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只剩下零星的几颗牙,说话像这间屋子一样漏风。陆诀道了谢,接过冒着热气的竹篮,搁在桌上,铺开纸,提笔问道:写什么呢?
    老妇人坐在椅上,慢悠悠道:白布两匹,红毡一床,新枕一对,新网巾两顶并金圈,新铜面盆一个,新手巾两条,线带
    琐琐碎碎地说了一堆,陆诀笑道:婆婆,您这是要开杂货铺呢?
    老妇人笑道:我有个外孙开春要来杭州读书,这是给他准备的。
    她笑容中透着一股自豪,在凡人眼中,儿孙会读书总是件光耀门楣的事。虽然株连九族的也多是读书人。
    陆诀写好了递给她,送她出门,回来拿起一个馍馍,一边吃一边看着屋顶,好几处茅草都腐朽了,明晚要下大雨,怕是撑不住。
    薛随珠收到信,夜里带了好酒,来参观他的新居。一进门,见地上堆满了茅草,他正坐在小杌子上拿着绳索捆扎。
    薛随珠好奇道:王上,您这是在做什么?
    陆诀懒得再纠正他的称呼,道:修屋顶。
    薛随珠抬头看了看屋顶,露出痛心的神色,道:王上,这华居实在住不得,您还是跟属下回去罢。
    陆诀笑道:有什么住不得的,当初去寒水宫拜师,我还睡过坟地呢。
    薛随珠道:当初是没得选,如今您又何必自苦?
    陆诀不作声,将手里的草束捆结实了,放在一旁,又拿起一束。
    薛随珠抿了抿唇,道:您若是担心回到行乐城,属下心存不满,抑或对您不利,属下可以发毒誓。说着一掀衣摆,便要跪下。
    陆诀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眼中有点无奈的神色,道:随珠,你的心意我明白,昔日四将之中,青枫与我最亲,万里跟我最久,花朝与我有枕席之情,算起来,你是最疏远的那个。可我知道你比万里,花朝都重情义,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他的话勾起薛随珠的回忆,昔日妖界的辉煌浮现在眼前,却好似夕阳令人感伤。
    陆诀叹息一声,道:你若被关在寒冰地狱四百年,你也会像我一样,只想待在烟火气最足的地方。
    薛随珠默然,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湿润,陆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这么闲,帮我修屋顶罢。
    是。薛随珠答应一声,也掇了张小杌子坐下,和他一起捆扎茅草。
    捆了半个时辰,二妖各抱一半,走出房门,跃上屋顶,一捆一捆铺好。刚割下的茅草蓬松干燥,散发着草木特有的清香。二妖坐在屋顶上,用两只粗瓷碗,吃薛随珠带来的好酒。
    席冲的左邻是屠户,右舍是郎中,百草街住的都是这样的小户人家,低矮的屋脊一片连着一片,这才二更时分,已看不见灯光。寂静的黑暗中,充斥着贩夫走卒疲惫死沉的梦。
    屠户家的院子里,却有一名女子还在洗衣裳,哗哗的水声分外清晰。
    陆诀看她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布棉袄,脸庞消瘦,在月光下呈现出霜一般的冷白,满头浓密的青丝很随意地挽成一个髻,斜插着根木簪,双眸狭长,尾梢上挑,低头时便有种妩媚的风情。
    杭州虽地处江南,冬夜也是很冷的。若非逼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在这样冷的夜里洗衣裳。
    她冻得手指彤红,嘴唇发紫,呵出来的白气蒙在脸上,更添几分虚弱的美。
    浸了水的衣裳又冰又沉,她吃力地拧干,一件件晾在绳上。都是男人的衣裳,那男人正在床上鼾声如雷。
    陆诀道:嫁给这样的男人,不如嫁给一头猪,虽然猪也不会怜香惜玉,但至少养肥了可以宰了吃。
    薛随珠附和道:王上所言极是。
    苇娘洗完了衣裳,累得腰酸背痛,两眼发昏,进屋也不敢点灯,怕惊动床上的畜生,又惹来麻烦。每每看他睡着,她都希望他永远不要醒。
    摸黑脱了衣裳,苇娘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手脚上的冻疮痒起来,先是一块块的痒,呈星火燎原之势,须臾融合成片,和饥饿一起折磨着她。
    那畜生睡前吃了些酒,也许桌上还有剩下的花生米。
    苇娘坐起身,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走到桌边,手向碟子里摸了摸,还有五颗花生米。她急忙吃了,这一点点食物对空荡荡的胃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复又上床躺下,泪水便溢了出来。
    五更天时,她起来生火,煮了一锅粥,畜生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碗,只留给她一小碗,推着车往集市上去了。
    养家糊口的男人自然得多吃一点,谁又能说什么呢。
    水缸见底了,苇娘拎着水桶出门打水。街东头有一口井,大家共用的,苇娘走到井边,发现地上有个竹篮,上面盖着块布,不知是谁落下的。
    她揭开布一看,竟是半块走了油的火腿,当下口中生津,馋虫使劲地叫唤起来。她环顾四周,天还早,一个人没有,犹豫片刻,便将这半块火腿用布裹了,揣在怀里拿回家,拴上门,躲在厨房里吃了。
    中午,蔡屠户照例在外面吃得醉醺醺地回来,一屁股坐在床上,嚷道:快打水来给我洗脚。
    苇娘端着水盆正要进屋,邓木匠的浑家洪氏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劈头问道:蔡家娘子,早上我有半块火腿忘在了井边,是不是你拿走了?
    苇娘心头一跳,涨红了脸,连忙摇头道:不是我,什么火腿,我不曾见过。
    洪氏两手叉腰,瞪着一双牛眼,道:你休要抵赖,老侯在那周围卖炊饼,说辰时前后只见你一个人拎着水桶走过,不是你,难道是鬼?
    苇娘脸皮滚烫,不好意思承认,心里悔不该饿昏了头,做出这样没廉耻的事,恨不能把吃下去的火腿吐出来还给她。
    蔡屠户闻声走出来,洪氏见了,把头一扬,声音益发拔高道:蔡爷,亏你家还是杀猪卖肉的,怎么娘子还偷别人的火腿吃呢?
    蔡屠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哪禁得住这话,一把揪住苇娘的头发,瞪大了眼睛,吼道:你当真偷了别人的火腿?
    苇娘吓得脸色由红转白,手中的水盆摔在地上,浑身发抖,不停地重复道:我没有,不是我。
    洪氏素来不待见她,冷笑道:不是你,那是谁?你当时就在井边,想必看见了,指出来让我瞧瞧!
    十几个邻居聚在门口看热闹,苇娘知道自己若不指认别人,一顿毒打逃不了。被打的滋味太可怕了,良知在这种恐惧下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她目光闪烁,在众人面上游走,忽然看见了隔壁的席秀才,咬了咬牙,手臂一抬,指着他,颤声道:我我好像看见席相公在我前面打水。
    陆诀愣住了,他活了一千多年,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都被栽赃过,却从来没有人诬陷他偷半块火腿。
    第七十二章 饮食男女
    这罪名,怪新鲜的,妖果然要活得久一点,不然哪能遇上这么新鲜的事?
    陆诀好气又好笑,众人看向他,都不太相信,洪氏道:席相公一个读书人,怎么会偷东西?你休要胡说八道,栽赃嫁祸!
    蔡屠户双目泛红,摇晃着苇娘的脑袋,凶神恶煞道:贱人,快说,到底是不是你!
    和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他比起来,苇娘就像鹰爪下的小麻雀。仓皇之间,她又看向陆诀,那满含恳求的目光仿佛漆黑的沼泽里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杀人不眨眼的妖王心中叹息,没办法,谁叫她是个弱女子,还是个美丽的弱女子。他对女人总有些心软。
    是是我拿了那半只火腿。陆诀结结巴巴,声音不大,众人却都听见了,又转头向他投来惊奇诧异的目光。
    苇娘也很惊讶,她是在心里恳求他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却没成想他真认下了。
    陆诀红着脸,从袖中摸出十几个铜板,走到洪氏面前,道:邓大嫂,那火腿我已经吃了,这些钱想必不够,你还要多少,改日我给你送来。
    洪氏对读书人向来有些敬重,闻言满脸讪笑,道:席相公,你不早说,又不是燕窝鱼翅,能值几个钱,就当是我送你了,这钱你收起来罢。
    这怎么好意思?陆诀与她推来让去,围观众人见事已了,纷纷散去。
    蔡屠户也放开苇娘,道:快打水来与我洗脚!
    苇娘唯唯应诺,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盆,瞥了陆诀一眼,打水去了。这一眼不像是感激,也不像是歉疚,意味不明,难以捉摸。
    过了两日,陆诀歪在床上,翻看席冲藏在床褥下的春宫图册。比起海市上卖的那些会动有声,花样百出的春宫图,春宫镜,凡人画的春宫图便显得很无趣。席冲收藏的这册也不是什么精品,笔法拙劣,颜色艳俗,陆诀权当解闷。
    天黑下来,有人走到门外,半晌敲了下门,轻轻的,生怕人听见似的。陆诀翘起唇角,却不去开门,等了一歇,又响起笃的一声,他还是不动。
    屋里亮着灯,应该是有人的,也许没听见?门外的人踌躇着,毕竟不敢弄出大动静,转身欲走。
    吱呀一声,门就在这时开了,屋里的灯光罩住她,她身形一僵,竟有种无处遁形的局促感,缓缓转过身来,看了眼门里的男人,低头道:席相公,那日多谢你,寒家也没什么好东西,我做了一罐肉骨汤,你趁热喝罢。
    肉骨头是蔡屠户中午带回来的,本来他要喝汤,忽然有人请他去仁和县的亲戚家吃酒,那亲戚是个乡绅,蔡屠户便脚不沾地地跟着去了。
    苇娘估摸他今晚回不来,便将肉骨头煮了汤,自己只喝了两口,都盛在瓦罐里,给席冲送来了。
    陆诀接过她手中的竹篮,放在桌上,拿出瓦罐,揭开盖子闻了闻,道:好香,你晚饭吃过了不曾?
    苇娘在门口站着,也不进去,道:吃过了,你把汤倒出来,罐子和篮子我还要带回去。
    陆诀哦了一声,找出一只干净的碗,将汤倒在里面,空罐子放回竹篮里,拎着竹篮走到门口,温声道:那日看热闹的人那么多,你为何不指别人,偏指我呢?
    苇娘盯着自己的鞋尖,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檀色的线,不知是原因难以启齿,还是单纯地不想和他多说话。
    陆诀道:你是不是觉得读书人好欺负?
    苇娘被他道中心事,益发难为情,脸红成一颗熟透了的荔枝,低垂着,小声辩解道:我没觉得你好欺负,我就是觉得你不会打人。我若指认别人,别人气急了,或许会和他一样打我。
    这不就是挑软柿子捏么!陆诀笑了,自己竟也有被当做软柿子的时候。
    他是不怎么打人的,他一般只杀人。
    他将竹篮递给她,道:你知道我为何承认么?
    苇娘的心像被踢了一脚,飞向高处,落在地上,狂跳起来。这种失重的感觉也让人恐惧,却不同于被打的恐惧,一味让人想逃,这种恐惧有魔力,让人既想逃,又兴奋。
    她不作声,接过竹篮便要走,陆诀却握着提梁不松手,一双眼含笑看着她。这竹编的提梁被他们的手握住,竟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苇娘松开手,东西也不要了,慌慌张张地转身奔入夜色中。
    她做贼似的,灯也没带,陆诀怕她摔了,敞着门替她照亮。等她绕过院墙去了,才把门关上,坐下喝那碗汤。
    次日早上,蔡屠户不在,苇娘比平日晚起了半个时辰,不紧不慢地穿衣梳头,打开房门,要去厨房烧水做饭,却见给席冲送汤的瓦罐和竹篮在地上搁着。想起昨晚的情形,脸上一热,心又怦怦跳起来。
    她盯着那篮子,像在看什么难处理的野味,好一会儿才拿起来,意外的沉。揭开瓦罐盖子,热腾腾的一罐八宝莲子粥香气扑鼻。
    这绝对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粥,是他自己做的么?苇娘不敢相信,读书人即便会做饭,哪有这样好的厨艺?
    天上彤云密布,似乎又要下雨,留得残荷听雨声,是不愁吃穿的文人才有的雅兴。穷人大多是不喜欢下雨的,尤其是阴寒刺骨的冬雨。苇娘也不喜欢,但她此时吃着隔壁男人送来的粥,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
    原来只要能睡个安稳觉,醒来有一碗美味的粥在等候,就可以这样快乐。
    她不禁贪心地想,倘若能日日如此,该有多好。
    陆诀这日的早饭当然也是八宝莲子粥,吃完收拾了家伙,他便化风去了海市。
    仙乐会是海市一年一度的盛会,就在今日,请帖早就发出去了,能收到请帖的都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江屏好音律,吕黛便想带他去仙乐会一饱耳福,以往她都是跟着吕明湖去的。吕明湖自己有请帖,灵宠跟着主人不需要请帖。
    今年她要带着江屏去,至少需要一张请帖。
    夫妻俩提前一个时辰便来到举办仙乐会的天风阁外,等到红日西坠,各路嘉宾或腾云驾雾,或御剑乘风,或坐车搭船,陆陆续续来了。
    忽闻一阵缥缈的歌声,唱的是:绿竹入幽径,青罗拂行衣。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江屏循声看去,霞光潋滟的海面上,一群青衣人簇拥着一顶白纱轿子踏波而来,他们皆着广袖长衫,行动优美,却很迅速,倏忽间到了眼前。
    一名头戴紫金冠,身着羽衣的道人下了轿子,他满头白发,面若童子,看起来与子元真人差不多年纪。门口众人都来与他作揖,他只微微点头,寒暄几句,便带着两名青衣随从进去了。
    江屏好奇道:这位老神仙是谁?似乎修为很不一般。
    吕黛翻了个白眼,道:什么老神仙,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宗主,他们暮月宗还没有长乐宫一半大呢。
    江屏见她很不待见这位暮月宗的宗主,便问道:怎么,他得罪过你?
    吕黛道:道门有些人主张对妖族赶尽杀绝,这位焦宗主就是其中之一,因他修为高,年纪大,这些人都以他为领袖,整日与妖族作对。像行乐城,筑雪川,水龙岭这些地方的妖,毕竟有上头罩着,他们还不敢怎样,无门无派,散落在外的小妖不知被他们杀了多少,他们还自诩替天行道,可恶极了。
    江屏闻言,心想她这样的小妖,若不是有吕明湖护着,多半也死在这些人手中了。那些被杀的小妖里,未尝没有像她一样活泼可爱的。
    思及此,仙风道骨的焦宗主立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江屏道:我看你们掌教是位极仁慈的长辈,说话想必也很有分量,他不管这些人么?
    吕黛叹了口气,道:掌教和明湖都不喜杀戮,主张对人和妖一视同仁,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少的。就连一些名门正派的掌门长老,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也是支持焦影真他们的。
    江屏也叹了口气,与她同仇敌忾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种人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徐徐降落在天风阁门首,锦绣帘子掀起,出来一位身着银灰色长袍,手持折扇的美少年。他叫苏天心,是蓬莱岛主的三公子,苏家九位公子中,他天资最高,深得其父喜爱。
    却说这位苏三公子别的都好,就有一件毛病,好赌。兴致上来,身家性命也能做赌注。好在他赌运不错,赢多输少,所以他父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吕黛在江屏背上一拍,道:就是他,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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