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面和尚就不同了,他的确也不麻烦人,够高处的经书踩着梯子自己就上了,别人若是要拿同一层的书,手边儿的话,顺手就给拿了,否则,自己下来,把梯子递过去,由着别人自己拿。
    完全不觉得自己应该尽心地帮别人一把,这可真是半点儿没有自卑的表现了。
    藏经阁中,大家都不怎么说话,纪墨也只看了看他的举止,倒是没听人多加议论此人。
    众生平等一词,某些地方可能做得不到位,对那些真正的权贵子弟,哪怕对方当了和尚,该有的敬畏还是有的,毕竟外头的娘家势力不是作假,但对一些普通人之中稍微特殊一点儿的,却没有那么地另眼相看。
    像是同济,他的性格之中若是多出一些硬气的因素,不给人帮忙,寺中僧众也没哪个能够逼迫他非得去帮人打水。
    如这青面和尚,不知是半路出家,还是自小在此,看他举止做派,也不似受过什么欺凌的样子,当然,这也可能归功于他那一身好身板儿,看着就不是好惹的。
    纪墨在这里做着观察总结,做到最后多有奇妙之感,这样算的话,寺庙之中还真是一个度化人的好地方。
    寺外的所有身份地位,到这里理论上是全然无用了,所有人都要从一个起跑线开始,走在前面的,也未必就是人上人,大家还在同一条路上,只要你够快,超过对方,也就在前面了。
    这种局面下的平等,对很多人来说,应该是弥足可贵的吧。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总有人传播佛学思想,愿意投身此门之中的原因。
    第576章
    斩断红尘,斩断的是凡尘俗世的等级地位啊!
    大开方便之门,大开的也是平等之门,进此门中,所有红尘俗世的种种都不能增光添彩,同样也不能拖累众生,所有人,再次被拉回到一个起跑线上,之后,看人才,合则上,不合则下,上不过主持,下不过普通僧众,僧众之广,不惧下,下若脚踩实地,依旧有所展望,上,亦可俯瞰众生,亦可再攀高峰
    愿以平等心视人,痴顽老病,皆不为另眼之侧,鳏寡孤独,亦不以为怪而远之,或,身远,而心近。
    同一信仰,同一追求,同一修行有此同者,不为同志乎?佛祖座下,三千弟子,何别也?
    脑中一连串思想闪过,像是一点点荧光,粼粼而起,此起彼伏,汇聚在一起,若汪洋大海,瞬间倾覆。
    有什么东西已经明悟,却又像是什么还没弄明白,纪墨痴痴看着,不觉竟是又过了这一段考试时间。
    【请选择时间,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四千年】
    一千年。
    纪墨有几分恍惚,仿佛还未从自己的思想之中抽出心神来,着重在内而非外,眼中所见,浮光掠影,都不为所动,直到听得那一声高声,方才醒过神来,却怅然若失,好像错过了一些什么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机缘。
    快,快点儿,别磨蹭了,快点儿!
    和尚的高声带着些紧张慌乱,藏经阁内彻底乱起来了,不,不是藏经阁,是寺庙彻底乱起来了。
    纪墨选择的作品,那个大部头的经书被捆扎在一起,放在了一个箱子里,竹编的箱子并不是很沉,一个和尚就能抱起来,他抱着箱子往外跑,路上,有人跟他同样方向,有人跟他不同方向。
    同样方向的,多是从藏经阁跑出来的,也有从别的地方跑出来的,都抱着一些东西。
    抱着箱子的那个和尚很年轻,纪墨能够看到他唇边浅浅的绒毛,二十左右的样子,目光之中却满是坚毅。
    其他抱着箱子的和尚也多是年轻模样,高声的那个大和尚指挥着,让他们都进入到一处很隐蔽的地洞之中,纪墨并未第一时间随之进去,而是借着自己能活动的最大范围,看到了那大和尚在他们进去之后就放下石板,再把水缸推到石板之上,又用脚扫了尘土去到水缸周围,遮掩痕迹,如此一路退走,把那些凌乱的痕迹都遮掩了。
    他的动作快而不乱,额上的汗水聚若露珠,明明不是多热烈的气候,却让他的僧衣湿了一片。
    纪墨看着他退远,即将离开视线的时候,空中似有破空之声,一支利箭从后向前,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箭尖滴血,落在了沙土之上。
    唔
    大和尚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好似痛呼又或者怎样的声音,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本来还因为他的高声惊扰有些不快的纪墨,之前还在心念这等粗声不似和尚气度的纪墨,一脸震惊这是发生了什么?!
    寺庙被攻占?开什么玩笑?
    难道是灭佛?
    不对啊,朝廷灭佛也不是这个节奏啊。
    收拢田产,责令僧人还俗,以度牒约束僧人数量,这才是朝廷灭佛的举措,一并杀死是什么鬼,难道不知道大部分和尚之前都是普通的农民吗?少了农民,谁种田,又从哪里来的粮食?
    乱兵?
    就算是乱兵,难道不应该裹挟僧人为匪吗?劳动力啊劳动力,也不是都这么杀了了事的吧。
    和尚基本上也没什么政治立场,世外人,还不是谁拉过来就是谁的,除了少数和尚算是背景深厚,娘家关系复杂之外,大部分的和尚,当民当兵,不都是上面一句话的事情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纪墨在边缘急得掐手指,他看不到利箭过来的方向是怎样的,只能听到前面似乎是很乱的,又看了一会儿,没有人往这边儿走,或者说本来还有想要过来的,看到纷乱,纷纷散了。
    绕个圈儿,能够看到一些地方的老僧模样的人,不跑不躲,当地结跏跌坐,闭目默念经文,神态端庄,犹若佛像。
    与之相比的则是前面的喧哗之声,带着些火光,往后面蔓延。
    日暮时分,逢魔时刻,却是这样的场景,这、这、这
    纪墨呆了一会儿,方才想到那些年轻和尚可能知道一些什么,便直接下到石洞之中。
    石洞之中,一片静默,很多人,也在结跏跌坐,他们的怀中抱着箱子,这会儿那些箱子被整齐地堆放在一侧,这些人,有序无序地,围坐在一起,正中空出一个位置来,好似等待着什么出现,又像是等待着什么发生。
    无意中落到正中的纪墨有一种古怪之感,他倒像是什么被召唤的产物似的,不过他也知道这就是自己的错觉,他们等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结果。
    石洞昏暗,并没有点灯,像是一下子就进入到了深夜,有风过,只空气怕是不那么清新,和尚们谁都没有说话,让本来想要听到一点儿因由的纪墨失望了。
    外面,地下,两片天地,各有不同。
    纪墨一时看看上面,一时看看下面,上面的变化是终于看到了着甲的兵士进来,他们的甲胄分明,看着正规有序,并不像是乱匪的样子,倒像是正规军,朝廷的兵。
    难道真的是灭佛?
    他们一路进来,一路烧杀,所有的房间都被进去过,里面的东西,很多被带出来,也有很多直接做了点火之用,其中经书就是最常见的点火之物。
    保存良好的经书很容易引燃,点着之后往房顶上一扔,很快,火光就直接冲天了。
    这些兵士之间并不废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样子,十分有序地进行着搜捡和破坏,等他们走一圈儿离开,上面便已经是处处火光了。
    一个还在活动的和尚都没有,那些年轻力壮的和尚被杀死也就算了,那些年长的和尚,没有反抗只是坐地念经的和尚,也没能逃过一死。
    横刀一扫,所向披靡,又哪里有什么能够当做障碍?
    刀刃卷了,换新的砍过,实在不行,还有长矛刺穿,人体就好像是柔软不堪的豆腐,一刺即破,连兵刃入体之声都几乎没有。
    一切仿佛一场默剧。
    甲胄撞击之间发出的声音,脚步踩在地面发出的声音,奔跑的,或者还有念经的,再有火烧木料的噼噼啪啪,不时还能听见倒塌声,看到那被火焰缠绕的不堪重负的房梁坍塌。
    兵过如篦。
    等这些甲胄兵士离开,寺内,纪墨眼中所见,已经是一片火海,什么都没有了。
    大火足足烧了三日,第四日上还有余烬,水缸之中的水都熬干了,翻着肚皮的鱼,不知道是不是被煮熟了。
    下方用力,石板被推起,上面的水缸移位,终于,年轻的和尚从洞中探出头来,确定外面没问题了,这才带着人往外走。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化作白地的法华寺。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
    都走吧,这里没什么好待的了,出去之后就说是还俗的和尚,不会有人计较的。领头的和尚说着念了一声佛号,现在还俗的和尚多,没事儿的。
    一众和尚迟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动,他们对寺庙是有感情的,但这样巨大的灾难之后,又有多少感情值得他们坚守呢?
    师兄保重!
    有一个和尚率先说着,双手抬起,像是要合十,可最后行了一个抱拳礼,之后一转头直接走了。
    后面的和尚也动了,三三两两地,跟领头的和尚告别,各自散去,远远地,能听到有结伴而行的和尚问要去哪里,有人说要先回家看看。
    师兄你呢?
    也有人没有动,询问领头的和尚。
    这里已经没法儿收捡了,再留在此处,若被查出,恐有麻烦,我也要走了,以后、以后若有机会
    他没有说之后的话,显然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听到他这样说,剩下的那几个和尚也不再木然站在原地了,一个个陆续离开了。
    领头的和尚再要走,往出来处看了一眼,吓了一跳,洞中竟是还有一个和尚没走,师弟,你不走吗?
    师兄走吧,我守着这些,就不走了,这里,总是要有人留下的。
    那和尚指了指洞中的箱子,这些箱子之中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经书佛像,不外此类,或有一二也是孤本,能值三五两银子,但也不值得人搭上性命了。
    师弟
    领头的和尚想要说什么,他的脸上有着惭愧之色,可最终也只是合十而已,一声佛号,各自离别。
    很快,场面又静了下来。
    纪墨默然,还真是朝廷灭佛啊,何故如此激烈?
    前因后果一样没有,让他看了,总有几分郁郁,何至于此呢?
    和尚,能犯什么错呢?
    不是心存偏袒,只不过罢了,已是定局,看以后吧。
    第577章
    【请选择时间,两千年,三千年,四千年,五千年】
    两千年。
    一瞬间,千年流转,纪墨再看到外头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一个场景,被选做考试作品的经书就在身边儿,却不是完整的一整部了,而是好多册,放在一个匣子之中,摆放在架子之上。
    这是哪里?
    又是沦落到哪个收藏家家中了吗?
    纪墨看了看房间内的环境,都是佛家有关的物件,经书之类算是最多,书架上不乏木鱼铜钵念珠之类的物件,更有各种带着些禅意的摆件,最令人羞耻心上涌的还是墙上挂着的画,没认错的话,那不就是自己舍到当铺之中,委托是某高僧画作的禅意画吗?
    据说这等禅意画还开创了一个流派,后续也有不少人模仿,纪墨自己也见过模仿画作,怎么说呢?
    画面构图简单,是个人就能画,关键是一些细节上处理是否到位,能否增加那种禅意。
    但禅意这种东西说出来也是很主观的,不能一概而论,总之,是喜欢的自有喜欢的道理,不喜欢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家母信佛,每年寿宴,多有相关物件送上,都是晚辈们的一片心意,至于其中是否有真经,那就不得而知了。
    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说话声。
    阿弥陀佛,施主能有此行,自当得上天庇佑。
    说什么真假啊,那多俗气,就说善心好了,怎样夸都不至于虚假。
    年轻和尚说着这样的话,脸上带着一抹淡然的笑,他的容貌普通,却因为这样的气度,格外令人心折。
    禅师若有所见,可自取之,家母已经说了,这些东西是必要流传百世的,将来,也是要舍与寺庙之中,让它们得以久沐佛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和尚只有夸赞的份儿,这些东西,不说真假价值,倒的确是一笔善心了。
    咯吱一声,门打开了,年轻男子领着同样年轻的和尚进入房内,看到这汗牛充栋的经书,哪怕是早就听说过这家信佛之人有在搜集经书,也不由得震撼了一下。
    见到和尚神色动容,年轻男子脸上便有得意之色,说起这些物件的来历,也算是娓娓道来。
    其中着重说了说禅意画的来源,当铺的流转手段也是真的高明,纪墨听着没发觉提到哪个当铺,只说是哪家哪家的人送来的,然后说出的又是纪墨曾经给当铺编纂过的那一段画作历史,让纪墨默默汗颜,哪怕无人知道,也有点儿小尴尬。
    另外着重说的便是包括纪墨选择的考试作品在内的部分经书了。
    古有大寺,名为法华寺,寺中经文数量颇多,更有高僧广纳四方经书,集于一寺之中,成为佛门盛事后陈朝灭佛,法华寺成为众矢之的,寺庙被焚烧,僧人被屠戮,所剩经书,当时以为都化为尘土,未曾想有传经人将经书悄悄保存下来,其后法华寺重建,这些经书才再次出现在人间,再后来
    年轻男子讲述着把经书送到这里贺寿的那一家子人,说起来,哪怕有所掩饰,到底还是透出来几分不喜。
    不怪他不喜,这一家子为了这些经书,竟是毁了一个小寺庙,与当年灭佛惨事也不遑多让了。
    这样的经书,也就是他们家后来才知道,不然当时真的不能收,沾着僧人之血的经书,收了真的不是助纣为虐吗?
    末了便有一声叹息,年轻男子说到自家母亲这个爱好的时候,也有几分无奈,家母信佛本是好事,因此而平添罪孽,实在非家母所愿,还望禅师日后多念两遍经文,只当为那些无辜之人祈福了。
    富贵人家的钱财大多都是沾着贫苦之人的血汗的,这一点上,也没什么可以辩驳的。
    只看哪一家还算有良心,不把人剥削到极致罢了。
    阿弥陀佛,善心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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