    黛玉大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推他道:“天黑了,你快出去,我要睡了。”

    宝玉明明见还没到睡觉的时候,被黛玉嫌弃,只能慢慢挪出去,黛玉等他走了,又把那书打开,拿出薛涛笺,上面宝钗字迹宛然,所说不过是叮嘱她看书有节,每一二时辰要松散一番,又嘱咐她晚上早睡,要拿被子盖住肚子,啰哩啰嗦,用蝇头小楷写了整整一张纸,然而关心之情,跃然纸上,又想起白日里宝钗的巧笑倩兮,并宝玉看她自己生气一节,只觉芳心如乱,不知何所以然,便照宝钗的嘱咐把书收了,出去和那鹦哥说话。那鹦哥被她教得极伶俐,见她出来便喊:“颦儿,颦儿。”又摇头晃脑道:“仔细坏了眼睛。”

    最后一句却是宝钗口吻,把黛玉吓了一跳,拿瓜子扔这鸟儿道:“好畜生,连你也学她!”那鹦哥扑腾着飞起,把瓜子扇得四处飞舞,又不断道:“坏了眼睛!坏了眼睛!”把丫头婆子笑倒一地,黛玉也掌不住笑,不再扔它,把瓜子剥了自己吃,谁知那鸟儿似通灵一般,又上蹿下跳地道:“正经的饭不吃饭,光吃点心!光吃点心!”

    黛玉笑得前仰后合,紫鹃从她手里把瓜子都收了,笑道:“姑娘你看,连鸟儿都看不下去了,快别吃了。不然明儿这鸟儿一准向宝姑娘报信,姑娘白得一日念叨,何苦呢?”

    黛玉道:“你们都欺负我,连个鸟儿都欺负我。”

    话音未落,听见宝钗笑吟吟道:“谁敢欺负林大姑娘?说出来,我替你骂他!”

    黛玉惊道:“你怎么来了?”

    宝钗道:“我想起来忘了把你的书收走了,正好饭后消食,就走过来。”径自入内,把《传习录》收走,出门的时候看一眼黛玉,又见地上有瓜子,便问紫鹃:“今日可用了多少饭?”

    紫鹃道:“只得小半碗米饭,还是拿宝姑娘送的腌青瓜哄了才用的。”

    宝钗便蹙眉道:“正经的饭不吃饭,净吃些点心!到时候胃不好,又要哭。”

    众人听她和那鹦哥说的话并无二致,又都轰然笑了,黛玉又羞又气,嘟哝道:“半碗还不够,难道要学那村野农妇的海量不成!”

    宝钗只作听不见,吩咐紫鹃把点心果子都收起来,不许她吃,站着想了一回,又走到床头,从枕头边上摸出一本笔记,方在黛玉幽怨的眼神中施施然而去,临走尚不忘了逗一逗那鹦哥,把黛玉恨得跺脚,只能闷头洗漱,和紫鹃抱怨一回,倒在床上去睡不提。

    ☆、第20章

    宝钗、宝玉、迎春、探春皆做主起过一回社之后,中秋便至。宝钗这些时候提心吊胆,只恐南边传来林如海不好的消息,所幸到了八月薛蟠派人送信过来,说林如海先时微恙,至秋已经好了云云,又道自己一切皆好,母亲妹妹勿念,又说衣服食用尽够的,不必再大费周折的从京中送来。

    宝钗见那通篇都是薛蟠笔迹,虽然写得粗浅,文字却分明通顺,且薛蟠是头一回说出‘不要钱’这话来,大感震惊,与薛姨妈说时,薛姨妈亦把信拿在手里,拿手划着一个字一个字叫宝钗再念了一遍,又在嘴上默念了好久,方向女儿笑道:“你哥哥可是真长进了。”又道:“都多亏了林老爷,咱们可要多打点些节礼才好。”

    宝钗道:“那是应有之义。”因薛蟠不在,家中事务都是她和薛姨妈料理,薛姨妈又是有年纪的人了,故此泰半家务倒都在宝钗身上,听母亲吩咐一句,便自出去,忙了足足一下午才罢,倚着美人榻正要休息一会,见黛玉摇摇摆摆地同探春走来,又忙把人迎进来,黛玉道:“姐姐一日都在忙什么呢?也不到我们那里走走。”

    宝钗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往南边送东西呢,有给林姑父的节礼,你若有信,都一道送去。”

    黛玉道:“今年都送了几回信了,那有那许多话要说?只替我带个口信回去,说我想南点吃,请父亲下回捎一盒子来。”

    宝钗听这话忙道:“我正巧托哥哥在那边寻摸了一个苏州厨子,他要安置妻儿,中秋过后才动身,大约九月能到。点心都是现做的好,路上一耽搁,都不新鲜,不当吃的。”

    黛玉想宝钗家在金陵,口味是偏咸辣的,却放着淮扬菜的厨子不请,请了个苏州大厨来,莫不是特地为自己请的?这念头一起来,又赶忙压下去,生怕自作了多情,只是看宝钗越发觉得体贴周到,似乎眉目都更温柔妩媚了些,因笑说一句:“那我等着。”

    探春却道:“林姐姐若想吃南点,叫厨房上做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

    宝钗笑道:“大厨房里做的与家乡人做的毕竟不一样,我哥哥是特地托林府管家找的人,他做的东西,必是正宗。”

    黛玉听到这里,不免抬头望一望宝钗,宝钗面色如常,并未向这边看一眼,探春见宝钗如此说,只是笑道:“等厨子来了,可别忘了我。”

    宝钗道:“那是自然。”她坐这一回,外头又有人来回事,宝钗打起精神处置了,忽然又想起一事,叫道:“林妹妹。”

    青雀回道:“林姑娘走了。”

    宝钗才抬眼,看天黑压压地下来,像是要下雨,忙道:“走了多久?有带伞么?”

    青雀道:“她们带着四五个婆子呢,伞和灯笼都有的。”

    宝钗方点点头,吩咐家人道:“把哥哥送的那几篓螃蟹分一分,拣好的给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各送一篓子,咱们自己吃一篓子,再给我留一篓大的。”

    家人应了,此刻外面才呼啦啦下起一片雨。原本八月里还有‘秋老虎’之谓,这雨一下,却是彻底凉下来,宝钗看天气,次日早起叫人收拾夹衫夹袄,又要看着人扫落叶,竟又忙了一日,到下午黛玉打着伞穿着木屐来了,宝钗远远见了就埋怨道:“下雨的天,怪冷的,你又出来做什么?”

    黛玉道:“秋天冷了也不许出来,夏天热了也不许出来,一年四季,倒有几日是你见了我肯赏个笑脸不啰唣的呢。”

    宝钗笑道:“我还不是怕你跌了闪了冻了。”

    黛玉不悦道:“我又不是瓷雕的人儿,碰碰就碎。”走进来把伞交给雪雁,又解下身上蓑衣,宝钗顺手接了递给小丫头,又问:“怎么又想起穿这个衣服了?”

    黛玉只笑,紫鹃在旁边道:“快别说了,那日下雨宝玉去请安,老太太心疼他,给了这个东西,我们姑娘倒也巴巴去求了老太太,说是春秋雨多,要穿这个赏雨景,她一开口,老太太那有不肯的!连衣裳带斗笠一起给了,比宝玉的倒还精致些。”

    宝钗道:“那是你们姑娘难得开口,老太太自然无有不应的。”拿手一摸黛玉衣袖,见果然滴水未沾,先一笑,再一捏又皱了眉道:“怎么不穿夹衫?”

    黛玉道:“一件夹衫,难道还冷死我了不成!”

    宝钗只得摇头,把她让进屋子里,莺儿热热地上了一碗姜汤,黛玉捧着碗小口啜着,又嫌不甜,叫莺儿上果子,莺儿笑道:“我们姑娘不让在林姑娘面前摆这些零碎吃食。”

    黛玉把碗望桌上一放,哼了一声,不肯喝了,宝钗正在外间继续算账,听到里面动静,也不必问,抬头道:“莺儿去厨房,把留的梅花糕拿来。”放下账本,走进来,笑道:“厨房照方子胡乱做的,也不知道好不好,你尝一尝,若好了以后还叫他做,不好了你便将就些,下回再换个方儿。”

    这会工夫小丫头已经飞快从厨房提了个盒子来,打开一看,里面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一碟酒酿饼,一碟糖藕。

    黛玉只见这四盘点心,心中一暖,拈一块梅花糕慢慢吃了,道:“和我在家吃的差不离。”说完这句,眼圈已经慢慢红了,听宝钗道:“马上要摆晚饭了,你坐坐就家去吧。不然老太太又要记挂。”也只嗯了一声,要起身之时,又回头道:“都忘了和你说了,下回书社定在中秋之后二日,轮到我作东,你瞧瞧倒选什么书好呢?”

    宝钗笑道:“再把《古文观止》看完不就成了?”

    黛玉道:“回回都是这本,大家也厌烦,再说这本我早背得熟了。”

    宝钗道:“那你想看什么呢?”

    黛玉道:“其实我倒想把四书拿出来温一温,只怕宝玉不喜欢。”

    宝钗笑道:“他不乐意,就叫他依旧上学去好了,你管他做什么呢。我倒有一事和你说,你听听可好。”

    黛玉好奇道:“何事?”

    宝钗说:“我哥哥从南边带了点子螃蟹,除开孝敬老太太太太们的,还有一篓,我和妈两个人也吃不完这么些,白放着也是坏了,我想你竟不要再去买什么大菜,只叫厨房把螃蟹做了,再拿零钱买些果盘摆着大家耍子,又应景,又不费事。再则我想你住在老太太那里,摆筵多有不便,我这里倒宽敞,要不竟摆在我这里也可。”

    黛玉迟迟不肯作东,便是想着自己在旁人家里,又与宝玉贾母住在一处,施展不开。迎春探春两个都借的李纨的地方,黛玉却与李纨不熟,不好意思,正思量借梨香院,偏她自那日气宝玉看宝钗手臂之事起便存下一个念头,一二月间辗转反复,竟成一段心事,且这因此虽与宝钗往来,却终究不肯开口,此刻见宝钗倒替自己处处想到了,心中熨帖之外,却又迟疑起来,踌躇半晌方道:“宝姐姐,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宝钗不知她心思,笑道:“傻孩子,我和你好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初见的时候不问,这时候突然想起问出这个话来了?”

    黛玉又待说,又停住,最后只闷闷丢出一句:“也没什么。”

    宝钗见她不乐,疑心她身子不适,凑近将她脸色细细一看,并无不妥,拍拍她手道:“你若也觉得好,就这么定下,我叫人把东西备着,你到时候早些来就是。”

    黛玉因说:“那全都是你操持了,我怎么好意思?”

    宝钗嗔道:“你和我还那么生分做什么?”

    黛玉道:“不是生分,只是本该我做的事,怎好全都扔给你?”

    宝钗道:“你只管养好身子,万事有我呢。”她与黛玉相知相得,又知晓前因,生恐黛玉蹈了前世覆辙,对她身体的关心几至于着魔之境,但凡有一点可能累着黛玉的,都只想自己替她做了,谁知黛玉虽然体弱多病,心气却高,兼之先存了一段心事,此刻见宝钗分明处处以孩童视她,无端激出一股气来,蓦地一甩手帕,冷笑道:“宝姐姐多心了,我的身子再弱,也不至于一二宴席都操办不了,也不用再多劳姐姐费心,明日我就叫紫鹃排出单子,交给厨房,到时叫老妈子们摆过来,只借姐姐一个地方就好。”说完扭头要走,被宝钗一把拉住,宝钗不知又有何事惹恼了她,急待分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黛玉见她不说话,把她手甩开要走,宝钗忙又反手牵住她手道:“下雨,你慢些走。”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把黛玉喝住站在门口不动了。

    ☆、第21章

    宝钗见黛玉还只站着,料她必要走,忙唤人拿那蓑衣,不要丫头们动手,自己亲手给她披上,因见黛玉兀自两眼发红,胸膛起伏不止,特地慢慢给她穿衣束带,好让她缓缓。黛玉立了一会,果然心气平和了些,自悔冒失,面上不觉带出愧色,宝钗趁机挽着她手软语道:“好妹妹,倘或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只管说就是,自己在那里生闷气又是何苦呢?这么大雨天,路又滑,天也黑,你这么气冲冲地只管出去了,一个不妨头跌一跤可怎么办呢?”

    她一字一句说得温存婉转,黛玉本来还不如何,被她这么一说,那泪珠儿反而扑簌簌落下,宝钗忙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又把她额前头发捋一捋道:“一夏天哭了四五回了,都怪宝玉给你起什么‘颦儿’‘颦颦’的,累得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见了花也伤心,对了月也落泪,回头我就去骂他。”

    黛玉忍不住道:“他是他,我是我,我哭与他何干?你又扯上他做什么?”

    宝钗道:“好好好,他和你不相干,门口凉,你坐进来再哭,好不好?”拿手牵一牵黛玉的手,黛玉不动,抽抽搭搭辩白道:“我并不是那等无端由悲春伤秋的人。”

    宝钗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有慈悲心,见着花瓣儿,怜它们颠沛流离,不知要被哪里的俗人糟践,所以亲手葬了,让它们有个归宿,见着燕子,怕它们为了生计奔忙,又无寄身之所,所以多加照顾,待燕子回来才关纱笼,你的心我都知道,并不是强作愁肠,只是愁情不放过你。”

    黛玉听她一语,又比以往大不相同,不仅是同病相怜、同气相惜,竟真是如见了自己的心一般明白,且不但连一丝怪自己任性的口气也没有,反而替自己开脱,愧色便益重了,自己拿帕子擦了泪,只因方才哭了一阵,又站在门口激了冷气,一下打起嗝来。

    宝钗急忙推她去里面坐定,解开蓑衣,外头再拿自己的衣裳裹了一层,又总看着几个丫头一个去重新烫了茶,一个替她把木屐子脱掉,再一个替她顺背,又问紫鹃:“今日的药是什么时候喝的?”

    紫鹃道:“总有一二个时辰了。”

    宝钗才亲捧着茶喂黛玉。黛玉喝了一口就推开,只坐在那不好意思,把头压得低低的,宝钗弯腰抚她脸,不令她再哭,又道:“眼睛肿得这么大,叫老太太看见必要问的,不如就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再去,好不好?”

    见她还不说话,又道:“你若还恼我,和妈吃去,我在里屋,不和你们一起,总成了吧。”说着要去吩咐,被黛玉扯住道:“我和你一道吃。”

    宝钗便笑了,挨着她坐下,左手握着黛玉的左手,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道:“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子就生气了?是嫌点心不好吃,还是嫌我没顾得上理你呢?同我讲一讲好不好?下回我一定改的。”

    黛玉见她又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把左手抽出来一拍她道:“你不要总当我是小孩子,管这管那的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自然爱惜,没那么娇弱。”

    她说一句,宝钗只是应,等她说完,宝钗诚恳地道:“这是我的疏忽,以后再不会了,你若想自己办,就自己办,我只带着一张嘴去吃喝,带双眼睛去品书,别的通不管,好不好?”

    黛玉偏作怪道:“你只有眼睛和嘴巴,要怎么来呢?难道眼睛和嘴巴自己跑过来不成?”

    宝钗道:“那也要你准许,我才带着腿、带着手、带着身子、带整个人来,你许带什么,我就带什么,多的东西一分也不带来,好不好?”

    黛玉被她说得一笑,又赶紧敛了,宝钗把她脸转向自己,迫她抬头,见她小脸儿哭得霎白,两颊却泛出红晕,又喊人打水。

    紫鹃几个早端着水盆过来,宝钗便拧帕子给她擦脸,黛玉要躲,被她按住了,却闭着眼睛,是为无颜面见之意。

    宝钗一边擦一边道:“你的性子我知道,旁人随他怎样你都随他,越是亲近的,反而要责备求全,所以你在我这爱耍个小脾气,正是你同我亲近之意,我反而欢喜的很,你不要不好意思。”

    黛玉仰着脸道:“谁不好意思了?我怕你笨手笨脚,擦到我眼睛,所以才闭着。”

    宝钗笑笑而已。

    黛玉等她手拿开了方偷偷睁眼看,正见宝钗手拿着茉莉粉笑吟吟看着自己,忙要再闭上,又觉刻意,便哼出一声,任宝钗施为。

    宝钗只笑着给黛玉施粉,她比黛玉略高些,抹粉的时候黛玉仰着脸,两眼转来转去,半晌突然问出一句:“宝姐姐,你为何待我这样好呢?”却是今日第二次问这话了。

    宝钗替她妆扮停当,正在审看,听她天外飞来一句,也怔了怔,原来她也未想过内中缘由,被黛玉一下倒被问住了,思索片刻,把头略低一些,目光转向黛玉,黛玉靥上带着红晕,正似荷花含露一般,她平常便已是绝色,此刻更添一种妩媚风情,又是小女儿娇滴滴的说话口气,妩媚中带着天真,把宝钗看得怔住,情不自禁要将心事全部说与她,脱口便道:“林妹妹,你信前世今生之说么?”

    黛玉道:“前世不记,后世未见,谁说得准呢。”

    宝钗有千万般言语要与她剖白,最终却只道:“我一见你,就觉得你面善,仿佛和我有缘似的,想来我们是前生有缘,所以今世特别要好吧。”

    黛玉听她这般说,微微又恼起来:“一个宝玉倒也罢了,怎么你也把这些神仙话儿挂在嘴边?若说缘分,我们这一大家子上下几百口人在一起,谁和谁没点子缘分?怎么偏偏就和你好了呢!”

    宝钗也怅然道:“是呀,怎么偏偏就和你好了呢!”前世她和黛玉都喜欢宝玉,宝玉却一心只念着黛玉,她心中未必没有酸涩之意,却偏偏依旧能和黛玉相知相惜,黛玉泪尽而亡,不独宝玉,便是她也嗟叹感伤,宝玉出家之后,她倒思念黛玉多些,此中种种,当初只以为是感怀知己,推及己身而已。谁知重生一回,宝玉依旧可爱,却再无那等男女相思之情,反而和黛玉越走越近,凡有闲暇,想到的第一是如何为母、兄筹谋,第二便是黛玉,前时不自知,被黛玉一说,方觉怪异,又想起方才瞧黛玉时那种不由自主的亲近之意,越发不明了了,呆坐在那,自沉吟嗟呀,黛玉亦托腮出神。

    两个各怀心事,对坐无语,冷不防外头人道:“太太来了。”

    只见薛姨妈冒雨而来,见了两人就笑道:“好了好了,我说她们两个一时就要好的。”她身边王二家的笑道:“还是太太见的是,倒是我们多心了。”

    宝钗黛玉猛然起身,一个道:“妈怎么来了?”

    一个道:“这么大雨,姨妈又走来?”两人又对看一眼,都转脸不看对方,薛姨妈笑道:“我听说宝丫头又惹了黛丫头了,就赶忙来了。宝丫头平常最是晓事的,怎么一遇见你妹妹就糊涂了?”又把黛玉搂在怀里道:“我的儿,你有委屈只管和我说,我来替你骂她。”

    黛玉低头道:“是我不好,姨妈别说姐姐。”

    宝钗却道:“妈说的是,以后我不惹她。”

    黛玉便瞄她一眼,窝在薛姨妈怀里,薛姨妈见她泪容还未全收,百般抚慰摩挲,黛玉倒不好意思,在薛姨妈怀里缩得越紧了。

    宝钗见她模样,笑着喊人摆饭,三人草草用过,那雨越发下得大,薛姨妈对黛玉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你就住在这里,和我睡罢。”

    宝钗道:“妈,我还有事要和她说,晚上让她住在我这吧。”

    薛姨妈道:“那你可不许再惹她。”

    宝钗笑道:“妈这样子,倒好像她才是你亲生的呢。”

    薛姨妈只管搂着黛玉不撒手道:“她是我亲生的倒好了,我的儿,你快叫我一声妈,我来疼你。”

    黛玉就在薛姨妈怀里笑,又喊:“妈。”又对宝钗道:“这下你可是外甥女儿了。”

    宝钗作势去挠她,黛玉就往薛姨妈身后躲,两个一追一赶,把薛姨妈带得转了几个圈才停住,薛姨妈见她们和好如初,才放心离开,留着两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宝钗催着黛玉去睡,黛玉还要看书,宝钗就先叫人打水,亲自动手去收她的书,黛玉掣着书左突右支,敌不过宝钗是地主,被宝钗带丫头抄在墙角,缴了书本不说,连人也脱了外衣,塞到床上,里面早烘得热热的,黛玉先是不肯进来,进来就窝着,待宝钗洗漱后就侧着脸看她,追着她道:“宝姐姐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宝钗见她揪住不放,在她鼻子上刮一下道:“你为何要吃饭,为何要睡觉?都说得出理由,我再告诉你。”

    黛玉理直气壮地道:“你不说,我就不睡,还叫你也不睡。”她们本是分了两条被子,黛玉一溜就钻到宝钗的被子里,巴着她把宝钗挠她的痒痒全都还回去,宝钗连忙还手,抵不得黛玉占了先机,被她挠得告饶道:“好妹妹,我说还不成么?”

    黛玉方住手道:“你说。”宝钗道:“你先躺下。”

    黛玉就躺下,宝钗蓦然翻身,两手伸往黛玉两侧笑道:“你可中计了。”这回轮到黛玉无反抗之力,求饶未果,捂着心道:“哎哟。”

    宝钗怕她不舒服,急忙停手,又被黛玉按下去。黛玉体弱,这么一来一回,已经用尽力气,趴在她身上喘气道:“快说!”

    宝钗听她呼吸,先拍拍她道:“你缓缓我再说。”摸着她肩胛上瘦骨嶙峋,忍不住抱怨道:“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不好好吃饭!”

    黛玉道:“在你这吃得最多了,你还抱怨!”见宝钗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散在那里,伸出手指转了她一绺头发,一手撑着上身,一手拿头发去瘙宝钗的脸。宝钗忍不过,伸手把她一拉,道:“你就安生些早点睡了罢。”

    黛玉道:“我要睡你的枕头。”

    宝钗就把自己的枕头递给她,黛玉道:“你的给我了,便不是你的,是我的了,不要。”

    宝钗无奈道:“那你要怎么样?”

    黛玉就笑着往她身边一靠,两人枕在一处,相去不到一寸,黛玉的呼吸都吐在宝钗脸上,宝钗蓦地脸红心跳起来,推黛玉道:“睡就好好睡。”

    黛玉道:“你不和我说,我再不睡的。你也休想睡。”摆出抵死纠缠的架势,眼见宝钗不说,她是再不肯睡的。

    ☆、第22章

    宝钗见黛玉固执,只好道:“人与人的情分,谁说得准?我见你亲切,因此和你走得近些,难道不是正常的?你这么刨根问底地做什么?”

    黛玉偏头道:“我也不是纠缠,就是…觉得怪怪的。”

    这回是宝钗侧过来,两个脸对着脸,宝钗道:“有什么怪了?”

    黛玉道:“我也不知,就是…总想和姐姐在一处,见不到姐姐,宝玉来了,我都只嫌他烦,从前我可不是这么孤僻的样儿,姐姐来了,却变成这样,不好。”

    宝钗笑道:“傻孩子,宝玉和你的年纪,你们原不该过分亲昵了才是。至于其他人,大约和你性情不符,所以你不想和她们处罢了——这话只你我两个说,对别人再不要提起。”

    黛玉道:“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我和几个姐妹都聊得来的,只是和你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她们靠得这么近,黛玉谈吐之间香气皆侵到宝钗口鼻,宝钗是经过人事的,竟隐约生出几分意动之情,初时不觉,还笑着去搂黛玉的腰,待黛玉说到‘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忽有所感,脸上变色,心内惊涛骇浪一般,又不敢确定,唤一声:“林妹妹。”

    黛玉懵懂应道:“怎么?”

    宝钗口干舌燥,望着黛玉只是说不出话——她前世如守活寡一般熬了那么些年,于自己的身子自然熟稔之至,万般消解之法皆在心中,然而黛玉在此,自然不好有所动作。再则,她本以为那种情思,该是做了妇人才有,怎地自己连小日子都没来过,忽然竟有了这样念头,且又是和闺中姐妹玩笑之时倏然兴起,这尴尬又比她独坐家中,忽尔有感来得要烈十倍,满心惶惑,心念百转,手不知不觉收回去,道:“没什么,我困了,睡了。”

    黛玉见她前一刻还温柔缱绻,下一刻便冷了脸,还伸手去捞她道:“宝姐姐,你怎么了?”

    宝钗被她手指一带,全身一颤,慌忙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便急了,趴过去看她脸道:“是那劳什子热毒犯了么?可要拿冷香丸来?”又要叫值夜的,被宝钗连忙拉住道:“不要。”怕她闹得外面人都来了,又紧紧抱住她道:“我冷,你让我抱会子就好了。”

    黛玉当真是莫名其妙,让她搂着,觉得她身子渐渐发热,头一侧想要说话,宝钗忙喝道:“别动。”黛玉只好又不动了。两人辣靠在一处,宝钗的呼吸自缓至急,又自急至缓,始终不肯说一个字,黛玉恐她有什么深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寒夜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外下着,室内却满溢着令人安心的香气。宝钗的怀抱既温暖又舒适,黛玉在这样的怀里窝着,睡意渐浓,心中还只想捱过这一阵,眼皮却不由自主地黏上,沉入梦乡。

    宝钗静静地躺着,那一点小小悸动来得快,去得却也快,这一会工夫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抱着黛玉,还侧支起头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斜靠着枕头,身子微微弓起,她素日都睡得规整,今日却散乱了头发歪在床上,显得分外稚嫩可爱。

    宝钗确定黛玉熟睡以后方长舒一口气。这么短短时间,她全身已经出了好几层汗,衣襟透湿,还不敢叫人,悄悄从被子里斜撑着出来,把黛玉换过一个被窝,自己仰面躺着。这时节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她而今已经满了十三岁,有那等春思须算不得什么,然而在与自家姊妹玩闹之时发生,难免觉得羞耻。

    最羞耻的是,方才最厉害的时候,她竟情不自禁地挨紧了黛玉,妄图从她那里得到安慰!

    前世宝钗守了那么些年活寡,未尝没动过假凤虚凰的念头,可是不知为何,纵便是相熟的女子,她竟也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亲近之意,如今却近了黛玉,叫她怎能不心惊?

    秋雨依旧密密地下着,催得人心烦意乱,宝钗在床上反复翻了不知多少次,索性披衣而起,步出外间,莺儿被她惊醒,揉着眼道:“姑娘?”

    宝钗示意她不要说话,慢慢点了盏灯,见桌上残墨犹在,信手提笔,将写时忽然又顿了一顿,将一管紫毫抛开,对莺儿道:“不要告诉妈我起来了。”

    莺儿倦意甚浓,呵欠着点头,宝钗徐徐回到内间,重新躺好。

    这副铺盖潮湿冰凉,比方才黛玉在时真如天壤之别,宝钗卧在里面,听见黛玉均匀的呼吸,满心想的,却只记忆中黛玉说的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辗转一夜,思虑万千,早上头上便有些沉重。黛玉见她迟迟不起,想到昨晚她似有不适,急忙探问,宝钗却已经低低发起烧来,绵软无力,虚汗心悸,顷刻间诸般症状,皆已添全。

    黛玉只当是昨晚自己闹得她感风,满面羞惭,忙内忙外地指派丫鬟,又亲端茶倒水,殷勤备至。

    宝钗心下明白,不好开口,任她在跟前伏侍了一日,好容易打发她回去,又有凤姐打发平儿,并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结伴前来问候。宝钗只得穿上衣裳,勉强见过。那一时却又有贾母派鸳鸯、王夫人派金钏儿来,宝钗见了金钏,忽然又想起她前世投井的事,本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自己与她来往不多,她已是生成的性子,也无法强改,与其劝她凡事看开,不如规束宝玉的好。且前世荣府大多数罪名都着落在宝玉与凤姐身上,凤姐独断专行,不是自己可以劝谏,宝玉近来倒是颇有改观,书社里勉强背了《古文观止》,文章已有了些眉目,与学里诸风流顽童相交也渐少了,反是仰慕柳湘莲那等堂堂男子,不如还依旧在他身上下功夫,叫他谨言慎行,少招惹内宅女眷方是正经。

    宝钗想得虽多,应对却只在一瞬之间,笑和鸳鸯、金钏说了几句,鸳鸯两个见她精神不济,也恐打扰,各自退出。

    这一日自早至晚,换了几次衣服,又要遮掩着见大夫,又要打起精神宽慰长辈,还要和同辈们叙话,疲累之下,那失眠竟自己好了,倚着被褥昏昏沉沉之间,恍似有人过来,迷蒙中睁眼,但见十余名少女过来,这个唤“姐姐”,那个喊“妹妹”,把宝钗竟团团围住。宝钗正是不解之间,忽然宝玉又锦衣玉带地过来,对着她作揖道:“是我对不住姐姐,在这里向姐姐赔罪。”说完又跪下磕头,宝钗慌忙要扶他,两手却直直穿过宝玉。

    宝玉笑道:“我等皆是幻化至此,姐姐如今是凡胎,碰不着我们的。”

    宝钗因问:“你说对不住我,又是从何说起?”

    宝玉道:“灌溉绛珠妹子的是姐姐,她的眼泪却被我得去了,所以是我对不起姐姐。”

    宝钗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正在懊恼,倏然景色又变,黛玉穿一身锦绣衣裳,笑吟吟过来,唤她:“宝钗。”

    宝钗讶然道:“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黛玉却笑道:“我为何唤不得你的名字?”宝钗被她一笑晃花了眼,不知为何就忘了前因,只顾与她拉手顽笑,黛玉以手指摩挲她的手背,渐渐向上,宝钗亦渐渐拉着她近前,轻轻唤道:“颦卿。”倏然间狂风骤雨,将眼前黛玉吹散,连宝钗亦卷入那阵雨之中,茫然失措,惊声高叫:“颦儿!”冷汗如浆涌出,猛然睁眼,才觉是一梦而已,此刻天尚且明亮,室内馨香如故,黛玉坐在床边低声哭泣,见她叫着自己的名字醒来,忙止了泪唤道:“宝姐姐?”

    宝钗但觉头晕目眩,似有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不休,心跳如三千响锤擂鼓齐振,胸闷气短,忍了一会才道:“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黛玉道:“你都睡了几日了,我今天是才来。”

    宝钗讶然道:“那螃蟹可忘了给你送去了。”

    黛玉嗔道:“多大点事,叫你记到现在!书社在大嫂子那里对付了一日,螃蟹也送在那边。”

    宝钗听她语气,问道:“你没去么?”

    黛玉道:“我身上不大好,去坐了坐就走了。”

    宝钗追问道:“你怎么身上又不大好了?”见她确是消瘦了些,坐起来要说她,黛玉眼见她要唠叨,忙道:“我想着你,所以没心思去。”一句话把宝钗说得眉欢眼笑,靠坐起来,待要拉一拉黛玉的手,到底又收回去,连笑意也慢慢敛了,斟酌道:“我这是什么病灶,大夫可有说过?”问的时候眉眼低垂,心内忐忑,只恐请了个厉害的大夫,诊出她因春思入梦而得病。

    黛玉不察,只道:“说是郁结致使肝虚。”她这几日守候在此,举凡病例、病因、药方、煎药等事皆烂熟在胸,又见宝钗有兴,便叽叽喳喳一一细述,宝钗听见并无一言追究病因,松了口气,又要了药方再看一回,果然说是肝虚——原来宝钗此症原系出汗所致,谁知她自重生以来便心事重重,思虑万端,内里早伏下病根,此次以感风反倒诱出郁结之症,郎中又不大敢开狠发散的方儿,便只从肝虚入手徐徐温补,这方子里四平八稳的金贵药多,真正疏散的有用之物倒少,宝钗于医理也通一些,看完方子,知道这大夫不过寻常,心道“侥幸”,再看黛玉,心上却又紧紧绷出一根弦来,唤一声:“颦儿。”黛玉笑着应了,宝钗道:“这几日劳烦你,瞧你眼下都是青的,快回去睡觉吧。”

    她素日最不许黛玉白日安眠,且又是极喜欢留黛玉在侧的,忽然开口说这一句,黛玉免不了把她打量一眼,道:“姐姐好些了,我也该回去了。”正好薛姨妈得信匆匆过来,黛玉便与薛姨妈别过,捏着帕子慢悠悠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sale的火箭炮和16477937的地雷票~

    宝姐姐已经成熟了,而林妹妹还在幼生期,不可食用…

    小剧场:

    宝姐姐:做关于同性的春~梦并不代表我喜欢同性。

    林妹妹:是吗?

    宝姐姐:做关于你的春~梦也并不代表我喜欢你。

    林妹妹:哦。

    宝姐姐:对幼生期的你有感觉也不代表我是萝莉控。

    林妹妹:呵呵。

    宝姐姐:你能不用这么充满怀疑和冷淡的语气回答我吗?这是家庭冷暴力!

    林妹妹:你下次说这些违心的话之前能先把手从我身上拿开吗?

    宝姐姐:……

    ☆、第23章

    宝钗虽有避而不见之心,黛玉却不知道,且又总觉此事因她而起,因此回去少歇一夜,次日大早省过贾母之后,又信步向梨香院而来。

    此时正是中秋之后,天高气爽之时,园中各处丹桂金菊茂盛,黛玉边走边见桂花金灿灿压了一树,不觉动兴,唤人剪下一枝,拿瓶子装了,然而她屋中多是哥、定之物,却压不住那一丛灿烂金桂,思来想去,倒是宝玉屋子里有个仿柴窑的陶瓶可堪一配,便绕回去,正巧宝玉还没出门,见黛玉过来,先笑道:“妹妹如今是稀客了!”

    黛玉笑道:“你快别贫,一会耽误了上学,叫师傅告诉了舅舅,看不揍你!”

    宝玉看雪雁拿着一枝桂花却无盛放之物,便知端由,笑道:“你又看上我什么东西?”

    黛玉道:“不是看上,不过借你个瓶子摆摆花儿,过几天就还你。”

    宝玉道:“什么大事,值得你亲自走来一趟。”便叫晴雯去拿瓶子,待插上一看,却喜欢得紧,反复看了一遍,叹道:“我往日只因不喜那金桂富贵骄人,今日始知是我错了,这等俗物竟也可端丽。”

    晴雯在旁道:“二爷喜欢,叫婆子们摘一大枝来就是,这瓶子一套六个,足够摆了。”

    宝玉笑她不懂,摇头不语。

    黛玉接口道:“我看那旁边一树倒有几枝不错,你叫人把瓶子给我,我再给你剪一瓶就是。”

    宝玉见时辰尚早,笑道:“我同你去。”果然叫丫头们抱着瓶子,和黛玉两个商量着剪了几丛下来,他也是一时孝心发动,选了极大极好的一瓶给贾母,次好的给王夫人,方要选自己的,黛玉朝他使个眼色,悄悄拉着他袖子道:“你既送了母亲,何不连父亲那里也送了?前头书房摆上一瓶,来往的人见了必要夸你,舅舅心里高兴,你但凡有些小错,自然都宽容了的。”

    宝玉道:“我穿双精致的鞋子,老爷还要骂几句,哪里敢再去惹口舌。”

    黛玉道:“这瓶子又不值钱,花也是园子里摘的,既不奢费,又是儿子的孝心,哪个做父亲的会不喜欢!纵骂你几句,那也是佯骂,为的是怕你年小不禁夸罢了。”

    宝玉道:“你这又是从宝姐姐那里听来的话不是?偏她多怪论。”

    黛玉嗔道:“我就不能有个自己的想法?什么都说是她说的,你也太高看了她。我话已经说了,

    你听也好,不听也好,横竖我是不管的。”

    宝玉见她责怪,忙作揖求饶不迭,又将最精致的一个瓶子装了一枝送去她卧房,连瓶子一总送她了,方哄得黛玉回心转意。宝玉因叫人将花瓶分送贾母、贾政、王夫人,剩下的是黛玉、宝钗、宝玉三人分了,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六瓶之数。

    贾母见宝玉孝心,老怀大畅,又听说是黛玉起的头儿,亲自选的花枝花瓶,越发笑逐颜开道:“我这个外孙女儿不大像我,只陈设上还学了我一点,选的好物件。”将桂花摆在房中,连铜炉都不用燃起,又喜道:“这等自然清香,比那瑞脑金丸好上不知多少倍!”

    王夫人亦是喜不自胜,巧巧儿的周、赵两个姨娘都在她跟前,又有凤姐在旁凑趣,更喜儿子令自己面上有光,连带晴雯这等妖冶的丫鬟都看得顺眼起来,厚予赏钱,将花移在几上,早晚观赏。

    贾政却是落衙回来才见书房中多出一瓶桂花,闻得是宝玉送来,先是皱眉,一叠声唤人叫了宝玉的男仆李贵到跟前,喝问宝玉近日何时上学,何时下课,又学得何书,背得何篇目,把李贵问得冷汗淋漓,竟比问他自己还悬心十倍,小心赔笑道:“小的们不懂那些东西,只听茗烟说哥儿早起上学前要温一温昨日的书,晚上回来还常常要看一看那什么古文,唐诗的,学里老太爷也夸说哥儿用功。”

    贾政颜色少霁,呵道:“你同太爷说,诗词什么都在其次,叫他把四书先背起来是正经。明年若能开笔是最好的,若不能,格式也要背在肚里了。”又厉声道:“你再告诉那畜生,这些个旁门左道的小心思日后再不要了,多看些书是正经。”

    李贵唯应而已。

    贾政待人退出去,方靠近细细赏玩。时人多以高瓶大枝为上,宝玉送来这一瓶却是精致细巧,金花绿叶配暗色陶瓶,看着质朴却不失大家之气,已经先自点头,且折桂的意头又好,越发欢欣,捋须独自看了半晌。又有那单聘仁、詹光几个突然见书房里多了一瓶不时不景的桂花,知道必有来历,各个夸了几句,把贾政喜得满面微笑不提。

    宝钗今日醒得甚早,前一时大家都纷纷前来探望,后来见病重了怕见客繁扰了她,又都不来了,一上午屋中竟清净得很,宝钗一时百无聊赖,和莺儿说话间便不觉带出来一句:“不知你林姑娘在做什么?”

    莺儿笑道:“我去那头看看就知了。”

    宝钗忙道:“无缘无故的,你又去做什么呢!”

    莺儿道:“院子里秋海棠开了,姑娘不如插几瓶子往那边府里送去。”

    宝钗颇为意动,想了半天,却道:“还是不了。”仰在床上,正闷闷不乐,忽然门口小丫头纷纷道:“林姑娘来了。”便是一喜,坐起来望外一看,黛玉已经走过来,将花瓶交给莺儿,在宝钗身前一坐。

    她不来时宝钗想念,然而一见了又不免想起心事,只道一句:“妹妹怎么想起摘桂花来了?”

    黛玉笑道:“路上看见,胡乱摆一摆罢。正好你病着,拿这个熏一熏药味也好。”

    宝钗道:“可是巧了,我方才还想给你送,你倒给我送来了。”叫莺儿把花拿近细看,她这瓶是黛玉亲手修剪过的,花叶相衬,错落有致,颇有可以赏玩之处,又见黛玉眼看着她,眼中期盼之意却甚浓,便含笑说一句:“我很喜欢,多谢了。”黛玉两眼亮晶晶的,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似的,只不肯说出来,还依旧同以往一样和她说些闲话。

    宝钗见黛玉眉目间俨然还是个半大孩子,暗笑自己多心,只道前时那些异动都是自己天癸将至的缘故,又见边上摆着九连环,就拿起来和黛玉两个玩耍,指尖触碰之间,并无异样,才更放下心,说笑如故。

    青雀刚去看药回来,一见就笑:“刚刚姑娘还说九连环无趣,这会子就解上了。”

    宝钗道:“方才精神不好,头疼,看不得这亮晶晶的,现在才好了。”坐了一会,前面同贵又来问:“太太说绸缎铺子里有个账不懂,请姑娘看一看。”

    宝钗伸手去接她递来的东西,黛玉把九连环丢下,抢过账簿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病得这样,还看什么账簿子。”

    宝钗道:“妈只是有几处不懂的才问我,不怎么费神的。”千求万求,黛玉才肯给她,宝钗算出大概,叫莺儿拿纸笔来写,黛玉道:“我替你写,你念就是。”

    宝钗笑道:“我正好也懒怠动,就劳烦你罢。”念出几行,让黛玉写了送出去。谁知过一会又有几件事来。原来薛蟠不在,内外经营总管之事泰半落在宝钗头上,且又是月末结账盘货的日子,薛姨妈忙不过来,只得烦了女儿。

    宝钗不以为然,黛玉却大为不悦,又不好干涉薛家家事,只能一下午都赖在宝钗这,替她抄写摘要,宝钗倒想出个主意,笑道:“妹妹若真心疼我,不如这几天都过来,帮我把账目算一算。”

    黛玉略一沉吟便爽快应道:“姐姐信我,我自然无不肯的。”

    宝钗道:“那极好,我这里有两个药炉,你的药就在这里煎,吃饭也正好在一处,上回说的那厨子已经到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尽管点。”

    黛玉道:“我要吃什么用什么自然会叫人拿,你就安心养你的病吧。”

    宝钗只是笑。

    果然一连十数日,黛玉都是日日大早就来,先还只是看账、算账,宝钗怕她累着,不上一炷香时候就要同她说话,叫她歇息,黛玉许多不懂的地方,她也慢慢教了,又说些铺子里头的事宜,婆子们回话,有时候也说起外头的故事,黛玉听得津津有味,到九月里宝钗好得差不多了,还照旧日日过来,连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几个都常被她引过来,要来听说外头好玩有趣的事。

    宝钗趁机把些经济之道夹在这些事里,教导这些姊妹世务,当中最怜迎春软弱,因此上常常讲些赏罚分明的故事,探春颇有所感,迎春往往默然无语。

    九月间宁府贾敬生日,贾珍意欲大办,贾敬不许,便只设了家宴,秦可卿请阖府女眷过去游玩。黛玉先一日过来寻宝钗道:“姐姐身子可大好了?我想那等宴饮之所,人又多,又吵,姐姐莫如告病,我在那里坐一坐就回来陪姐姐。”

    宝钗笑道:“我在家里闷得久了,倒正想出去走走,你也不要偷懒,这宴虽不干我们事,到底是亲戚面上,去一下的好。”

    黛玉只得应了,又反复嘱托。她从前不觉,现在宝钗病了,才明白她为自己担忧的心思,叮嘱起宝钗来,又比宝钗之叮嘱她要更絮叨,宝钗含笑听着,并无一丝不耐,只是见黛玉头发松了,想要替她抿一抿时,又收回手去,唤莺儿拿镜子,叫紫鹃替她梳,自己并不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6477937的地雷票~有人指出排版的问题,所以这章每段之间都空格了…还有更新时间尽量固定,其他方面大家有意见请尽管提。

    小剧场:

    宝钗:颦儿,今天有件喜事。

    黛玉:什么喜事?

    宝钗:来来来我告诉你。

    …半个时辰后…

    黛玉:为什么这种事会叫做喜事?!

    宝钗:因为是喜儿的事…

    黛玉:(╯‵□′)╯︵┻━┻!!

    ☆、第24章

    黛玉与宝钗一处,大抵不过闺中琐事,再不就是看宝钗处置外头的事。她在家时父母也曾带着管些家务,人又聪明,举凡宝钗点拨,一说就通,且喜能举一反三,她因宝钗大病初愈,不许她劳神,竟渐渐的自己把薛家揽了些在身上。薛姨妈与宝钗也并不以外人视她,有些事不好劳烦宝钗的,薛姨妈反倒都去问黛玉了。

    这一日黛玉既和宝钗说过话出去,薛姨妈就直接打发人把黛玉请去道:“你薛大哥哥在那头来信,说可以他在那里买了货物,交家人带上京中,我们这里再采买了派人送去,一来一回,是好一条商路,支持得几个新铺子了,你看着怎样?”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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