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之事,向来真真假假分不清楚,我也不知外面的传言有几分真。
    但陛下他是皇帝,在皇帝眼里,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有大多数人的利益和小部分人的利益,皇帝的利益和旁人的利益,皇家的利益和其他人利益,有时候我瞧着都不像个人,您要小心。
    时砚挑眉,知道周玉珑不傻,果然没让人失望。也不愧周玉乔生气时说过的话,周玉珑这个妹妹,自小聪慧,只不过心思从未放在正途上。
    但何为正途?何为邪路?周玉乔选的路就一定好吗?周玉珑现在这样就是不幸吗?时砚觉得未必。
    但他也没多说,只摆手道:我心中有数。
    说着就到了院门口,时砚没请人进去,摆摆手道:回罢。
    周玉珑在门外认真行了一个弟子礼,转身离开,十分洒脱,很有时砚师门的一二分样子。
    至于皇帝的上门赔罪,时砚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儿:搞的天下皆知,好像诚意十足的样子。要真有心赔罪,别的不说,早在我回来的第一时间,让人好吃好喝的送来了。
    他当我是他朝堂上那些任他揉捏的臣子呢?给对方赔礼道歉,还要下令将人折腾进宫里,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受害者弯腰站在下面战战兢兢,道歉之人屁股稳稳地,高高在上的坐着。
    一通委婉的表达,顺便送一些对他来说九牛一毛的东西,让臣子主动说出原谅他也体谅他的话。
    然后记载于起居注中,就是皇帝宽容大度,有容人之量,知错能改的佳话。
    若真想要我也那样知情识趣,之前就不要试图给我的名声泼脏水。不要做那种无意义的事情威胁我。
    时砚正翘着脚坐在屋檐下的蒲团上吃葡萄,何五手脚麻利的给时砚扎了两个漂亮的小揪揪。
    鬼知道何五为了胜任这项差事,私底下到底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顺利给时砚梳好头发,心下松了口气,这才指着紧闭的院门道:可是皇帝已经带人等在外面了,有明尘住持,还有几位看穿着,应该也是朝中官位不低的大臣。
    时砚:爱谁谁,我们冯家从来不伺候皇帝,也不惯着他们这些臭毛病,现在老冯家就剩我这一根独苗苗了,难不成我要让祖上蒙羞不成?
    何五见时砚语气中满是淡漠,犹豫道:是因为最近冯家部将纷纷前来拜见您,有重现冯家往日荣光的兆头,皇帝这才坐不住了,匆匆出宫吗?
    何五不解:皇帝出宫,亲自给您赔礼,不是增加您的威信力吗?对皇家有何好处?
    有何好处?
    皇帝又不是做慈善的,这个目的说出来,大概会刷新何五对皇帝这种无情生物的认知,时砚觉得还是不说了,让何五自己看比较有意思。
    冯小公子,陛下协礼前来拜访,还请拨冗一见!
    门外的男声说话虽然客气,可这遣词造句和语气,可就不那么友善了,大有时砚这人不识抬举,很让他生气的意思。
    时砚招手:你去,这么说
    门外之人等了一盏茶时间,院内毫无动静,皇帝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本就是政治作秀,这种事情,不管是当官儿的,还是当皇帝的,古往今来干过的人多了,双方心知肚明,互相配合,你好我好,结果时砚这么不给皇帝面子,叫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众人都觉得今天的事情,可能没他们想的那般顺利时,就见院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其貌不扬的成年男子,身上自带一股冰冷肃杀的气息。
    皇帝身边的护卫瞬间精神紧绷,进入防备状态。
    来人自然是何五,何五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弯腰对皇帝行了一个道家礼,声音冷淡,面无表情道:我家主子说了,您何必跟一个才六岁,不懂事的孩子这般认真计较?
    我家主子没有长辈,小孩子家家的,有娘生,没爹养,自小没规没矩惯了,怕在陛下面前失了礼数,就不接待陛下了,您请回吧!
    说罢转身砰的一声关上院门,留一堆人心思各异,空气瞬间安静的可怕。
    这话的意思可就太丰富了,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别看人家小,什么都懂呢,这是讽刺陛下,既然知道你家孩子做错了,让你家孩子受到应有的惩罚就是对我最大的赔礼,结果你对自家孩子轻拿轻放,转头逼我原谅你,自个儿还要得一个大度的名声,就不要怪我拆你台,这是你应该承受的风险。
    至于为什么有娘生没爹养,还不是人老冯家一门忠烈,抛头颅洒热血,为国尽忠了?我现在遭受到的一切,是不是功勋之后应有的待遇,你我心知肚明。
    狂是真的狂。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方才透过大开的院门,看见屋檐下那个翘着脚吃葡萄的小孩儿,心里浮起一个念头:至少很诚实。
    说自个儿没规矩,那是真没规矩。
    第196章 国师
    怼人的时候何五十分硬气, 且有种莫名解气的感觉。但关上院门,何五的脸色就变得十分沉重了。
    小声问时砚:主子,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了皇帝的面子, 为防他恼怒做出什么, 我去联系一下冯家部将吧,咱们早做防备, 心里踏实。
    何五没说的是, 今天这事儿关注的何止现场的人呢,整个京城的人一大早起来就将目光集中在小道院, 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这事根本瞒不住人, 不到下午的功夫,小道院外发生了什么,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晓。
    要何五说:主要是皇帝没想到主子您会拒绝配合他的表演,众人本来做好了看你们握手言和, 言笑晏晏的场面, 连拍皇帝马屁的词儿都想好。
    您是没瞧见, 我说了那些话后, 外面人的脸色。
    何五担忧的时候,外面皇帝带着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时砚可不管皇帝面子上要如何, 既然他做了初一,就别怪时砚做十五, 他可不是打不还手的性格,应该说,他们冯家的男人,就没有这么软蛋的玩意儿。
    就连在达摩院后山铲路的大伯明光和尚, 也是个能对所有人都狠的狠人。
    时砚吩咐何五:去,将我今早写好的牌子立到砚山路口,记住,一定要在最显然的位置,前后两个路口,一个都不能少了。
    何五嘴角抽搐一下,想起时砚一大早起来,就心情很好的将他喊出来磨墨,大笔一挥,在木牌上写了:皇室之人不得入内。这几个字分别有成人脑袋大小。
    下面还有两行稍微小一点儿的字:轻者断腿,重者杀无赦。也就成人拳头大小吧。
    何五干脆利索的去干活儿了:已经在皇帝的底线上疯狂跳舞了,一次是踩,两次也是踩,无所谓了。
    更让人觉得尴尬的是,何五是用上了功夫飘的,竟然比皇帝他们的脚程快,刚在砚山脚下选了个位置极佳的风水宝地,哼哧哼哧一掌下去,将木牌的下半截钉在地下,一抬头,和皇帝下山的仪仗队撞了个正着。
    皇帝一眼就看到何五身边那个足有何五个头一般高的木牌,即使老眼昏花,也在第一时间将上面的字儿给看了个清清楚楚。
    就连旁边拳头大的备注都看的明明白白,皇帝瞬间觉得自己血压飙升,双眼一翻,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这就瞬间解救了无数正为难的大臣,俗话说,君辱臣死,现在明显他们的君王受到了侮辱,但他们到底要不要誓死为君王找回尊严,这是个问题。
    但现在不用为难了,所有人都朝着皇帝的车马涌过去,罪魁祸首何五这么大个儿一人,竟然被众人选择性的忽略了。
    何五嘿嘿一笑,觉得这些人真没意思,扛起另一个成人高的木牌,向砚山另一条路而去。
    他不会主动说,他就是故意的。
    消息不出两个时辰,在山下传的沸沸扬扬,有赞成的自然也有批判的,但不管是哪种观点,大多数还是看热闹居多。
    唯有一群人早就不能淡定了,那就是江姓皇室,本来对时砚不感兴趣的,当天就集结了十几号人,不是这个国公家的小公子,就是那个侯爷家的二少爷,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在夕阳余晖还挂在天边时,冲到了砚山脚下。
    砚山其实是有自己上山的路的,但狭窄又崎岖,以前砚山作为万佛寺后山,上下自然从万佛寺的山路上走。
    现在砚山是小道院的一部分,自然要有他自己的路了。
    一群少年人怒发冲冠,嚷嚷着就冲上了砚山的台阶,嘴里还嚷嚷着:让小爷瞧瞧,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竟敢如此狂妄,不将我江姓皇室放在眼里,口气倒是大得很!不要以为在西月国杀了李归那个废物,就能在我西华国境内没大没小,作威作福!
    就是,我西华国京城可不是西月国边境那穷酸地方能比的,别把边境那一套蛮夷做派拿到京城来丢人现眼!
    就让小爷替你父母教教你,日后如何在这京城之中夹着尾巴做人。今天冯时砚你若是跪下朝小爷我磕三个响头,然后大喊三声冯时砚不是个东西,小爷们就高抬贵手放了你!
    几个被人派出来当木仓使的马前卒,甚至不用时砚自己出手,何五一个人就轻易将这群断腿青年扔出砚山范围,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排成一排,痛苦哀嚎。
    惨叫声将砚山周围即将栖息的鸟儿惊起一片又一片,一起跟来的下人们胆战心惊的将自家少爷扶上车灰溜溜带回京。
    踩着夕阳落下的脚步,随着这群打头阵的纨绔公子们的离去,一起带回京城的,还有时砚今天一整天的彪悍业绩。
    众人本以为时砚这下彻底凉了,不管你有理没理,不管你之前做出了什么彪炳史册的功绩,这些东西在皇权面前都不值一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夸张亦不远矣。
    同样,住在山上的和尚们也有这个担忧,他们不是担心时砚本人的安危,而是担心时砚堪称寿星公上吊,自寻死路的行为,连累到他们。
    太不要脸,还出家人呢,我呸!前些日子,对面的佛寺因着主子您,来了多少香客,赚了多少香火钱,他们乐的嘴都合不上了,了悟师兄给您送饭的活儿,几十个大和尚抢着干!
    今儿才送走皇帝呢,就担心您住在砚山牵连到他们,恨不得避开咱们小道院,离得远远的,太不是东西了!何五立完牌子,上山路上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心下十分生气。
    时砚倒是十分淡定,翘着脚念完今天的经文,对何五道:放心吧,皇帝不仅不会将我怎样,还要将我高高的供起来。
    说罢,时砚想了下:让人准备好在小道院附近搭建一个厨房,日后咱们怕是要自己开火做饭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何五没问时砚为何要自己开火做饭,只认真告诉时砚:主子,我只会烤鸡,若您真想吃我做的饭,可能要给属下一个学习的时间。
    何五心想,我一个暗卫,不仅学会了刺绣缝补,梳头,裁剪衣服,分辨女人首饰种类,现在学个做饭,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砚:那就先找几个厨子上山给咱们做饭,总不能事到临头,咱们先搞的自己饿肚子。
    事情果然如时砚所料,皇帝回宫后就清醒过来,面色虽然难看,但连夜召集重臣商讨国事,不出三日,皇帝因时砚杀李归有功,册封时砚道长为国师的旨意就传出了皇宫。
    彼时时砚才念完一轮儿经,坐在蒲团上打坐,何五小心翼翼的给他梳理头发。
    同一时间,京城出门干活儿做工,上街赶集的百姓都开始在外面活动,皇帝传旨的仪仗队,敲锣打鼓,作风高调的穿街而过,达到砚山底时,这件事已经无人不知。
    所有人都在感叹皇帝的好度量,时砚前日那般下了他的面子,他还能不迁怒,认真封赏时砚的功劳,真是宅心仁厚。
    小道院内,时砚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不远处一身腱子肉,个个气质彪悍不好惹的匠人们,做好厨房的最后收尾工作,站在院门门外,遥遥的朝里面无声的作揖,沉默的离开。
    何五正在假装扫地僧,哼哧哼哧的提着一个大扫把,在时砚面前两步远的位置,脚步都不移动一下,扫了小半个时辰,两人谁都没将站在院中的传旨太监当回事。
    当然,人家传旨太监的业务水平也十分过硬,都这样了,对方也当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对着时砚方向,笑眯眯的将圣旨内容给时砚一字不差的转述了一遍,然后弯腰将托盘里的官印,官袍,还有身份凭证小心翼翼的放在时砚脚边的台阶上。
    随即弯腰,将礼数做的十足:恭喜国师,贺喜国师!
    身后仪仗队好几十号人同时大声道:恭喜国师,贺喜国师!声音震天,隔壁万佛寺的人想假装听不到都不行。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反正万佛寺的光头大和尚们早就酸了,西华国上一任国师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根据史书记载,这百年间,皇家甚少动册封国师的念头。
    早在二十年前,已经有不少人猜测,万佛寺的月山方丈是这一代中最有可能登顶那个位置之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月山方丈在当今陛下登基前后,付出过太多。
    天下的佛门教徒众多,都在心里盼望着那一日,届时他们一定能将佛家的教义传播到天边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现实犹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国师之位竟然给了时砚一个六岁顽童,且还是个狂妄不知礼数,杀人如麻的顽童。
    这巨大的落差要人如何忍受?
    年长的和尚们不管心里能不能想通,见了时砚总归面上还是十分友好的,但寺庙里那些平日用鼻孔看人的小和尚,可不会也不想掩饰自己的行为。
    最为明显的一条,就是每日给时砚送饭的了悟师兄,被人打了,鼻青脸肿好不可怜,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然后那边自然而然的断了时砚这里的伙食。
    其次是时砚居住的小道院位置偏僻,原来属于万佛寺后山,与万佛寺之间连通着一条曲径幽深的小道。
    现在那条小道中间被人用砖头在中间砌成了一堵墙,墙不高,不到成年人腰身,长两丈左右,稍微健壮一点儿的成年人就能轻松翻过,但要和这边断绝往来的意思十分明显。
    往后小道院这边上下山,只能通过砚山一前一后两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了。
    时砚在院子里美滋滋的吃着冯家送来的新厨子做的糖醋小排,说实话,比万佛寺那边武僧吃的味道好十倍不止,吃的小嘴油汪汪,这才一脸悔恨的对坐在对面双掌合十的明尘住持道:早知道山下的糖醋小排这般好吃,你们就该早日断了我这边的伙食!
    明尘住持嘴角微抽,往生经也念不下去了,睁开眼,对时砚抱歉道:时砚道友,你得封国师一事,对我佛门打击太大,我想道友也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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