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钗黛 作者:允

    第3节

    黛玉便在薛姨妈怀里对宝钗一吐舌头,把她恼得一跺脚,惜乎同喜同福同寿同贵并青雀紫鹃雪雁几个都在凑趣,你簪一个玉钗,我配一个琅珰,宝钗一人双拳,如何抵挡得这许多手脚?又有薛姨妈、黛玉在旁指点,顷刻间便将宝钗妆点得艳光照人,活脱脱一个神仙临凡,把众人都看得呆住,黛玉从薛姨妈怀里钻出来,走近一步,道:“宝姐姐这般可真好看,比那洛神、湘妃都好看得多了。”说了一句,忽然不知怎地又觉得有几分轻薄,便住了嘴。薛姨妈左看右看,甚是满意,又夸黛玉道:“颦儿心好,眼光也好,这配得正衬宝丫头。”

    黛玉听见夸她,只是抿嘴笑着拿眼看宝钗。宝钗瞪了她一眼,见她笑得越发欢了,也只得认下,又问道:“府里还没做新衣裳,你这裙子又从哪来?”

    黛玉道:“你猜。”

    宝钗略一想便道:“这样精致,必是你做的无疑了,你没事又动什么针线?”

    黛玉道:“我那有那许多时间?是三妹妹无意提起,说宝姐姐穿衣太素,二姐姐、三妹妹与我才一道商量着做的,我就画了个样子,还绣了几朵花,其他都是紫鹃司棋她们几个裁的。”

    宝钗听她一说,便知这大体还是她的主意,只一笑,拿手捻起裙摆,见那做工处比贾府寻常衣裙还要精细得多,知道黛玉就算没怎么动手,也是花了大心思的,低头轻轻说了声谢谢,黛玉听见了,又朝她一笑。

    薛姨妈既见黛玉过来,又拉着她说了会子话,宝钗陪坐在侧,因穿得艳丽,颇有些不自在,只低着头不大说话,黛玉偷眼看她模样,与薛姨妈说了几句便告辞,宝钗跟着她转出来,到僻静处才埋怨道:“好端端地,你何苦又去作那出头的椽子?还连二丫头三丫头都扯进来,劳师动众的。”

    黛玉把脸一扬道:“我们平日在府里,你派人送的东西还少么?几个人合起来送你两条裙子又怎地?我倒是想自己做呢,只给你一人,又太打眼了,旁的人不说,一个宝玉是必要跟我缠的,别的姐妹心里也必定惦念。要是做多了,我又没那闲情。”

    宝钗道:“罢罢罢,我说不过你,你只自己不许再做了,到时候把身子熬坏了,难道我便好过么!”

    黛玉见她关心之情切,心内得意,便点点头矜持地应下,宝钗看看天色,道:“晚了,你快回去,老太太必定还等着你用饭呢。”

    黛玉道:“若非你总推三阻四的,怎么会到这么晚?”

    宝钗横她道:“我不推三阻四,你也必要这个时候才走的,不许赖我。”

    黛玉便笑着招招摇摇地走回去了。

    宝钗将衣裳换过,方去寻薛姨妈吃饭,又问:“哥哥今日在做什么呢?可回来用饭么?”

    薛姨妈道:“待会问问王二。”宝钗饭后因不回屋,只等着外头的消息,待薛蟠进来,特地问他今日之见识,薛蟠正是兴头上,把老仆们所授一一当做奇闻讲出,宝钗听不过是店内货物进出底事,怕薛蟠没长性,特地与他又讲解内中干系,薛蟠似懂非懂地听了一耳朵,倒也不觉厌烦,等到说完,又问薛姨妈今日如何,薛姨妈便把宝钗新衣之事讲了,薛蟠听了忙道:“衣裳料子都多得是,妹妹要穿,我叫人办二十套来!”

    被薛姨妈骂道:“你那眼光和你林妹妹差得不知多少!好好的料子,等你办来,都是糟蹋了。再说做衣裳自然也是有时节的,那有你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

    薛蟠被她一骂,灰溜溜地出去,到底回头又派人送了几匹尺头,传话的人道:“大爷说怕自己眼光不好,倒不如把料子送来,随太太和姑娘的心意裁剪罢了,若还缺时,只管向外头去支。”

    薛姨妈笑骂道:“他倒开了一会窍。”

    宝钗听完却道:“妈,按说家中钱财都是妈在管,我看哥哥这么支取物件,怎地还没个定数呢?”

    薛姨妈道:“他到底是个爷们,我也不好太拘得他的,再者他叫人领东西给你,又不是拿钱去外面花,不是什么大事,就由着他罢。”

    宝钗正色道:“今日是拿尺头给我,明日关了东西往那不知道什么巷子里送难道妈也由他么?”

    薛姨妈道:“他现在在学生意,便是不从库里拿,在外头铺面上截了还不是截了?还不如咱们眼皮子底下,吃穿用度,都有个去向的好。”

    宝钗不意母亲能说此等话,思之在理,便笑道:“是我想岔了,还是妈的主意好。”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哥哥是不成器了些,你落选也是因的他,只是到底他也是你哥哥,待你的心意也不是假的,咱们慢慢来,有什么事,都商量着办,岂不比你一个人费心费力的强得多?我虽没识几个字,外头的事也不大懂,但自忖管着内宅还是足够的,你不要太累心。”

    宝钗把头靠在她腿上道:“嗯,都听妈的。”

    薛姨妈见她乖巧,伸手抚她头发道:“这便是了,女孩儿家,就在家里自自在在地,也不要总做针线,常常出去走走,穿些鲜亮的衣裳,你现在正是时候,莫像我一样,到了以后,穿不了的时候后悔。”

    宝钗见她把话又扯到衣裳上,心生不妙,起身要走,谁知同喜几个已经立着拦住她,薛姨妈笑吟吟道:“你林妹妹送你的衣裳好,妈这里的衣裳却也不差,快来试试,把你哥哥送来的料子也都拿来给你比比,咱们好好地做几身衣裳。”

    宝钗眼见这屋里丫头们已经前前后后,将她去路都堵上,无可奈何,只得任凭母亲折腾到晚,夜里就伴着薛姨妈入睡才罢。

    ☆、第13章

    因天向暖,又有宝钗百般叮咛、紫鹃悉心照料,黛玉身子日渐好了,春日里闲适,与诸位姐妹们往来,或唱和诗句、或游园赏花,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薛蟠在店铺中学得几日,因许多不懂,又渐渐松懈下来,宝钗与薛姨妈两个一人立威,一个怀柔,好歹又压得他看了两天账目,他却又觉自己学识浅薄,把那多日未读之书又捡起来,又派人去召那先生来讲解。

    谁知那先生原系贾政所荐,腹中才华尽有,不过时运不济,不得登科而已。似这等文士,为人皆颇有几分傲气,不是那寻常清客可比,薛蟠这学生愚鲁倒也罢了,十日里倒有六七日是不来上课的,先生早有怨气,如今薛蟠又大喇喇派人召唤先生,把个老人家气得须发皆直,当场挥毫,洋洋千言写了个贴子与薛姨妈,说要辞馆,其中言辞激烈,宝钗不敢直和薛姨妈说,便只道是哥哥不肯学,薛姨妈听了,把薛蟠叫来臭骂一顿,派人请先生来苦苦挽留,又喝令薛蟠跪下磕头。

    薛蟠强不过母亲,耸肩塌背地跪了,却低着头只是斜眉歪眼地对宝钗做鬼脸。

    薛姨妈与宝钗隔着帘子还不见,先生看得清楚,气得倒仰,连客气话都不说,只甩袖而去,当日便辞了薛家,一路搬出去了,把个薛姨妈又是愁又是气,直捂着心口说心疼。

    薛蟠道:“不过是个先生,走了再请一个就是,那里值得母亲这般?”

    这下把宝钗也惹怒了,摔了帘子出来,指着他骂道:“哥哥说得轻巧,不过是个先生!可知这是姨父亲自选的饱学之士,手下教出过几个举人,哥哥扪心自问,你到那里去随便请得这般先生?”

    薛蟠讷讷道:“我也不考那劳什子,看得懂账目,管着铺子也就是了,我看人家大字不识,不是一样做生意,有了钱钞,还要学问作甚!”

    宝钗冷笑道:“哥哥先认真买一趟货物,赚些钱来,再来说这话不迟!”

    薛蟠屡次被母妹讥讽,到底也有几分血性,拍案道:“我这便去走趟货物,拿了银子,再与你说话。”他是说风就是雨的,当下立逼着去准备行李,打点货物,薛姨妈才缓过一口气,见这心肝宝贝又是闹着要出远门,差点又背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一番,才将她又稳住,扶在座位上坐定,正要阻拦薛蟠,谁想宝钗只管劝道:“妈,哥哥要出去历练,这是好事。”薛蟠又是牛心左性,打定了主意要去的,一儿一女皆如此,薛姨妈无可奈何,只能应了,打点五六个大仆人,并二三十个伙计,将京城里时兴的花儿粉儿并皮毛首饰备了一二千两交薛蟠带着,想着让薛蟠往南边卖了,回来再带些丝绸布匹,一来一往,总不至于亏了路费盘缠。

    宝钗因见薛蟠亲自盘点货物,倒也有几分商户样子,心中暗喜,面上一点不漏,继续拿话激他,薛蟠给妹妹小瞧,恨不能立时召出一朵筋斗云来,顷刻间来往南北,变出几万银子,总是不能叫宝钗低看了。

    薛姨妈只是唉声叹气,整治行囊,又挨个嘱咐诸仆从伙计,将那晴天雨季,一应用度都安排周全,宝钗则从王夫人处要了一封贾政书信,又设法让凤姐给了几封官府行文。

    薛蟠本不知这些关节,见妹妹设想得周到,都一一暗暗记在肚内,又因若是按宝钗所言自南方带货回来,便是挣钱也是宝钗的主意,他便想另辟蹊径,带些稀罕物事才好,这番心思,自然不肯叫薛姨妈宝钗知道。

    宝钗因薛蟠路过扬州,特地去问黛玉可有家信要捎。黛玉正思念父亲,闻言大喜,写了几封书信,收拾了些土产,托宝钗转交薛蟠。

    宝钗见信中多是挂念相思之语,婉转劝道:“我听说林老爷身子也不甚好,你写这些动情话,只怕叫他伤心,不如多写宽慰之语,务令他保重身体,以图将来才是。”

    黛玉见她说得在理,重写一封,洋洋万字,将贾府中一些生活写得极有趣,末尾殷殷嘱咐,反复叮咛,倩父亲务必保重身体。

    宝钗见信中字字关情,想数年后林如海馆捐扬州,剩下黛玉独自煎熬,一年之中,倒有三百六十日不见欢容,心内大为不忍,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林妹妹,论理你家家事,我不该管,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问一句。”

    黛玉见她容色端肃,不自觉正了身子道:“宝姐姐想问什么?”

    宝钗道:“令堂过世,林老爷一人在家,身边…可有人伺候起居?”

    黛玉一听此言,两眉便倒竖起来,若非说话之人是宝钗,只怕早已经刻薄回去,便是这话由宝钗问出来,却也大为不悦,淡淡道:“我只知有几个老丫头侍奉茶水。”

    宝钗察其颜色,和声劝道:“人说内宅无母,六神无主,林老爷这样年纪,正是需要内查养生之时,家中没有个知冷知热的,最是伤身,为家中计,你倒是劝林老爷纳一房忠厚老实的妾侍,平常替林老爷添衣加饭,也有个照应。”她这实在已经是掏心窝子的话,黛玉亦深知在理,只是念及亡母,总是难过,便只道:“我自有主意,不劳姐姐费心。”

    宝钗见她面色冷肃,不好再说,自退出来,派人请来薛蟠,细问打点情状,又道:“林妹妹的父亲在扬州做官,烦哥哥提她送封信,既去了,少不得请林老爷多赐教几番,做买卖的,有地方父母照应,总是不差。”

    薛蟠道:“我省得,一定探望林姑父的。”

    宝钗道:“我们是他哪门子的亲戚!姑父这话,哥哥快莫提起,去了只叫老爷就好。还有一桩,倒请哥哥看看林老爷的脸色,看身子是否旺健,言语行止,是否迟滞,有无咳嗽,多以林妹妹劝他保重才是。”

    薛蟠笑道:“你才说我们不是他亲戚,怎地又叫我说这么些亲戚间的话了?”被宝钗瞪他一眼,道:“你便婉转着些说,人都爱个奉承,你这般劝说,是奉承爱护他,他还能骂你不成?”

    薛蟠道:“罢罢,我知道你和林妹妹要好,嘴里离不了她的,我替你看着就是,林妹妹要带什么,我必叫人小心,咱们再另外备一份礼物,好不好?”

    宝钗道:“他这样清贵人家,什么也不缺,你不要买那些金啊银啊的,只备些土产就好,京中常有外面贡来的成药,你带几色,也是我们的体贴。”

    薛蟠一一应下,宝钗见他这般听话,也自诧异,又叮嘱许多不要走小路、不要错过宿头、要听老仆的话、不要随便信外人等语,直把薛蟠说得挥手道:“罢罢,我看我倒不是做哥哥的,你才是做姐姐的那个了呢!你只管放心,我这一二千两银子出去,包管十倍回来,叫你看看你哥哥我的本事。”

    宝钗合十道:“你顺顺利利回来,我便阿弥陀佛了!”薛蟠把脸一扬,道:“你不要阿弥陀佛,等我回来,你给我做双鞋子就是,和你给林妹妹的那双差不多的。”

    宝钗原送了双绣鞋给黛玉,是为她生日而做,闻言讶然道:“我们女孩儿家送礼,怎么你又知道了?”

    薛蟠得意洋洋道:“上回宝玉喝了酒说的。”

    宝钗嗔道:“闺阁底事,他怎么也到外面说!”

    薛蟠道:“是他私下和我说的,夸你功夫好,因觉得你素日有些不待见他似的,便想托我求你也做一双。”

    他却记岔了,宝玉乃是因求亲近宝钗之意,故意拿话去套薛蟠,想他兄妹情深,做哥哥的在妹妹面前说合两句,叫宝钗少和黛玉说些功名上进的话,自己好继续和黛玉伯牙子期、谈玄论虚,哪知薛蟠酒席上喝得多了,被宝玉悄悄儿拉出去说话,只记了个三四分,倒把宝玉的本意耽误了。不但耽误,宝钗听了这话越发厌烦,冷下脸道:“我又不是他家丫头,怎地叫我做起鞋子来?你没应他罢?”

    薛蟠其实已经许下海口,见宝钗不喜,忙转了话头道:“这等荒唐的事,我怎会应他?”

    宝钗哼一声道:“日后你少与贾家那些人来往,都叫他们带坏了!”

    薛蟠道:“我不和他们好,我只在家里读书做生意,好不好?”

    宝钗见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又哼了一声,道:“给林妹妹的鞋子太也花哨,你一个爷们穿着不好,等你买卖回来,我给你做十双邦邦硬皂靴,管叫你一年穿不完。”

    薛蟠道:“那要上头绣花的,外头要硬,底子可不能硬。”

    宝钗道:“哥哥但凡能像样走趟货回来,叫我绣什么都成。”

    薛蟠喜得眉欢眼笑,连连作揖道谢,宝钗正要打发他走,忽然雪雁又过来道:“我们姑娘来问宝姑娘,薛家大爷可启程了未,要是没有,这还有一封信托薛大爷带回去。”

    宝钗见那信封得整齐,转念一想,便知自己说的话黛玉听进去了,便直交给薛蟠,嘱咐他千万办好,又派莺儿去和那伴当王二也叮嘱过,方放薛蟠去了。

    这里雪雁见人走了,站着直愣愣道:“我们姑娘还说,劳宝姑娘费心,她这几日身子不适,就不来看宝姑娘了,宝姑娘也别去看她,人多,烦。”

    宝钗忙问:“不是才好好的,怎地又不适了?”话才出口,便已经知道黛玉还在恼她,又好气又好笑,便道:“回你们姑娘,说我晓得了,我明儿要去老太太几位太太那的,请她关好门户,免得见了我的尊容,沉了她的病势。”

    雪雁听了,眨巴眨巴眼道:“我们姑娘在碧纱橱里,隔着窗纱也见得到宝姑娘的。”

    宝钗见她一团天真,笑道:“你放心,她想见我,隔着院都能见到,不想见我,走到眼前都看不见,你只管回她便是。”又抓了几个钱给她,道:“你走来走去也怪辛苦的,拿钱去买糖吃。”

    雪雁方笑嘻嘻走了。

    ☆、第14章

    薛蟠头一次独自离家,路上颇是小心,渐行了几日,见往来官道繁华,他又是有靠山的商家,住驿站、行大道、前呼后拥、衣食锦绣,旁人轻易不敢惹得,他便渐渐松散起来,早上起得晚,晚上住得早,吆五喝六、惹是生非,除开嫖、赌两项,将那纨绔底事,竟都做全了。

    家人王二乃是积年老仆,眼见小主人如此,少不得苦苦相劝,又拿太太姑娘相胁,到底将他送到扬州,少歇一日,递贴子往林海府上,却走私衙,是为亲戚相见的意思。

    林海正好休沐,听说京中有信,忙叫呈上,连薛蟠一并入内,匆匆行礼挚见,土仪表礼都不忙看,只打开家信,第一封述说父女相思、并贾府情趣,且说宝钗向日照应颇多。如海见了,又是思念女儿,又是喜得女儿有人照应教导,便把几根胡须一捋,微微点头,道:“玉儿这字有些长进。”

    薛蟠在下头听见,想这正是拍马屁的时候,因道:“林妹妹的字是极好的,我常听我妹妹夸。”

    林海瞥他一眼,把第二封展开,只看几句,顿时老脸通红,轻喝一声:“荒唐!”待要不看,眼见得下面还有许多文字,又舍不得,只能咳嗽一声,把信压低,草草看完,下半截说的却不是宝钗教黛玉之事,而是黛玉嘱咐乃父教导薛蟠了。

    林海见黛玉信中夸薛蟠品行,说他孝悌友爱,虽然粗鲁无文,行止却颇有可观,只因幼年丧父,母亲溺爱,无人约束,致使偏颇云云,求林海看在亲戚面上,将他在扬州留一二年,拘束读书,万毋使他走了那旁门左道。黛玉本是因宝钗的情分,故此拜托父亲,林海却觉女儿远在深闺,如何对这薛蟠如此熟悉?且又这么殷殷嘱咐,大不寻常,莫不是两人有那情好交接之事?黛玉远未及笄,恐怕是这混账在哪里偷见了闺容,拿言语引诱,小女儿家不懂事,见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就误了去也未可知。再又想起方才薛蟠夸黛玉字好,越觉内中有深意,顿时把一点喜气化成怒气,怒目圆睁,把信往桌上一拍,喝道:“好大胆的小子!”

    薛蟠察言观色,本见他喜悦,自己既完了妹妹的心事,生意上又少不了得其照拂,正自窃喜,不防有此一喝,吓得一呆,愣愣地就应了一声:“是。”林海见他竟然应了,越发怒发冲冠,劈头骂道:“我林家书香世第、公侯门墙,便是小女不幸,远寄他乡,那也是官家体面、侯门贵女,岂是你这贼囚贱户得肖想的!”

    一句话把薛蟠骂得四六不着,除开粗口,也听不大懂林海的话,幸得他有一样好处,平日闺门家中,粗糙惯了的,一见林海发怒,两膝一跪,顺溜倒地,口内只连道:“小子冤枉。”又把头咚咚磕起,只恐不见心诚。

    林海见他这草包样儿,又渐渐回神,自忖女儿当不至于这般将就,看上这等人材,心绪渐平,把家信反复又看了几遍,见薛蟠在地上偷偷拿眼看自己,冷哼一声,问道:“你可曾读书?”

    薛蟠见问,想读书人必不喜欢那等不上进的子弟的,忙道:“读过几年。”

    林海道:“读了哪几本?”

    这可把薛蟠难住了,嗫嚅半晌,林海见他磨蹭,又是一哼,方吼得他道:“《千字文》背得一半了。”

    这已经是着实夸大了自己的才学,却把林海听得一愣,向前一步道:“《千字文》?”

    薛蟠唯恐他不高兴,忙道:“《百家姓》也背了不少,《幼学京林》也背过。”

    林海自启蒙以来,何曾听过《幼学京林》这书?转念一想,必是《幼学琼林》之误,一时哭笑不得,方知黛玉所云‘粗鲁无文’,还是过誉了他了,心中疑窦尽去,却又想:这薛蟠的妹妹必是与玉儿极为交好,才肯叫她花这样心思的,玉儿一贯心高气傲,看得在眼里的必然也是个才女,却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罢了,既妹妹有此资质,哥哥总不至真是个榆木脑壳,大约只是少些管教,才至于此,待我来徐徐调~教,不负女儿这一片叮嘱便是。

    因他自己也是少年时候暌违双亲,又因方才一番误解有些内疚,因此这当口便格外和颜悦色,扶起薛蟠,连称贤侄,嘘寒问暖,与方才光景又大不相同。

    薛蟠摸不着头脑,暗道这当官的人果然神气,亏得自己志并不在科举,不必与这等人应付,因也堆笑应和。

    林海命人将薛蟠送入客房,叫管家收拾招待,方喜滋滋掣着家信再回房去读去了。

    薛蟠在林府内住得几日,府中上下招待得极是周道。他商户人家,纵有家产,何曾见识过这样斯文享受?但见府中亭台院落,自规制至于题名对联,处处讲究;衣食起居,务求精致,许多菜吃着好,却是见了也认不得名色,衣裳看着漂亮,却怎么也说不出个道理,把个见多识广的浪荡薛大爷新开了一番眼界之外,又觉无趣,便托词说要做生意,向林海告别。

    谁知先是说林海公务冗杂,等闲不得见,苦苦候了十余日,好不容易见了一面,林海又说贤侄如此资质,不科举上进,实在可惜,不如就留在此陪他读书的好。

    薛蟠听闻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你想他当初连个贾政的约束都不肯受,这林府比贾府的拘束何止强了十倍,他怎肯留在此地?千辞万辞,哪知林海就是打定了主意,给他安排下房间屋舍,并上下服侍人等,除了个贴身小厮六儿以外,都已经换了一遍,薛蟠无奈,只拿薛姨妈说事,又说母亲在不该滞留在外,又说家中老仆出来一道做生意,不该抛下他们。

    林海笑道:“贵仆早在你登门隔日,便携着货物南下,这时候只怕已经换得东西,又回京城了。”原来他一打定主意,便派家中下人陪同王二寻了素有口碑的店家将货物出手,又带着他们去相熟的丝绸作坊订货。当地商户皆给林府面子,买卖价钱尽都公道,一来一往,倒换了四五千银子的布料回去,林海便叫留下一个长随两个小厮,其余都先打发回京报信了。

    薛蟠见势如此,只得无奈住下,他是个心宽的,见林海管得严,心内叫苦,面上只得苦中作乐,日日奉承林海,关怀饮食,只当一般子弟般侍奉。

    林海独居久矣,家中忽然多了个少年,也觉有趣,便时时唤着薛蟠说话,起初倒也耐烦。

    却说宝钗等薛蟠走了,也不去黛玉那,却日日寻了宝玉说话。

    她晓得宝玉不待见自己,也不提那功名利禄的话,只拿些民生故事说嘴。她是看过不少闲书的,将那些闲情逸趣,编在野话里讲了,宝玉听了,也觉有趣,渐渐习以为常,见了宝钗来,便请进内屋,搬着凳子,端茶倒水,殷勤款待。便是院子里的小丫头并黛玉院子里雪雁几个,也爱听宝姑娘讲古,不上几日,凡是宝钗去时,黛玉跟前便竟没人了。

    那日宝钗正说前朝阳明先生故事,说格物致知等语,宝玉竟是没听过这话的,听入了神,不断问些心学典故,宝钗一一讲解,不时拿眼去看隔壁。

    因今日说的艰深,丫鬟们都不在,屋子里甚是冷清,因此黛玉一走过来,宝玉就瞧见了,笑道:“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呢?快进来。”亲起身让座,又叫袭人:“把前日宝姐姐拿来的八宝茶倒一杯。”

    黛玉便走进来,笑道:“我难得来一次,你不拿好茶招待我,净拿些野东西来糊弄,真叫人伤心。”

    宝玉道:“宝姐姐说这温补的,现下春夏之交,正是易感之时,你还是小心些着好。”

    黛玉道:“我那有那么娇气!”斜斜挨着凳子坐了,袭人拿了茶来,她便浅浅一啜,又问:“宝姐姐在讲什么呢?”

    宝钗笑道:“我在讲王右军的旧事。”

    黛玉分明听见她方才说的是王阳明,此刻却说是王羲之,定是有话要说,便偏不趁她意回话,反而是宝玉接道:“王右军的典故,无非画鹅,有什么好讲的。”原来因王右军常被人称道用功,他便偏不喜这人物,宝钗亦知,向黛玉一笑,道:“王右军在王敦处听说谋逆大事,害怕因此被灭口,便佯装喝醉昏睡,逃过一劫,我原想他这样小年纪,有这样见识,已经是极难得的了,谁知我们这里藏龙卧虎,竟有人比他还厉害。”

    宝玉忙问:“是谁?”

    宝钗笑看黛玉不语。

    黛玉知道她是讥自己明知故问,抿嘴一笑不语。等一时宝玉和宝钗说了几句闲话,宝钗辞出来,黛玉便也起身,行到门口,叫宝钗道:“宝姐姐?”

    宝钗手里也正拿着一把扇子,闻言也学她拿扇子遮住嘴挑眉道:“怎么?”

    黛玉便把她手一搭,道:“我有话同你说,你跟我来。”

    宝钗不明就里,就随她过去那边屋里,堂前鹦鹉久不见她,分外亲热,上蹿下跳着叫:“宝姐姐,宝姐姐。”

    宝钗笑道:“你都知道想我了,可见人不如鸟。”

    黛玉白她一眼,道:“我就一句话,你听就好好进来听,不然,你自走了,我再不烦你。”

    宝钗便含笑随她入内坐定了。

    ☆、第15章

    黛玉款款坐下,望宝钗一眼,道:“论理你的家事我也管不着,但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说一句。”

    宝钗听她把自己曾说的话原样说来,只微笑道:“我和你是什么情分?你只管说。”

    黛玉被她暗讽了一句也不恼,只笑道:“我家信中嘱咐父亲,说薛大哥哥一心向学,求父亲将他留在扬州,指教一二。”话一说完,先拿眼打量宝钗,宝钗却不怒反喜,大笑道:“我怎地没想到?这法子好!”长身而立,一拜到底道:“妹妹厚德,此生难忘。”

    黛玉倒被她惊得哎哟哟一声,一手去扶她,道:“你不怪我自作主张?你家就你哥一个独苗,被我拘在千里之外,你们也不担心?”

    宝钗笑谢道:“只要哥哥向好,便送再远也不怕的。再说,以林老爷的学问见识声望,我哥哥拜在他门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黛玉道:“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本只叫他在我家读书,在你口里,便成我父亲的门生了,收下这等弟子,父亲也够头疼的。”

    宝钗站直笑道:“自林家出来的,自然就是林家门生,不然还能怎地?”她一脸温润端庄,眼光中却净是调侃慧黠之意,正所谓一点春山眉尽情舒展,添出别样娇羞,一双秋水眼满载喜意,更饶几分妩媚,朱唇轻牵无蹙恨,柳腰款摆别生春,宝钗既如此吐出热心,黛玉又何忍妆出冷面?当下黛玉要笑不笑地一捂嘴,压着嗓子道:“随你。”

    宝钗便又笑道:“你可如意了?别生气了。”

    黛玉故意道:“谁有功夫生你的闲气?”又道:“姨妈那里,你要怎么交代?”

    宝钗道:“只说是我的意思便是。我妈惯常听我的,再说又有林老爷的名头,不碍的。”

    黛玉道:“林老爷,林老爷,叫得这样生分,你就叫一声林姑父怎地?我难道还和你分个清白不成!”

    宝钗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又道:“林姑父是探花之才,又素有官声,我爹在世时便常提起。妈听说在林姑父那里,必然是欢喜的。”

    黛玉见她夸自己父亲,心内一喜,那点子小心思再不拘束,便复与宝钗说笑,宝钗拧她嘴道:“一点子小事,记得这么久,人说你七巧玲珑心,照我看还是少说了你的,你这心至少有七十窍,每一窍就和针尖也似,七十个里面,有六十九个,专司记仇,里头又有六十八个,专记我的错处。”

    黛玉道:“听听你这话呢,说得全天下就你会说话似的。”也原样去捏她的脸,又道:“老是捏我的脸,都给你捏糙了。”

    宝钗一闪身躲过她手,笑嘻嘻道:“人家打磨宝玉,都是越磨越光,怎地到你这里就越磨越糙了?”

    黛玉不依不饶,两个就在屋子里你追我赶,紫鹃几个在门口拍手叫好,惹得贾母叫人来问:“是又跟宝玉合气了还是怎么了?”

    紫鹃回道:“是和宝姑娘在玩儿呢。”

    那时候贾母也正出来,颤巍巍走到门口,把眼一望,道:“玉儿仔细别跌着,天热了,别出了汗感风。”

    宝钗一听贾母的声音便停住,一则跑得微热,二则怪自己竟这么不稳重,脸上薄薄烧红一层,哪知黛玉趁着她停下,到底捉住了捏了一把,还捻着手指回味道:“好嫩滑皮肤,白生生像豆腐一样,真叫人想咬一口才好。”

    贾母笑骂道:“玉儿又浑说什么呢,快和你宝姐姐道歉去。”

    宝钗一福道:“我们闹着顽呢,外面有太阳,老太太快进来。”黛玉也一头滚到贾母怀里,扯她进来,亲奉上老君眉,又走去投了一把香,贾母道:“你快安生一会罢,这点子药气熏不到我的,你宝兄弟上回还说呢,说喜欢你屋里这味儿,嚷嚷着要把他那里也熏成这样。”

    黛玉道:“老太太别听他胡诌,他那里最好是用甜香,腻腻的满屋子都是,他才如意呢,不然再又要和老太太闹了,说香饼也不舍得给他。”

    她学宝玉学得极相似,贾母被她逗得合不拢嘴,拉着她道:“还是你知道他。”一边拉着宝钗,一边拉着黛玉,两个挨着坐下,问起今日饮食,又有宝玉听说老太太出来,也过来凑趣,再一时那凤姐、李纨等皆打发人来问安,迎春等也说走过来,贾母道:“罢罢罢,我一动,这么些人都来了,倒搅得玉儿这里不安宁。”起身让黛玉宝玉两个扶着回正屋,黛玉转回来方笑宝钗道:“连老祖宗都惊动了,宝姐姐好大脸面。”

    宝钗道:“分明是你惹了动静,又怪我怎地?”

    黛玉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把刚才给宝玉讲的那些,再和我讲讲。”

    宝钗笑道:“莫非还有林才女没看过的书?”

    黛玉白她道:“谁和你怪物似的,小小年纪,倒像过了几辈子的人,我自问看书算快,记忆尚好的了,和你一比,都比到泥土里了。”

    宝钗因是两世为人,比她读书多也是自然,并不自矜,只细细与她分教,黛玉听得入迷,不觉就到了晚饭时节,正好贾母知道宝钗没走,派人叫去一道用饭,两人便肩并肩一路说话着去了,宝钗见用饭之后都上茶漱口再饮茶,想起一桩心事,等饭后把黛玉手一捏,黛玉会意,随着她走到僻静处,宝钗道:“饭后饮茶不好。”

    黛玉悄声道:“府里习惯如此,难道让我一个人不饮不成?”

    宝钗亦贴耳小声道:“你少少啜一口便是,莫非还真要牛饮一大海才显得你守规矩了?”恨她平时机灵,谁知竟也是个呆子,在她脸上又捏了一把,把黛玉一张俏脸上留了个小小的指甲痕,却又心疼,伸指头把她额头一点,道:“饭后不要净坐着,送我回去,正好你消消食。”

    黛玉笑嘻嘻道:“好姐姐,再不要捏了,再捏真的糙了,多少胭脂都补不回来呢。”果然起身出去,送宝钗到梨香院,她懒怠走动,到门口就要止步,被宝钗喝住道:“来都来了,省得那么几步么?”

    黛玉方懒洋洋随她进房,与薛姨妈见过,宝钗从里屋转出来,拿了几本书扔在她手上道:“你既喜欢,这几本书拿去看,那些诗词歌赋、悲春伤秋的再不要看了。”

    黛玉见她处处贴心,只顾着笑,没注意拿书,宝钗只好交给紫鹃,因黛玉寻常出门,只带了紫鹃一个,便又叫了两个婆子打着灯笼护送,黛玉道:“这天还亮呢,我自己回去便得,没得麻烦婆子。”

    宝钗道:“她们闲着也不过是吃酒耍子,你若心疼她们,多赏几个钱就是了,跌着人了事大。”又想起来,把那盏琉璃灯拿出来,一把塞进黛玉手里道:“你自己提着这个,别只顾着傻乐,看着点路。”复又嘱咐婆子和紫鹃,黛玉方婷婷袅袅,一步三回头地回去,却拿了好大一把钱,重赏了两个婆子,喜得两人一路飞快回来复命,宝钗一直在外屋等婆子来了,才笑笑进里面,和她母亲道:“妈,有件事我没同你说,我让哥哥去扬州,其实是托了林老爷,叫哥哥留在那里读书,不图举业,只望他学些世事文章,以后守住家业就好。”

    薛姨妈被她说得一惊,把手上在选的花样子都丢了,身子一转,正要开口,宝钗眼见了忙先一句道:“妈不要急,先听我说,若觉得没道理,再写信叫哥哥回来就是了。”

    薛姨妈便斜眼看她,欲听她有何说法,宝钗坐下握着她手道:“妈觉得哥哥在京中,在家的时间是多了,还是少了?”

    薛姨妈若有所思,宝钗见状,道:“本来上京时候,想托姨父管教,来这以后,妈和我也想了许多法子,也请了先生,姨父也时常来问,结果哥哥亦并不比在家里时候好些,妈之前答应我,说不肯心软,结果呢,妈扪心自问,哥哥一旦求一求,闹一闹,妈是不是心软了?有没有给过钱,或是放任过?”

    薛姨妈道:“他年纪小,又没经过事,往那山高水远的地方去了,又是在别人家,倘或有什么想吃想用的,一时得不着倒也罢了,一直得不着,他该多难过,便是没有这个,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隔得这么远,也照应不到,你叫我这做母亲的怎么放心的下。”

    宝钗道:“哥哥一向是心宽的,料不会有这等情形,再者林妹妹的排场,母亲也见了,林家是大户人家,家中累代书香,规矩严谨,又极重养生的,哥哥在那里日子过得不知几多舒坦呢!再说了,若母亲当真想得狠了,现在水道也方便,一封书信叫他回来便是,林姑父这么大个官儿,难道还能扣住人家儿子不给不成?况且,林姑父是探花出身,士林中向有声誉,哥哥在他门下待着,既可结得良师益友,于他的名声也大有好处,如今的世道,做什么都和读书人沾着边,才好入手,不然我们这半官半商的旧家子弟,还不知道要怎么给人戳脊梁骨呢。”

    薛姨妈一听便急了,道:“那事不是已经平息了么?怎地又惹出来了?莫不是又有人作耗?”

    宝钗道:“现如今是没有,但是日后难保有人拿此事说嘴。我们家里男丁不藩,既无爵位,又没个现成的官职,靠父祖的余荫延得这几年,待哥哥日渐长大,若立得住还罢,倘或还是个立不住的模样,怕那些旧相识们也要心灰意冷,不肯再帮,那时节有人要生事,把这些个陈年旧案翻出来,凭你有再多钱,疏通不了关节又能怎地?”

    薛姨妈讷讷道:“还有你姨妈家,不至于此?”

    宝钗冷笑一声,道:“贾府的内里,妈看不出来么?外头看着光鲜,外面爷们,哪个是成器的?姨父这般年纪,这般出身,亦只得员外郎之职,再往下琏二哥要袭爵不得入仕,宝玉不爱读书进取,贾环天分有限,贾兰还看不出来,不过年少无父,母亲难免溺爱,日后说不得又是哥哥这般模样,且这些人里头,除开宝玉和凤姐姐,我们家再和哪个亲近了?他们纵便发达,于我们又有何益?”

    薛姨妈原便以女儿读书见识远胜于己,对她的话多有信服的,此刻再听她剖析,竟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口道:“是我见识少,还叫你哥哥在扬州读书去才是。”一语未完,又道:“你姨妈那里,我也要劝劝,宝玉眼见得也大了,还这么在内帏混着,不是个道理。”

    宝钗道:“妈委婉些,毕竟那是旁人家事,再则宝玉的起居,原也不在姨妈手里。”

    薛姨妈道:“我省得,你放心。”又道:“晚上你陪我睡罢,正好也替我看看,打点东西,派人送给你哥哥。”

    宝钗知道母亲心烦,爽快应下,母女二人各有心事,一晚辗转,俱难成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宝钗:越磨越光的秘密你知道么?

    黛玉:不知。

    宝钗:来来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黛玉(好像有什么不对):我们刚才说的不是脸么?

    宝钗:我有说磨脸么?

    黛玉:(╯‵□′)╯︵┻━┻!!!

    宝姐姐技能“磨豆腐”get。

    ☆、第16章

    薛姨妈虽暂且同意薛蟠在林海处学习,那一片爱子之心却只是担忧不已,且恰逢五月里薛蟠将要生日,因此衣裳物件,足足打叠了一车,派遣家仆下人,浩浩荡荡送去。她本来还想派几个丫鬟,被宝钗劝止了。宝钗亦亲自做了衣裳鞋袜,叫人单收了一箱送去。

    薛蟠在林海处起初倒还安分,后来在府内待得熟了,与上下人等结交,趁着那日林海去江宁公干,溜出大门。扬州自古繁华,大街小巷,行人如织,摩肩继踵,薛蟠拘束一月,便是这等街景也看得兴起,优游至晚方归,林海并未察觉。他自以为得计,便每日趁着林海坐衙时分出去,渐渐的大小茶楼都熟了,也认得几个本地帮闲,晓得他是盐政府上的公子,有意吹捧,又欲勾他往那章台柳巷里去。怎奈薛蟠出来时银钱都换了货物,货物又叫王二带入京中了,他身边只得一二百两零钱,不几日花个罄尽,那起子帮闲便哄着他去当东西,又带他去赌场。

    人的手气说来也怪,薛蟠在家在都,手上银钱数用不尽之时,在赌场中胜负也在五五之数,哪知此刻山穷水尽,竟是越赌越输,配饰、香包、汗巾乃至林府公中出的纸墨笔砚都当光了,依旧欠下三五百两的赌债,把个皇商公子愁的躲在林府,镇日不敢出门。

    他这厢发愁,那王二一路倒是顺遂,带着货物入京,向绸缎庄一体卖了,宝钗帮着一算,一来一回不过两月,抛开路费花销,净赚至少五千多,内里固然有林海相助之力,却也比家下人等惯常往来一趟的赚头要大得多,悄悄向薛姨妈一说,薛姨妈沉吟不语。

    宝钗度薛姨妈心思,低声道:“论理这事也禁不住,只是他们也太过分,哥哥带了不到三千的本钱,来回一趟,本利增了一倍,派他们去时,费时不说,往往只得三四成的出息,这么大的窟窿,妈一定要管一管。”

    薛姨妈亦低声回她道:“货品繁多,要买何物,又去何处售卖,都有讲究,再者来回路上事情也杂,关税防务,各地、各官的规矩也不一样,这趟有这么些抽头,下一次能挣多少却还不知。咱们都是女人家,窝在京里,不知各地行价,又怎知到底是他们从中抽拿,还是单纯的行情不好呢?”又叹道:“你哥哥不在,不然,叫他去买进卖出,也比叫外人强。”

    宝钗便暂按下不提。

    彼时天热,她只早晚去看看黛玉,这日也乘着日头落了,赶忙过去,先把黛玉的脸色望一望,笑道:“这几日都好些。”又说家仆多蒙林海照料,谢了一谢,黛玉笑道:“些许小事,还值得你特地来说一次。”

    宝钗道:“一二倍的出息,怎么就是小事了?”

    黛玉嗤笑一声,道:“好好的女儿家,开口闭口就是钱的,也不怕人笑。”

    宝钗知她到底是书香人家,看不上这经商之事,也只笑笑而已,又将王二带来的书信先与她道:“林姑父托人给你带了几个箱子,并扬州等地土产,明日再派人来分送,这书信我先带给你,我那家仆见过你父亲,说他尚算康健,只偶尔咳嗽,不知是风寒还是弱症。”

    黛玉蹙眉道:“我来时爹爹就有些咳嗽,到现在还未好么?他前时的信里都不说,只说安好。”宝钗道:“我托哥哥带去了些化痰止咳的成药,是照着太医院的方子配的,不知好不好用。”又袖出一个瓶子道:“我那里也让人配了些,你把你素日的脉象和方剂给我,我托人看看你能用不能用。”

    黛玉道:“我近日倒好了,就是有些苦夏,想那凉的吃。”

    宝钗道:“就算是天热,也别贪吃了冰的,寒气侵了心肺,慢慢儿堆起来,更要不好了。”

    黛玉道:“这么热天,除了冰的冷的,吃不下别的呢。”

    宝钗忙道:“我们厨房里做的小菜甚好,明日叫人拿点来,你早晚泡在粥里吃,可以打发两顿了。再不济,叫人冰镇了西瓜,捡那上头不太冰的地方吃一点子也就是了。”说完话,又望一眼天,道:“怕要锁门了,我先回去。”

    黛玉扯住她道:“才来说这么两句,就要走么?”

    宝钗道:“明早再来看你,你晚上不要晚睡,早上起不来,白日又犯困。”

    黛玉闷闷应了,送她到门口,方回去看信。左不过林海叮咛她爱护身体、孝敬尊长、友爱姐妹,只多了几句叫她注意外男的话,又说宝玉这么大了,却还不挪出内院,不是书香人家的规矩,黛玉与他挨着住要仔细些,莫太亲近。黛玉看着父亲字迹,幽幽一叹,重新折好,收在匣内。又将宝钗所赠之书拿出来翻看。

    夏日大家不常出来走动,她白日里又困顿,晚上看书就不免看得晚了,今日因思念父亲,越发难以成眠,直至三更才模模糊糊地睡了,早晨正睡得香甜,不想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慢慢睁眼,看见宝钗立在床前,满眼无奈,便揉了揉惺忪睡眼道:“宝姐姐怎地这么早就来了?”

    宝钗道:“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不起来?”看一眼她枕边的书本,皱眉道:“昨夜看书到什么时候?”

    黛玉有些心虚,托词道:“子时初刻就睡了。”宝钗道:“你说的不算。”把脸转向紫鹃,紫鹃道:“晚上我起夜时候姑娘还在看呢。”

    宝钗便阴了脸,摇黛玉道:“白天不许你睡了,睡多了,晚上又不困。”

    黛玉揪住纱被不肯出来,娇声娇气道:“今日且容我再睡一会罢。”

    宝钗不许,强把她拖出来,黛玉有气无力地坐起,略一洗漱,宝钗又看着她用早饭,黛玉被迫着喝了小半碗粥,又想躺回去,被宝钗一把拉住,道:“现在太阳不毒,随我走走。”说完也不管她情不情愿,就在府里缓缓散了一圈,远近诸人一一见过,至日头完全出来,方许她进屋。

    黛玉一则精神不济,再则走得也着实有些累了,回来便半迷了眼倚在床上,对宝钗道:“太阳出来了,宝姐姐快回去罢,不然一会热了,晒得人眼晕。”

    宝钗道:“我今日就在你这待着,不回去了。”把黛玉惊得眼睛一睁,笑道:“姨妈一日不见姐姐,怕是怪想的。”

    宝钗道:“妈今日要和二太太一道礼佛一日,想不起我的。”

    黛玉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宝钗靠着床坐下,与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眼皮渐觉沉重,那头不禁和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被宝钗一指头点在手臂上戳醒了,宝钗道:“一会让你午睡,现在不许。”

    黛玉自生下来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把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楚楚可怜地看向宝钗,宝钗硬着心肠道:“叫你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青天白日的做那朽木不可雕的样子,快坐好,我们下棋。”

    黛玉道:“下棋费心。”

    宝钗又道双陆,也被她否了,又说九连环等物,黛玉皆不肯,一门心思只是要睡,宝钗急了,捉着她胳膊挠道:“我看你还睡不睡。”

    黛玉只得求饶,打起精神挨到午后,便往床上一歪,宝钗无事,便在外间坐着,四野静谧,小丫头们都自去睡了,只有王嬷嬷坐在外头做针线。

    宝钗探头一看,见是黛玉的贴身衣裙,筐子里还有别的样子,都是素日不大常见的,不禁好奇,因她无事,也就拿了一件做起来,王嬷嬷慌忙道:“怎么好叫宝姑娘做这个?”

    宝钗笑道:“无妨。”口中如此说,手上已经穿针引线,针黹最费辰光,半个时辰眨眼便过,紫鹃掏出一块怀表看了时间,走进来道:“宝姑娘,是不是叫姑娘起来了?”

    宝钗点头,把做到一半的针线放下,起身入内推黛玉的肩膀,黛玉给她摇得醒了,却故意装作熟睡,两眼紧闭,眼珠子还在转动。

    宝钗玩心忽起,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黛玉憋了一会,张口道:“憋死我了!”一下子坐起,气呼呼地看宝钗,夏日穿得单薄,天青色薄纱轻衣自肩上滑下,宝钗眼快,一见便伸手给她掖上去,在她肩上一拍道:“快穿衣服起来,方才凤姐姐叫人送了点果子露,解暑。”

    黛玉听有果子露,倒开了些胃口,紫鹃便搀着她起来,给她穿一件白底梅花夏裙,松松挽了头发,小丫头们兑了两杯水来,黛玉便趿着鞋子坐到书桌旁与宝钗两个看书说话,一下午倒也有趣。

    宝钗及至晚上用了饭才回去,临行前将书都带走,道:“我明日来了,再拿给你。”

    黛玉留书不住,发狠道:“书名我都记得,赶明儿叫宝玉给我都买回来,不稀罕你那几本!”

    宝钗笑道:“宝兄弟必是同我一心的,你信不信?”

    把黛玉恨得牙痒痒,又没奈何,晚上只能早早睡了,次日早上,宝钗果然又过来,这回却还邀了迎春、探春,三人说说笑笑,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复来看黛玉道:“我们相约起一书社,你要来么?”

    黛玉问:“何为书社?”

    宝钗答曰:“和诗社差不离,不过我们不作诗,只在一起看书讨论。”

    黛玉也正无事,自无不肯。宝钗笑道:“头次便由我做东道,定在后日,清早你们便过来,我安排下冰山茶点,一日都在屋子里,免得日晒。”

    黛玉应了,宝钗见她脸色比昨日大好,便不久扰,趁着还不很热,自又回去,黛玉却想打听父亲消息,又巴巴地跟过来,在里屋听薛姨妈在外面问王二媳妇转述王二在扬州之事,且用了中饭。

    ☆、第17章

    彼时王二已经将分送各人之物都打点周全,宝钗便派人一一送到贾府。黛玉那里除了礼物,还有林海送的东西,宝钗又拣了几样开胃的蔬果小菜,封成一盒,夹在林海打发的箱笼里,叫黛玉看过一遍方送过去。

    昨日宝钗在黛玉处与她看了一下午书,今日却是黛玉在宝钗房内说了会子古人,又细问书社之事。

    这书社本是宝钗见诸位姊妹夏日无聊,仿前世诗社而定,盖因诸人年纪尚幼,韵律未备,诗作未必能拿得出手,再则也是想借读书讽喻诸姊妹,或教导她们些经济世务,因此颇为上心。与黛玉商量得当,又派人和薛姨妈、凤姐报备一声,凤姐派人回道:“我们奶奶说此举甚妙,若办得好了,下回她也学姑娘们,办个饭社,大家伙在一块热热闹闹吃饭,再办个酒社,大家一起喝酒,再办个睡社,大家一道儿睡觉…”

    话没说完,把黛玉笑得绝倒在榻上,扯着宝钗袖子道:“宝姐姐你看,人家都笑话你呢。”

    宝钗慌忙扯住她手,免得她不留神倒在墙上,方笑着吩咐来人道:“凤姐姐爱办什么社都随她,横竖我只要办个书社就好。”

    黛玉笑得说不出话,只好对王嬷嬷指肚子。王嬷嬷年老眼花,不明所以,宝钗已经反应过来,伸手给她揉揉肚子,好一会黛玉才起来,一说“书社”两个字,便又开始笑,倒在宝钗腿上,宝钗搂着她继续给她揉了一会肚子,黛玉眯着眼甚是舒服,赖着不肯起来,被宝钗一瞪,又开始笑。

    宝钗嗔道:“你是中了笑毒,还是被笑魔魇住了不成?”

    黛玉笑道:“不知为什么,见了宝姐姐,就觉得分外爱笑。”正色坐直,却挽住宝钗的手道:“宝姐姐,我困了,不如你和我暂先结个‘睡社’如何?”说完又笑,被宝钗再瞪一眼,推着到床上道:“睡你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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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社之日展眼便至,来的却不止黛玉与三春,头一个李纨因是大嫂,贾母素日颇属意她带领这些未嫁的姑娘们,闻得消息,便过来自荐掌社,宝钗自无不可;又一个宝玉因近日贾政忙于公务,无暇管他,且秦钟又和学里旁人结交的多,也就早早溜回来凑个热闹;再有薛姨妈那里香菱一贯是个好学的,也央了薛姨妈过来替宝钗打个下手。

    黛玉先与宝钗商量时便道:“夏天没事,大家伙听有好玩的肯定都要来,不如收拾出一间小厅,放一张大桌,将冰山镇在下面,我们围着吃点心耍子就是。”

    宝钗点头称是,叫人在偏厅陈设,桌下用一大盆冰,桌上放着些点心果盘,四角台面上却又摆了些冰雕小山水,并碎冰镇的瓜果,既好看,又凉快,只是估量着黛玉的坐处,特地把那些寒性吃食挪得远些。

    谁知众人清晨结伴而来,序过座次,黛玉拉着探春道:“三妹妹,我有话同你说。”又央迎春换了位置,这么一挪,宝钗身旁便坐了李纨与迎春,黛玉倒坐到下首宝玉旁边去了。

    宝钗前世是与谁都合得来的,这一回不知是不是与黛玉宝玉往来过密的关系,爱憎竟有些分明起来,见身边是李纨,已经有点不自在,笑着说了几句,李纨是寡妇人家,左不过说些依时守序、抚养孤寡之事,又提议叫大家伙念《女四书》。

    宝玉正吃西瓜,听见书名就噎了一下,笑道:“说是书社,其实不过是大家一起玩玩罢了,那些规矩书本,还是留作平日功课就好。”

    迎春道:“我们这样人家,识得几个字就好,不求精深的,说是读书,其实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不求甚解,不求甚解。”

    探春也陪出笑脸道:“大嫂子,我们平日拘束够了,便让我们在这里耍一会子罢。”

    独黛玉并不说话,宝钗见她竟不出头,颇感讶异,拿眼扫她,却见黛玉忙着在吃冰酪——天热,宝钗特地叫一人备了一碗冰酪,碎冰和着果子露、蜜露、时鲜果蔬、乳酪等物,打成五颜六色的一碗,盛在白瓷碗里,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品相诱人,黛玉贪凉,又怕宝钗管她,待东西上来就忙忙拿小匙挖着一口一口地吃得急。

    宝钗本来便预备了她要用一份,倒也不忙呵止,只是好笑而已,又踢她一脚,示意她吃得慢些,再看李纨,李纨见众人议论纷纷,只好笑道:“读《女诫》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怎么说得这么可怜见的。”意虽怏怏,还不肯便改,只道:“毕竟起社的是宝姑娘,不如问问她的意思为好。”

    众人便又眼巴巴望着宝钗,黛玉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隙,也看宝钗,生恐今日真成了《女四书》学社,天又热懒怠走,又是应承了要留一天的,到时岂不苦也?

    宝钗略一思量,笑道:“《女诫》《内训》等书虽好,毕竟素日学的时候多,再者还有宝玉在这里,不如就随意寻些文章,大家学学,认认典故,于宝兄弟也有裨益。”

    宝玉听见苗头不好,刚要起身,被黛玉踢了一脚,又坐住了。探春几个只要不是女德等物便好,也不开口,李纨则只要是正经学问都好,又问:“然则时下制艺颇多,如何选文呢?”

    宝钗道:“我入京时,听我哥哥说家那边有本《古文观止》,是极好的策论蒙书,便拿这本罢。”

    李纨点头,宝钗已经叫人把书拿来,李纨掌社,便由她来选,李纨见涉及典故颇多,自己竟不认得,便按名字选了一篇《进学解》。

    宝玉垂头坐着,闷闷去吃冰酪,才拿起银匙,见黛玉一碗已经用完,便把自己的碗推过去道:“我这还有。”

    宝钗的眼睛便瞪圆了看着黛玉,黛玉抿嘴一笑,推开宝玉的碗道:“吃多了腻,不吃了。”

    宝玉也没心思用点心,只是短短一叹,感慨无人理解,黛玉见他模样便知究竟,附耳过去道:“你又叹什么气?”

    宝玉悄声道:“我的心事,你竟不知么?”

    黛玉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

    宝玉见她如此,一股呆气发作,叹道:“罢,罢,我以为你与她们不同,谁知竟是一样的。”

    黛玉嗤笑道:“你无非就为《进学解》三字而已,亏你还自以为广收杂学,这《进学解》一文的真意都未明白,只听见名字仿佛是叫你上进,就摆着个脸。却不知这文其实并不是寻常仕宦之言。你这等傲慢,与世上那等自以为是的匹夫何异?”

    宝玉讪讪道:“我几时说自己广收杂学的?”又道:“我也没说不听。”

    黛玉冷笑而已。

    宝钗远远见宝玉与黛玉压低脑袋说个不休,连李纨诵读诗文都不理睬,这本是他们二人两世皆惯有的事,不知为何今次偏觉得十分碍眼,待李纨平平淡淡将文章念完,便把手上团扇一摇道:“颦儿,你头发好抿一抿了。”

    黛玉闻言忙侧头让宝玉看,宝玉哪里懂这等事?只是忙乱,探春又起身去李纨边上了。宝钗便起身过来,带她到里间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头,出来时就势压着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头去看李纨手上的书道:“我倒有许多地方不懂了,书上可有注释?”

    李纨正和迎春探春宝玉围在一处细细品读,头也不抬地道:“我没看见。”

    宝钗嗯了一声,见诸人都挪到李纨身边,便在黛玉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平常看的书多,可读过这篇?”

    黛玉摇头道:“不曾。”宝玉抬头讶然道:“你方才不是说读过?”

    黛玉笑道:“我几时说我读过了?”

    宝玉道:“你说这文不是寻常仕宦之言。”

    黛玉道:“韩昌黎一生郁郁,文字多激愤,他的文章,怎会是寻常仕宦之言?我不过以常理推断罢了。”

    宝玉知道被她戏弄了,闷闷不乐地坐着,宝钗在黛玉脸上一戳,低声道:“促狭鬼。”

    黛玉冲她吐吐舌头,煞是可爱。

    李纨本意在劝学上进,谁知选了一篇竟是满怀抱负不得志的文章,念过一遍,已经有些触动,待再细看时,更有几分感伤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个还当是正经文章解读,惜春道:“原来‘业精于勤荒于嬉’是出自这里。”

    迎春道:“一直听得韩昌黎大名,今日见他文章,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探春却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观止’二字,有些过誉。”

    李纨道:“你不懂,这是先贤大作,道尽世情。”

    探春见她这么说,便不再讲,只是各人皆有些扫兴,一时屋中竟沉静下来,无人发声。

    ☆、第18章

    黛玉见各人皆似有不乐之色,思书社原是宝钗起的头,不可叫她难堪,因笑推宝玉道:“你看了这半日,可悟了什么东西没有?”

    宝玉道:“我看文字也还有些意思,就是立意不好,一派酸儒腐朽之气。叫我说,倘若真是有大才大德之人,自然有他乘龙造化之时,不当作这怨望之语,倘若真是平庸之辈,就当这国子监也还嫌他不够,又何敢作此妄言!”

    李纨笑道:“宝兄弟想错了,假若世人都以才德量人,怎么有古往今来戏文里那些忠臣孝子之悲事?人之生也不过是时运二字,时运不济,纵你有咏絮之才、停机之德,又有何用?运道来时,便是那飞燕、合德,亦是终身富贵、享之不尽。”

    探春听了也道:“总是天命,强求不来。”

    黛玉于天命之事尚觉虚无,然而想到父亲一生无子,母亲早逝,自己在京飘零,不觉也生出人世无常之感慨,反倒是宝钗见她消沉,把她手一握笑道:“天命之外,事亦不过人为,譬如韩昌黎,虽则仕途不甚顺遂,转以攻书为要,文章传世,也足成一家,设若韩退之以怨怼用事,自暴自弃,何来这千古文章?”

    宝玉笑道:“宝姐姐心气高,志向大,不巧我是个俗人,倒不大爱听这些话的。”

    探春道:“二哥哥,你莫说这话,你生做男子,已是今生之大幸,偏还这么不思进取。我却只恨不托生成男子,好正正经经出去读书博取功名,做一地方父母,治下井然,黎庶欢欣,我亦得个史上留名,展胸中抱负才是。”

    迎春笑捏她脸道:“这话大家姐妹自己玩耍的时候说说倒也罢了,可不要出去说了。”

    李纨道:“都是自家姐妹,不要紧的。”

    宝钗见大家重新说起话,又新叫人上了一次果子,李纨重又选了一篇,与迎春、探春两个看书,惜春说要吃冰酪,她□□只给了半碗,剩下的放着,又抱着她去探春旁边,香菱是想学的,无奈看了半日,不解何意,惜春见她生得可爱,又都是年纪小的,便拉她说话。

    宝玉独自无趣,向宝钗问香菱道:“我一向不多见这位,不知是哪位屋里?”

    宝钗道:“是哥哥身边伺候的,哥哥去了扬州,妈就把她叫进来陪着我们。”

    宝玉便知端地,不好再与香菱多说话,黛玉见宝钗这里有本《花间词》,拿起来一翻,宝钗最怕她看这些感时伤怀相思之作,忙道:“那本印的不好,字小了,坏眼睛,我这里有本东坡的文选极好的,我最喜他说‘善养生者慎起居’之句,咱们一道品读。”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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