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枝搂着她脖子:假使娘娘和母亲关系真就那般好,哪怕产后抑郁寡欢,也不该因她在有风的天抱你出去就语出训斥。甚至,让魏家举家迁回陵南。
    她认真斟酌措辞,缓声道:这未免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和不近人情。
    按照她入京以来看到的、知道的,娘娘不该是那样小气迁怒的人。
    魏平奚却听不得有人说魏夫人不好,面上不悦:你是说母亲说谎了?
    不敢。
    郁枝亲亲她嫩白的耳垂,没再说话。
    四小姐远比她聪明。
    聪明人,只有她不愿想通,没有想不通。
    耳垂上的湿软亲得人没脾气,魏平奚抱紧她,顾自长叹。
    翌日,凤驾抵达太师府。
    平奚见过姨母,见过表姐。
    皇后眉目温和地扶起她,季青杳朝她不受待见的表妹冷哼一声,扭头去找颜老夫人撒娇。
    魏平奚掸掸袖子不和她计较,笑道:姨母,请喝茶。
    皇后娘娘回家省亲,一家子围着接待,人多了倒没郁枝张罗的余地。
    眼睁睁看着姣容公主给所有人送了礼唯独漏了奚奚的,她有种果然如此的明悟,深觉公主这性子实在好笑。
    正经来说,是没天家气度。
    针对地太明显。
    不知是真蠢还是装的。
    若是真蠢,听起来委实有点玄幻,到底是出身皇族千娇百宠长大的公主殿下,但凡学了娘娘一丝半点的聪明,也不该做出如此事来。
    若是装的,城府未免太深,教人不寒而栗。
    郁枝闲得发慌思绪飘远,没过多会老夫人支使颜如毓、颜如倾领着公主殿下去玩。
    奚奚也去,人多,热闹热闹。
    她有意让这对表姐妹握手言和,心是好的,魏平奚笑道:听外祖母的。
    季青杳翻了个白眼,惹来皇后娘娘一记嗔看。
    大冬天,时值腊月,再过几天就是年。
    太师府寒梅盛开,一众小辈围着公主殿下,蹴鞠、堆雪人、踢毽子,玩了几样也就没滋味。
    没意思。季青杳提议道:不如咱们玩捉迷藏,被捉到的人要接受赢家的刁难,怎么样,敢不敢来?
    四兄弟知道表妹与殿下不和,没急着应答,魏平奚点头:好呀,来玩,有什么不敢?
    姣容公主满意一笑:好!她敢玩,那你敢不敢?
    郁枝柳叶眼睁圆:我?
    就是你!本公主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你也就这点胸襟气度了。
    魏平奚!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说都说了,还问什么敢不敢?同是颜家子孙,你和谁耀武扬威呢?魏平奚不耐烦道:她的输赢算我的,玩不玩?不玩算了!
    玩!你要是输了,或是她输了,你们就去明水湖泡一个时辰再出来,敢不敢比?
    怕你不成,若是你输了呢?
    照样如此!
    颜老夫人笑呵呵地与皇后同行:杳儿这性子我看还有的熬,正好你来了,借着这个机会让她们好好培养感情。都是一家子骨头,何必针锋相对?
    颜袖点头附和:娘说的是,她呀,就是在宫里无法无天惯了。
    魏夫人搀扶在老夫人左边:不如咱们去看看她们在玩什么,省得再闹起来。
    这话说到了关键,老夫人带着一对女儿往西北方走。
    走到一半下人急慌慌赶来:回、回老夫人,公主掉进明水湖了!
    什么!老夫人急得白了脸:捞上来没有!?
    已经派人去捞了!
    多久没见就出了事,皇后娘娘和魏夫人扶着老夫人,一行人疾步往明水湖去。
    未到明水湖,喧嚣声迎风传了来。
    季青杳身边的婢子一头扎进水里将人救上来,不顾衣衫湿透大声喊道:公主?公主?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颜家四兄弟面面相觑,亲眼见识两位表妹的不和,他们大为震撼,不明白同为亲戚怎么就能闹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公主殿下害人不成终害己,她这一跳不要紧,为难的是颜家。
    老夫人嘴里喊着乖孙赶来。
    来到明水湖畔,季青杳已经吐出喝进肚子的水,见了皇后哑声喊道:母后
    杳儿!
    颜袖见她脸色青白,心里一咯噔,急忙脱下大氅为她裹好。
    明水湖冷,人跳进去哪怕很快救上来也得病上一场,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女儿是假的,那就只能当真的看待。
    既有可能是真的,为娘的又怎能不担心?
    皇后娘娘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魏平奚,抱着女儿速速回房。
    颜老夫人也跟着走了。
    公主在府里出事,于情于理她都得去看看。
    魏夫人目送皇后离去,面上表情复杂,只一瞬她转过身来握着女儿的手:奚奚,你怎样?这是怎么回事?
    魏平奚还在思考姨母走前的那道眼神,嘴上道:我能有什么事?输了比赛的是公主,我都劝她不要跳了,她执意跳下去
    她心里不知怎的不是滋味,有种被人算计还说不出一个不字的憋屈感。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颜如毓道:姑母,我们几人可以作证,公主是自己跳下去的,和表妹无关。
    不错姑母,表妹还差点跳下去救人了呢!
    救人?魏夫人看向冰冷深沉的明水湖,心里涌起一阵后怕:你救什么人?她发疯,你也跟着发疯吗!
    十八年来第一次受训,魏平奚反应不过来,颜晴寒着脸扯着她往清晖院走。
    郁枝急忙跟上。
    清晖院的门关闭,颜晴脸色难看:谁的女儿谁管,你是我的女儿,怎能为了别人犯险?她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来陪葬。
    这样决然无情的话很难想象出自虔诚礼佛的魏夫人之口。
    教训完女儿,她忙着去后厨熬姜汤。
    魏平奚这半日不仅欣赏了姣容公主作死的功力,还见识母亲翻脸的能耐,她心绪翻腾。
    你说,季青杳为何要跳明水湖?总不会是和我赌气罢?
    郁枝也不明白,公主尊贵之身,输了就输了,哪用得着以身犯险?
    明水湖冷如冰,这一跳,少说也要一个月在房间养着。
    在房间养着,她能有什么好?
    她跳湖,最担心的是姨母,让姨母为她担心又能有什么好?
    魏平奚索性往最简单的方向思考,半晌得出一个听出来极为可笑的结论:她不会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争宠,为的是让姨母远着我罢?
    若真如此,这挑拨离间的方法够狠的。
    第50章 以身为饵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放在哪儿都能发挥神奇功效。
    姣容公主坠湖受了风寒,一下子成了太师府被捧在手心的香饽饽,所有人都在为公主的病情忙碌忧心。
    魏平奚在清晖院成了没事做的闲人,甚至方才外祖母派人传话来,让她近日避着些季青杳,省得再闹出无法收拾的乱局。
    四小姐无聊地要发霉,一颗豆子扔进嘴里,咯嘣一声,她故意咬得响:你说我这表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算是我小瞧她了,原来她也没那么蠢。知道她这招叫什么吗?
    郁枝握着小木槌为她捶腿,昨夜做噩梦又踹疼了四小姐,她在努力且用心地赎罪。
    不愿教公主的事影响某人的心情,她道:在清晖院呆着没人招惹不也挺好?
    好什么?季青杳在府里留一日,外祖母都不肯要我出清晖院,这不就是变相的禁足嘛。
    她伸直一对大长腿,懒洋洋靠在椅背:这一招呀,叫做横的怕不要命的,她和我玩命,本小姐玩不起,玩不起就成了现下的僵局。
    这下好了,府里发生什么我都不晓得。你想呀,她不惜自残,肯定还有后招。
    郁枝放下木槌为她揉捏小腿:她有后招,那就见招拆招,再厉害的高手总要对方出招了才能回招。
    这话不错。魏平奚闭上眼:随便罢,她有她的后招,我有我的盘算,弄不清我怎么死的,这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她沉眸思索:翡翠,拿纸笔来,本小姐要写几封信。
    写信做什么?
    她好笑地瞟了郁枝一眼:闲着没事,断一断前世情债。
    旁的且不说,上辈子能为她殉情,实在是情深义重。
    魏平奚自认和那些人没那么深的情分,真要论起来,她不过是替艳姬赎身,帮她报了灭门之仇,而后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当养在后院的一只花瓶,偶尔那花瓶还要供她取乐作画。
    从那天起,花楼的花魁甘心乐意成了她别院的一员。
    人心深浅,有时真是看不透。
    有的看着慈悲,内里早不知犯了多少杀戒。
    有人看着放荡,却也用情至深。
    真真假假,全然不能凭一双眼来看。
    她在给艳姬写信,就是别院里腿生得最漂亮的那位。
    信写完,她从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想起与宋家嫡长子不多的几次见面。
    初见她帮了他,再相逢她救了他,真就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一帮一救,累得对方为自己跳河,偏偏她心里并没有这人的影子,只记得她做了什么,连那人长相现在都记不真切。
    造孽。
    她埋头写信。
    郁枝小意殷勤地伺候她,明眸荡起一丝浅笑。
    看来四小姐也没她想得那样无情,至少她在乎那些为她殉情的人,在乎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白宣重新铺好,魏平奚捏着笔杆悬而不落。
    怎么了?
    魏四小姐叹了叹:作孽啊
    郁枝摸摸鼻子,心道:你也知道造孽,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招惹那些人?
    魏平奚十四岁前往北域遇见北域圣女,当时她不知那人是圣女。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那女人邀请她同行,同行便同行,一路发生不少趣事。
    事后得知她是为阅尽天下美人而来,又得知她丹青一绝,女人提出要她作画一幅的请求。
    能做一方圣女的人岂能不美?
    十四岁的魏平奚心无挂碍两袖自在,最爱做的是天下文人不耻之事,我行我素,提笔可画山河,画日月,当然也可以画美人。
    她嬉笑道:我这支笔不是寻常的笔,笔下只画不穿衣服的美人。
    那女人深深地看她,扬唇笑起来:好呀。
    一句好呀,成就她人生第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两个时辰,看光了女人身子。
    北域女子热情开放,那是一场很美的邂逅。
    临走时女人递给她一枚信物,是一把长约三寸的弯刀,也是魏平奚为数不多喜欢的物件。
    写给北域圣女的信四小姐用了将近半个时辰,酸得郁枝醋坛子翻了又翻。
    魏平奚总算搁笔,想要人为自己按揉手腕找不到那道身影,她眉头一皱:枝枝?
    死了!
    郁枝在门外赌气道。
    死了怎么还会说话?魏平奚起身走出门,和她一起坐在门前的石阶:腕子疼,揉揉。
    郁枝抓过她的手,四小姐啧了一声:轻点,这么大劲儿把手弄扭了,晚上可怎么过?
    相处这么久郁枝算看明白了,这人就是话本子里所说的恃美行凶,仗着脸好看,肆意妄为。
    她认命地放轻力道,悉心为她按揉起来。
    腊月天,风是寒的,吹在脸上给人意想不到的清明。
    魏平奚还在想上辈子为她殉情的人,男男女女,说起来她与他们关系并不亲厚,有的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却累得他人舍命。
    她行事一向讲究快活,不问明朝,知道前世身死以后的事,内心受到的触动可想而知。
    本小姐喜欢你的身子,你可要守好你的心。你若爱我,我回应不起,就只能丢了你,再不见你。
    郁枝的脸不知是被冷风吹得白,还是本身就白,她笑了笑:谁、谁爱你了?
    她干脆不再吱声,接着当一个锯嘴葫芦。
    最好没有。魏平奚重新扬起笑:快过年了。
    快过年了,公主殿下给府中各人的礼都丰厚许多。
    礼多人不怪,遑论送礼的是天家尊贵的姣容公主,陛下对这女儿宠爱非常,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魏夫人在廊下看着魏平奚和郁枝吹冷风,看了不知多久,转身又去后厨熬了一碗姜汤。
    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宁游也在后厨忙碌。
    公主怎样了?她多嘴问一句。
    受了风寒,这会烧起来了,神志不清醒,一个劲儿地喊娘娘呢。
    魏夫人点点头,没多余的反应,顺口道:有娘娘在,公主定然会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宁游叹息。
    熬好姜汤魏夫人拐回清晖院亲眼看着女儿喝下满满一大碗,这才放心离开。
    回房,颜晴盯着放在桌上的礼盒,没急着去拆,反而坐在蒲团捻动佛珠,须臾入定。
    等颂完好长一段经文,她释怀地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尊玉佛像,算是投其所好这礼物送到了心坎。
    颜晴面上有了淡淡的笑容,拿走玉佛像,便见盒子藏着夹层。
    她从夹层抽出一封信。
    信很薄。
    颜晴怔怔看着这封没有署名的信,笑意微僵。
    信拆开,里面内容极短。
    只一个字。
    娘。
    窗外风雪势疾,魏平奚拍拍衣袖,牵着郁枝的手回房取暖。
    母亲真是的,要我喝那么一大碗姜汤,姜汤味冲,我舌头都麻了。
    还说呢,你自己在外欣赏风雪,还要连累我郁枝吸了吸鼻子,歪头打了个喷嚏。
    这副娇弱身啊。
    魏平奚支使翡翠去请府里的大夫,喝过药搂着郁枝上床休息。
    郁枝埋在她怀里,借着生病哭得一塌糊涂。
    娘。
    在喊谁娘?
    谁在喊娘?
    魏夫人双手颤抖,目色疯狂:谁又是你的娘?!你的娘是颜袖,不是我颜晴!
    她前前后后在房间走了十几趟,气喘吁吁,冷汗浸透衣衫。
    这封信总不会是一场逗人玩的小把戏。
    她冷静下来,将那信撕得粉碎。
    也是这一刻她终于想明白公主为何要跳湖。
    跳湖是为钓鱼。
    以身为饵,太师府所有人都是她的鱼。
    这一跳,碍于皇室血统,逼得娘不得不令奚奚禁足清晖院。
    这一跳,同样碍于骨肉情深,颜袖为了女儿不再犯傻寻死,必会做出诸多退让。
    这一跳,以病弱之躯,给的是她上门看望的机会。
    公主要见她。
    必然是有事求她。
    滴水不漏,一石三鸟,如此心机是谁教出来的?
    当年换子一事都有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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