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手见招拆招,抓住了沈淞月魔尊的身份,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是魔门从中作祟,事后暂且不论,今日这大庭广众的局面下,正道的颜面经由他的话术,最后一层遮羞布是扯不下来的了。
    就在此刻,顾凌霄恰到好处的开了口:玄真长老,淞月剑君为何此时来搭救我,您不是心知肚明?我与他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当日天下大比,您见到我所用的悬脉银丝、玄灸银针,可曾想起过淮南顾家的满门性命?
    这段往事,却是实在很少有人记得了。
    戚燃在三生镜给的顾凌霄记忆中看到这一段时,虽然震惊,但对淮南顾家,着实也是知之甚少,原本只以为是个普通医馆,前几日他们一起商量今日对策时,顾凌霄才将当年的一切和盘托出。
    其实顾凌霄对他的父母,是没什么感情的。
    顾家世代行医,医术传男不传女,顾凌霄刚出生时,原本很得顾家人喜欢,但没过多久,他们便发现顾凌霄似乎先天有所残缺。
    不哭不闹、对外界的刺激几乎没有反应,给饭就吃上一口,饿了也不会啼哭,活像个假人,还查不出任何病因。
    顾家在淮南修真界,也就靠着行医立足,小顾凌霄一看就不是个做医者的料子,顾家于是迅速就将他放弃了。
    他爹正当壮年,他娘也不甘心,紧跟着的三年里就又连生了两个孩子,还都是健康的男孩。
    顾凌霄于是便成了个自生自灭的弃子,饿不死,也没人在意,偶尔被不长眼的仆役欺侮了,也无人替他出头。
    偏偏顾凌霄从出生起,便能记事。
    他对他的父母没有感情,但终归存有生恩,三岁那年顾家被神秘人灭门,唯顾凌霄一人被带走,几番辗转后,被交到了昔日清平道尊的手上。
    那时候顾凌霄不太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隐约能分辨出,灭门的人中,一个和清平有着如出一辙的灵力脉络,一个则是直接就带着清平的气味。
    后来顾凌霄推断,那两个人,应该一个是清平的徒弟,一个是清平的道侣。
    但清平的亲传弟子足有七人,着实不知当年是谁动的手,至于清平的道侣,更仿佛是个莫须有的存在。
    直到剑宗出事,顾凌霄才将怀疑转向玄真,直到前段时日夕歌用出大乘期的防御法宝,他们才终于将这名女子同清平道尊的道侣划上了关联。
    至于顾凌霄天下大比时刻意将银针和银丝用作武器其实只是他埋的一手有备无患的伏笔罢了。
    此时刚好能用得上,那便拿来用用。
    围观的修士们窃窃私语,好一会儿,终于有听雨楼的弟子,翻出了关于淮南顾家的往事。
    淮南顾家当年不算出名,但被灭门也着实是灭得蹊跷,一夜之间上百条人命说没就没了,他们家世代行医、与世无争,家族里也没有什么值得被觊觎的资源啊!那时候,带队去查案的正好也是玄真长老!一名听雨楼的弟子匆匆取出玉简,翻阅出了旧事的记载。
    前段时间我看天下大比的灵影时,就在想怎么凌霄真君的攻击手段同我们这些行医之人有点类似,没想到他真是出自医者世家?神农谷的弟子小声道。
    所以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真谁假,如果沈淞月和顾凌霄都是被玄真等人逼入魔道的,那玄镜道尊入魔自陨一事会不会也是玄真道尊为了争权夺势做下的?
    但是除了沈淞月本人能算半个人证,顾凌霄的出手方式算得上半个佐证外两边谁也没有拿出什么决定性证据吧!
    我已经搞不懂了,真相总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但是玄真道尊怎么想的啊,不赶紧动手,反而任由他们抖落出这一大堆的猛料?
    你眼瞎么!他们旁边站的那个狐狸眼男人没看见?要是没他站那儿,你觉得玄真道尊有可能放任他们跟自己唇枪舌剑?
    啊对!所以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刚刚拦玄真道尊的攻击,是不是只拿了一根手指?
    要我猜的话,那个人怕是青丘之主吧?先前白野妖尊不是说,戚燃那灵宠有九尾白狐的血脉么?
    你说得有理!可以可以,今天怕是会有一场大战了啊!
    大战个屁,这种真相混乱不清的情况下大战,谁赢了就是谁心虚、急着杀人灭口,看着吧,玄真道尊首要保留的,一定是上玄宗的颜面,他才刚上位,正是要立正大光明人设的时候
    这个修士对局势分析得确实到位。
    只见玄真听了顾凌霄的反问后,手中广袖一挥,收起了方才那座发动攻击的编钟,洪声道:顾凌霄,我虽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竟认为顾家灭门之事乃老夫所为,不过俗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既然提了,老夫便也坦然避嫌!今日你从上玄宗除名之事不变,但你的性命,三个月之后我宗再派人来取,你尽可在这段时间内大胆查探,将真相公诸于众!
    就且再留你几日,等真相大白了,再来堂堂正正取你性命!
    闻言,顾凌霄和戚燃都将目光转向了楚卿。
    楚卿朝他们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这个动作的意思是玄真的靠山,那名大乘期女修就在附近。
    那就走。沈淞月何等敏锐,见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今天最好是到此为止了。
    楚卿也话不多说,直接手一扬,几人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半空中。
    他速度极快,不过几息,便带着他们来到了妖境与魔境、佛国的三方交界处。
    这便是道别之地了。
    沈淞月轻声开口道,这位前辈,多谢相助,我们便在此处稍待罢。
    众人刚从空中落到林地不久,一道身影便无声无息的接近了过来,是白野收到沈淞月的消息赶来了。
    这一刻,是此后整整三年以来,戚燃同他牵挂的人们相聚最圆满的一刻。
    白野哥!戚燃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诀尘和莫千寻朝白野施了一礼,白书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身旁,而沈淞月,则朝白野拱了拱手,低声道:白兄,师兄他劳您继续代为照顾了。
    白书一怔,看向沈淞月,眼神里有些茫然,却又含着说不出的眷恋,他一时甚至没能组织好语言,迟疑片刻后才道:淞月剑君我知道我认识你,今日匆匆一见,着实太过短暂,我们
    白书很想再同他相处一段时日,不舍得就此分开,但他和戚燃此时都只金丹中期,他更是白虎妖族之身,身份敏感,呆在妖境才是最不会拖累旁人的选择。
    白书用力闭了闭眼睛,没能说出话来,身旁的白野开口道:妖境始终都会向你们敞开怀抱,淞月、小燃,还有凌霄真君,以及诀尘、千寻两位小友,不论何时,只要你们需要庇护,尽可来妖境报出我们的名字。
    戚燃听了,也一时无话。他虽昨夜已与白书做了道别,今日一别后便要天各一方,但好不容易沈淞月也已在身边,如果可以,他也想能够暂歇几天,得一个短暂的团圆。
    怀里的小白应是听懂了一半,他变了几天人形后,还是觉得小狗的形态更方便黏着戚燃,因而现在眨巴着眼睛,望望白野、望望白书,又望望沈淞月,最终跳下来朝白书伸出了爪爪:书书不要伤心嗷,等、等我们把坏人都打跑了,再一起回家家!
    白书笑着弯下腰,把小白抱到怀里揉了揉,哑声道:好,我们之后再一起回家家。
    沈淞月别过头,沉默片刻后,道:走吧,小燃、顾凌霄,以及这位妖族前辈,请先随我回魔境,道门那边,目前来说太危险了。
    几人就此告别,莫千寻本是散修,她会随同诀尘暂去佛国游历,等风波落定后再回道门境内。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临走前,莫千寻忽然想起了什么,坐在诀尘的莲舟上,大笑着朝他们挥了下手:好啦好啦,不是说等凌霄真君合道大典的时候我们全都要到么?都别伤心了,下次再遇,可就是大喜的日子了!
    她的声音逐渐被远风吹散,已经分开的几个人,却都各自失笑。
    有楚卿在,沈淞月只将自己如今洞府的位置大致报给了他,一行人几个呼吸间便到了魔境的新月山脉附近。
    道门总爱将魔境形容成暗无天日、血流漂橹的人间炼狱,可在顾凌霄他们在魔境历练时,就早已知道魔境确实有的地方终日黑暗,也确实有的地方将凡人当做动物驱使猎杀,但因地广人稀,各地风俗其实相差甚远,真要说,魔境或许更接近于凡人尚未开化时的蛮荒时代,魔修血修等等之于凡人,就是邪神怪物之类的存在。
    新月山脉算是魔境中较为山清水秀的一片地界了,沈淞月一向颇有品味,主峰之上,大大小小的楼阁穿插林立,男男女女的修士们各自穿着样式统一、裁剪颇佳的墨色法袍,从空中掠过时,戚燃发现既有练剑的,也有寻常法修和丹、器、符修等。
    沈淞月将他们带到了自己的正殿,刚刚踏足入内,里面就传出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哟,今儿个热闹啊?去了趟妖境,一家老小就全都给带回来了?
    第60章 爱语
    沈淞月闻言, 立时回头看了眼溜溜达达跟在他们身后的楚卿。
    楚卿双手拢在袖中,十分和蔼的朝沈淞月笑了笑:无碍,都是年轻人么, 我这个老人家出来一趟,也见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
    戚燃听得也松了口气。
    虽然这些天下来, 这尊大佛对他们的态度已经十分清晰:他心爱小孙孙的好朋友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他真就是把自己当做了陪小孙子出游的老人翁,请他帮忙动手牵制玄真时, 他也是一种好吧, 那我老人家就陪你们玩玩吧的态度。
    但多少还是会担忧是否怠慢了他。
    小白自从化形后,心智肉眼可见的开始了成长, 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 直接甜滋滋的朝楚卿道:爷爷真好!谢谢爷爷把我们带到了月月这里!
    哎哟, 小白还跟爷爷说什么谢谢啊!楚卿立马被哄得眉开眼笑, 见小白还对他伸出了爪爪,赶紧从戚燃怀里把小白接过来搂着。
    沈淞月见状,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浅笑。
    偏巧此时几人刚好进到了内殿,正靠坐在主座侧边的男人, 语气酸不拉叽地又开了口:啧啧啧啧, 我们杀人不眨眼的新月魔尊竟然也有笑模样?沈淞月,老子为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 你哪天也对我笑一个?
    戚燃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那人打扮得还颇费了些心思一身绛红蟒纹外袍松松垮垮的滑落在肩头, 内搭的墨色交领长衫在腰身处微微收紧, 勾勒出他窄瘦的腰身,乌黑长发看似随意的在肩头挽了根玉簪, 垂落的发丝略微柔和了他英俊硬朗的轮廓, 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俊美而不失惑人之色。
    虽然跟着沈淞月出去约架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戚燃依然能想起,当年不管走到哪个朋友家,都能偶遇各式各样倾慕于沈淞月的男男女女
    是的,男男女女。
    沈淞月跟顾凌霄还不一样,顾凌霄虽然也广受欢迎,但或许是因为他性格太冷、与人的距离保持得太远,会暗送秋波的大多都以女子为主,没有哪个男的胆敢多想;沈淞月当年却是对谁都如沐春风,谈笑风生的样子,时不时的,戚燃就会见到几个迷恋上他的男子。
    但从来,沈淞月都是谁也不爱。
    做朋友可以,谈情说爱免谈。
    看眼前这个男人,周身气场定然是常年身居高位,修为戚燃只能分辨出他至少是合体初期,在魔境想必也是个魔尊之类的人物。
    沈淞月先请楚卿和顾凌霄、戚燃各自坐下后,才坐到了那男人的对面,十分客气疏离地道:多谢照寒魔尊这几日替我坐镇境内,代您清剿叛徒之事,七日内淞月定然兑现。
    照寒魔尊戚燃听过这个名字,在魔境算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他父亲是魔境最大的宗门万魔宗的宗主,修为与玄镜、玄真是一个境界,均为合体后期,姬照寒作为他的独子,也是个成名已久的魔修天才。
    前些年,他以仅仅一百八十多岁的年纪,从化神期突破到了合体期,比他爹当初还早了二十多年。
    以他的修炼速度,取他父亲而代之只是早晚的事,不过他们父子俩感情应是还不错,姬照寒合体期后没有长留在万魔宗,而是开始满天下的闲逛,居无定所。
    不知是何种因缘际会,这位照寒魔尊像是已经与沈淞月认识不短的时间了,还对他倾了心倾心倒是也不奇怪,要论惊才绝艳,沈淞月这个六十多岁的化神中期剑修,可比姬照寒还要天才好几倍,在戚燃眼里,自家小师兄比起顾凌霄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姬照寒听了沈淞月的话后,脸色一点也不好看,清剿叛徒你什么时候去弄都可以,不需要赶什么七天内,怎么,生怕我在这里赖着耽误你么?
    他话一说完便站起了身,冷冷的看了圈在场的几人,最终眼神停留在了戚燃的身上。
    戚燃:?怎、怎么了?
    姬照寒一言不发的收回视线,径直走人了。
    沈淞月任由他来去,抬手叫了两位侍女进来,为他们三人斟茶,对不住,让你们见笑了。
    侍女退下后,沈淞月也没有婉转客套,直接切入关键话题,娓娓道:这些年我以新月魔尊的身份,一边通过魔门这边的势力网追查线索,一边追杀、并搜魂了十余名当年参与我宗灭门的正道修士,终于查出了昔日主使的身份合欢宗上上代宗主朝音仙尊,她与上玄宗的清平道尊有过一些暧昧关系,而玄真,则是受她驱使的最大帮凶。
    朝音夕歌。戚燃立刻将这两个名字联系了起来。
    沈淞月继续道:朝音三百五十岁时卸任合欢宗宗主,四百岁时以大乘期的修为冲击飞升,外界均以为她早已陨落,但不知她以何种方式留下了性命,一路又存活了百余年,直至如今。而二十年前,刚好是清平道尊闭关冲击飞升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忽然撺掇玄真去勾结了神风宗、丹霞宗等门内对名利较为执着的化神以上修士,加上她自己的一部分魔门势力、以及雇佣的魔门杀手,一同杀上了剑宗。
    之后,便是朝音出手杀死了云灯,并将云灯的残魂赏给了玄真,而那些珍贵的灵草丹药、灵剑灵石等等,则被同行的修士们瓜分了个干净。
    朝音的时机着实选得毒辣、心计也着实深沉。
    因玄真拖下水的正道大宗着实不少,那些化神期修士回门过后,纵然受到过一些盘问,但越是有头有脸的大宗门,越是善于衡量利弊,他们清楚把自家门人干的好事捅出去没有好处,因此即使盘出了什么破绽,也都默默选择了遮掩。
    昔年的玄镜同样也从玄真身上发现了蛛丝马迹,但紧跟着便是清平飞升失败、遗诏玄镜继位,新旧交替间局势极为不稳,玄镜光是勉强压制下玄真的势力便已是精疲力竭,着实无法再深入追究。
    于是剑宗灭门之事,便在正道高层的心照不宣下,逐渐成了一桩悬案。
    无法想象沈淞月这些年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保住性命的同时,将当年的真相逐一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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