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把他当成普通人的标杆,闫清呕三次,他就呕两次。时敬之一脸看破红尘的空洞,在两人此起彼伏的哕声中前进。
    三人从日出转到日落。
    没人再质疑小姑娘的话就这鬼见愁的路线,别说人类,哪怕是住在山里的猴子,组队狂奔百八十年也蹚不出来。
    他们最终停在一片密林正中,林间立着一座神祠。
    神祠不大,样式古旧,打扫得很干净,与周遭山林格格不入。活像从城中整个铲起,硬挪到这里来的。
    它没挂牌匾,大门紧闭。
    引灯跳下狗背,吃力地踮起脚,门环撞了三下门。
    时敬之不知何时到了队伍最末,他冲双手哈了几下热气,悄悄斜过眼一只肥麻雀停在树枝上,把树枝压得弯了弯。
    他冲麻雀轻轻摇摇头,比了个手势。麻雀歪着脑袋瞧瞧他,又艰难地飞走了。
    就在此刻,大门缓缓朝里打开。
    室内一片破败景象,没有香烛供奉,甚至连神像都没有。神台空落落的,垂着翻了毛边的布帘。
    一行人刚进神祠,神祠的门又自己关上了。
    引灯三两下跳上神台,往神台后的墙面走去。时敬之揉揉眼方才那还封着神台的红木板,再看时却多了条通道。
    通道不长,暖风从另一面涌来,吹得人心旷神怡。越过通道,视野猛然开阔起来,枯山派三人停住脚步。
    引灯转过身,挥舞两条短短的胳膊,表情得意:看,漂亮吧?
    不,尹辞心想。闫清他不知道,时敬之八成是被吓僵的。
    外面还是数九寒天,此处却如同暖春。天蓝得晶莹剔透,不见乌云飞雪。绚丽的野花遍地都是,风中荡着清雅的香气。田里庄稼青翠欲滴,田舍整洁大气。田间道路以山石铺整,一切水洗似的干净。
    往来男女称不上美若天仙,也个个面色红润、容颜姣好。
    回头看,他们背后哪还有隧道,只剩一座架在旱地上的小石桥。刚走过的长长隧道,眨眼间化作短短的桥洞。桥的对侧,遍地春色,一望无垠。
    没有神祠,更不见山林。
    若是春夏来访,这里确实像仙境。可冒着严寒进来,此地反倒更像幻境。
    时敬之才领教过鬼墓的梦幻泡影,吃足了苦头,生怕再来一次。他谨慎地绷住脸,表情里没有半点赞叹。
    引灯见他们不给面子,嘴噘得更高了。她扭过头,扑去背后女子的怀里:阿妈阿妈,我带了两个好客人来!
    女人有副好相貌,生得丰腴圆润。她抬起头,冲时敬之笑道:郎君换件衣服吧,一会儿该热了。
    她又摸摸引灯的头:去找你阿爹,让他挑两件衣服拿来。
    引灯欢呼一声,牵上狗妖,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开。
    棉姐,这三两位是我朋友,我来接应吧。我家就我一个光棍,照顾起来方便。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三人猛地回过身。
    一个年轻人坐在石桥边沿,脸上带着无辜的笑。
    那人生了双柳叶眼,右眼下长了颗黑色小痣。他的五官秀气灵动,没有枯山派师徒那般超脱常人,让人看着就想亲近。
    阿四!闫清少见地大叫。
    阿四冲他客气地行了个礼,没回应什么,继续看着那女人:棉姐,我先把人带走了。
    棉姐笑道:也好。要是客人穿不上你的衣服,跟我说,我帮你改。
    哎。
    阿四转身为三人引路。他路上虽笑着,态度却不冷不热,问什么都不答。闫清眼看要到爆炸边缘,阿四的住所终于到了。
    房间宽敞干净,足够住下四人。屋内家具样式古朴简单,木面被磨得锃亮。只是床铺散乱,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桌子上还斜插了一把剔肉刀。
    阿四进了屋,把门一挡,警惕地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他一把揪住闫清的衣领,把闫清一个八尺男儿拎得双脚离地。
    我不是让你跑吗?他脸上的温文一扫而空,只剩恨铁不成钢。你这叫跑?往贼窝里跑?啊?
    我担心你闫清恍惚道。
    混账!我比你能打,我都跑不了,你来给我陪葬?这下可好,你还
    阿四扫了眼枯山派师徒两人,客气地笑了笑,脸庞一转,继续横眉竖目。
    你还拐了两个人跟你一起倒霉?人家是无辜的!
    时敬之连忙解释:小兄弟,外面天寒,我们在屋里过夜,这才走晚了,并非闫清怂恿。他昨天还跟我们说了你的事,你可是那苏四狗?
    谁知这纯粹帮了倒忙。
    你跟他们说我叫苏四狗?!当初你给我取了新名字,你自己给吃了?
    苏肆、苏肆你先放开。闫清好声好气道。各位,这位就是我的朋友,苏肆。肆意的肆。我自己改了姓,也顺便帮他改了名。
    苏肆这才松开双手,闫清揉揉脖子,舒了口气。
    你比以前壮了,都比我高了。苏肆半天才吭声,眼圈有些红。挺好。
    闫清表情柔和下来:我去了太衡。你一直没来,我还以为你
    苏肆甩甩头,笑容真心实意了不少。
    先不说这个,能见面就好。三子过来,抱一个。
    见两个年轻人久别重逢,抱得死紧,时敬之眼巴巴地看向徒弟:真好啊,我也想要这样的朋友。
    尹辞掰了半块熏肉,塞进师父手里:咱们又没有久别重逢,师尊吃肉。
    时敬之悲伤地啃起肉来。
    刚才多有得罪,外头被人看着,我不好表现得太热情。吸了一会儿闫清,苏肆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两位是?
    枯山派时敬之,这是我的徒弟尹辞。闫清目前跟着我,在我派当仆役。
    苏肆爽快地点点头:苏肆,无门无派,会点防身功夫。
    我装作喜欢这里,在这住了将近半个月,目前还没被怎么样。凭时掌门和三子的长相,暂时也不会有事,这位尹兄弟就难说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冷静点哈。
    苏肆的故事比闫清的市井些。
    他十年前与闫清失散,流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是因为天生手劲大,被人诓去做黑工,又凭借一张脸,被富人家买来当小厮。富人被抢了,他就混入山匪,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后来匪帮四散,苏肆没有身份,一举变成乞丐,流落街头。
    一言蔽之,他什么下九流的人都见过。
    好在苏肆学过屠户手艺,又让闫清逼着认了些字。永盛城的一个屠户愿意收他,他这才安下身来。等他存够银两,开始闯荡,时间早已过去十年。
    为了证明身份,苏肆指指插在桌上的刀。那把剔肉刀寒光闪烁,木柄粗糙,浸透血和油,散发出淡淡的猪肉腥气。
    尹辞目光顿了一顿。他总是觉得这把刀有点眼熟。不过鉴于这刀实在寒碜,他又收回视线,继续听苏肆叙述。
    苏肆选了息庄当第一站。他决定先回村子,看闫清有没有挖走花钱,结果陷入和枯山派一模一样的境况,出村便被源仙村的人堵到了。
    苏肆比他们疯得多,他没怕那狗,直接拔刀出手,和白袍怪人们打成一团。
    我戳伤了其中一个的脚底板,又割了脚脖子。它脚筋该断了才对,结果它行动如常。苏肆摸着下巴,就那会儿,我瞧见了布里包的东西。
    时敬之缓缓坐直:东西?
    反正里头绝对不是人。透过布料缝儿,我看到内脏似的肉块这年头谁家内脏长脚上?我刀戳得也挺狠,那东西叫都不带叫,这正常吗?
    它不知道痛,数量又多。我晓得没胜算,直接认了输,就提了一个要求去三子他家那挖点东西。村里没别人,他们就让我去了。
    他抓过水杯,豪饮大半,又骂了几句脏话。
    三子不一定回来挖钱,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不知道他们要守到啥时候,就留了信结果你!我前脚被抓来,你后脚就来了,唉
    苏肆一头砸上桌子,撞出呯的一声。
    闫清无话可说,只好顺顺他的背。
    时敬之被吓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我们是去躲人的,一切纯属意外。在这能有个信得过的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尹辞不发话。
    信得过的人?他可不这么想,时敬之也未必说了真心话。
    这一路上,他确实在白袍人白袍怪物那嗅到了脓血味。他嗅到了,时狐狸更不会漏过。苏肆说他伤了白袍怪物,大约不是谎话。
    然而白袍怪物尚能打飞时敬之的傩面。苏肆一个屠户,真能有机会伤它?
    不过苏肆与闫清相遇,那份真诚的情绪也不似作伪,可以再观望一番。
    闫清显然对苏肆无条件信任,他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
    阿四,咱们在这商议,村里人会不会偷听?
    苏肆一拍脑袋:不会不会,我有帮手。来,正好介绍下我的盟友。我能成功活到今天,全是它的功劳。
    没等众人反应,苏肆打开窗户,伸出脑袋:白爷,白爷开饭了!
    一个雪白的玩意儿瞬间砸了进来。
    那东西把苏肆撞倒在地,两只脚板踩在苏肆脸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睥睨了一番天下。随后它扑扇翅膀,昂昂大叫两声。
    它看起来像只鹅,比寻常鹅肥了一大圈,嘴顶的肉瘤格外饱满。与普通鹅不同,它头顶长了两个触角似的东西,约莫人的食指长,覆着短短的羽绒,软趴趴地垂着。
    尹辞少见地迷茫了一瞬:鹅?
    是鹅妖。
    苏肆利落地爬起来。
    若是用对了,它比源仙村任何妖怪都要强。
    第28章 尸解成仙
    鹅妖白爷原地转了圈儿,又昂昂叫了两声。它挺胸抬头,豆大的眼睛透出一丝严厉,目光在枯山派师徒身上扫来扫去。
    如果目光能骂人,尹辞只觉得自己被臭骂了祖宗十八代。一边的时敬之退了半步,情绪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肆手忙脚乱地翻出一盆菜叶,白爷这才收了视线,咔咔吃起菜来。
    白爷是我在永盛附近捡的,它老跟着我,我就顺手养了它直觉厉害得要命。只要随它行动,命总能保住。
    尹辞看着苏肆抚摸大鹅,心情略微有点复杂。
    来了来了,这回看病的、占卜的、做饭的和卖菜的都有了,他们转天就能去制霸街口。
    白爷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划入了菜的范畴,凌厉的目光又扫过来。而它的扫视范围不止尹辞,时敬之好像也在考虑类似的事情。
    枯山派师徒初次齐心,两人一鹅安静对峙。
    苏肆趁机将白爷的食盆挪了挪,从脖子上扯下山鬼钱,随手丢给闫清。
    闫清稳稳接住:要提醒我你来过,你留点东西就够了,干嘛特地拿走它?
    这玩意儿辟邪嘛。再说万一我死在附近,你说不定能凭它认出我的尸骨,帮我挖坑埋埋。
    闫清听得直皱眉:说什么晦气话。
    苏肆笑嘻嘻做了个鬼脸,目光隐隐往师徒俩身上飘,带出几分顾虑。
    在江湖底层行走久了,最忌轻信,苏肆提防他们也正常。尹辞正巧想离开屋子,多瞧瞧外面的状况。
    时敬之行动更加迅速,他咳嗽两声:既然暂时不会有事,我带阿辞去附近转转。我见不远处有条河,那儿的鱼能捉吗?
    不妙,尹辞心道。他这师父好像和鱼过不去了。
    苏肆喜道:当然可以,待会儿正好弄些饭吃。要不你们带上白爷?
    两人坚决摇头。
    也行吧,反正不远,别招惹村里人就好。苏肆挠挠头,网子在门后,自己拿啊。
    苏肆的住所在村子边缘,虽然临河,附近没什么行人,清净得很。河水清澈见底。游鱼个个身躯肥硕,悠闲地弯转身体,吮吸河面上的细碎花瓣。
    时敬之没理那张渔网。他脱去鞋袜,绑好衣摆,拎了竹竿下河。河水流速不快,水刚刚没过他的膝盖。
    尹辞拽着渔网,在河边寻了块石头当座椅。
    只看面前的景象,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只是他留意了一路,没见着神祠或药园,不知道引灯口中的仙人住在何处,灵药又从哪里来。
    他正想着,时敬之突然将竹竿插入水中,将一条鱼横挑出水。鱼尾巴空中一抖,溅出不少晶莹水珠,尹辞脸上也溅了几滴。
    这儿的鱼生活安逸,脑满肠肥,只识得温柔网,哪吃过这种苦头。被挑出水的肥鱼怒气冲天,尾巴甩得犹如钢鞭。
    时敬之却闭上了眼。
    他在水中谨慎地踱步,轻飘飘躲过鱼尾。时敬之步履极收敛,宛若柔风,不溅起半点水花,也没惊动水中游鱼。
    尹辞扬起眉。
    他这师父不只躲了鱼尾,竟是连水珠也试图闪过。只是第一次尝试,时敬之的肩膀还是被甩了不少水。
    便宜师父一根竹竿轻点,鱼被颠在空中不落。直到它无力挣扎,时敬之才停止练习,将鱼丢给岸上的尹辞。
    然后是下一条,如此往复。
    尹辞很快便瞧出了门道,时敬之在消化之前偷师的各门功法,他在糅合、修改它们,让它们变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头脑与身体同时保持紧张,无疑是件极累人的活计。他那师父却不知疲惫,练了足有一个时辰。举手投足间,又显出些奇异的孤注一掷感。
    两人被美景包围,再配上时狐狸那张脸,画面很是赏心悦目。可惜尹魔头不解风情,被暖风一吹,竟渐渐困起来。无数思绪混混沌沌,混成一团。
    时敬之在拼命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人心思深沉,许是知道的。
    便宜师父活蹦乱跳,还要数剩余日子,某种意义上,这比缠绵病榻更磨人。才华横溢却求生不得,因而憾恨成狂、走火入魔的,尹辞见过不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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