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猛虎扫见小虫,那双绿眼里没有恶意或好奇,近乎纯粹。其威势四下散开,并无震慑之意,但依旧让人抬不起头来。
    曲断云算半个知情之人,心里有所准备。可惜骨子里的畏惧自行炸开,他完全压不下去。
    这就是真仙么?
    那真仙出现后,便安静地立于原处,不说没有半点晃动,他的身上连呼吸起伏都不见。要忽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气势,此人当真与树木无异。
    此乃我大允第二代真仙。江友岳低声道,你该听说过这壳子,此乃开国双杰之一烈安侯孙妄。
    此躯欲求简单,是上好之材。不过用了三百年上下,能力极限早已探明。要不是那阎不渡放弃视肉,他早该离开此地播种。
    江友岳恭恭敬敬跪伏在地,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面前真仙听到。可那仙人只是瞧着他们,照旧一动不动。
    曲断云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面前这披着人皮的东西并非听不懂,只是不在乎。
    他或它只要他们服从恭敬,其余一切压根无所谓。想来也是,悬木何其庞大,自是不会在意这些根部的细小生灵。
    江友岳仍在继续:此番我带你来,只为让那悬木先行标记你。就算你受了重伤,也不会出现唔,你们太衡所说的折马之相。
    曲断云学着师父,亦是把头垂得极低:多谢师父。
    江友岳冲真仙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后者终于动弹起来,转向曲断云。
    无数雪似的细根爬过他的皮肤,它们泛着浅淡的绿色光泽,在他身上扎出数不清的细小血点。血点很快结痂脱落,似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身体抽离,曲断云身上一阵轻松。
    这感觉分外奇妙,如同在阴湿墓穴中关了一辈子,这会儿突然置身无边天地,真正尝到了清爽凉风。
    曲断云还没惊奇完,那披着孙妄壳子的真仙又恢复原本的站姿,活像一尊格外精致的塑像。他一双碧眼锁着江友岳,眼睛眨也不眨。
    江友岳维持跪姿,直起身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卷上好绢纸,刚刚展开,却见那真仙表情变了一瞬,那东西仿佛开了什么机关,终于露出了一丝人味儿。
    欲子有难,我去去便归。
    它的声音清朗好听,也像极了人,只不过语气格外淡漠疏离。
    随后,它便原地化为肉浆,迅速消失在空中。
    空气中的威压陡然消失,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曲断云来不及品味身体变化,兀自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第二代真仙?孙妄不是开国时期的人么?
    你以为这天下是谁引着打下来的?江友岳叹道,圣人特地择了许栎,逐步定了大允国土。那会儿国力不足,许栎能力有限。真仙为文臣,不好再插手战事恰逢视肉成熟,圣人才将视肉赠与孙妄。
    涉及人间诸事,曲断云一点就透。
    真仙贺承安赠完视肉,便借着祭天的由头消失,前往去异国他乡播种。许栎驾崩,国师身死。比起年纪尚小的皇子,孙妄威望更大,是极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圣人并未错判孙妄既成真仙,忠心摄政在前,征战在后,成了一代名臣。他为大允打下了坚实的根基,也继承了贺承安的计划,在皇室血脉中以欲子育种。
    三百年过去,大允根基深厚,欲子培养甚好,是时候为悬木换个更优秀的傀儡了。
    方才那真仙说欲子有难,继而即刻消失,难不成
    曲断云嘶地抽了口气。
    江友岳见状,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正如你所想。断云,你可还有什么话要问?
    没有了。
    曲断云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
    怪不得师父不管那时敬之的死活,自己当初所蔑视的天命,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此时此刻,时敬之正倒在镇子边缘。
    四下无人,他痛苦地蜷缩身体。他的衣衫被血染了个乱七八糟,喉咙上添了道深深的伤痕
    长乐帮的人划伤他的喉咙在先,苏肆豁开他的咽喉在后。如今这一刀恰恰砍在旧伤处,三伤合一,伤口连成一道,显得更深更长。
    鲜血洒了满地,染红了满地嫩草枯茎。濒死的痛苦之下,时敬之指尖嵌入泥土,颤抖着抓刨。
    与上次不同,尹辞并未立刻到场,处理伤口。周遭只有清风旋过,发出极低的呼啸之音。
    数十步外,尹辞彻底消了气息,躲在树丛之间。风中血气越来越浓,他紧紧攒着挡灾符,目光一眨不眨地瞧着时敬之。不知不觉之中,他的指甲刺破了手心,血液将平安锦囊染成鲜红。
    时敬之在死去,毫无疑问。
    尹辞见过太多人殒命身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榨出骨子里的狠戾,才勉强忍住启用挡灾符的冲动。
    可惜无论境况怎样惨烈,尹辞如何心疼,都不能移开片刻的视线。此时此刻,他手上的不是符咒,而是心上人的性命。
    【子逐,到时你务必要忍住。】时敬之曾再三叮嘱,【妖树也是世间妖邪,真仙不会等我凉透了才来。实在不行,你在我咽气之时启动挡灾符,应当也来得及。】
    性命于欲子何等珍贵,时敬之语气平稳,人却抖成了筛子。饶是如此,他仍然坚持说了下去。
    【我的命给你了,大将军。】
    尹辞沙场血战不知多少回,又在世间行走上百年。生老病死,于他只是流水落叶。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像这辈子第一回 见到伤者,背心的里衣被汗浸了个透湿。
    远处,时敬之抽搐两下,胸口几乎没了起伏。尹辞紧咬牙关,眼看要打开挡灾符上的机关
    周遭气息突然变了。
    天地似是陡然静止,云定风息,连草叶都不再抖动,透出些荒谬的凝固之意。无人的恬静成了暴风雨前的平静,尹辞陡然止住动作。他拿起那颗玉眼,毫不留情地一挖一塞,将其嵌入眼眶。
    他连着那地底妖树,虽说没有内力,却有取之不尽的精气。果然,那只玉眼吸饱精气,再次生效。尹辞视野之内,漫天秃枝再次出现。那搅乱气息的元凶也显出了身形
    一团肉浆凭空出现在时敬之上空,它悬在半空,微微蠕动,隐约显出人形。就在尹辞以为它要成形之时,那东西又瞬间扭曲,化为两只枯瘦无比的巨手。
    那双巨手动弹十指,碧绿的精气凝在一处,化成清晰的精气丝线。其中一只巨手将时敬之按牢,另一只手穿针引线,竟是缝起了时敬之脖子上的伤口。枯瘦手指犹如蜘蛛长脚,一针又一针熟练非常,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写意。
    随着精气丝线飞舞,伤口以不自然的速度闭合。深深的痕迹仍在,不断涌出的鲜血却顷刻间停止。要没有这颗玉眼,在旁人看来,这道致命伤怕是莫名其妙止了血。
    时敬之早已是昏迷的状态,这会儿气若游丝,一条命似是吊住了。
    那双巨手并未停下,还在仔仔细细地缝着,活像在修补一只精致的布偶。
    尹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一只手按住嘴巴,差点泄出气息来。
    他们的推测果然没错。
    历代欲子要么自尽,要么疯狂而死,统统是不合格的次品。而时敬之精神稳定,哪怕死到临头,也尚且想要求生这样的良品,自是没那么容易坏掉。
    国师一脉不在乎时敬之的安危,恐怕是早就知道此事
    知道时敬之有仙人庇护。
    很好。
    尹辞深吸一口气,瞬间启动了挡灾符。
    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简单地走。
    时敬之已然被仙人治疗过,伤口不算深重。挡灾符一朝生效,剩下的伤痛更是瞬间消失。他立刻脱了昏迷状态,一双眼睁了开来。
    手里没有玉眼,他瞧不见那双巨手与针线。好在事发突然,那东西并未掩藏气息。
    时敬之躺在血泊之中,仰望着清透苍穹,微微一笑。
    幸会。
    下一刻,吊影剑出,金火冲天而起。
    第145章 再会
    灿金火焰燃起三丈,空中传来一阵裂帛之声。
    剑上传来微妙的触感,恍若切割沼泽。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时敬之身上那东西凉而软,触感像极了生肉。同时它又轻盈非常,并未将时敬之砸痛。
    一击即中,时掌门一个利落翻身,半跪在地,身边金火绕成一个完整的圆。
    尹将军!他提高声音,特地以尊称呼喊。方才我看清了,另一条人肉根,连的就是这东西!
    须臾之间,尹辞自树丛中跃出,踏风而来。他左眼嵌着玉眼,眼眶中还汩汩渗着血,如同泣不尽的血泪。
    染血的视野内,尹辞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巨手悬在半空,蜘蛛脚似的手指停住动作,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时敬之下手准而稳,正切下了那东西一根细长手指。
    那手指晃晃悠悠摔去地上,翻滚两圈,关节微微弯了起来。
    与自己的状况不太相同,巨手的伤面冒出血红细根,新手指却未立刻成形被斩下的手指亦是伸出细根,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接回去。
    尹辞并未犹豫,他飞身向前,手指触碰上时敬之的皮肤。
    肌肤相接的那一刻,秃枝林立,巨手漂浮。时敬之瞧了眼那手指缝间的丝线,目光寒凉如冰。
    两人只是指尖相拂,刚分离开来,时敬之面前的异象便消失了。
    然而一眼足矣。
    那残指断面刚接到一半,便被时敬之再一次斩断。吊影剑上金火炽盛,近乎白色。它们虽然毁不了根须,却足以让它们生长慢上几分。
    尹辞同样没闲着,他借着视野优势,时时以身躯撞那双巨手,将其调整到更方便的下手的位置。时敬之动作若是歪了,他就乘剑风之势掠过,两人蜻蜓点水似的肌肤相贴。世界的另一面转瞬即逝,凡人别说寻找目标,怕是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然而欲子并非凡人。
    两人俱是没有停下,一个来去如风,快如闪电,动作利落非常。一个绕着看不见的敌人来回盘旋,剑式精巧而狠戾。两人间或擦身而过,调整视野,犹如狂风中的落花与蝴蝶。
    时敬之来来回回斩着同一处,那未知之物似是不愿被牵制,终于另寻他路它舍了那根麻烦的手指,迅速再生出一根崭新的。
    那细瘦修长的残指被抛弃,渐渐显出模样来。就算没有尹辞的协助,时敬之也能将它瞧得一清二楚。要是忽略那过于瘦长的形态,它甚至是美丽的。
    残指皮肤光洁,指甲完好,充满生命力。它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比成年男子的腿还要长两分。
    到手了。
    不过时敬之并未立刻显出贪婪之意。他一脚踢开那指头,似是对它全无兴趣,举剑继续攻击。尹辞也没有停下片刻,两人步步紧逼,活像要靠一点点削的方式逼那东西现身。
    正如他们所料,那东西见欲子对这状况相当有兴趣,并未立刻离开。
    尹辞眼中,那双巨手重新化作一团团肉浆。暗红细根覆于其上,它再次变了模样。犹如母体中的胚胎,它蜷缩成团,渐渐化作人的形状。
    那人身材高大,身着白衣。他正正背对着尹辞,一双眼瞧向时敬之,脸上挂了淡淡笑意。后者登时后退一步这东西刚成形时还面无表情,顷刻间就换了张脸,变得人味儿十足。如今它的表情生动归生动,却着实让人背后发凉。
    时敬之身周的金火顿时窜得更高,然而这东西却没有与他对话。它笑吟吟地看了会儿时敬之,随即转过身去,面朝不远处的尹辞。
    尹辞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下。
    就算晓得视肉会控制傀儡,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还是忍不住震惊与恍惚。
    尹将军,你我一别,得有三百年了吧。
    它的声音清朗悦耳,听着还有几分活泼之感。
    贤弟别来无恙啊。
    好一个别来无恙。
    尹辞凝固在原地,面色铁青,浑身血液慢慢结成冰。
    单说外貌,面前的东西与孙妄没有半分区别,连说话的语气与小动作都同出一辙。可孙妄一双眼常含着快乐的神色,这东西的眼睛像是蒙了层雾,内里一片空空荡荡。
    有什么完全改变了。
    那曾是会从染血沙场上挑选美石,为爱妻精心准备礼物的孙家郎君。也曾是顶着压力艰难习字,哭着记录下真相的孙将军。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或许只是后半生兵戈戎马,民间传颂已久的烈安侯。
    是了,孙妄曾记录过这个。不过那线索太过细小,他与时敬之都没有察觉。
    贺承安在祭天之前,曾将上好补品托与孙夫人。
    那会儿孙妄状态极差,只会把自己关在屋中痛哭留书,人衰弱得不像样。孙贺两人是结拜关系,孙夫人正心疼夫君,不疑有他
    她恐是亲手烹了视肉,将它喂给了自己的爱人。
    自那以后,孙妄的记录就此中断。世间再无痛苦不已的孙将军,只有个心系大允的大忠臣。
    不知孙夫人日后回想起这一天,会是怎样的心情?
    孙妄并未随她回乡,而是手握大权、平步青云,孙府金碧辉煌,子孙各自成才。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孙夫人却收拾自己珍惜半生的小石球,与孙妄的记录一同封入神像。
    面对那粗糙的神像,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尹辞记忆中,孙夫人亦是个常含笑容的满足之人。在那之后,她还会那样笑吗?
    三百年悠悠而过,她的尸首已成枯骨。她的心爱之人却立于此地,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对他道一句轻飘飘的别来无恙。
    这与侮辱他友人的尸体有何区别?百年大计的最末,时敬之也要变成这副模样么?
    想到这里,尹辞怒不可遏,好容易才抑住情绪。
    看尹辞一脸阴晴不定,那东西继续笑道:我说这代欲子怎么这么多花招,原是你从中作梗。不愧是尹将军,连西北大禁制都挣得了这么久了,居然无人发现,凡人做事果真不牢靠。
    不过你孤身一人,竟能将欲子之事探到这等地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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