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的事如今再提郁枝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凝神去想,魏平奚也不打扰,由得她想。
    我,我喊你四小姐?
    是呀,你想起来了,你喊我四小姐。
    魏平奚嗓音柔和澄净:那是你第一次露出马脚。
    第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郁枝震惊。
    当然。第二次是在眷心别院我问你何以晓得我是四小姐,你说是听别院的人无意提过一嘴。
    她笑容清雅:别院都是我的人,我调.教的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们心里有数,怎会无意提过一嘴又无意教你听见?这谎言太拙劣,是你第二次露出马脚。
    不会还有第三次罢?
    有。
    魏平奚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我的眼神?
    你信任我,感激我,你的嘴不说话,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对一个举止轻浮一心想要你身子的人,你表现很平和。
    别院那回我认出了你,前世我对你有一饭之恩,你当我是恩人,当我是好人,才会惦念这份恩情,待我多宽厚。
    是与不是?
    郁枝没想过自己在她眼里竟是满身破绽,连那点报恩的心思都被揣摩地细致到位。
    四小姐不仅在床上能耐,到了床下比床上还要警觉可怕。
    她既看出她从何而来,那么是否看出她心里有她?
    她出奇地惶恐,脸色发白。
    看她不发一言,魏平奚轻声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郁枝回抱她,身子微微发冷。
    怎么,不会我死了,没人为我感到伤心罢?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手扶在美人玉肩,笑容滞涩:不会真没有罢?一个都没有?
    有好多人不肯接受你香消玉殒的噩耗,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放声悲哭。
    别院的艳姬,就是那个腿生得漂亮的,为你殉情。
    陵南宋家的嫡长子当日跳河,说要随你而去。
    还有北域的圣女,一头磕在你棺材前,血流了满脸,被人用秘法救回。为首的大长老说你是祸害,看了他们圣女身子不负责,一声不吭死了,死了还折腾人
    四小姐心情复杂,她本想知道死后魏家和皇室的反应,枝枝给这和她念叨情债呢。
    还有云萝书院的女夫子,为你颂诗千百首,言称世上没了你魏平奚,世间的女子便少了清艳绝伦的色彩。
    她看世间如黑白,自愿追随那抹彩色而去。
    语毕,喉咙嘶哑,磕死在你墓碑前。
    郁枝喘口气又道:你情债三千,我一时也说不完
    说重点!
    她喉咙一噎,暗道四小姐无情。
    除了你那些情债,倒是还发生了几件大事。
    她细细回想:我记得你下葬后的第十三天,应该是第十三天,举国张贴告示寻访名医为娘娘治病。
    姨母?姨母她怎么了?
    据说是郁郁寡欢,心脉受创。
    魏平奚面色沉重:姨母一向疼我,我忽然身死,想必她受不了这打击。
    她叹口气:之后呢?
    之后陛下请药辰子前辈入宫,再之后宫里传来太后重病的消息
    魏家呢?我母亲反应如何?
    魏家众人赴皇命上京。
    那天我远远在侯府门前看了眼,魏夫人身穿僧衣,形容消瘦,魏侯爷脸色也不好,搀扶着老爷子上马车,差点把人摔了。
    郁枝唏嘘一叹: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了
    你是怎么死的?
    四小姐摸着下巴看她。
    遇上几个流氓地痞,为保清白投河自尽。
    魏平奚眼睛微眯:现在呢?那几人还活着吗?知道长相名姓吗?
    前世害死她的人郁枝想忘也不能忘,张嘴一一道出,便听四小姐煞气腾腾道:我的仇没法报,你的还不简单吗?翡翠!
    翡翠在门外应声道。
    详细与她说明地痞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模样特征,魏平奚冷笑:这几人,都给我宰了!
    她瞪了郁枝一眼:不早说!
    仿佛让那几个地痞多活一天她都气得慌。
    差事交代下去,又一只信鸽从京城上空飞向远方。
    四小姐气闷地躺在床上,郁枝讨好地为她平心顺气:我不是不恨,是没人为我撑腰,不过现在有你为我报仇,我很开心。
    你是开心了。她喃喃道:到底是哪个孙子要害本小姐?
    郁枝小声道:那你呢,怎么去的?
    被人毒死的,死得可惨了
    她简单叙述一番有多惨,抬眉看到一张惨白落泪的脸。
    怎么、怎么那么惨?
    这比她投河疼多了。
    郁枝心里有她,自然听不得她受苦,看不得她忍疼,心底对那下毒之人恨得咬牙切齿。
    她扑簌簌红着眼睛掉泪,魏平奚后悔和她形容,一手搂着她:别哭,这不又赚了一辈子吗?
    若没这死而复生的经历,她就真成冤死鬼了。
    糊里糊涂,仇人是谁都不晓得。
    死得憋屈又窝囊。
    郁枝抱着她哭得嘤嘤切切。
    魏平奚还没从前世的枉死缓过来,心性一起,压着人深吻。
    哭声尽皆没入她的喉咙。
    天地终于清静。
    皇后娘娘停在皎月宫门前。
    守在宫门的婢女恭敬行礼:娘娘,殿下还在睡,您
    还在睡?可曾用膳?
    尚未用膳。
    喊她起来,本宫与她一同进食。
    娘娘发话,宫婢不敢不从,硬着头皮去喊熟睡中的公主。
    季青杳坐在床榻问道:本公主脸上的伤好些没?
    好多了。
    可能看出来?
    贴身婢女谨慎道:最好还是再过一天。
    再过一天?母后人都在宫里了!
    她烦得不行:找妆娘为我好生上妆,绝不能让母后看出端倪。
    大炎朝尊贵的公主殿下,帝后唯一女儿,若在自己宫里脸上顶着巴掌印,额头显着伤痕,恐怕要出大乱子。
    颜袖好耐性地等在皎月宫,如今有资格让她等的人太少了。
    娘娘,公主来了。
    季青杳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而来,容色娇俏:母后,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怎么睡到这时,可是身子不舒服?
    还好,就是近几日身乏,做什么也没干劲。姣容公主挨着皇后坐下:母后,听说父皇下旨要仪阳侯一家搬到京城?
    颜袖手捏瓷勺:你消息倒是灵通,你姨母携女入京,侯爷与发妻感情甚笃,一家子骨肉哪能两地分离?在一块儿才热闹。
    若他们来了,是挺热闹。
    她又道:仪阳侯府一团乱麻,前阵子发生的事京城都传遍了,大公子骗婚、偷养外室、冷待正妻,难怪孙氏要与二公子苟合
    亲戚家的事不好议论。皇后娘娘为女儿夹菜:死者已矣,不可再念叨人家的是非。至于魏家二房的事,你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哪好嚼人舌根?
    这舌根我嚼不得,魏平奚就嚼得?
    她又在指责当母亲的偏心。
    颜袖好笑地放下瓷勺:她是外甥,你是女儿,哪能相提并论?
    是女儿比不过外甥?
    是亲疏不能混为一谈,做母亲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比人家的好。
    季青杳一愣:母亲说的是。
    她抱着皇后娘娘胳膊:母后,我想回太师府一趟,我想外祖父和外祖母了。
    好,改日我陪你同去。
    一顿早膳用完,离开前皇后抚摸女儿的脸:我疼爱奚奚,你从小就不服,其实这没什么好比较的。杳儿,你要知道,没有母亲是不疼爱自己亲骨肉的。
    儿臣知道母后的心。
    你知道就好。
    儿臣恭送母后。
    人走后她脸色沉下来,问左右:礼物备好没有?
    回殿下,备好了。
    魏平奚拈着棋子又放下:你说明日姨母和公主要来太师府?
    翡翠回道:乾宁宫的宫女亲自来传话。
    怎么?可有不妥?
    没什么不妥。
    魏四小姐扫了一眼面前的棋局:来就来,我就不信当着颜家人的面,她还敢挑事?
    魏夫人敛眉落子:她来她的,你玩你的,不冲突。
    母亲说的是。
    她忽而起了兴致,扔掉手上的棋子:母亲,你再和我说说关于姨母的事?
    当年母亲和姨母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不是还在乾宁宫与姨母一起养胎来嘛,怎么就晚了姨母一步,让那季青杳先我一个时辰出来?
    要不然,该是她喊我表姐了。
    颜晴盯着错乱的棋局,不动声色捻动佛珠: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外祖母啊,外祖母说母亲和姨母当年关系可好了!
    关系可好了。
    当年关系好,而今关系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有什么事能让重情的皇后娘娘远了嫡妹,甚至不惜一怒之下令原本在京城居住的魏家迁回陵南?
    郁枝掩好眸心的疑惑。
    魏夫人面对女儿很是无奈:你就这么好奇?
    和母亲有关的事,孩儿当然好奇。
    好,那我说给你听,省得你再去烦你外祖母。
    她嗔看女儿一眼,魏平奚亲亲密密地挨着她:母亲说,我保证仔细听。
    第49章 跳湖
    魏夫人疼爱女儿到了宠溺的地步,女儿想知道的她从不瞒着,过往之事在心头过了一遍,她眼睛漫出温柔的光彩。
    颜家就我和阿姐两个女儿,我们生来独宠,我是那个最小的,不仅爹娘疼爱,长姐也拿我当手心宝。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十几年快乐的光阴,直到我们长大。
    别看现在的皇后娘娘温柔如水,她少时可没给陛下多少好脸色,她这个人,若是不笑,瞧着总有两分冷峭在里面,像风雪里凌然的梅枝。
    但她对我很好,有了好吃的好玩的总会想着我,我也习惯了她对我好。
    你知道的,习惯是很可怕的力量,当她忽然有一天告诉我她与陛下定情,我无法接受,总觉得此生都要失去这位长姐的庇佑。
    阿姐与陛下定情,对颜家来说是很大的事。
    爹爹不希望阿姐与陛下在一起,那时朝政还把持在燕太后手中,少帝仰人鼻息。
    但阿姐心如磐石,直说陛下生她生,陛下死她死,她将自己看做季萦的人,爱得热烈纯粹。
    我很不解,也很好奇,好奇怎样的人能令阿姐变得如此疯狂。
    我幼年时曾见过四皇子一面,幼年时的记忆浅薄,风一吹就散了,于是我偷偷跟着阿姐出门,见到了少年时期的季萦。
    她感慨道: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魏平奚疑惑:莫非是在幽会?
    不错,他们去了明山偷偷约会。
    春暖花开,当朝陛下穿着女装对阿姐跳了一支舞,阿姐反而穿着一袭长袍,我从没见过那样倾城美貌的少年郎,也从未见过那样愉悦的阿姐。
    季萦十一岁登帝位,十三岁占据美人榜榜首,十六岁得了阿姐的心,而后过了两年,陛下以后位许之,迎阿姐入宫,颜家自此成为陛下坚实的臂膀。
    陛下能有今日,大炎朝能有今日,三分之一的功劳归于阿姐和颜家。
    只是婚后陛下和阿姐子嗣艰难,阿姐早于我出嫁,等我生下你三位哥哥又有了你,中宫才传出怀孕的喜讯。
    我那胎怀得不稳,你外祖母担心我出现意外,主张我入宫与阿姐作伴,有宫中御医在,真有什么意外也好防备。
    阿姐见了我很开心,可以说怀胎的那几月她都很开心,整个人散发一种奇异的喜悦,脸上洋溢即将为人母的笑容。
    她有了孩子,才有了今时的温柔。
    我们在同一天不同时候发动,她那一胎却是难产,生到最后晕死过去,我晚她一个时辰生下你来。
    可叹她用半条命的代价生下来的女儿,落地没多久被太后抢去抚养。
    燕太后名义上是陛下嫡母,奉先皇之命垂帘听政,震慑百官。可谓权势遮天。
    天为天子,天子荣辱都在她一念之间。你想,那是何等的霸道风光?
    提到燕太后,魏夫人语气不善:姣容公主自幼长在太后膝下,寻常时候阿姐想见一见女儿都难。
    阿姐产女后心情抑郁,喜怒不定,我当着她的面在乾宁宫抱你,你还小,在襁褓中,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
    她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女儿,寒声训斥了我,责备我不该在有风的日子抱你出来。
    我惹了她不喜,陛下顾虑她的感受,将魏家赶回陵南。
    还在想呢?
    郁枝为她端来一盏茶。
    魏平奚接过茶盏:母亲走了?
    走了,说要你把心放肚子里,明日娘娘和公主前来,她会护着你,拦着公主任性刁蛮。
    这话说得。她笑:像是我怕了季青杳。
    你才不怕。
    你又知道了?
    郁枝亲她一口: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怕。
    魏平奚指着脸道:再亲一口?
    不亲了。
    她提起裙摆就要跑,被人眼疾手快地捞回来:亲了就跑,不厚道。
    那你要如何?
    四小姐低头轻咬她唇瓣:咬你,咬得疼不疼?
    不疼郁枝别开脸,避过她的亲昵。
    陪我待一会,心里有点乱。
    怎么乱?是听了陈年旧事才乱的吗?
    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满心纠结:可真要说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感觉奇奇怪怪吗?
    有点。
    我也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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