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天风海雨(上)
    江屏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江屏,久闻苏三公子赌技高超,今日有幸相逢,不知能否赐教?
    苏天心一听这个赌字,便精神一振,微笑道:江公子想赌什么?
    江屏从袖中拿出一颗鸡蛋大小,淡红色,晶莹剔透的珠子,道:我用这颗火珠赌三公子的请帖,如何?
    苏天心道:怎么赌?
    江屏道:掷骰子,比大小。
    好!苏天心从乾坤袋里拿出两副骰子和两只骰盅,道:江公子若是信得过,就用在下的赌具罢。
    江屏接过一副骰子和一只骰盅,道:三公子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两人摇骰子,吸引了一众围观者。陆诀头戴纯阳巾,穿着玄色绣花道袍,臂挽拂尘,走到这里,也驻足观望。
    有人看见他,作揖道:甘观主,近来可好?
    真正的无量观观主甘彬,半个时辰前已被陆诀一掌打得魂飞魄散。他变成甘彬的样子,袖了他的请帖,颔首微笑道:甚好,甚好。
    苏天心打开骰盅,旁边的好事者扬声道:苏公子,五五六,好手气啊!再看江屏的,愣了愣,道:哟!这位公子手气更好,五六六,差一点就豹子通杀了!
    江屏向苏天心拱手笑道:三公子,承让。
    苏天心倒也爽快,将请帖递给他,道:江公子,有缘再会。便上车走了。
    苏天心与吕明湖有些交情,认识吕黛,吕黛不想让他知道是自己算计他的请帖,见他走了,才从暗处出来,欢欢喜喜地拉住江屏的手,道:郎君真是赌遍天下无敌手!
    江屏笑道:娘子过奖了,比起我的赌技,还是你算计人的功夫更胜一筹。
    吕黛很是得意,扬起下颌道:有我给你出谋划策,你这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陆诀走过他们身旁,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似有些怜悯的意味。
    江屏与吕黛假扮主仆进了天风阁,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江屏闻着倒像是荷花香,但这时节哪来的荷花?定睛细看,大厅中央雾气袅袅,竟是一片水池,池中一座高台,便是乐师奏乐的地方了。高台周围栽了许多荷叶荷花,挤挤挨挨,宛如瑶池仙境。
    他和吕黛就在一楼找位置坐下,陆诀上到二楼,在焦影真旁边的一张空桌旁坐下。
    不多时,吕明湖也来了,吕黛一眼便看见他,使劲向他挥手。
    吕明湖走到他们这桌,坐下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吕黛做了个摇骰子的动作,笑眯眯道:江郎在门口赢了一个人的请帖。
    吕明湖看了看江屏,道:江公子还真是无往不利。
    江屏讪笑道:惭愧,惭愧。
    吕明湖啜了两口茶,环顾四周,吕黛看他似乎在找人,便问道:你在找谁?
    吕明湖道:苏天心,他问我借一本书,说好今晚在这里给他。
    江屏没多想,道:莫不是我赢的那位苏三公子?话音未落,便被吕黛狠狠踩了一脚。
    吕明湖一听这话,便知道是吕黛利用苏天心好赌的性子,赢他的请帖,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既如此,我改日再给他罢。
    戌时一刻,仙乐会开始,楼上楼下的座位几乎都满了。吕明湖拿出袖中的昆仑水玉,原本无色透明的一块,变得漆黑如墨碇。
    吕黛看见,连忙拿出自己那块,也是一样。然而这阁中的宾客,侍者,乐师,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即便知道有厉鬼藏匿其中,也无法锁定目标,更无法确定是不是陆诀。所以昆仑水玉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只能给他们提个醒罢了。
    吕明湖却有种直觉,陆诀,或者说穆苍梧,就在这里。也许是因为师父说过,穆苍梧博学多通,能文能武,精通音律,时常自己谱曲,那些曲子至今还在妖界流传。他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只可惜嗜杀成性。
    倘若他真在这里,他只是来听曲子么?吕明湖觉得不太可能。吕黛看着他,他默不作声,向她使了个小心的眼色。
    阁中的数十盏大灯忽然一齐熄灭,只剩下高台周围一圈莲花灯,一名红衣女子怀抱琵琶登上高台,灯光中只见她雪肤花貌,浑似壁画上的天女。
    玉笋轻舒,琵琶声流淌而出,回旋跌宕,时缓时急,弦音余音交错纷杂,叫人恨不得多生几只耳朵。花叶拂动,似随着琵琶声起舞,宾客们渐渐陶醉其中,吕明湖的心弦却比琵琶弦绷得还紧。
    高台周围那一圈莲花灯光亮有限,五丈开外便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会发生什么?他不得不凝神倾听琵琶声下的每一点动静,随时准备出手。
    这女子琵琶弹得极好,陆诀眯着眼睛,比任何人都听得认真。他来这里,确实不只是为了听曲,但他此时只想听曲,就算有人跪在面前,伸长脖子求他给一刀,他都不想动手。
    江屏生长在富商之家,从小到大也听过不少琵琶名手的弹奏,却都不及这女子,当真是如闻仙乐耳暂明。
    一曲奏罢,女子施施然地退下,四周喝彩声如雷,江屏也忍不住叫好。须臾,上来一名抱着铁琴的男子。直到最后一位乐师退下,宾客们仿佛享用了一桌盛宴,满脸餍足,回味无穷,身心都处于最放松的状态。
    焦影真也不例外,忽然他感觉脖颈一凉,几乎同时,吕明湖的声音响起:焦宗主,小心!
    这已是焦影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吕明湖飞身而起,抬掌击出一团火焰,照亮了整座天风阁。众人只见焦影真脖颈上喷出一道四五尺高的血柱,他的首级在血柱上翻滚了几下,掉在地上,血溅了旁边两名青衣侍者满脸。
    他们脸色惨白,根本不知躲让,俨然是吓傻了。
    岂止他们,在场的宾客大多认识焦影真,知道他修为之高,仅次于几大门派的掌门,见他就在自己身边被杀了,一点动静没有,无不吓得脸色大变。
    女人们失声尖叫,男人们也两股战战,吕黛却回头握住江屏的手,望着他道:郎君,莫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伤你。
    江屏其实没有多怕,一是因为天生胆大,二是因为被杀的是个与自己无关的修仙者,即便就在眼前,也感觉十分遥远。
    他闻言怔了怔,微笑着反握住吕黛的手,道:娘子,我没事的,你不怕就好。
    吕黛也没有多怕,只要吕明湖在,刀山火海,她都觉得像玩一样。
    第七十四章 天风海雨(下)
    吕明湖看着焦影真脖颈上平滑的伤口,不禁感叹:好快的剑。
    阁中所有的灯都亮起,管事急忙命人封锁各处出口,吕明湖淡淡道:不必了,凶手已经走了。
    管事愣了愣,道:吕道长知道凶手是谁?
    吕明湖抬起左手,手中的昆仑水玉在灯光下通透无色,道:我进来时,这块昆仑水玉是黑色的。大家互相看一看,谁不在场,谁便是那厉鬼变的了。
    众宾客四下张望,很快便有人道:无量观的甘观主不见了!
    只怕甘彬也凶多吉少,大家都在心里想。
    看着暮月宗的弟子哭天抹泪地抬走焦影真的尸首,江屏叹了口气,对吕黛道:之前我还说他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没成想这么快便应验了。
    吕黛这时也和吕明湖一样,觉得凶手就是陆诀。毕竟世间厉鬼虽然不少,但没有几个能在仙乐会上悄无声息地割下焦影真的头颅。
    可他为何要杀焦影真?难道变成厉鬼之前,他也是妖?
    夜已三更,月沉钩,泠泠琴声回荡在水殿中,骆花朝披着白绉纱长袍,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支颐,凝视着抚琴男子的背影。
    男子名叫玉绳,是她三个月前觅得的新欢。因为这个背影,她一眼便相中了他。
    熟悉的琴曲,相似的背影,令骆花朝神思有些恍惚,似乎回到四百多年前,她还不是筑雪川女王,而是穆苍梧手下最英勇的女将,枕畔最知心的红颜。
    一曲终了,玉绳转身走到榻边,含笑道:今日仙乐会,名家齐聚天风阁,王上为何不去那里听曲,非要委屈自己,听我这无名小辈弹琴呢?
    男人说这话,不过是想引她说几句宠爱他的话。
    骆花朝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们都不会弹这首《枕琼瑶》。
    这首曲子玉绳原本也没听过,是她手把手教的,便以为是她的杰作,奉承道:王上的手笔,哪里是他们能领会的。
    不想骆花朝道:这首曲子并不是孤编的,是一个男人送给孤的。
    玉绳从她眼中看出几分端倪,带着恰到好处的醋意,道:这个男人对王上而言,想必很特别。
    骆花朝伸手捏了捏他俊秀的脸,笑得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像刀子般伤人:你就是修炼十万年,也比不上他的一根毫毛。
    次日一早,吕明湖来到筑雪川,骆花朝在花园里接见他,笑吟吟道:吕道长,多日不见,你又有哪位师兄受伤了,让你来求药?还是你对孤恋恋不忘,来自荐枕席?
    吕明湖不以为意,澹然道:女王说笑了,我来是有几件事请教您。
    骆花朝眼波一转,用手中缂丝团扇的扇柄指了指果盘,道:你剥个柑子给孤吃,孤便回答你。
    吕明湖道:我要问的事与您关系最大,我不剥柑子,您也会回答我的。
    骆花朝挑起双眉,眼中露出好奇之色,道:是么?说来听听罢。
    昨晚暮月宗的焦宗主在天风阁被杀,您听说不曾?
    听说了,怎么,你怀疑是孤派的杀手?
    吕明湖摇了摇头,道:昨晚我就在天风阁,凭我的感觉,凶手的修为恐怕不在您之下,这样的高手,别人是指使不动的。
    骆花朝目光微动,垂眸若有所思,片刻后又看住吕明湖,道:那你想问什么?
    吕明湖道:家师怀疑凶手与穆苍梧关系匪浅,让我来问问您,穆苍梧有个分身留在阳世,您知否?
    生生不息与月轮心法有些相似,因此五百年前,穆苍梧与慧光禅师打赌,看谁先参破对方的功法。五百年后,穆苍梧变成了陆诀,参破了月轮心法。而慧光禅师变成了无焰禅师,却只知道生生不息的关窍在于主体之外的分身,并不知道穆苍梧的分身在哪里。
    那晚,穆苍梧找上门来,无焰禅师心知大限将至,很遗憾未能参破生生不息,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封存在银丸里,裹上香料藏入香炉,期待有缘人捡取,替自己了却心愿。
    吕明湖便是那个有缘人,骆花朝听了他的话却大吃一惊,道:什么分身?孤从未听说过。
    吕明湖打量她的神色,不像是说谎,道:您也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呢?
    骆花朝一直以为穆苍梧对自己无所不言,今日才知道他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瞒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抿着嘴唇,长长的指甲刮着扇柄,半晌漾开一笑,悠然道:司马万里跟他最久,你去问问他罢。
    吕明湖道:水龙岭与道门的关系,您是知道的,司马万里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您与司马万里毕竟是旧相识,他或许愿意告诉您也未可知。
    骆花朝瞟他一眼,轻摆团扇,道:就算他告诉孤,孤又为何要告诉你呢?孤与苍梧过去情同夫妻,他若真有个分身在阳世,孤护着还来不及呢。
    吕明湖无情地揭穿她的假面,道:谁都知道,您是最不希望穆苍梧回来的。
    骆花朝生性好强,不愿雌伏,穆苍梧若坐回妖王的位置,她便要像过去一样低他一头,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故而穆苍梧虽好,还是活在记忆里最好。
    骆花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板起脸,佯怒道:小道士,休要胡说!
    比起仪态万方,美艳动人的孔雀女王,常年穿着青布衣的苇娘人如其名,就是茫茫秋水上的一枝芦苇,伶仃单薄,弱不堪折。
    当下,这枝芦苇正拎着满满一桶水,步履艰难地走在朦朦晨雾中。昨晚下了场雨,路面泥泞湿滑,每走一步,肋下被畜生踹过的地方都疼得喘不过气。
    两个小孩子野牛似地冲过来,撞翻了她的水桶,水洒了一地,两个孩子也不道歉,嘻嘻哈哈地跑了。
    苇娘叹了声气,捡起水桶,走回井边重新打水。忍着疼使劲摇转手柄,一桶水竟似有千斤重,吊上来一半,她停下喘息,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道:我来罢。
    苇娘转头见是席冲,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陆诀不由分说,握住了手柄,苇娘吓得松开手,让到一旁。陆诀把水桶提上来,道:你等一等,我帮你拎回去。
    苇娘不等他,拎起水桶,使出吃奶的力气疾步往回走。陆诀好笑地看她一眼,打好自己那桶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夺过她手中的水桶,走在了前面。
    大街上,苇娘也不好说什么,跟在后面,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如鹿撞。
    走到蔡屠户家门口,陆诀放下水桶,将一个蓝布包裹搁在旁边的石头上,便回去了。
    苇娘打开包裹,是一根银簪子和一纸包琥珀糖,心知收不得,大白天的,又不便上门还,只好先拿回去。
    金黄的琥珀糖,嵌着雪白的核桃仁,苇娘只在糖饼铺子里见过,从未吃过。看着闻着,便忍不住吃了一块,那香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顺着嗓子眼滑下去,浑身的伤痛都减轻了许多。
    银簪子上錾着五个字,她只认得一个苇字,也不知这五个字什么意思,多半是读书人的酸话。
    嗐,好不要脸的秀才,明知她是有夫之妇,还起这等心思!
    苇娘越想越心惊,这小小的一根簪子,顶多三钱重,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蔡屠户好赌,她仅有的几件簪环首饰都被他拿去还赌债了,只剩下一根不值钱的木簪子。坐在镜台前,苇娘拔下木簪子,换上这根银簪子,端详片刻,脸热起来。
    这银簪子万不能被畜生看见,厨房灶台后面有块砖松动了,畜生很少进厨房,藏在那里再合适不过。苇娘便将银簪子和糖用布重新裹好,走到厨房,抽出那块砖,将东西藏进去,拿半块砖头挡住。
    之后几日,蔡屠户都在家里窝着,苇娘总是心神不宁,从早到晚待在厨房,守着那包东西,像个守财奴,时常不自觉地微笑。
    这日下午,蔡屠户去邻县看望他刚生了个儿子的姐姐,要明日午后才能回来。他一走,苇娘便拿出那包东西,又忍不住吃了块糖。
    天一直阴着,到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路上的行人被淋得一干二净,万家灯火在雨中次第亮起。
    天黑透了,苇娘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隔壁,见屋里亮着灯,便上前敲门。
    这次门很快便开了,门里的男人看见她,含笑道:你怎么来了?
    第七十五章 苇韧如丝
    苇娘把头低下,将包裹递过去,道:这个我不能收。
    可怜的妇人,生来便被三从四德束缚,即便嫁给一个猪狗不如的丈夫,也要对他忠心耿耿。这样的愚忠便是凡人所谓的贞洁,凡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巧立名目,欺压女人确实很有一套。
    相比之下,妖族的女孩子便自由多了,因为太自由了,不免少了几分含蓄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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