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不一会儿就铺满了他的睫毛,像是刷了一层银色的睫毛膏。
    走吧,他说,姜兰舟和云芙在等我们过去吃晚饭。
    君之往前走了两步,感受到什么,皱着眉又回过头,发现小姑娘不但没走,甚至还拉起了他的手不让他走。她就像个小火炉,手心的温度,可以驱散走冬夜的一切寒冷。
    宝乐深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道:我还没有说完,准确来说,是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君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是食梦者?
    她的声音不大,但十分笃定,与其说这是个疑问句,不如说是陈述句。
    此话一出,因为被夫诸打伤,不得不闭关疗伤的毕方神鸟,突然扬起脖子、竖起耳朵,认真感知着主人的一举一动。他当时从下水道飞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说了,他想通了为什么君之还保留着不该保留的上一段梦境的记忆。不过之后和夫诸大战,火球球被暴揍了一顿,直接进入了闭关养伤的流程,一时也没来得及和宝乐说他的结论。
    不过以这小姑娘的聪明劲儿,即便他没说,她仍然可以自己想明白。
    这种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如果君之不是梦主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才能让他保留住上一段梦境的记忆。他应当与她一样,都是食梦者。毕竟谁也没规定,一段梦里只能有一个食梦者。
    良久,君之看向她,用着清冷的声音回答道:是。
    那你,因为他承认了,所以很多困惑都有了答案,只是还有一些需要他亲自回答,你知道梦的主人是谁么?
    君之摇了摇头:为了梦境的真实带入,织梦者通常会隐瞒梦主人的身份。
    宝乐若有所思:我们的梦主人,会是同一个人么?
    君之既未承认,也未否认,而是模棱两可来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在梦中遇到另一位食梦者。
    小姑娘乘胜追击:那你总该知道,自己入梦的目的是什么吧?
    这次的问题,隔了很久也没得到回答。以她对君之的了解,这大概率就是默认了。与她不同,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为何入梦,又要在梦里完成什么事情。
    可他就是不愿意告诉她,哪怕是她可怜兮兮的撒娇耍赖。
    君之还是用面无表情,又极为冷淡的态度对她说道:这是我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话把她气的血压升高,可是静下心来,又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就像这次梦中,他一开始出现时给她的感觉那样。他变得陌生、寡言、冷漠,各方面都更接近百年后与她初见时的状态。可对于这场梦来说,不过才过去了两年之前她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他承认了自己不是梦中的人物,他和她一样,是鲜活的人,是梦的食梦者。
    所以,现在有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她不得不问。宝乐听到自己如是冷静的问道:君之,你是哪一年入的梦?
    直到最后君之用巧劲挣开了她抓着他的手,背对着她渐行渐远的离开,宝乐也未曾得到这个答案。
    可她大概能猜到,按她之前的逻辑,想要通过梦境改变现实,就只能是未来的人通过织梦者入一段旧梦。但现在的君之,显然不是百年后的君之,因为他并不认识自己。甚至从他的言行来看,他还保留着上个世纪初的一些习惯。
    1914年后,1949年前,无论哪一年,都足够沉重。
    尤其是第一段梦,她还能在他眼中看到光,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浓重的黑暗。
    对于她而言,1912年的梦与1914年的梦,别说是两年,甚至不过是眨眼弹指间。可对于君之而言,是不是也有可能,过去的时间远不止两年。
    未入梦之前,姜凝躺在沙发上追剧,看的是一部经典的红色革命老剧。
    她那时就问她那你可知道君之活了数百余年,便是从那段黑暗的时光,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可惜当时的宝乐,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小姑娘姗姗来迟,在贺管家的指引下,用铜盆里的热水净了手,再以干净的毛巾擦干。
    贺明为她挑开珠帘,里面一张圆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盘珍馐,还有坐了一圈儿满满当当的人。从上位的大当家姜兰舟开始,贺明依次为她介绍着
    右手边这位是二少爷兰玉,二少奶奶梁嫣,三小姐兰汀,三姑爷白蘅,金陵沈家少当家沈云芙,以及二少奶奶的长兄杭州梁家大当家梁杰。小姜小姐,你先坐这儿,还有两位呀,要等一会儿才到。
    宝乐看着站于沈云芙身后的君之,以及站在她太姨婆身边的贺明,思绪突然飘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她在沈家老宅也吃了那么一顿饭,桌上也是这么些大人物,大人物身后还站着一群伺候的下人。那场阴间饭局,膈应了她好几天。
    身为一个现代人,她一直不能理解这种封建的等级制度和大家族的条条框框死规矩。
    可这次又和上次不一样,毕竟这次不是沈家的家宴,而是她们姜家的家宴。一想到这儿,宝乐觉得自己更是浑身哪哪都不舒服。
    尤其是后来贺明还给她拉了椅子,就坐在她的太姨婆旁边。而她看向自己喜欢的人,发现以他的身份只能站着。
    这让她很不舒服,就像当初在重黎时,他们喊她上座一样。
    宝乐硬着头皮,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太姨婆,我头疼,想先回去休息。
    姜兰舟有些担心的看了她一眼,可还未等她开口,门口的珠帘又被撩起迟到,或者说匆匆赶到的人,总算是到了。
    第一位进来的,好巧不巧是个熟人。
    白芷人未至声先行,把白蘅吓得那叫一个瑟瑟发抖。他似乎是与另一人一起来的,或者说是一起到的,在他进来后,并未放下珠帘,而是持续撩到另一人进来。
    那人进来后,宝乐立刻就不想走了,重新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太姨婆,小姑娘一直盯着那人,目不转睛的说道,我想还是等我吃了馄饨再去休息好了。
    微微朝白芷颔首,感谢着他的绅士风度,只是自打进入这间屋子开始,来人也就是李谙,她的目光,同样也一直落在宝乐身上,没有片刻移开过。
    直觉告诉宝乐,现在这个李谙,应该和之前第一段梦境中一开始的那个一样,有话要和她说。
    因为李谙手上,戴着一个十分眼熟的碧玉镯子。
    第148章
    那个年代,姜家算是高门大户,大当家姜兰舟将家里的生意管理的井井有条,手下掌管着几百人的公司。
    生意从老板姓日常所需的绸缎布匹、粮油面粉,到上流阶层才会用的香水箱包都有涉及。苏州位于长江入海的咽喉地段,水运便利,交通发达,姜家自然还有一些对外的港口生意。只是在鱼龙混杂的大环境下,难免滋生一些阴暗,谁都知道姜家的背后不光有南京方面的撑腰,也有□□的扶持。姜家那时,能维持高而不倒的地位,也要归结于黑白通吃,明暗皆有人脉。
    姜兰舟少年当家,又是一介女流,曾经许多人都不看好她。
    如今她却成了姜家上千年以来,将家业经营的最好的一位。姜家老宅在她手上先后扩建过四次,从一间仅仅容纳他们姐弟三人和三四个下人的小门小院儿,变成如今光仆佣就有上百人的大宅院。
    宝乐很小的时候,曾听爷爷讲过昔日苏州姜家的辉煌,那是墙上刷金粉,地上铺玉砖,夜晚能点几百盏灯的不夜城,连佣人都统一穿着绣工精美的绸缎。大当家就坐在有百年历史的金丝楠木贵妃椅上,摇着香雪团扇,全苏州最有名的角儿,在临时搭的戏台子上,给她一个人唱戏。
    再后来,百年沧桑,物是人非,姜家毁于战火。后来新中国改革开放,这些就变成了封建糟粕,连遗址都被机器的一铲子产品,最后建成了高楼大厦,那是一点旧时景象都看不到了。
    唯有城郊外不周水旁一片空地,是她年轻时心血来潮买下的,后建成了村子,取名自神话,一名重黎,另一唤康回。那些还活着的,幸免于迫害的姜家仆佣、家丁和后人多居于此。
    不过这些,当时刚入第二场梦的宝乐还不知道。
    周围的一切都是织梦者根据梦主人的记忆织成的幻象,梦主人的记忆里,当时姜家正值盛势,自然见不到一点大厦将颓的迹象。宝乐也没有将此时的姜家与幼年的记忆接轨,只当自己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宅院,与沈家老宅差不多甚至没有真实的将晚宴上的众人,当作自己的亲戚看。
    姜家的院子与小楼是非常标准的苏州园林结构,中间有一座很大的人工湖,占了院子三分之一的地儿,呈月牙形。月牙湖的中心有一座六角水榭,此亭远观,有如湖心一点,遗世而独立。
    宝乐和李谙的第二次梦中会面,就是在这座湖心亭里进行的。
    李谙披了件黑色的大氅,头发烫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大波浪,可难免有些显老气。或者说,两年不见,这个女人的确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她已不是少女,就算保养的再好,眼角也终究会浮上两丝细纹。
    真冷啊。
    李谙坐在亭子里,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拨了几下炭火盆里的炭,让它冲分接触氧气,能燃烧的充分些。
    夜晚降温,雪越下越大。
    本来已经结了冰的湖面上出现了一道亮光,那光斑时而在湖面跳跃,时而又在湖面旋转着画圈儿。等他离得近了些,才看清是白日就曾见过一面的夫诸。
    太姨婆说他叫凝露。
    夫诸与毕方不同,虽为世袭继承,却不会与主人一起消亡。凝露是当世最后一只夫诸了,一直守着姜家人。姜家的长辈在孩子到了可以继承的年纪,便会将家业和夫诸一同交到他手中,此后凝露便会只听新主的吩咐。
    要按这么算,凝露今年也有一千岁了。这一千年,当世除了他以外,再无同族,想必也很寂寞。
    所以凝露其实很依赖姜家的人,一眼就认出宝乐不说,还特别喜欢她。这不晚饭刚过,她才刚到水榭坐上一会儿,凝露也撒丫子跑了过来。
    李谙见着夫诸,遂将一直背在身后的琴罩打开,取出一把通体黝黑的古琴哦那不是琴,是瑟。黝黑的颜色倒不像是它的本色,而是后期刷上的漆。要是记得没错,李谙说过,李家有那么一把纯金的锦瑟,是上古玄女之物。
    女人的指尖落在锦瑟身上,轻轻地弹奏着。随着她拨动琴弦,围绕着她碰触的地方,淡淡的发着光,那是一种涵盖了世间万物颜色的光,因而看起来又像是白色的。似有光电浮现,一个一个如梦似影,斑斑驳驳,一触即破。
    一曲而终,恍若大梦一场。
    就连不远处的凝露听到琴声,都慢慢在湖面停下,趴在冰层上打起了瞌睡。
    宝乐甩甩头,笑着揶揄了一句:今日不似上次,不沏茶改弹起琴了嘛,弹的可真好听,还想多听一会儿。
    你这小姑娘,嘴巴倒是甜,今日不喝茶了,李谙微微一笑,手放在琴弦上,你我这是第二次见面,想来定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我也等着答你。
    原来这个李谙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么,宝乐有些不信。
    那我若是问你,谁是梦的主人呢,你也会告诉我?还有我已经知道自己是食梦者了,可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入梦做什么。入梦这事,不应该是自愿么,你也没问过我同不同意
    李谙目光黯淡了一些,随后开口答道:入梦不问梦主人是规矩。
    小姑娘撇撇嘴:规矩可不就是用来打破的?
    我不说,不是因为想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对于入梦的人就是你而言,不知道梦的主人是谁更安全一些。李谙叹了口气:至于邀你入梦,不管你信不信,其实一开始并非我本意。你应当还记得,当时我说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场梦里,是一场环环相扣的局。但总归,我也是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才送你入梦的。
    那到底是谁委托了你?
    李谙轻抚着琴弦,平静的看向一旁打瞌睡的夫诸凝露,没有回答。
    宝乐有些生气:这也不能答么,也是为我好?
    李谙摇摇头:是时候未到,总归你会知道,但不是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她的请求,我无法拒绝。
    谁?沈家的人?沈云芙?沈思维?沈月筝?还是我太姨婆,或者姜凝?
    你不用这般瞎猜,李谙道,我现在不会多说一个字。
    小姑娘无可奈何道: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既然如此,你打着解答我疑惑的旗子,又是来解答我什么的?不如把你能说的全说了,我也懒得问了。
    我李谙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以告诉你,既然这是一道环环相扣的局,我会入局的理由。
    宝乐搭起了精神:你说。
    李谙突然转过头,目光看向远方。小姑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月牙湖边,离这儿少说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开外,竟然站着人。再定睛一看,宝乐发现那站着的不就是沈云芙么也不知道她在这儿站多久了。好像上一次她和李谙单独在小亭子里说话的时候,她就特别关注她们这儿的一举一动,还企图偷听来着。
    不过两年了,沈云芙似乎也和之前大相径庭,要是以前的她,断不会站的那么远,就那么静静的看着。
    她身上的那股子属于少女的调皮与娇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沉淀了下来。可她还是很关心李谙的,所以一直默默守在能看得到她的地方。
    李谙道:我想请你帮帮忙,帮帮她。
    宝乐惊讶:她?沈云芙?
    他们说,如果是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李谙又道,我其实不知道他们一定要让你入梦的原由,所以并非我不肯回答你。除了委托我的那位,我无法拒绝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告诉我,一旦你入梦,也许我心里想的事情也可以实现。一百年了,我其实早就不抱希望,可如果有可能,我还是会去尝试。
    李谙说着说着,眼中噙满了泪水,就在宝乐思考要不要递个手帕过去的时候,她突然跪了下来,就当着宝乐的面儿。
    你这是做什么呢,我可受不起。
    姜小姐,我求求你,帮帮云芙。
    宝乐正想说上两句,只见李谙突然又对着她磕起头来,一下一下,沉重而坚定的磕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宝乐只感觉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绝望。她突然对她,对沈云芙经历过什么感到了好奇,好奇是什么值得她这样骄傲的女人,什么尊严都不要的求另一个人。
    被抓住强行扶起来的李谙,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这次的这句又与上一句有些许的不同:姜小姐,我求求你,帮帮我的爱人。
    虽然只是些许不同,却是足以震惊所有人的意思。
    爱人?
    李谙低垂着眼眸,睫毛下还有泪珠:是的,沈云芙是我的爱人。
    两个相差了十几岁的女人,她前不久还听年轻的那个,充满侵略性的宣誓主权。她当时和车里的李谙是一个想法,认为这事儿是大小姐一个人的心血来潮。
    可原来,她们俩竟然是两情相悦,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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