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的语气仿佛谈天,竟是对尹辞逃离一事不见半点慌张。
    尹辞慢慢调整呼吸,紧盯那双暗泛绿意的眸子:贺承安呢?
    贺大哥?那东西眉毛一挑,朗声大笑。贺大哥远在那罗鸠,安稳得很。
    原来如此,若是方便,还请你安排下会面。尹辞气势并未被压下去,他状似随意道。三百年过去,我可是攒了一肚子问题要问他。
    怕是不行,贺大哥早已深入土下,以身饲出新的悬木了。
    尹辞咬紧牙关。
    这一诈,还真给他诈了出来。什么圣人,什么百年大计。怕是贺承安找到许栎、助他为王时,贺承安就已经吃过视肉了。
    先前种种亲厚情义,不过是贺承安此人生前的幻影。
    有意思,欲子就在这里,你们倒是不避讳。尹辞笑得冰冷,吃下视肉,被当成那妖树悬木的傀儡,听着诱人不到哪里去。据我所知,有位欲子宁愿死,也不愿接受视肉。
    那阎不渡生性阴暗多疑,成天妄想些荒谬之事。他假意同意服下视肉,却杀了我遣去的使者。那使者的眼球,正嵌在你的眼窝里呢。
    那东西答得风淡云轻。
    这回有我亲自照料,欲子自是不必误会。你这傀儡之说,也该停下一停了。
    随后,它颇为优雅地转过身,朝几步外的时敬之伸出手。
    人活一世,不过活个潇洒满足。长生不死,终有一日会腻味。你若吃了视肉,便可以尽情周游这大好河山。等到活腻了,寻个山清水秀之处埋了自己就好而在你腻味之前,悬木可让你无病无伤、呼风唤雨,哪怕你想当几百年皇帝,也能做得。
    时敬之屏住呼吸,没有上前,也并未后退。
    此人说与你的,八成是些悬木会摄你心智的鬼话。你濒死两次,大抵有所察觉。它连神智都没有,谈何摄人心智?你觉得我这样貌举止,是一株树能仿出的么?
    时敬之目光闪烁,似是有所触动。
    尹辞登时怒斥:尽是胡言乱语!我
    我认识的孙妄,绝不会做这等事。尹将军,你活了三百年,还是那样倔人心易变,我食下视肉后,心境可是开阔了不少。
    那东西笑嘻嘻地抢了尹辞的话头。
    这关乎欲子的性命,我自是要与人坦诚相待时敬之,你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那视肉影响,对悬木格外珍惜亲近罢了。
    时敬之抿嘴不言,看着好像更加动摇了。不过听到这话,尹辞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你可还记得翠翠?
    记得又如何?那东西反问道,凡间女子,无足挂齿。时小兄弟无亲无故,麻烦事更少些。
    它坦荡荡地站着,语气也平静非常,似乎确定这两人拿它毫无办法。时敬之一脸挣扎,而尹辞阴着脸,心中却快速计算。
    眼下状况,正与他们的发现一桩桩对上。
    【视肉之事,我已解出些许。】沈朱曾给了他们一卷长信。【请神阵,请的是妖树凶根,能顷刻之间将人抽个干净。那上面的联通妖树的术法,正是受视肉启发。而视肉并非真正的仙物,它无法赋予人超人之能,效用也不算复杂。】
    【其一,将人与妖树连为一体,同生共死。】
    说是同生共死,不如说悬木单方面供养吃下视肉的人,使其不死不灭。
    【其二,生出细根遍布人身,能控人心智。效果如何,还未可知。】
    根据那东西的说法,效果似乎是格外珍惜亲近那妖树。它提起翠翠,脸上竟一点波动也无,可见其效果不同寻常如此一瞧,视肉的功效倒有几分像蟹奴。
    万根贯穿之下,孙妄怕是把妖树视为珍爱幼子,极尽护卫之能事。
    或许孙妄仍算活着,可它还算不算是孙妄?
    【其三,将其种子寄于人体,携去远方。】
    引鸟雀走兽食果,让其带离种子,这样的植物同样数不胜数,悬木并不算特殊。不过这东西嘴上说着活腻了再死,实际怎样还难说寄生黑虫将螳螂引去溪边,冬虫夏草教幼虫钻地,看着分明也是自愿选择的。
    但其中隐了个绝好的消息。
    哪怕是能与悬木合作的仙人,正如他们所料,这东西的探知还是有限。哪怕是连了一条肉根的尹辞满地跑,它没有凑近,亦是发现不了端倪。
    好得很。
    时小兄弟,随我走吧,不必再徒生波折。
    那东西不晓得尹辞心里的算盘,笑得越发开朗和气。
    尹将军不过是心有不满,想要借你发泄你可是我的后人,又有许栎的血脉,他怎可能对你心无芥蒂?
    你只是被此人利用罢了。
    时敬之怔了怔,脸上的动摇之色明显至极。他挣扎片刻,当初的气势早已熄了大半。最末,他还是相对恭敬地开了口:你们将尹将军埋在大禁制之下,着实有些
    西北大禁制以他为基,三百年来防风固沙、抵御外灾,守了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尹将军自称可为万民而战,为大允而死。我等只是让他求仁得仁,何错之有?
    那东西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再者,这也与你无关。欲子命数有限,现今我还能保你不死。等天寿到了,饶是我也无可奈何你是聪明人,晓得该如何抉择。
    时敬之看了尹辞一眼,眼中仍有迟疑。他眼见尹辞目光变冷,原地踌躇许久,还是没把话说死:二位原是旧交,俱是身若神仙,又各执一词。我我须得回去,好好想过此事。
    说罢,时敬之一张漂亮面孔有些扭曲。
    先前冲撞了烈安侯,在下先道个不是。
    那东西不见半点不悦之色,反而甚是大度:谨慎些是好事,我自是不会催你。你要是墙头草似的性子,这视肉也轮不到你来拿了。要不是有阎不渡多疑坏事在前,我这位故交插手在后,我也不愿多生这般枝节。
    时敬之又看了尹辞一眼,终是顶着那刺目目光低下头,行了一礼:恭送仙人。
    说罢,他手一挥,刺目的阳火朝那段手指冲去。登时一片草地成了焦黑灰堆,冒出滚滚烟气来。
    那东西见状,似笑非笑地瞧向满面怒色的尹辞。
    还望尹将军谨记大义,不要出尔反尔为好。
    说罢,它化作肉浆,缓缓消失在半空之中。除了一片焦黑之地,此处照旧是天朗气清,一片春意盎然,只有微风吹过。
    一炷香过去,两人仍静立草丛之中。
    走了?时敬之小心翼翼地开口。
    走了。
    听到这话,时敬之瞬间动弹起来。他冲去刚才烧黑的草地,撸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刨出了那根手指那手指本就轻盈,方才被热风一炸,滚离原处,又紧接着被草灰烟气遮掩,看着仿佛被金火烧尽。
    道理简单归简单,时敬之背后还是出了一层汗。方才那东西威压甚强,他手上要精密地操纵金火,面上还不能露出马脚,整个人险些哆嗦起来。
    确定那根手指安然无恙,时敬之才松了口气。他开心地抱住它,炫耀似的挪到尹辞跟前:子逐,我方才演得好不好?
    很好,我都挑不出破绽。尹辞拍拍他身上的草灰,笑得有些艰难。
    先不说意想不到的熟人现身,尹辞一颗心沉重无比。就算他与时敬之约好演戏,时敬之也难免被那东西的话语影响。欲子的欲求何其浓重,宛如窒息之人渴求空气,不是单凭意志就能忍住的。
    时敬之面上轻松,可能只是不想让他多操一份心。
    敬之,你要真的心有动摇,可以随时与我商谈。
    动摇?
    时敬之摩挲断指的动作顿了顿。
    他走到尹辞面前,稍稍探身,轻柔地取下那枚玉眼。眼眶异物被取出,尹辞眼睛再度睁开,漂亮的眸子已然恢复原状。
    子逐,你还是太无欲无求一边是必须忠于悬木,为其所用。算上忙里忙外的时间,不过多挣点活头。另一边是伴随心爱之人,有生之年逍遥自在。两者相较,还用动摇么?我可是最贪婪的欲子,怎么可能去选择。
    我既要活头,也要你。接着按计划走便是,为师如今清醒得很。
    千里之外。
    苏肆跨上黑马,白爷被他拴在了怀里:喂,我走了啊。
    沈朱扫了他一眼,她没说什么,苏肆却从那张脸上品出了赶紧滚三个大字。
    我说,你我好歹有那么点儿同门之谊,这回好歹是去干大事,怎么着也得说上两句吧。
    苏肆啧了一声,一张脸苦兮兮的。
    唉,还是我家三子好说话。走,六十七两,咱们回赤勾。
    说罢他一扯缰绳,骑着那匹叫六十七两的黑马,很快便化作天边绝尘。
    沈朱翻了个白眼,掂了掂手上的两个琉璃罐。其中一个里面放了视肉,另一个放了削好的果块。她将它们放在厚厚的纸沓之中,待万事俱备,沈朱才勾了勾僵硬的嘴角。
    干大事吗?
    她轻抚装好的布袋,仿佛在抚摸情人肌肤。
    这一刻,我可是等了二十多年。
    第146章 谋反
    太衡派内部乱成一团。
    逆阳令再现,算是百年难逢的大事。太衡是开国即有的古老门派,而逆阳令被正式提出来使用,也不过两次而已太衡自有商铺良田,收入颇丰。两位掌门被迷去心智,与贪官污吏勾结,侵吞门派资产。
    结果逆阳令出,证据确凿。没过几日,那两人便被严肃处理,径直逐出门派。
    然而施仲雨却将逆阳令用得无比暧昧。她并未寻出曲断云作恶的证据,只是把逆阳令大大咧咧摆出来。如此一来,无论曲断云想在太衡有什么大动作,都得提前让她知道才行。
    一山不容二虎。太衡突然得了两位掌门,门人个个不知所措别家门派伤得干脆利落,到太衡反而成了钝刀子割肉,磨人得很。
    春日多晴天,两个门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闲谈。
    曲掌门最近都不怎么回门派了,别是被大师姐烦得没办法了吧。他俩之前关系还不错,怎么闹到了这般境地?
    谁晓得呢,我倒觉得大师姐吹毛求疵曲家本来就跟朝廷关系好,引仙会想让掌门当盟主也不奇怪。引仙会手段不干净,咱掌门也未必知情。
    说着,那门人竟是气愤起来。
    那对战签箱儿还是我师兄做的,咱们门派保证没作弊。大师姐自个儿运气不好,正撞上引仙会的人,总不能把气往掌门身上撒他坐那个位子也没几天啊?
    嘘,嘘!小声点,你看那不是金师兄吗?
    不远处,金岚抱着一堆杂物,满脸写着无奈。他正站在两人视野死角,显然来了有一阵子。
    金岚是出了名的施仲雨拥趸,而他们方才那番话着实不怎么好听。两人俱是立正站直,等着前辈训斥。
    我倒觉得大师姐是为太衡着想。
    金岚并未呵斥他们,只是平静地接了话茬。
    不说武林大会的事儿,咱们的沉心丹可是出了大问题。要不先拿出点狠举措,江湖上还不知道怎么传。
    金师兄说的是。两个年轻门人立刻垂头。
    金岚勉强笑笑:也别在这闲聊了,去东门帮帮忙。孪川驻马点的人刚回,带了不少东西。
    两人慌忙不迭地应了,匆匆朝东门赶去。金岚瞧向晴朗天空,肚子里仿佛坠了个铅坨,扯得他心肝脾胃沉重不已。
    孪川失守了。
    太衡离弈都近,周遭俱是歌舞升平。人们平平安安过了三百年,早就忘记了战争的滋味。原先大允还能靠人数抗着那罗鸠,如今草长莺飞,那罗鸠的骑兵队伍势如破竹,端的是拦也拦不住。
    孪川是离那罗鸠最近的大城,以往它塞满了各国商人,养了不少富户。然而不过区区数日,繁华的市场化作一片废墟。兵士在前线作战,太衡门人拼尽全力,也不过勉强让一部分民众平安撤离。
    战线一旦被突破,便如决堤之水,再难控制。孪川天高皇帝远,朝廷的反应速度又比平日还要迟钝。见缺口被打开,临近那罗鸠的小国也纷纷出手,唯恐少了杯羹。
    明媚春光之下,满地血迹也显得格外艳丽。
    然而就在这危机时刻,朝廷却没拿出任何对策。民众一半毫无概念,说什么的都有,一半觉得大允辉煌三百年,不可能丧于蛮子之手。国破家亡听着太过遥远虚幻,普天之下,竟没有几人正儿八经应对此事。
    若是江湖还安稳
    戚掌门肯定会上联朝廷询问,下派高手护民,果断处理孪川一事。见尘寺更不可能坐看众生受苦,肯定也会出手援助。乌血婆多半与太衡联手,派出杀手搅乱敌阵。陵教疯子多,却如同野兽占地盘,肯定也更愿意去敌营捣乱。
    大允江湖势力颇强,如此军民齐心,状况不至于太差。
    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那歹人暗害各位前辈,搅乱江湖,如今看来颇有深意。眼下坏消息一件接一件,巨浪将至,凡人终归无可奈何。
    只愿皇帝早日清醒,正视边疆惨况。
    可惜金岚这愿望注定要打水漂皇宫之内,境况比太衡好不了几分。
    许璟行彻底病倒了。
    他并非像戚寻道那样一下子垮掉,而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症状也并不特殊。御医瞧了一遍又一遍,只能得出劳累伤身的结论。
    许璟行姑且算个好皇帝,自还是太子时便勤奋苦学,无心风月。他登基得晚,虽说有几个子嗣,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左右,实在难当大任。
    幸而许璟行心计不差,如今也存了几分清明。他的兄弟们个个给养得烂泥扶不上墙,没几个敢趁机造次。许璟明与其一母同胞,甚至还能得了面见的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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