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抢夺过韩昭昭手中的玉簪,一边走,一边放在手中端详。
    这情境落入陈子惠的眼中,他人在黑暗中,淡淡开口,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江星阑:把这簪子拿给我。
    不急,你把地图给我的时候,我连人带着这簪子一起还回去。
    听了他的话,那人反倒是注意起了这支被陈子惠这般重视的玉簪来。
    玉簪华贵而精致,尾端用玉石雕刻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状,栩栩如生。
    上面的字体娟秀清丽,似为女子所书,有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一句诗。
    他随口念出来这句诗,感慨了一句:这句诗写的是哪里的景象,江南吗?
    是江南。
    韩昭昭应了一句。
    他念这一句诗的时候,江星阑的头微微往这边偏过来一些,一袭白衣被风扬起。
    这上头还有个名字,江婉。一听这名字就是一个江南的姑娘,莫非有所思在江南?
    匈奴常年生活在北境,被风吹日晒,到了洛阳,看到中原的人,都觉得皮肤白皙而细腻,更不用说江南水乡,被水滋养出来的姑娘。
    江南在他们这些与风沙相伴的匈奴人眼中,是溢满诗情画意的,因此,他说话的时候,又特意加了一句有所思。
    又问了韩昭昭一句:你识得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韩昭昭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是长公主的真正的名字,她抬头望向陈子惠,面朝门外的风雪,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摇了摇头,道:我不识得,这簪子是我从街市买的,别人用过的,这个名字还有上头的诗句或许是前一个人刻上去的。
    听了这句话,他略微放心下来,望见韩昭昭的面庞,转而又想起了这个不知名的江南姑娘,顿时,浮想联翩。
    匈奴人常在草原生活,四处可为家,不似中原人这般有着森严的规矩,一说粗野,一说坦率,心里所想,便脱口而出。
    如此时,不知江婉为何人,便道出了对这位江南姑娘的思慕之情,话语中不乏粗俗之处,话里话外,点出了几句江星阑的经历。
    韩昭昭听着,也觉得面红耳赤,抬眼望向陈子惠处时,见他往外走的脚步停住,状若无意地将目光瞥到这边。
    江星阑走到他跟前,道:这人不劳烦你了,由我处置。
    第102章 玷污
    ◎她的面具被扯下来◎
    黑暗之中, 女子一身白衣,如同飘荡在世间的幽灵,向成群的人群中来, 后面还跟着一众持刀的侍从。
    这个为首的匈奴人早就看不惯江星阑,两人之间的矛盾极深, 他性子又直率,见了江星阑走过来, 心头更是火气,问道:怎么, 戳到了你的痛处?
    江星阑不语, 只是盯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狂风潜入屋中,吹得她衣袖翻飞, 秀发飘洋,目光阴沉似无底深渊,相较之下,这一身白亮得刺眼,如同送葬时所穿的孝衣。
    一身白,不带有一丝杂质。
    见了她这副模样, 那边的一群人心头皆是一震。
    略有些苍白的唇碰了碰,吐出来几个字:或许算是吧。
    勾出一丝笑意来,笑意漾在唇角, 在话音落下的时候, 也随之消失。
    把那簪子给我。
    除了她, 屋子里的人皆是一愣, 而陈子惠的目光则是在她的脸上与簪子上游移。
    匈奴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一双粗壮的手握着这支簪子,如同握着战利品,欣赏的它的精致之处,然听了她的话,反而把簪子握得更紧了些。
    露出一丝轻佻的笑:你要这簪子做何?
    江星阑未答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黝黑的眸子倒映出他的面庞,宛如平静的湖面下掩藏着轩然大波。
    莫不是你与这簪子,有什么渊源吧。
    笑容更盛,还带了些许嘲弄的意味。
    江星阑的过去被右贤王掩藏得好好的,就连他们这些右贤王身边极其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面上不敢说,但心里却是生出了多种多样的臆测。
    看着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人,谁知道这皮囊下有着什么肮脏的过往。
    就如江星阑从一个无依无靠的中原女子,坐到了让他们这些匈奴人都得仰望的位置上,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无一不惹人遐想。
    簪子捏在手中,动作甚是轻佻。
    他看得出来,这是一支名贵的簪子,从韩昭昭的口中,他知道这簪子是别人当出去的,至于把这东西拿出去当的人,基本都是繁华过尽,破落下来的。
    在京城这般丝竹管弦繁盛之地,最多的便是风尘女子,老来颜色尽,孤苦无依。
    你化过的姓不计其数,可是感觉你用的最多的还是江姓,不知这江姓女子与你是什么关系,是你姑母?
    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自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不是。常用江姓,不过是因为这姓让我想起了江南形胜,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这声音从风中飘过来,轻飘飘的,裙摆也随着钻入屋中的风摆动,荡起又落下。
    自打记事起便在北境的险峻群山中游荡,入目的是狰狞之景,还有苍茫的草原,如穹顶的天,从未去过被水浸染出来的江南。
    野心从来都是没有止境的,见过了洛阳,还要见江南,将它们都收入囊中。
    趁着这群匈奴人与江星阑对峙的时候,不太能注意到她,韩昭昭一点点儿地往旁边挪。
    江星阑面上带着笑,眼波流转,似乎盈满了一池春水,可是手却按在白衣侧畔悬挂着的剑柄上。
    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边上挪动,远离这是非之地,顺便寻个机会逃离。
    那边人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江星阑的身上。
    韩昭昭一步步地往后边退去,手死死地握住藏在袖中的短刃。
    立在桌子上的蜡烛将要烧尽,将最后几抹黯淡的光洒在黑暗的房屋中。
    她往后退,退出了那些人当中,落入了黑暗当中,见那群立于黯淡光亮中的人仍然在僵持,面上说着话,手按住了挂在腰间的弯刀。
    再往后一步就是墙壁的时候,她停下了,身在黑暗当中面对那一群在亮光中的人,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晰,就宛如捕猎者在窥伺着猎物的动向。
    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捕猎者另有其人。
    身后腾起一道黑影,一点点地将她的身影吞噬,有一人捏住了她的手臂,力度极轻,但她恐惧,又受了惊,差点儿喊出声来。
    是我。
    略有些喑哑的声音传到她耳畔,气息环绕在她的耳边,拉着她的手臂的手没有放开,反而是加大了些力气,拉着她奔出了黑暗,到了门口处。
    门口这里围着的都是陈子惠的人,数量并不少于方才劫持她的匈奴人的数量。
    这一去,便算是脱离了匈奴人的控制,暂时安全下来。
    韩昭昭一口气喘出来,还未等她冷静下来,手臂便被陈子惠捧上,摊到他的手心上。
    一处红痕绕了细细的腕子一小圈,细腻的皮肤下渗出了点点血珠。
    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点上去,划过,一股酥麻感传来。
    是他刚才握出来的?
    是。
    黑暗当中,韩昭昭一双泛着水雾,朦胧的眼睛望向他。
    是我思虑不周,未成想匈奴人内部会分裂成这样,会分出来一波人劫持你。
    手顺着伤口的位置往上,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入怀中。
    本来,我是想亲自处置他们的,现在,有人替我去了。
    一个中原女子身处匈奴人当中,深得信任,在右贤王这一派当中的地位仅次于他,对待有异性的人,手腕的狠辣自然不用提。
    倒也省了他动手,更能护好韩昭昭。
    陈子惠的目光落在这一片伤痕上,接着流转到对面的十几个匈奴人身上。
    十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对面是孤零零地穿着一身白衣的江星阑,气势上却完全被她压过去。
    那边的喧嚣盛又起。
    玉簪在那匈奴人的手指缝间游动,穿梭,碰过他粗糙的皮肤,江星阑的手握住了剑鞘。
    姑娘怎么不说话了?莫非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姑母,还有可能是别的,跟了母亲的姓,也不一定。
    匈奴人不是那么重视礼法,但是风尘女子无论在何处,都是被鄙夷的。
    吵架吵到激烈处,常诅咒对方的母亲、姐妹沦落风尘,至于当对面的人便是一个女子时,那便直接是她了。
    我并不识得她,不过是叫你把玉簪拿过来,莫要玷污了。
    江星阑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手捏紧了剑鞘。
    玷污?
    话语罢,是一阵狂笑。
    对于姑娘,上哪里说是玷污!你做的事,当我不知道吗?常说中原人重礼法,不过是披了一层虚伪的皮罢了。
    话语中意指她与右贤王的事情。
    你是何时有这些臆想的?
    看姑娘将容颜掩盖,我们是从来没有目睹过姑娘的容颜。
    语调是越发地轻佻,之前,在权势的威压之下,拜到在她的裙下,望她如望天上的神女,如今她走下神坛,就站在他的身侧,有些想法便浮现出来。
    之前从未有过这样大胆的时刻。
    手中握着簪子,蓦地一步走到了跟前。
    伸出手,碰上了她的脸颊,皮肤并不如他想象当中的细腻如凝脂,而是略有些粗糙。
    因为那根本不是皮肤,而是蒙在脸上的类似于人的皮肤的面具。
    这东西,他是知道的,派去潜入到中原当中的卧底里,就有几个人用过这种能够以假乱真的面具。
    故而,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能撕破这张面具的地方,在耳朵的侧畔,手伸过去,稍一用力,便拽开。
    面具被飞速扯开,见到脸庞的刹那,他已经无瑕顾及被丢到地上的面具。
    面似芙蕖,目含春水,唇若丹朱,一颦一笑间,便可引人沉沦。
    被猛地扯开面具,显露出真实相貌时,眼中不乏惊慌失措,宛如刚出闺阁的姑娘。
    他的心中也有了片刻犹疑,不肯对她下杀手。
    他一只手拿着簪子,一只手悬在空中,还保持着方才揭下她面具时的姿势。
    骤然,一阵亮光闪过,长剑划过,一身惨叫,一片血溅起,泼向白墙,泼到了蜡烛的火苗上。
    方才揭开江星阑面具的那只手被砍下来。
    他瘫在地上,痛楚令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抬起头来,模模糊糊地见到江星阑一只手提着沾满了血迹的剑,另一只手攥着那支玉簪。
    手中有点点的血迹流下来,落到洁白的衣服上,渐渐散落开来,宛如一朵红梅在寒冬一地的冰霜中缓缓绽开。
    起初,他以为那是他的血,可是这血不似泼墨一般洒出去,之后,他才发现这血是从江星阑的手上流下来的。
    方才一只手举起剑的时候,另一只手趁机从他的手中夺过来玉簪,尖端刺破了她的手,几点血珠落下来。
    秀眉微蹙。
    不知是何时,江星阑身后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围过来,将这些背叛她的下属围得严严实实的。
    听得地上的人呻.吟,她又拔.出剑,直刺向心口,霎时,人就没了气息。
    违我令者,便是如此后果。
    声音清脆而又冷冽,如同冬日初初破冻的泉水,从石缝间泻下,拍打河道上的石子,一股冷气流出。
    拿出一个手帕,擦了手,又去擦拭剑上的大片血痕,擦净后,将帕子丢到地上,一大片血迹瞬间攀上,雪白的帕子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所以,你们呢?
    一双含水的眸子一个个地掠过对面的人,嘴角微微勾起。
    四周人皆不敢言,入目的是剑上的寒光与吹入屋中的寒风。
    作者有话说:
    文中诗句引自《望海潮》
    第103章 有几分相似
    ◎不怕,有我在这里◎
    江星阑的行事, 这些人心里头有数,狠辣决绝。
    那一句你们呢,便已经定了他们的命运, 冒犯她,也是不遵从右贤王的令, 唯有一死,死在利刃之下。
    黑暗当中, 此情此景有些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韩昭昭捏住自己方才被攥得有些痛的腕子, 靠到了陈子惠的身上。
    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 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怎么了?
    看这样子,有些害怕。
    方才那人倒地,血喷涌而出,浑身疼得抽搐, 这情景,如同缠绕在她身上的噩梦,始终忘不掉。
    就为这个?莫怕。
    手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摩.挲,一点一点地往下,点到了唇上,柔软却有些凉, 与他暴.露在风雪中的手基本是一个温度。
    想来是在这屋子里,令她冻着了。
    是。
    韩昭昭轻轻呼出气,屋里冷, 出来的气瞬间就凝结成了霜。
    手摸到了陈子惠的大氅上, 毛绒绒的一片, 很是暖和, 人靠过去, 入了他的怀中。
    我害怕。
    嘴唇嗫嚅着,吐出这三个字来。
    不怕,有我在这里。
    陈子惠手贴着她的腰际,将她搂得更紧了,看向她一头散乱的乌发,垂在肩头,扑到他的脸上。
    望向她低垂的眸子道:其实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在哪一处的战场上,杀的人不比这多,在刑狱之中,若是想通过严刑拷打来治一个人的罪,哪一个不比这个残忍。
    他的手挑起来一绺乌发,放入掌中磋磨,手抚过的时候,思绪万千。
    声音里带了一丝冷冽之气,常人仰视他,道他是青年才俊,只有他清楚,自己当初是如何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如今坐的这位置又是一步步艰难地攀上去的。
    他一点也不温文尔雅,不讲君子之道,江星阑方才做出来的事情,换作是他,也做得出来,或许兴之所至,会比她更狠。
    只不过在韩昭昭面前低了头,一次次地容忍,任由自己的底线被践踏,明知她对自己若即若离,还偏要强求,还要把她捧到手心里。
    可她却似不觉似的,一次次地往他的底线上跳。
    是吗?
    有一丝颤抖的声音传来。
    是啊。
    指尖顺着她的头发往下划,划到了肩头,冰凉的手指又由着肩头拨开乌发,攀上了脖颈,贴在温热的颈上。
    一冷一热相碰,顿时惹得韩昭昭身子一激灵。
    那指尖贴在她的颈子上,略用了些力气,力气虽然不大,但是在黑暗中,一个身影匍匐在后,她有了一种被扼住了喉咙的感觉,极其压抑。
    方才被匈奴人掐着腕子也没有这种感觉,毕竟脖颈是比腕子更为敏感、更脆弱的地方。
    身子一抖,轻轻地喘出来一口气。
    凉。
    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浮在风中。
    好凉,松开手,好不好?
    脖颈缩了缩,手伸过去,立了立大氅边上的毛。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陈子惠,祈求的神态。
    与这眼神一碰,陈子惠的手颤了一下,送松开了,看向她,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来。
    看到那隐没在阴影当中的人脸上的笑容,她一点就通,知道他是何意思,警告她,要她不要总是违逆他的意思,不要总是在他的底线上践踏。
    可她没有办法,明知不可而为之,到底是想试试他的底线在何处。
    冰凉的指尖最后一次碰上了她的脖颈,终于是离开了,又为她拢了拢方才被他拨弄得有些乱的大氅上的狐狸毛。
    烛火燃尽了,屋里又黯淡了下来。
    江星阑那一身的白衣晃入她的眼帘,手中的剑映照着从厚厚的窗户纸透过来绰约的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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