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往后踉跄了两步, 他没接触过如此复杂又棘手的事,生性单纯,从未想过被人当棋子, 一时间唇色苍白:可我没想着害人,我只是想跟他分享西渠工图的完美,他怎么会
    姜如倾看着他, 叹了口气,他和裴文箫看上去都是凉薄淡漠之人,但裴大人是因为看透世故, 看清人心, 才这般清冷。
    而顾景恰恰相反。
    他一直以来缩在自己的壳里, 屏蔽一切外界不利的信息, 凉薄只是他的保护色罢了。
    姜如倾缓声说道:水不试,不知深浅,人不交,不知好坏,我相信你并非出于恶意,可现在有人就想将你往悬崖上推,你还不赶紧避让么?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侍卫,轻语道:顾景,玉扇在你手上并无实用,反会带来其他灾祸,你交给我,放心,我和裴大人有办法护你,护顾家。
    顾景抬眸,看眼前的这个娇柔女子,方当韶龄,但却有着超乎这个年纪的稳妥庄重,而且对魏国朝政有着难得可见的洞察力,不由自主地让人信服。
    他紧握袖摆的修指松了松,那翠绿的扇穗子就从袖内飘荡出来,玉扇也跟着从他掌间滑落,他一把握住,姜如倾眼尖,也瞬时抓住了他的云纹宽袖。
    四目相对,宽袖内波谲云诡。
    袖下的玉扇,顾景持着扇头,姜如倾握着扇柄,两厢都在暗自较力。
    姜如倾眸色冷厉:顾侍郎,你还有何担心?
    顾景毕竟是男子,力量大些,将玉扇往自己这边一拉,指尖已挪至扇柄,紧挨着姜如倾的纤指,寒声道:不得不承认,姜公主是个诡辩高手,差点将我绕进去。你说得没错,白束可以供述我是他的同谋,但顾某也不是吃素的,他既然要倒打一把,我也可以呈述工图乃是他所窃,毕竟也无人可以作证我将工图给了他,工部也没有借赁记录,而顾某只要伪造一个西渠工图缺失被窃,就可以将脏水泼出去。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计策,看来之前确实是小看他了,姜如倾被顾景在袖内的指节层层逼退,稳了稳心神,他虽少与人打交道,但并非不懂权衡之术,这头脑若善加利用,定大有作为。
    顾景的修指继续沿着玉扇继续往下,声色低沉:我不会将玉扇交出去,小王爷上台,靖安侯府就会倒,光蛊惑先帝残害同胞手足就够灭九族了,再加上计划谋反,靖安侯爷必会死无葬身之地,俊书定会跟着受连罪!姜公主,你是大齐人,恐怕不知连罪的刑罚,那是受绞刑!我不会眼睁眼看着俊书上绞刑架!
    语气中遏制不住的愤怒。
    姜如倾已被逼得退无可退,只能揪着扇穗获取一息玉扇的魂。
    她抬眼,眸色是一片沉静,仿若一汪澄澈碧水,能让人渐渐平息怒火,她说道:顾侍郎,你有智有谋,我很是佩服,可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靖安侯爷继续肆虐横行么?你就能罔故天下苍生于不顾么?
    顾景的唇角抿了抿,指尖有所松动,想来刚刚的那番话对他是有触动的,姜如倾缓缓上移,重新占据扇柄之位。
    她突然就明白了,顾景并非不想为官,不然他就不会担工部侍郎。他有为民之心,但又不想将自己弄脏,便在官场边缘远远看着,韫椟而藏,等待一个真正的贤主出现之后,再全心辅佐。
    姜如倾继续劝慰道:你和靖之其实是一类人,皆是乐民之乐,忧民之忧的人,你心里明白,新帝非贤主,靖安侯爷也不是,小王爷上位,我虽不敢肯定是太平盛世,但定会比现在的要清明,顾景,松手吧,把玉扇给我吧?
    顾景眸光缓和了一瞬,突加大掌中力道,喉间哽塞:可我只要俊书活下来!我可以一辈子碌碌无为,也不管你们谁做皇帝,我只想要俊书能活下来!
    姜如倾感觉袖袍中的玉扇要被捏碎,忙温声安抚道:我知道你对俊书的情意,既然我说能保下顾家,那俊书我们也会想办法保下,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好人枉死。
    见顾景神色略有缓和,她继续说道:但有句话,想告知顾侍郎,无论表姐想不想站出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谁也不能替她做抉择,希望你不要阻拦,这是她的坦荡和体面。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她说出真相之后,保护她的勇敢,保护她不再受伤。
    姜如倾抬眼,看顾景的眸光闪烁,知道他这么聪明,定会明白俊书最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份无愧于心的坦荡而已。
    她正欲乘胜追击,就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闪了过来,啪,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顾景脸上已经落上了五指红印。
    滴血般的红,看得出来,打的人下了狠手。
    造孽啊!你竟然也会被美色迷惑,你不知道这是谁家夫人么?!顾宣甩了甩自己打的生疼的手,看着自家儿子和姜如倾袖袍下的拉拉扯扯,不忍直视,痛心疾首道,还不快松开!
    顾景在袖袍中的修指有意一松,姜如倾忙握住玉扇,往自己的袖内滑去。
    待完全拿稳扇,姜如倾的心才彻底落下。
    她抬眼看到顾景脸上的印痕,忍了忍笑,顾侍郎,今日多谢你了,您是个怀瑾握瑜之人,日后定会有大作为。
    话毕对顾宣道了告辞,便离开了。
    待走出京兆府好远好远,见到冯涔和俊书,腿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俊书忙扶稳她:阿景可说有见到过羊脂白玉扇?
    冯涔看她娥眉紧蹙,安慰道:没事啊,没见过就算了,那扇这么有灵气,没准在哪个角落等着我呢。
    话虽如此说,但姜如倾见他和俊书皆面露惆怅,便缓缓从袖中拿出玉扇,喜笑逐颜敲了敲他们俩的脑袋:在这个角落呢,舟公子出马,自是没有办不了的事!
    清风拂过,吹动她额间的碎发,俊书见她双颊笑涡勾漾,自己也不由地心旷神怡,唇角带笑。
    她替她擦了擦鬓角的汗,问道:顾宣没为难你么?
    姜如倾便将在京兆府所发生的来龙去脉略说了说,三人走在回舟宅的路上,看树上的鸟儿挨挨挤挤,一路说说笑笑,打闹逗趣。
    冯涔也会时不时的吹捧:倾倾好口才,某人的阿景小哥哥定是甘拜下风。
    或是醋溜溜的说着:阿景小哥还挺痴情,难怪某人以前会看上他。
    这必遭某人俊书的左一拳击打,右一脚横踢。
    三人就这样笑语喧哗回到舟府。
    抬眸间,姜如倾就看到品山焦急地在府门口踱着步。
    她忙上前,心中不安:品山?可是裴大人出事了?
    品山一看到姜如倾就开始呜咽,双膝跪地,面色十分地难看,含泪道:夫人快,快去镇国公府,裴大人要被打死了
    什么?
    姜如倾眸中一紧,不由分说,嫌马车太慢,跃马扬鞭,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一进镇国公府,就往裴家祠堂飞跑,裴文箫如果受什么惩治,定是在这儿。
    祠堂深掩在镇国公府的□□,向来不让下人靠近,这里无花却种着数排的参天大树,像一块无形的黑布笼罩在上,冷意和威严并齐。这里摆列着裴府的列祖列宗,也只有这里,才能让裴文箫跪下。
    姜如倾还没靠近祠堂,就已感受到了细密的寒气进肺,她的脚步一顿,就听到了长长的一鞭笞落在地之声,短促又狠戾,她听到都浑身打颤,不难想象这刚刚那鞭落在靖之身上,已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她边咬着牙边往祠堂大门飞奔,狠着劲一把推开。
    粉尘在光束中翻涌。
    姜如倾看见裴文箫并未跪着,修眸因突然的阳光而不由地眯了眯眼睛,可他的身上外袍尽褪,只剩里衣,原本素白的衣裳已是一片一片的红,被他的血染透浸润,衣衫破敝之处是可见的血肉淋漓。
    她的眸色中仿佛添了一层血雾,什么都看不清,但眼泪却在止不住簌簌落下:靖之
    她浑身发颤,朝边上老夫人大声怒喝道:你为何要如此!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像只失控的小鹿,怒鸣中掩不住地悲恸。
    裴文箫往前艰难地走了两步,喉间都是血腥,声色尽哑:倾倾......是我自己打的。
    姜如倾抹了一把泪,疾步走向他,才发现他的左手握着长鞭,滚烫鲜血沿着鞭沿滴滴落在灰白的地上,蜿蜒曲折成了条泾渭分明界河。
    一半是他们,一半是老夫人。
    裴老夫人已是啜泣不止:靖之,我养你这二十多年,你就和我没有半点情分么?
    裴文箫只觉咽喉有阵阵血腥不断往上翻涌,他苦笑道:刚刚这三十鞭还不够偿还你的情分么?裴老夫人。
    他实在有些站不住,姜如倾忙扶稳他,喉间呜咽,强忍不让自己哭出声。
    裴文箫反握住她的手,来到老夫人面前,足尖就是血河,他用指腹抹去了自己唇角的血,俊颜比以往更冷,寒声道:你在生下白束的那刻,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作者有话说:
    心疼裴大人,属实是有点惨了。
    第82章 、夸夸
    姜如倾怔愣, 头大如斗,耳边如蚊蝇在不断嗡嗡作响,白束竟是老夫人所生
    所以这母子情分不是我想断的, 而是你!
    裴文箫的声色如利刃,直扎人心, 裴老夫人泪流满面, 跌坐在蒲团上, 一时难以站起来, 向来一丝不苟的鬓发竟凌乱卷翻,双眼一下子就塌陷了下去, 哪还有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威严。
    他居高临下,冷冷地说道:如果不是今日白束告知, 你还打算瞒我于何时?
    当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大理寺的牢狱内攀着他的脚,拿着这个为威胁,请求网开一面时, 他只感觉恶心。
    养育了他二十二年的母亲,从小训诫他言行端正,洁身自好的母亲, 从小和父亲相敬如宾的母亲,竟然在外有这么大一个私生子,还整日在他眼皮下走动, 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裴文箫喉间的血腥一股又一股地自下而上翻涌,他晃了晃步子,勉强着继续说道:父亲可知白束是你和那逆贼袁复所生?
    怒喝之下是掩不住的愤怒, 以及哀莫大于心死的苍凉。
    父亲生前最信任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心腹大将, 一个是他的枕边人, 却暗中勾结,偷香窃玉,他想到就可憎,恨不得将这两人碎尸万段。
    裴老夫人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他不知,他不知,那年靖安侯夫人去乐城养胎,我正怀上白束,便借口照顾她之由也一同去了,生下白束后就让她带回了靖安侯府,老爷他什么都不知道。
    姜如倾看着眼前这个向来端庄自持的老夫人,在进祠堂前定也好好装扮了番,但她此刻脸上的脂粉随着不断倾注的眼泪而被浮在皮骨之上,红艳的口脂在唇角散开,就像死鱼般呆滞的眼睛里,透着失魂丧魄的呆滞与懊悔,白与红在她脸上不断随光影浮现。
    在这昏暗的祠堂内,说不出的惊悚。
    寒意从脚底往上蔓延,姜如倾感觉全身宛若置于冰窖,但她看到裴文箫的肩膀明显一松,在老夫人说公公不知情之后,他全身紧绷的筋肉眼见地松弛了下来。
    姜如倾的心疼了又疼。
    靖之在为他的父亲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幸好公公不知,幸好他在生前还留有对感情真挚的幻觉,不至于在死前太过悲凉。
    姜如倾也总算明白了裴文箫为何要抽自己这三十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想用这鞭刑,切断他和老夫人的所有关系。
    可这又不是他的错。
    明明是是别人犯下的错,他却拿来自罚。
    他在割舍这份母子情意时,也在舍不得吧,只能依靠皮肉之痛去活生生地舍弃。
    姜如倾垂眸,看他里衣上的血迹斑斑像大朵大朵盛得正艳的红海.棠,她再也受不住,喉间哽出长咽:靖之,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他向来对谁都能狠下心,对自己尚且如此,白束受他的十鞭就已经卧床不起,姜如倾已经能想像得到,他衣衫之下的血肉,恐怕已是无寸好之地。
    她勾着他因疼痛而颤抖不止的修指,给他擦着鬓角的汗,痛哭道:靖之,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裴文箫偏了偏头,看她的羽睫上挂满了泪珠,簌簌而下,他先拿巾帕擦了擦自己指腹上的血,尔后轻柔地抹去她的泪,对她勉强浅笑道:好,倾倾别哭,听你的,我们回家。
    眸底依旧是一片宠溺,但嘴角却是不断溢血。
    姜如倾拿出绢帕替他擦着唇边的血,心被抽疼,眼被泪水覆盖,重得都快抬不起来,哭着说道:裴大人呐,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他的血很快在她红袖边洇晕,层次不同的红,仿若翻飞的火烧云。
    姜如倾不想再呆下去了,这个隐晦昏暗的祠堂,她不想再来了。
    她搀着裴文箫往前走,血路在她身后铺开,眼前是从外打进来的光,落在地上,形成灿然的光斑。
    只要在往前一步,就可以走近光里了。
    她的半只绣花软鞋已踏入光圈,上面还可以依稀可见从京兆府走至舟府时沾染上的土褐色的泥,明明是脏的,但却能感到向阳而生的暖意。
    姜如倾全身都渐渐暖了过啦。
    裴文箫!你给我站住!
    身后传来裴老夫人的声音,已是哭哑,像只鸦嗓在叫喊着,狼狈可闻,她强撑着从蒲团上站起。
    姜如倾的脚步一顿,裴文箫也跟着停下来。
    两人皆未回头。
    裴老夫人在他们身后怒斥:裴文箫!你真要弃裴家于不顾么?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么?!是这女人的母国贼子杀死的啊!你忘了你浑身鲜血背着父亲回家说得第一句话是什么了吗?
    你说,你此生和齐国势不两立!你要为父亲报仇!都忘了么!
    裴文箫冷哼一声,他的身影在光束中半明半暗。
    他回转身,眸色中满是嘲讽,轻笑道:母亲,是你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吧?你不妨去问问你的情夫和帮你养了十八年儿子的靖安侯爷。
    老夫人已是歪歪倒倒,你是说他们杀了你父亲
    裴文箫彻底走近黑暗中,沉声道:看来你不知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袁复他已经在诏狱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靖安侯了。
    老夫人跪倒在地,爬向裴文箫,嚎啕大哭:靖之,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时年轻,你父亲又不顾家,整日不是去打仗就是去校场,我也是个女人啊,心中苦闷便喝了点酒,恰好那晚袁复又来送东西,传达老爷有军务要忙,不回来了。我心中有气,又是一时糊涂便和袁复有了苟且,但你相信我,在那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他有过接触,白束是意外,我想他也是条生命,不忍残害,但母亲真的不知道他们竟残害了你父亲
    裴文箫淡声打断:你和袁复的事如何,我并不想知道,听着恶心。
    老夫人揪着裴文箫的衣摆,双手像槁木般盘缠,央求道:靖之,是母亲错了,是母亲错了,我不求你原谅我,但你看在母亲养育你这么多年的份上,能不能给白束留条命,母亲求你,母亲可以去死,你可不可不要杀白束,是我没教导好他。
    姜如倾看着裴文箫起伏的胸.腔,知道他已是气极,但恐怕浑身疼颤到连推开的力气也没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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