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此人还算沉着、只怕未知,是典型的惧死之辈。他不像看破红尘,又如何能维持住理智?
    尹辞打了个哈欠,抱紧手中的渔网。数十条肥鱼正在网中奄奄一息,却没散出多少腥气。他眯起眼,给阳光晒得飘飘欲仙,恨不得就地躺下。
    时敬之还在河中苦练。
    算了,都与己无关。横竖时敬之出鬼墓时说过,不会再追究自己的私事。
    师徒两人隔着张似有似无的窗户纸,谁都不去戳破,凑合能过。时敬之懂进退,应当不会主动招惹
    困了?
    时敬之不知何时走来,一只手贴上尹辞额头,脸凑得极近。
    师父的手泡过水,有些凉。尹辞提提眼皮:还好。
    困了就睡吧,为师照看你。
    时敬之又露出那种笑容那种没有居高临下,也并非刻意讨好,纯粹而真挚的笑。
    尹辞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瞬时清醒几分,心底生出些阴暗的焦躁来。又来了,那份莫名其妙的真心。
    他不讨厌真诚的人,却独独被这笑容刺到。
    时敬之只见徒弟皱眉,以为他因为枯坐久等不满。他掌心上移,顺手理了理尹辞的头发。春风轻柔,尹辞又兀自半睡半醒,发间沾了几片野花花瓣。
    那只手在尹辞头顶抚了抚,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一点乱发别去耳后。
    尹辞触电般地震了下,一把抓住那只手腕
    指尖拂发,美景在侧,加上那诚挚的笑。他曾见过这场景,陡然明白了焦躁的来源。
    时敬之用所剩无几的性命,追逐一个泡沫似的渺茫希望,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他求死不能的时间太久,连希望的滋味都咂摸不出,只会行尸走肉般地探寻。
    但凡有人心,总逃不过崩溃。
    二十多年前,枯山。尹辞正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他躲到满是妖怪的聚异谷,依旧撞见了外人一个两三岁的山户孩子,还是个哑巴,鬼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要没有那小子,他恐怕早已丧失人性,化作滥杀的怪物。
    小哑巴也会这样真诚地笑。想来也是,一个屁事不懂的孩子,自然不知世上还有其他笑法。
    可那孩子也会伸出手,慢慢摸他的头发,从头顶到颊边,乱发收入耳侧。
    一模一样。
    尹辞顺手养了小哑巴一段时间,甚至生出几分带人走的心思。即便孩童的善意无法长久,花也总会凋谢,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擅长死别。
    只是他终究没能带走小哑巴。
    小哑巴死了。那仿佛只是个略带血腥的天意,逼他继续清醒于世。
    当年的聚异谷,同样美如幻境。
    故景复现,尹辞被露出獠牙的天意再次刺痛。他将时敬之的手腕握得死紧,心里茫然地想,是了,这人也活不长。
    时敬之被捏痛了:阿辞?
    没事,困得有些晕。尹辞渐渐松开手指。
    若是小哑巴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他鬼使神差地想道。
    自从时敬之做出不负之诺,尹辞一直在等他背叛。万一时敬之到死都没有打破诺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两人只隔了层窗户纸,尹辞本来就懒得继续扮老实徒弟。他是不是该适时给师父一点惊喜,作为奖赏?
    不过他没来得及考虑太久,不远处突然闹腾起来。一队村人吹着唢呐,漫天撒着赤红纸片,朝村内浩浩荡荡地走。
    时敬之登时警惕。他低下头,提起满是鱼的网兜,一路拖着尹辞回了屋子。
    刚进屋,师徒两人差点以为走错门。
    满地乱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有些已经洗好了,正晾在窗边。桌子擦得极干净,枯山派的行李也被整理好,香肠和腊肉都搁在灶边的篮子里。
    鱼不准带进门。好在闫清及时出现,他拿着笤帚,语气里多了几分威严。不然屋里会有味道,很难去除。
    不愧是太衡派养出的仆役,敬业过头了。
    苏肆则软绵绵地瘫在椅子里,大鹅软绵绵地瘫在苏肆身上,一人一鹅化作屋内摆件。苏肆看着心情不错,显然跟闫清聊了个痛快。
    见师徒两人回来,苏肆直起身,将剔肉刀在手里转了圈:你们是客人,鱼我一个人收拾就好。三子说尹小兄弟做饭好吃,我可期待死了。
    时敬之表情不怎么轻松:刚刚我在外面看到一列红衣村人,但没见轿子,他们在做什么?
    哦,那是在出殡。苏肆摸了两把白爷,我只听人说过,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出殡还穿得那么喜庆?时敬之皱起眉头。
    这村子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拿出殡来说人一死,村民便给尸体穿衣打扮,再用木条撑住四肢。然后他们将死人混在队伍里,浩浩荡荡送去禁地,让死者尸解成仙。
    苏肆冷笑起来。他生得秀美,被泪痣一衬,人显得有些轻佻。
    我刚还跟三子说。息庄有几百口人,可我逛遍这地方,既没见到息庄人,也没找到坟地或尸骨。要是息庄人真活着,只可能在禁地里头。我初来乍到,还没资格接近那里。你们
    白爷突然伸直脖子,昂地叫了声,苏肆立刻闭了嘴。
    片刻后,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苏肆冲他们撇撇嘴,一把拉开门。
    引灯站在门外,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阿妈让我来送好外衣。柳叔今儿登仙了,晚上有宴席,你们记得去呀。
    苏肆迅速调整表情,笑得灿烂可亲:柳叔登仙了?
    是。阿爸说他昨天在家切肉,伤了手指。引灯大人似的摇摇头,他走得太早,柳婶好舍不得他的。不过村里有新客人,也无所谓啦。
    时敬之震惊道:只是切伤手指,人就没了?
    什么没了?是尸解成仙!引灯翘起鼻子。
    时敬之一脸恍惚,尹辞有点理解他的心情这丫头说这有包治百病的灵药,要是死了算登仙,那灵药搞不好是纸灰兑的。
    真的只是切伤手指?时掌门再三确认。
    引灯对时敬之颇有耐心:嗯,哥哥还不算村里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村里人不会生病。可要受了三日内无法愈合的外伤,就会登仙呢。
    第29章 神女
    苏肆应付村人很有一套。他没有半点吃惊或恐惧,一直笑嘻嘻的,逗得引灯很开心。
    等收了衣服关好门,苏肆的表情才转为凝重:看来他们真的很喜欢时掌门,我在村中呆了小半月,从没听人说过这个。
    时敬之拧起眉: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症状。苏小兄弟,你来这小半个月,还遇到过别的怪事么?
    信我,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苏肆漫不经心地玩着刀。天气,冷暖,风的干湿,半个月来一点没变。更可怕的是,他们什么都没要我做。
    听到这话,闫清表情渐渐困惑起来。
    苏肆随手将刀甩上桌子,双手去扯闫清的脸:三子啊,咱俩一起住那两年,我就该让你多上上街世上可没有往你嘴里强塞的馅饼,只有强抢为妻的,哪有强抢为爹的!
    时敬之打圆场:强迫人来不许人走,又不谋财色,只能是害命了。
    闫清恍然大悟。
    太衡门风清正,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孩子都给养傻了。苏肆松了手,忧心忡忡道。
    众人手中信息有限,无法凭空深谋远虑。随意交谈一阵,便到了午饭时间。时敬之战绩辉煌,尹辞折腾了一桌子鱼。
    苏肆没动筷子:三子,你还能回太衡吗?听你的说法,施前辈似乎没生你的气,要不你换个身份两位,我不是说枯山派不好啊。只是你们瞧见了,我这兄弟就是块木头,经不起风浪。
    闫清垂下眼:怕是回不去。
    苏肆摇头晃脑:算了算了,不回就不回。等我当了大侠,我罩着你。不如这样,等离开这里,你就跟我
    见师徒两人都吃起来,苏肆才夹了一筷子鱼肉,搁进嘴里。
    我就跟你走。一口鱼肉下肚,苏肆严肃地改口道。做人要现实,大侠也要一步步来。时掌门,你们枯山派还缺人吗?
    时敬之:
    时敬之:说来惭愧,在下没钱了。
    什么钱不钱的,多见外。我手里还有些银两呢,管饭就行。苏肆热情洋溢。
    尹辞瞟了眼白爷,突然插嘴:苏兄会做什么呢?
    啊?
    师尊不收徒,你只能当下仆。闫清善于杂事,我会打猎弄饭。苏兄打算?
    苏肆抓耳挠腮了会儿:我把白爷借你们总成了吧?
    到手了,尹辞心道。那鹅妖要真的直觉惊人,找视肉时能用上。
    他心想着,扭头扫了时敬之一眼,哪知便宜师父正怜爱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尹辞险些被鱼汤呛着。
    阿辞,慢点吃啊。时敬之拍拍他的背。
    对这个徒弟,时敬之仍是喜爱多于戒备。
    下鬼墓前,他托沈朱将所有人都查了个清楚。一路上,时敬之怕归怕,却也暗中观察过每个人。若有人顶替身份,他本应发现端倪。可他并没有。
    他也曾与那白衣人交手。从骨相看,那白衣人不过二十左右。过了三层,最后剩余几十人,范围缩得更小了。他仍是没寻到。
    而他没查清底细的,也就尹辞一人。只是他再三试探,尹辞不动如山,时敬之无法盖棺定论。
    于是他拿出两全之法在两人间糊层窗户纸,再将此事束之高阁。不管私事这句话出口,无论尹辞是不是白衣人,都不会伤了和气。
    除开这些,尹辞是个完美的徒弟,贴心懂事,还做得一手好饭菜。要是常人被卷进这些异事,心里多少都会有怨愤。尹辞非但没半点怨言,反而对想加入的苏肆挑起刺来。
    时敬之莫名想起幼时偷养的猫。
    那只猫领地意识极强,热衷于对一切不熟悉的事物嘶嘶哈气,除此之外,还算好撸。眼前这只是黑是白,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时敬之胡思乱想着,被鱼丸烫到了舌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尹辞便顺手推了杯凉水过来。
    若枯山相遇真是天意,这回天意对他还挺温柔。
    酒足饭饱,时敬之扒拉出那根澄银竹竿,比着寒丝麻布,嘴里直叹气。
    苏肆急于证明自己有用,嘴里的鱼还没咽下去,言语间已然热络不少:时掌门,愁啥呢?
    先前的旗子坏了,我想做个新的。晚上单拿一根竹竿去宴会,只会惹人怀疑。
    时敬之从灶里沾了灰,描出药到病除四个苍劲大字,随即陷入苦闷。
    这村里肯定有绣娘。可东西托出去我不放心,找个外人进来,又不方便说话。苏小兄弟可有主意?
    这里倒是有针线可三子顶多会打打补丁,做不了绣工。要不时掌门带把菜刀吧,揣怀里就行。
    更可疑了好吗?时敬之坚决摇头。
    苏肆唏哩呼噜喝完鱼汤,打出一个大嗝:那我就没办法了。这儿就四个大男人,谁会闲得没事练绣花呢。
    尹辞面无表情:我会。
    苏肆:又是做饭又是绣衣。兄弟,你当真是他徒弟,不是他媳妇?
    尹辞懒得和小辈计较:刚巧会一点罢了。
    他倒不是喜欢,纯粹是闲得无聊,做遍了世间各种消磨时间的手艺活。就算时敬之现在要吃糖画,他也能当场甩个十二生肖出来。
    尹辞没管目瞪口呆的师父,径直取过竹竿和布料,细细缝起旗子。没一会儿,旗子的雏形有了,比先前的还要精美许多。
    时敬之感动不已:阿辞,你要是女儿身,单凭这一手,就绝对能嫁个好人家。
    尹辞冷冷地掀起眼皮:师尊,你这旗子要绣什么字来着?我想想,药到命除对不对?
    时敬之顿时没了声,半个字不敢再多说。
    不到半个时辰,旗子绣好了。尹辞的针脚细密利落,旗上字迹清晰饱满,布料挺括。时敬之把掌门玉坠挂上,又用脸使劲蹭了蹭那旗,显然喜欢得紧。
    苏肆看向闫清:三子,我以为你够喜欢做家事了,这世上竟有人比你还丧心病狂你可不能认输啊!
    闫清:???
    尹辞趁三人各自闹着,偷偷挨到白爷身边,试图摸它。若这鹅妖直觉真的够强,兴许能帮他找出条死路。虽说他嫌弃这畜生,打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谁知白爷瞪圆双黑豆眼,头顶两个肉触角慢慢竖起。它冲尹辞张开嘴,露出满嘴细密的齿。
    尹辞继续伸手他降妖无数,这玩意儿还敢拧他不成?
    事实证明它真敢。
    白爷缓缓咬住尹辞的手,用力拧起来。它坚强不屈地看着他,仿佛在示威。尹辞无奈,只得掰开鹅口,抽回手来。
    罢了,来日方长。
    夜幕很快降临。
    四人都换了村里的寻常打扮,随引灯前往宴席。考虑到场合问题,白爷容易被当成加菜,他们只能留它看家。
    宴席设在村侧的空地,用的都是圆桌。四人和引灯一家四口凑成一桌,桌上菜肴丰盛,周遭全是欢声笑语。要不是才知道死了人,这场景和乡下婚宴差不了多少。
    四个人中午吃得挺多,如今都不怎么动筷子。
    引灯只当他们拘谨。她放下喂妹妹的小勺,冲时敬之笑道:哥哥,以后整个村子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嘛。
    是啊,这宴一半是为你们设的。村子好久没来新客了,大家都很开心。引灯的母亲也柔声补充。今晚神女会出来,这可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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