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凶策 作者:凉蝉

    第11节

    “不恼我了?”司马凤抬头笑道。

    迟夜白立在墙头,是静夜中一道冷淡的影子。

    司马凤虽然看不到,但也仿似能看到:看到青年面色冷静,嘴角一点似笑非笑,衣衫将全身线条勒得清晰明快,细腰长腿,腰间佩剑的剑鞘在月光里闪动着星点银光。

    他咧嘴笑了,举起手中酒菜:“来寻你喝酒。”

    迟夜白从墙头跳下,落在他面前,想了想,伸出自己的手。司马凤看不到,也不知道他这个动作,仍旧举起酒菜笑着瞧他。迟夜白接了他手里的东西,顺手攥着他手掌,往自己院子里牵。

    酒尚温着,小菜也热着。少意盟的桂花酿十分浓烈,迟夜白不敢喝多。

    “骗我好玩么?”他问。

    “没有骗你,我确实看不见。”司马凤答道。

    “骗我说骑不了马,那你今天是怎么来的?”

    “……”司马凤才明白对方见到自己也不打招呼的原因,连忙笑道,“此马非彼马,它熟悉我呀,即便我在马上坐不稳,它也不会甩我下来的。”

    迟夜白哼了一声。

    司马凤突觉这安静十分令他喜欢,于是也收了脸上的戏谑表情,手在桌上摸索,捏住了迟夜白的手指。

    迟夜白:“?”

    司马凤迟疑了一瞬,飞快将他的手拉起来,在唇边碰了一碰。

    迟夜白的手僵了,几不可觉地颤抖,但没有抽开。

    “……做什么?”他低声喝问。

    司马凤在他的纵容里得到了一点儿勇气,又亲了亲,这次停留得久一些。迟夜白仍旧没有抽开手,只将手指缩在一起,抓紧了司马凤的手。

    “谢谢我的救命恩人。”司马凤笑道,“现在没有纸笔,无法订约,就当我跟你有一个约定吧。来日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上天入地,我都为你去做。”

    “……没有人这样感激救命恩人的。”迟夜白说,“松开吧,我要生气了。”

    “你不会生气的。”司马凤说。

    迟夜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笑意,似乎有点儿好奇:“为什么不会生气?”

    司马凤胸口一热,脱口而出:“因为我是你的意中人。”

    此时慕容海的家里,小桌边上围坐的三个人都兴致勃勃,满脸喜色。

    “共乘一马!”慕容海的夫人抓住自己丈夫的手,“阿海,共乘一马!”

    慕容海被她抓得胳膊都疼:“是是是,不就一起骑马么,也不必高兴这么早。”

    “马都共乘了……”慕容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还有吗?再说说?”

    阿四说得口干舌燥,茶壶又空了。

    “虽然一路共乘,但迟少爷对我家少爷总是一副臭脸,我觉得悬。”慕容海起身去提来热水,阿四继续说道,“少爷挺可怜的,你是没见到,他脸上手上都是伤。”

    慕容夫人捂着胸口:“哎哟,这苦肉计。”

    “当家肯定看出是苦肉计了。”慕容海说,“他只是不说破而已。”

    “为何不说破?怕我家少爷丢脸?”阿四奇道,“我家少爷在你当家面前一直都没皮没脸的,怕什么?”

    慕容海和慕容夫人同时笑着摇头,一脸神秘莫测。

    阿四:“为什么呀?为什么?”

    慕容夫人:“阿四,你没喜欢过什么人吧?”

    阿四脸上微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件事情不说破,可能是怕对方没面子,也可能是自己不想说破哩。”慕容夫人悄声道,“若是说破了,还怎么和你家少爷一起骑马?”

    阿四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你的意思是,迟少爷……也挺中意我家少爷?”阿四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只敢在心中默默揣摩的事情突然之间明朗了,忍不住激动起来,“那迟少爷为啥这么……嗯,也可能是我家少爷太没皮没脸,所以你们当家那样才是正常?”

    慕容海把新的一壶茶端过来,先给自己夫人满上了。

    “当家和你家少爷的性子完全不一样,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慕容海说,“即便他真的中意你少爷,他也绝对不会说出来,更不会有行动的。”

    阿四:“为什么?”

    慕容夫人笑道:“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有整个鹰贝舍。”

    阿四:“少爷肩上也有整个司马家。”

    慕容海摇摇头:“不一样。司马家和朝廷渊源极深,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也有官道和江湖路两种方式去解决。鹰贝舍纯然是江湖帮派,如果当家能与别的大帮派联姻,那么鹰贝舍就能站得更稳,否则……你知道的,鹰贝舍是情报贩子,得罪的江湖人和江湖帮派绝对不少。”

    阿四愣了半晌,讷讷道:“没有别的路子吗?”

    慕容夫人吃了颗蜜饯:“其实我觉得别的路子是有的,但在当家看来,全都比不上这条路牢靠。”

    “当家不能冒险。”慕容海补充道,“老当家只有他一个孩子,鹰贝舍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没条件冒险。”

    司马凤说完那句让自己发热的话,发觉迟夜白愣了一会儿,默默把手抽走了。

    ……说得不对么?

    司马凤紧张起来:“小白?”

    “酒喝完了,你回去歇着吧。”迟夜白起身道,“明日一早要启程,别睡太晚。”

    “……你生气了?”司马凤连忙改口,“我说错了,你才是我的意中人。我是不是,倒没太大关系……”

    “没生气。”迟夜白顿了顿,放轻了声音,“非但没生气,还有些高兴。”

    司马凤嚯地站起。

    酒气烘得两人的脸都热起来。司马凤站得很近,迟夜白嗅到他身上的气味,是桂花酿,还有别的,总之都是他不讨厌的气味。温暖的气味,令他脸颊发烫的气味。

    他狠狠眨了眨眼,开口道:“罢了,你回去睡觉吧。”

    司马凤诧异地皱起眉头。迟夜白仿佛明白了他的话,又仿佛不明白——他突然意识到,迟夜白不是不明白,是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笨拙地回避了。

    “……我觉得自己挺蠢的。”司马凤低声说,“我蠢,你太可恨。”

    他低头抄起桌上的半杯残酒一口气喝完,转身大步走向矮墙。这墙他少说也翻过几百回,即便看不到也知道位置在哪儿,伸手攀着墙头一跃便稳稳落在了上面。

    “迟夜白,算我白说了。”司马凤回头说,“你个胆小鬼,你个混帐。”

    迟夜白:“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清醒的,包括你装糊涂的那句。”司马凤恶狠狠道,“这样有意思么?你觉得有意思么?”

    “没意思。”迟夜白被他的口吻激起了一些怒气,声音也不觉提高,“你也懂的,何必一次次来撩拨我?确实没意思,所以我说罢了啊!”

    话音未落,司马凤已经跳回去了。

    第二日启程之前,阿四到院子里去唤司马凤。

    进去才发现司马凤早就起来了,正趴在矮墙上窥看隔壁迟夜白的房子。

    “少爷。”阿四在背后喊他,“迟少爷早就起来了,半夜时还在鹰棚上面练功。”

    司马凤回头:“练什么功?”

    “不晓得。慕容海说迟少爷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在鹰棚上头呆坐,不过谁都不敢说是发呆,只说迟当家在练功。昨儿晚上还下了点儿雨,可他也没下来。”

    司马凤心道怪不得没声没息的。他从墙上跳下,问道:“现在呢?人在哪儿?”

    “大家都在门外等你。”

    “快走快走。”司马凤连声催促,整整衣衫大步跨出去。

    昨夜他跳回自己院中,才一落地就后悔了。说的话有些重,有些不管不顾,令他心头惴惴。可后悔归后悔,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他辗转反侧地睡了一宿,一早就趴在墙头等迟夜白,谁料完全没等到。

    众人果真在外面等着了,司马凤竖起耳朵细细地听,发现迟夜白和他那匹马站得很远,离自己最远。

    他十分懊恼,恨不能窜回昨夜,把那个跳上墙头撂狠话的自己推回去。

    一路前行,马蹄声声。此处距离青河城已经不远,日头升起来不久,便听到阿四在身边说已经看到了城门。

    在渐渐嘈杂的声音里,司马凤听见迟夜白牵着马,来到自己面前。

    “酒醒了吗?”

    司马凤精神一振:“醒了——不是,我没醉。”

    “下来吧。”迟夜白冲他伸出手。

    司马凤立刻抓住了,扭扭捏捏地下马。

    众人牵马进城,才跨过城门便听见热闹声浪扑面而来。迟夜白在他身旁轻声告知眼前物事。进城之后,司马两人和傅孤晴便一同去了官府,因司马凤身边有迟夜白,他俩十分放心。

    阿四仍旧跟着司马凤,趁着迟夜白去跟青河分舍的探子碰头的机会凑上来问:“少爷,你跟迟当家和好啦?”

    司马凤愣了一阵才明白阿四说的不是昨夜的事情,便敷衍回答:“好了。”

    阿四眼神中隐含悲悯:“少爷啊……”

    司马凤:“什么?”

    阿四:“我觉得,迟当家是不舍得跟你生气的。”

    司马凤:“哦?”

    阿四连连点头,自觉十分有道理:“不然为何你每每惹他生气,只要你一示好,他立刻就原谅你了?”

    司马凤眉毛一挑,也觉得他说得十分之有道理。这时迟夜白已大步走了回来。

    “我们去找甘乐意的师兄吧。”迟夜白说,“他师兄叫甘好,是个闲人。”

    甘乐意从小跟着老仵作学艺,而甘好正是这位老仵作的儿子,也是甘乐意的师兄。

    在鹰贝舍的情报贩子眼里,甘好是个挺受欢迎的人物。他擅长制毒,也擅长解毒,且救人时没什么苛刻条件:看顺眼了就给你解,看不顺眼的时候钱够了也给你解。每日都有无数江湖人递出真金白金,从鹰贝舍的贩子手里买来甘好的消息,再千里迢迢地赶来找他。

    “这么好找?”司马凤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什么江湖奇士,见首不见尾那种。”

    “确实见首不见尾。”迟夜白说,“到了。”

    司马凤在嘈杂人声里抽抽鼻子,只闻到浓浓的血腥之气:“这什么地方?”

    “肉铺。”迟夜白说,“甘好开肉铺的。”

    三人正站在甘记肉铺面前。肉铺里挥舞着斩骨刀的精壮男子时不时抬头看看他们,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嘿。”

    第41章 污血(5)

    甘好卖完了肉,三人才上前跟他打招呼。

    听到他们说是从蓬阳过来的,甘好眉毛一跳:“是乐意?”

    甘乐意和甘好的关系如何,他们之前并不知道,但现在看甘好的态度,又想到甘乐意当时一副并不太乐意的神情,便隐约猜到应该不是太好。甘乐意说甘好不是大夫,但是个用毒的高手,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卖肉的贩子。

    三人把自己名姓一一告知,甘好的眼神立刻落在了迟夜白身上。

    “你就是‘照海透’迟夜白?”甘好露出笑容,“我听乐意说过,你有过目不忘之能。”

    迟夜白谦虚了几句。

    甘好完全忽略了司马凤和阿四,只逮着迟夜白问个不停。是否真的能过目不忘呀,刚刚自己铺子前有几个人,买了瘦肉的几个人,买了五花肉的又是几个人,男的有几个人,女的又有几个人,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地问,他自己倒也不觉得无聊。

    司马凤在一旁站着,已经是面无表情。

    甘好也罢,甘乐意也罢,两个师兄弟都无一例外地对迟夜白有着浓厚兴趣。这令他相当不悦。

    “这些事情一会儿再说吧。”司马凤粗暴地打算了两人的对话,“我的眼睛能不能治?”

    甘好扭头看他:“不能治。”

    迟夜白一惊:“甘令史说,你可以治的。”

    甘好立刻又笑了:“你来找我,我当然就能治。他来问我,那可就治不了了。”

    “……”阿四忍不住道,“医者父母心,你这人怎么这样?”

    “甘某可不是医者。甘某不喜救人,也不喜害人。”甘好笑道,“我只是喜欢钻研各种各样的毒。”

    因为有迟夜白那颗药丸子,司马凤的性命无忧。甘好把众人请到后院,仔细地给司马凤查看。

    司马凤这段时间一直蒙着眼睛,但摘下布条后眼前仍旧一片黑暗,也察觉不出日光刺目。他原本发青的指尖已经恢复正常,但眼角隐约浮现的红色已扩大到整个眼周,眉上的三个小红点血一样醒目。仔细一看,他眼皮上甚至浮出浅浅的灰点,浑似蛇身的斑纹。

    阿四看得心惊肉跳,不停咬手指。

    甘好拉起司马凤的眼皮察看,又为他把脉,十分认真仔细。

    “确实可以治。”他说,“毒素虽然已经有部分侵入经脉,但好在不深,只要花些时间就能逼出体外。你是要快,还是要慢?”

    “快是如何,慢又是如何?”司马凤问。

    “快的话,十日即可恢复,但你的丹田和经脉也会受损,功力会稍减,但也能保留九成以上。只不过减损的部分是永远都不能补回来了。”甘好捏着他的胳膊,“若是选择慢的方法,那就至少得一个月时间。时间虽然长了,但不会损耗你的内力,丹田经脉也是完好的。”

    “那自然是选择慢的方式。”迟夜白在一旁接话道,“时间久一些没关系。”

    甘好点点头:“那好,盛惠三千两银子。”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都静了。

    半晌后阿四才惊叫:“三千两?!!!”

    甘好:“三千两。”

    阿四:“你果真是个贪钱的人!医者——啧!”

    并非医者的甘好笑眯眯地看着他:“原本只需一千两,但你家少爷这态度我十分不喜,所以往上又累加了两千两。司马家世代为官,就算现在远离朝堂,也不至于拿不出这三千两吧?”

    司马凤知道他是故意为难自己,不悦道:“那快的办法要多少钱?”

    “也是三千两。”甘好说。

    “不治了,走吧。”司马凤立刻起身。

    迟夜白也立刻出手,把他又按回石凳上。

    “三千就三千。”

    “不值得!”司马凤怒道。

    “别说话!”迟夜白也怒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安静点!”

    司马凤平时被迟夜白呵斥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此时他看不到任何人,又对甘好存着似有若无的敌意,在“敌人”面前被迟夜白斥骂,司马凤面子挂不住,但也不想离开,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坐着。

    这时甘好又慢吞吞开口:“其实,若是迟当家肯为我做一件事,我是愿意把价钱往下压压的。”

    “什么事?”司马凤立刻问。

    “别说话。”迟夜白扭头温和问道,“什么事?”

    司马凤继续忍气吞声。

    “麻烦迟当家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陪陪甘某。”甘好笑道,“顺便,帮甘某整理整理这几十年来的书卷。”

    “少爷,莫生气,这位甘……甘……甘先生,和甘令史是一样的嘛。”阿四拿着张大树叶子给司马凤扇风,“他对迟少爷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迟少爷给他整理东西。”

    甘乐意十分喜爱迟夜白,那喜爱里并无任何其余成分,全因迟夜白过目不忘,他非常需要。

    甘好也喜爱迟夜白,他的喜爱和他师弟的喜爱,实质上也是一模一样的。

    师兄弟大约是因为都从同一个人那里学习技艺,因而两人也都是一样的不擅长整理卷籍。甘乐意的小院子里有两间房子,原本一间放杂物,一间睡人,现在两间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册,他和宋悲言只能可怜巴巴地在书堆里刨出两块空地睡觉。甘好的院子和甘乐意也差不多,甚至比甘乐意更乱,阿四去看了两眼,连忙跑回来了。没眼看。

    司马凤在树荫下运功,没好气地说:“一丘之貉!”

    “……少爷,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阿四说,“迟少爷又得说你不学无术了。”

    “大概就是那意思,你懂就行了。”司马凤不悦道,“他说小白给他整理完那两个房间的东西,就能抵消两千两。可是一千两也是天价。一千两呐,不是一百两,一千两!”

    阿四哂笑,继续给他殷勤扇风,好让他的火气稍稍降下一些。迟夜白和甘好在房间里说话,司马凤无法分心运功,干脆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偷听两人说话。

    听了一会儿,迟夜白突然问起了三寸蛇的事情。

    甘好坦白地告诉迟夜白,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三寸蛇是他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量不多,他不可能随处给别人,当年在外游历时他确实去过照梅峰,因为贺三笑和自己是同道中人,他便将一颗三寸蛇的药球赠与了贺三笑。

    “我从没给过其他人。”甘好说。

    司马凤睁开眼,抿紧了嘴唇。

    文玄舟的事情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迟夜白。但甘好既然说自己没有把三寸蛇给过除贺三笑之外的人,那么宋悲言是怎么从文玄舟那里看到三寸蛇的?是贺三笑给文玄舟的?

    容坚说文玄舟拜访过贺三笑,但仅仅这样,就能让贺三笑把珍贵的三寸蛇取出相赠?

    他一脸艰深地盯着院子对面的厢房,耳朵里还传来甘好和迟夜白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听闻青河发生了杀人奇案,你们不去抓凶手么?”

    “我们不去。”

    “惩恶扬善,不是你们的宗旨么?”

    “我们?反正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做情报贩子。”

    “那外面那位大爷呢?”

    “……可能是惩恶扬善吧。”

    迟夜白的回答速度很慢。司马凤知道他现在一定正在飞速地翻阅和整理书册。这个时候甘好说的任何话对迟夜白都是令人厌烦的干扰,司马凤很高兴地等待着迟夜白怒把甘好赶出来的那一刻。

    他被赶过很多次,现在特别想让甘好也见识见识迟夜白并不温柔也并不和善的一面。

    “说到杀人奇案,上个月我也听过一件。”

    “嗯。”

    “是被人用锤子打死的。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就在城北那里,没人管的地方。”甘好说,“也没人报官,死了便死了。听说财物也被搜刮一空,但本来似乎也没什么钱财……”

    “怎么死的?”厢房里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了,迟夜白认真问道。

    “被锤子敲死的。”甘好说,“好像那杀人的凶手还在房子里睡了一夜,东西也都吃光了。这事情城北许多人都晓得,你若有兴趣,去问问便知。”

    司马凤连忙站起身。迟夜白已从厢房中推门而出。

    “走,去找你爹娘。”迟夜白说,“杀人凶手在房中睡觉并进食,和前几天发生的案子是一样的。”

    “官府怀疑那人是惯犯,但查不到别的案子是么?”

    “是的。”迟夜白拉着他,“走吧。”

    阿四了解自己少爷,知道他不想在迟夜白面前暴露自己其实行走无碍的事实,因而正要伸手去搀扶司马凤……但迟夜白已经将人拉住了。

    迟夜白看看阿四的手,又看看自己,连忙把手缩回来,深呼吸了一口气:“阿四,扶着你家少爷。”

    阿四:“少爷,我能扶你吗?”

    司马凤:“不能。”

    说罢歪歪扭扭地跟着迟夜白走了。

    行至肉铺门外,司马凤突然开口:“其实应该不止这两件。”

    “什么?”

    “凶手杀人之后还能吃饭睡觉,绝非常人,也绝对不是新手。”司马凤说,“青河和蓬阳从未出过这样的杀人案子,不妨去查查别处。”

    迟夜白点点头,掏出袖中鹰哨吹响。

    第42章 污血(6)

    迟夜白召唤过来的鹰带着纸条飞走了。随着它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天际,迟夜白看到了在铅灰色云层里闪动的电光。

    “要下雨了。”他说,“走吧。”

    阿四乖乖跟在后面,不敢再上前引路。司马凤听声辨位,几步赶上迟夜白,抓住他的手:“牵我。”

    迟夜白哼了一声,反手握着他手掌,朝着两人的马走去。

    三人两马,很快抵达了官府。但因为没有人带领,他们无法进入。司马凤想摆出些架子,想想爹娘还在里面,一个不好说不定还得被批评。被批评不怕,但他现在不愿意在迟夜白面前受他爹的斥骂,于是站在府门外的大街上等候。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吃遍了茶摊上的点心,粗茶也换了两次,总算见到司马良人和傅孤晴走出来。

    夫妇俩到官府是专为了那件杀人案子而来的,见三人在外等候,便各各牵着马缓慢往回走,并把了解到的情况跟他们说了。

    青河城的这位官老爷和司马良人打过交道,因而也毫无隐瞒,把案子的每个细节都尽量讲了个清楚。

    发现尸体的是那对老夫妻的邻居。他清晨离家,准备出城砍柴,走到半途那斧头突然断成两截,落到了地上。原来是斧头的木柄已经从内脆烂,他只好折返,打算到老夫妻家中借一把斧头。

    那一带位于青河城的边缘,周围多脏污水沟,蚊蝇极多。老头才一敲门,那半掩的门扉便开了一道缝,随即一团乌泱泱的绿头苍蝇从屋中爆出,把老头吓得当即跌倒在地。

    屋内满地是血,一把锤子扔在桌边,三具尸体摆放整齐,陈列在桌下。

    老头屁滚尿流地跑出去,逮住捕快就一股脑儿地说了。

    本来那行凶人是无法这么快就抓住的,但他那双鞋底上都是血,被眼尖的守城兵士看到,当即拦了下来。

    那青年名唤许英,年约三十岁上下,言语木讷,但很快就承认是自己杀了人。

    “他自述昨夜路经那处,闻到有粥饭香气,便上前敲门,想求一碗。”司马良人说,“但那对夫妇见他是陌生人,又因家中老人年纪大,孩子太小,于是便不让他进门,拒绝了。许英在院中捡了把锤子,转身硬是走了进去。”

    许英杀了三个人之后,把尸体整齐摆好,手也没洗就喝完了桌上的三碗粥。他在房中翻找一番,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于是剥了老头子的鞋子穿了,随即躺在三具尸体边睡了一觉。

    这人杀人手法极其利落干脆。三个人都是一锤毙命,用劲极狠,头骨都被敲碎,锤子上一片红白之物。

    他随后一连串的行动都证明,他对命案现场和自己杀人这个事实毫无畏惧之心,最后更是和衣在那地上睡了十分安稳香甜的一觉。

    “这位绝非常人。”司马凤说。

    司马良人瞥他一眼:“那是自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能做到这么利落,足以表明他是个惯犯。可他惯于杀人,但显然不惯于处理尸体,否则不会连鞋上血迹没清理就这样走出去。”司马凤顿了一顿,“你见过他吗?”

    “现在还见不到。杀人是重罪,我们不请自来,是没有见犯人这个权限的。”司马良人说道,“但听说他反应有些迟钝,有些问题问了许多遍都得不到回答,逼得捕快给他上了两次刑。”

    “知道了他姓名,又知道命案的一些细节,鹰贝舍应该能查到一些别的信息。”迟夜白在一旁补充道,“况且方才我们已经找到甘令史的师兄甘好,他告诉我们,在城北那边也发生过一件十分类似的命案,但由于无人报案,就这样压了下去。”

    和这些案子相比,傅孤晴更紧张儿子的眼睛,闻言连忙问道:“甘大夫怎么说?能治吗?”

    “当然能。”司马凤笑道,“治好了,比现在还要俊。”

    傅孤晴白他一眼,殷殷看着迟夜白。

    “能治。”迟夜白说。

    傅孤晴这才放下心来:“能治就好。难么?需要多久?”

    等把情况全都一一问清楚,阿四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城门附近。“方向不对。”他提醒道,“老爷夫人,甘先生的家不在这边。”

    司马良人摆摆手:“没关系,你们回去找甘先生,我跟夫人先行离开。”

    余人都是一愣:“现在离开?”

    “临出门时收到双桐的信,说自己似乎是害喜了,想让我去陪他说说话。”傅孤晴笑着说,“你也晓得她爹娘早去了,在家里我和她最亲。”

    迟夜白立刻想起不久之前与一位朝廷命官成亲的司马双桐,她是司马凤的堂姐,与司马凤长得有几分相似。

    “况且靖启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说,信上写着希望我们早日启程。”司马良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只怕这件重要的事情,与朝廷有关。靖启知我脾性,若非大事,若非与朝廷相关,他绝不至于书信邀请。”

    司马凤却是愣了片刻:“靖启是谁?”

    司马良人也愣了片刻,随即大怒:“是你堂姐的丈夫,你堂姐夫!”

    司马凤:“……姐夫名叫曲永昌,你说靖启谁弄得清楚!”

    司马良人原本想跟他说说自己的揣测,这时被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甩袖上马,答答走了。

    迟夜白只好告知傅孤晴自己已经让鹰贝舍的人去查附近是否还有类似的案子,傅孤晴又嘱咐了几句,随即拉着司马凤的手切切叮咛:“别惹牧涯生气。他要是不管你了,阿四也不顶用的。”

    阿四:“……???我……夫人,我怎么不顶用了!”

    告别了司马夫妇,迟夜白等三人就在甘好的院子里住下了,一是方便甘好为司马凤解毒,二是方便迟夜白给甘好干活。

    甘好虽然只开着个肉铺,但他说周围这七八个院子,还有这一整条街,都是自己的产业。

    司马凤大吃一惊。他从不知道一个卖肉的居然也这么能挣钱。

    但在阿四的提醒下,他很快想起自己这双眼睛甘好就要收一千两银子,还是打了折之后的价钱,便立刻明白他这些钱的来源了。

    从第二日开始,青河便下起了连绵不断的雨。阿四日日去官府打探,但并无更新的消息,因那对夫妻和孙女是贫苦人家,家中并无其余亲人,凶手也缉拿归案了,官府的态度便有些敷衍:无论这人犯是杀了一个人或两个人,所受刑罚都是一样,既然这样,便不必要花去多余人力物力再侦查了。

    这日阿四从外面回来,手上拎着沉重的四五包药材,重重扔在甘好面前。

    甘好正在避雨的屋檐下挑拣药材,被声音吓了一跳,十分不满:“没礼貌!没分寸!没大没小!”

    “你使唤起我来,也不见有什么分寸啊甘先生!”阿四气得要笑了,“我怎么成给你打下手的了?”

    “只有你能打下手,你家少爷做不了,迟夜白又没空做。”甘好飞快地拆开他带回来的药材包,把自己需要的东西挑出来,“这可都是你少爷要用的,你这小侍卫真狠心。”

    阿四:“什么意思?”

    甘好:“你现在是不能跟我发脾气的。万一我在药材上动了些手脚,害了你家少爷,你怎么办?”

    阿四:“你动不了手脚。迟少爷早把你写的解毒方子和草药的模样都记住了,几钱几分,什么时候放,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甘好:“……哼。你跟我师弟一样,讨人厌。”

    阿四:“你师弟比你有趣多了!”

    说罢他又拿起伞,一溜烟地往院子深处跑去。

    甘好的家乍看上去很普通,一个院子,两三间厢房,但他早把这周围的几个院子都悄悄打通,阿四摸索了两日才把路径全都熟悉起来。甘好把司马凤安排住在某处院子的角落里,迟夜白为方便照顾他,也在这里住下了。他看书与整理的速度飞快,不过几日时间已经把半个书房都整理清爽。甘好又让他分门别类地写出条目和名称,迟夜白也一一按他的意思去做了。

    此时他便是在司马凤的房间里,一边凭着记忆在册子上书写,一边等待着药桶中的水沸腾。

    按照甘好的说法,解这个毒需要内外双管齐下,一面每日泡两个时辰的药浴,一面吃喝各种药材。侵入经脉的毒最为难解,因而浸泡药浴的时候,还需迟夜白和阿四两人以内力护持,将水温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合的温度,便于药力入体。

    刷了桐油的木桶十分沉重,里头更是装满了药汁,虽然掺了水,但颜色似青似黄,有种说不出的怪气味。

    初时司马凤是受不了的,但泡了几天,他苦中作乐似的,硬是从那药汁的气味里寻找出几分蜜饯的香甜和雨后青山的爽利。只是迟夜白和阿四对他的说法都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不同意,也不是质疑,司马凤后来想了想,发现这两人估计是憋着气在忍着不说话,懒得理自己。

    迟夜白专心干活,无暇理会他,司马凤便搬个矮凳坐在门边,听着雨声发呆。迟夜白写得很快,纸页不时被翻过,笔搁下了,笔又拿起来了。他虽然看不到,但根据声音在心里描摹迟夜白的种种情态,也觉得有趣。

    “鹰还没回来么?”他没话找话地问迟夜白。

    “没有。”迟夜白顿了顿,“雨太大了,可能会耽搁一两天,我再催催。”

    “不用不用。”司马凤阻止了他掏鹰哨的动作,“一两天就一两天,不着急。你们的鹰啊,十分辛苦,身为当家,你应当多多体谅。”

    “是么?”迟夜白无情地戳穿了他的想法,“即便在这院子里多耽搁十日二十日,你也占不到我便宜的。”

    被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司马凤的脸有点儿热:“什么占便宜!我就是晚上睡不好,想听听你声音。”

    “所以摸到我房里?”

    “哈。”司马凤轻咳一声,正色道,“毕竟这地方不是鹰贝舍,也不是我家,我担心你认床,睡不好。”

    “我们以前出门的时候,有时候连床都睡不了,这又有什么关系?”迟夜白嘴上说着,手的动作一刻未停。

    “那时我俩都睡在一起,自然没关系了。”

    一个墨点落在纸上。

    迟夜白压着胸口怒气:“谁与你睡在一起了!”

    “虽然一个树上一个树下,但总归是一棵树,那也算是一起……”司马凤正说着,忽听耳边呼呼风声,有一物正从迟夜白那边掷了过来。

    他连忙侧身一躲,镇纸擦肩而过,被跑过来的阿四一把抓住。

    “别扔这个!”阿四低声怒吼,“我会被甘先生骂的!什么都别扔,求求两位少爷了,总让我背黑锅你们也忍心?!”

    雨连续下了数日,竟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天地仿似织就一张绵密粗粝的巨网,把人世罩得密不透风。阿四把镇纸放回书桌上,溜出来和司马凤一起呆坐听雨。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把里头的大松子倒在司马凤手中。“少爷,这个好吃。”阿四说。

    司马凤拿出一颗干啃:“不好吃,壳子太硬。”

    “……不是这样吃的。”阿四只好给他剥壳去衣。

    剥了几个,他反应过来:“少爷你故意的?”

    司马凤:“嗯?”

    阿四怒了:“我给甘先生打下手,还得给你剥松子!”

    司马凤:“你本来就是我的下手啊。”

    阿四愈加悲愤:“可去年你还讲过和我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今年过年烧炮的时候,你还当着大家的面说和我生死与共,要结拜的。”

    迟夜白在屋中悠悠开口:“那是因为他想骗你去烧那串六十六绑的二踢脚,他跟我打赌了。”

    阿四:“……”

    司马凤连忙出声安抚:“哎,我四,莫生气,少爷是真心把你当兄弟……”

    迟夜白:“当小弟。”

    阿四郁闷了,且伤心了,低头猛剥。剥完松子,他抬头盯着司马凤。

    “少爷。”阿四小声开口,“我方才在街上,遇到了霜华姑娘哩。”

    司马凤:“哦?”

    阿四:“她先跟我打的招呼,她居然记得我!”

    司马凤:“是啊,怎会不记得你,你可是我的跟班。”

    阿四听若不闻:“她唤我四爷。”

    司马凤哈地一声笑出来。他想忍住的,但没做到。阿四的脸红了,愤怒地挪着屁股移动,和司马凤拉开一段距离。

    “你有没有告诉她,你的大名就叫司马四?”

    “我……”阿四顿了顿,“我回家就跟夫人请求,夫人学识渊博,她能给我起个好听的字。”

    “我爹娘都没赐字的天分,你想想我的,再想想小白的。”

    阿四认真道:“我觉得迟少爷的字挺好听的,辽阔又大气。”

    司马凤笑道:“那我给你起吧?或者就让牧涯给你起?”

    阿四想了想,有几分警觉:“少爷,我不信你。”

    司马凤蹭到阿四身边:“我现在看不到,你给我说说,霜华今天什么模样?就她一个人出来?”

    阿四眨眨眼,脸皮又有几分发热之感:“今天的霜华姑娘和之前不太一样。”

    因为司马凤常常到金烟池喝酒听曲的原因,阿四见过霜华许多次。霜华在金烟池里的模样是很美的,妆容与钗枚无一不素雅精巧,不过分华贵,但与她十分相衬。那日她为了金烟池的姐妹孤身一人到司马家拜访,素面朝天,又是另一种美。

    “青河城这边有花魁赛,所以专门从金烟池请了几位姑娘过来助兴。除了霜华还有几位,但我都不太熟悉。”阿四低声道,“霜华姑娘今日……非常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司马凤兴致勃勃地问。

    阿四的脸更红了。他说不出如何好看法,只知道霜华站在他面前,他便不晓得怎么说话,连手脚也仿佛厌弃这身躯的笨拙而无法顺畅动作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在雨里略略抬高伞沿,唤他“四爷”。油纸伞面的水珠一串串滚落,一切物事与声音都仿佛于瞬间远离,只有眼前的人是清晰的。

    “……”阿四抖了一下,捂着自己的脸,“不说了……说不出来。”

    司马凤从未见他这样害羞,又是激动又是好笑,加之现在十分无聊,于是不断撺掇他形容。

    阿四从捂脸的手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瞥向司马凤:“我真不晓得怎么说,就晓得她今儿特别好看。少爷……你跟霜华姑娘最熟悉,你也最懂她,你……你教教我呗?”

    “这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我教你。”司马凤十分热情,不断用胳膊拱他的肩膀,“她今日唇色如何?双眉是浓是淡,是何形状?霜华虽然不喜浓妆,可对这些脂粉香膏特别在意,是金烟池里头数一数二的妆扮巧手。既然被邀请来参加花魁赛,衣着肯定也不能大意,她穿了什么颜色,上衣是何图案,腰带……”

    第1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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