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在对过嗤笑,哟,少夫人来了这么久,怎么就单单只跟慕白这丫头亲近,按说都是妹妹,怎么不见照拂照拂响磬?难道这妹妹何妹妹也有差别?
    妹妹与妹妹自然是有差别,何须问挑起眉尖小痣,笼着氅衣看向她,人与人的差别太大,有的人招人疼,有的人招人厌,姨娘说是也不是?
    那赵姨娘见他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作风,竟变得口齿伶俐起来,也说不过他,从案几上拿了个木笄递给老夫人,老夫人您看看,我这里现有罪证,这木簪子是大小姐的,少夫人人房里也有一个,老夫人叫来对比一下,定是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两人时时插在头上,莫不是定情信物?再有,大小姐时时做些男子衣物,又是给谁做的?上年大小姐病了,怎么不请大夫,单单只让少夫人去探望?少夫人一去看过,这人就好了,难道不怪?
    她自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老夫人,再有,这是在大小姐房中一个暗箱里找到的,您看看,这上头写的,岂不是证据确凿?
    老夫人打开一瞧,上头写着我一切安好,勿念几个字,避忌慷锵有力,却是男子所写。老人家顿时脸色难看,将信仍给何须问,你还怎么辩驳?这白纸黑字难不成还冤枉你?
    何须问捡起来一看,见那上头的字迹,却是林鸿所写,他看一眼梁慕白,将信折好,搁到一边,挺直了腰道:的确是我写的,去年我在病中,这信是写给梁锦的,原是托慕白找人送出去,谁知梁锦赶回来了,这信也就搁置了,没成想倒叫别有用心的人翻出来。
    这木笄,何须问含笑望着赵姨娘,是梁锦送我的,他送我一支,又送妹妹一支,有什么稀奇?上年大小姐病了,为何不请大夫要来请我,姨娘不该来问我,该扪心自问才是,那回母亲走了,你暂代管家,克扣慕白一房用度不说,连过冬的炭火都扣了下来,慕白怎么还敢去找你支牌子请大夫?自然是来找我这个做嫂君的。至于那些男子衣服,做妹妹的给她哥哥做几件衣裳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这一番自白十分有礼,叫老夫人犯了难,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若传出去名声何在?只将眼睛瞪像赵姨娘。赵姨娘这厢梗起脖子,将一个包袱皮打开,老夫人看看,你料子,是咱们大少爷惯常穿的吗?就是这纹路绣的花样也不是咱大少爷日常喜欢的风格,老夫人可不要被他几句巧言蒙蔽了!
    李氏抢先拿了件衣裳坐下细瞧,老夫人则将另一件搁回案上,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只朝梁慕白说:这料子确实不是锦儿日常穿的,你说,是做给谁的?
    何须问心里噔噔打着鼓,思忖片刻,正欲站起来辩解,不料梁慕白在下跪着,将腰肢挺直,头颅高昂,的确不是做给大哥的,她朝赵姨娘侧目,可也不是做给嫂君的,不信姨娘拿来比一比,可是和嫂君的身量不一?姨娘不必牵三挂四,我直说就成,这衣裳是做给我心爱之人穿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老夫人更是吓得不轻,伸着指头颤颤巍巍指着她,你说什么?你还说得出口?奸夫是谁?
    梁慕白扭过身,直直看过去,半点不心虚,我有心爱一人,是春之翠竹,秋之桂树。我心里有他,问心无愧,为什么不能说?从小到大,我默守陈规,小心谨慎,此生出格这么一次我知足了。奶奶要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受着就是。
    她淡然处之,老夫人却不依不饶,朝桌上狠狠一拍,你休想避重就轻!赶紧说来,奸夫是谁?我们梁家家规慎言,不想出了你这么寡廉鲜耻的小贱人,让外人知道岂不笑话?
    梁慕白仍是跪挺得笔直,我只有这些话,别的,再无可说。
    老太太气得不轻,连连吩咐,来人来人!将这个小贱人给我关下去,再把樊姨娘给我打死!
    李氏一听,连忙起身,母亲,这话儿还没问清楚,怎么就要杀人?您先息怒,这有大张旗鼓的若是一个不妨,吵嚷到外头去可如何是好?
    那就给我打她!老夫人直跺脚面,务必要问出那奸夫是谁!居然胆大包天敢在我梁家与小姐行苟且之情!快!将我把她按住打!
    外头执刑之人候了半天,得了令便打帘子进来,见此情状,何须问心里骤紧了几分,正欲起身往地上跪下求情,却被李氏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
    此时,外头有一人撩帘子进来,堂而皇之说了一句,是我。
    第67章
    出闱
    何须问抬头一看,正是林鸿,只见他昂首挺胸,一步一步坚定走来,到了梁慕白身边直直跪下,我与小姐心意相通,我敬她爱她,看她与旁人不同。
    顷刻,梁慕白眼里的泪喷涌而出,她原以为这份感情是她勉强来的,只求无愧于自己的心,万没想到,林鸿来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神兵天降,她扭过头,一面哭一面笑,不管周遭眼神如何鄙夷。
    她问:你怎么来了?
    林鸿也冲她轻笑,我来,要为给你一个交代,我想告诉你,你上回说要我以后娶别人为妻,可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发现我心里只有你,娶不了别人了。
    梁慕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刚才说要打她她也没哭,眼下一见他,倒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抽抽搭搭,也无需再多说,只有满足。
    此情此种,把老夫人更是气得不轻,转念叫人将林鸿拿下,好你个奴才,居然窥欲主子!给我将打他死!
    场面一时混乱,林鸿被按倒在凳上,一边站了一人,手执长棍,啪一下就下死手打了一板子,这皮肉之身像一把匕首插进梁慕白心上,她绞痛难忍,扑到林鸿身上去挡,打我罢,打我罢!是我逼他的!
    将她拉开!老夫人在上头怒吼一声,便有两三个小丫鬟去拖。
    十个板子下去,林鸿腰上早已皮开肉绽,何须问捺了这半天,终是忍不住了,翻身朝地上跪下,老夫人,还是先停手罢,眼下家里三位少爷都在考场,若是府里出了人命这恐怕不妥。
    这时李氏也慌乱行礼,母亲,须问说得对,眼下孩子们都在科考,若是被血腥气冲撞了文曲星,可能会连累三个孩子落榜,还是小心谨慎些的好。
    老夫人一听,默了一会儿,赶紧挥手,住手!这话儿说得有礼,先将他关起来,等放榜后再处置!她坐回去,巡视众人一眼,最后眼睛落到梁慕白身上,将慕白丫头也光在房中,不许她出门,也不许人探望。
    何须问暗暗松一口气,总算将二人命保了下来,唯独赵姨娘不服,还想说些什么,不及开口,就被老夫人压下来,今儿这事儿,不许谁走漏风声,若传出去,一律重罚!
    在场者皆应下后,各自忙开,林鸿被人关到府邸东边一间柴房,着两人看管起来,梁慕白被丫鬟带回去,将她院门给锁了。
    眼下何须问陪同李氏一路回去,前头四五个丫鬟打着灯笼,后头又各自跟了两三个,李氏一路嘀咕,慕白这丫头,从小就闷不吭声儿的,却最听话懂事儿,我只当她柔弱,不曾想性子如此刚强,在你奶奶面前连个错儿都不肯认。
    何须问无话可说,只一路提醒她小心脚下,送她到院子,又听她嘱咐云裳,回去给少夫人熬一碗安神汤,这事儿别再议论,你们也只当不知道。
    回去云裳将事情一讲,众人有惊无险松了口气,各自回去休息,何须问还是不放心,让华浓翻了好像伤药送到柴房,华浓独自点一盏灯笼,包着好几瓶子药到柴房门口,果不其然,被看管的小厮拦下,华浓姐姐,老夫人说了,不让人进去,您可别为难我们。
    华浓将灯笼塞到她手里,翻了个眼皮叉着腰,别叫姑奶奶费事儿,赶紧开门!
    两小厮左右为难,好姐姐,真要给您开了,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您给我们留条生路罢!
    林鸿是我们少夫人的人,华浓叉着腰,伸出个指头冷冷指着,少夫人是少爷的心尖儿肉,但凡我们少夫人要做的,少爷无有不依。你们要是再不开门儿,等少爷回来我告诉他,不等老夫人罚,他先揭你们的皮!
    威胁过后,她又换个脸色利诱,往二人手里一人塞了个锭子,我不说你们不说,老夫人自然不知道,回头我告诉少爷,少爷自然记着你们的好,朝主事吩咐一声儿,自然有好差事派给你们。
    那二人犹豫再三,看看手里的银子,还是把门打开了。华浓点着灯笼进去,见林鸿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身上血咕隆咚的,倒叫她想起年前何须问被打那次,心下不忍,走过去轻轻推他的肩。
    哎,醒醒!少夫人叫我给你送药来。
    林鸿到底年轻,底子也好,被她一晃就清醒过来,只是后背一片动弹不得,撕扯着疼。
    你别动!就这么趴着罢,我给你上药。华浓将他被血浸湿的衣裳揭开,替他又涂又抹,嘴上还有闲心跟他说笑,你这人,平时在垂花门外头看着闷声不响的,原来是色胆包天!连大小姐的主意都敢打,大小姐说话儿就要和胡家定亲了,你又白白跑出来找什么罪受?难道挨这一顿她就能嫁给你了?
    被她这一讽刺,林鸿也笑了,嘴里斯着气儿,话里一片诚然,若我不认,岂不是辜负她?多谢姐姐来看我,回去烦劳替我谢谢少夫人,只要小姐没事儿,我受这点伤不算什么。
    背上药已擦好,华浓替他把衣裳盖下来,白他一眼,咱们院儿里是什么风水,怎么老出些情种?行了行了,你养着罢,等少爷回来,少夫人自会替你求情。
    华浓冒着夜色回去,将林鸿的情况细说予何须问听,他这才放心下来,只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头压着这一大堆事儿,只盼着梁锦早点回来。
    原想事情暂且压着等梁锦回来再说,谁料科考最后一日,胡家二房的大夫人上门来了,见了李氏,话里话外是得了风声,要来退亲,李氏拿不定主意,叫了何须问来陪坐着。
    一见何须问,胡大夫人便拉起他的手左瞧右瞧,这孩子就是何家老四?真是好相貌!
    这倒是千古以来头一回有别家官爵夫人夸他,把他闹了个红脸,跟着坐下,伯母谬赞了。
    那胡夫人坐下后,朝着李氏面露难色,我也是迫不得已,按理说,您家的孩子自然都是好的,光看梁锦那孩子就知道,外头谁不夸他聪明过人?都说他日后能和老太师比肩呢!只是眼下,您家大小姐的事儿已是满城风雨,我我也难办呐!
    花厅上摆了一应茶点,李氏指着招呼了一遍,将丫鬟们退下,面上也是自惭,我明白您的难处,原是我家教女无方,也不敢再求,就依夫人的就是,先前送来的那些礼,我打点好了再送回府上去。
    胡夫人听了,赶忙摆手,不必不必,那就是一点子心意,倒不用来回折腾。她犹豫再三,嘴上将话说得既圆滑又通达,我们家太爷和老夫人的意思,还是看好您家的孩子,您家二小姐不是还未定亲?不如,咱们两家仍结这秦晋之好,将二小姐许给我们家?
    此话犹如一个惊雷,叫李氏恍然大悟,面上打着马虎眼儿,这自然好,只是还是得他们父亲忙过这一阵亲自拿个主意,你看我做了这一会主就做成这个样子,现下再不敢轻易拿主意了。
    送走不情不愿的胡夫人,李氏也拉着何须问回屋,与他对坐在榻上,听见没有?她不仅不生气,还想娶响磬,我说怎么当初一个嫡子,放着满大京的嫡女不娶,要来求咱们的庶女,原来是在打锦儿的主意。
    何须问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直言相问:他们是因看重梁锦想攀亲也好,还是看重爷爷也好,都不打紧,只是她说外面已闹得满城风雨,这是谁传出去的?
    还能是谁?李氏鼻哼一声,面露冷笑,这样子的大事儿,下人们不敢轻易说出去,只看她来求娶响磬就知道是谁说出去的了。那日她要揭发慕白与你有私,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母亲欲待何为?
    李氏拉过他的手搁在案几上,轻拍两下,好孩子,我知道,她是看我疼你心里气不过,才想出这些污遭法子来栽赃你。我心里疼谁是我的事儿,还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我自有主意,等你父亲回来,我与他商议了再定夺。
    又闹出这一场,何须问已是心烦气乱,别的他倒都不在意,只想着梁慕白,想替她谋个出路。
    打定主意后,熬了一夜,天刚亮,他便打点车马去贡院接梁锦回家,贡院还未解封,他的马车与众多马车停在一处,乌泱泱一片,分不清谁是谁家的。
    他只好跳下车来,与小厮们立在一处等,远远望着官差将封条揭了去,两扇大门推开,陆续有学子走出来。一个个形色不一,有垂头丧气的、有趾高气扬的、还有踌躇满志的。
    他揪着心在那群学子堆里找了又找,恍惚见一个熟悉身影,他将手高抬起来挥了一挥,三哥!
    那人走过来,正是何长春,你来接梁锦?
    是。何须问轻笑,因平日与他也不大往来,倒是梁锦找他多一些,眼下有些尴尬,但科举大事,他不得不多问几句,三哥考得如何?
    尽我所能。何长春朝另一处马车望了一眼,与他告别,我先回去见过父亲和我娘。这里人多,你上车等着罢,别被人冲撞了。
    这两句叮咛,于家里一场风云转变后,显得难能可贵,叫何须问心里泛了些酸楚,哎,我知道了,三哥先走罢,改天叫人请你到家里来吃饭。
    眼见何长春摆手而去,何须问突然有些不舍,追着他的身影看过去,见他跨上一辆马车,撩起帘子,恍然见到里面有个影子,像是家里的大嫂子,他心里咯噔一下,未及细看,便听远处有人喊:须问!
    他扭过头去,可不就是梁锦,见他脸也花了,头发亦有些凌乱,连那顶镂雕白玉冠子也有些歪斜,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朝他走过去,谁料还未贴近,梁锦反倒先退了一步,别别别,我身上脏死了!都有味儿了,可别熏着你!
    何须问倏地有些委屈,瞪他一眼,然后落寞地垂下睫毛。这一眼落在梁锦眼里,可谓风情万种,搔得他心里痒痒,也顾不得许多,拽起他的手就往车上爬。
    一进车内安坐,他就将人拥过来亲了一口,我怕你嫌弃我嘛,况且叫你看见我这副样子也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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