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夫人总算安心了些。

    但这凶手是谁,却还是让人犯了难。山伯虽是出于对英台的担忧之情,但有句话没有说错,留着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在尼山,威胁尼山诸学子安危,实在危险。

    翌日。

    学堂诸生颇为诧异的看着山长领着位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少年进入学堂。

    诸生安静。

    这位,是继王大人之后朝廷派来的新任方正考察官。

    学堂轰然,各自交头接耳。

    新任考察官怎竟如此年轻?

    不会是托关系走后门的?

    哼。自己的品行考察过了吗?不知打哪个旮旯书院学习的也好意思来考察尼山学子的品行

    山长有些无语。顿觉该好好磋磨一下他们身上的狂傲,好叫他们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尼山第一书院的名誉可不是这样用的。

    他难得皱着眉头,拍了拍桌子,肃静!肃静!见堂中终于安静下来,才严厉道,我想这位各位不曾亲见也会有所耳闻。他算起来应是诸位师兄了。

    马佛念字文才,咸安三年尼山学子,任朝三品将军,不知这些,是否够做为师长站在此处?

    学堂寂静了瞬,继而炸开了锅。

    马佛念?!

    他的生平简直比传说还精彩。

    众生看看面前规矩守礼,至今仍未对他们言语表露喜怒,依旧一派端庄儒雅稳若泰山的少年

    这也是传闻中那个下令淹了项城之人。

    山长满意地看着他们的反应,或惊诧或不可置信。不过,至少他们升起了上课的兴趣。山长对姜晨点点头,文才,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撇掉一副重担的模样,乐滋滋离开了。

    姜晨便坐下来,语气平静无比,完全不将底下十来道试探的目光放在心上,我问过山长,今日是诸位乐理课。在下首次授课,大家不必太过拘谨,若课业中遇到问题,但讲无妨。

    众生点头应是间,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书院是学习之地,你又能教我们多少呢?

    确定他的确就是哥哥口中的那个马文才和逢年过节亲友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加之山长不在场,王蓝田哼了一声,以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说道。明明坐着却高高仰着头,好像自己才是俯视他人的那一个,语气不屑。

    作为这一届的领头人,除了梁山伯祝英台老是与他作对,堂中其他学子,对他不敢违逆。

    如今王蓝田首先表示了对这位新任师长的厌恶,其余学子便不敢多言了。在此之前,谢道韫第一日上课,因是女子也遭到了他的刁难,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解围。后来王卓然来了,他倒是乖觉。但那也是因为王卓然姓王,是太原王氏宗亲王蓝田的长辈。如今面前这位,年岁与王蓝田相差不大,一为师一为生,联系起从小到大马文才的事迹,一家喻户晓一默默无闻,云泥之别,他自然心中难以平衡。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碌碌,还要痛恨他人有所作为。他们从来不求自己上进,却只想让他人与他们自己一样的平庸。

    姜晨神色不变,淡淡道,教你,尊师重道。

    王蓝田唰站起身来,尊师重道?哼,阁下入学月余便不辞而别离开尼山,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说起尊师重道你又做到了几分?这不需要你教。

    课堂一片死寂。

    姜晨微微敛眉,王蓝田?

    哼。

    王子誉是你的兄长?

    王蓝田脸色难看了许多,那又如何。

    姜晨轻笑了声,并不如何。

    只不过找到了被敌视的原因而已。

    想必当初王子誉被打包送回家的一年禁闭期间,将他们的恩怨情仇对家人很好的倾诉了一番。

    王蓝田不明白他为何还能笑的出来。对方云淡风轻慢斯条理,却让他有一种被人俯视的错觉。他站着,马文才坐着,可他的感觉,却完全相反,这种感觉让人非常不爽。我们要罢课!罢课!

    座下,荀巨伯暗自翻了个白眼。罢课,又罢课。王蓝田一天不搞事浑身痒痒吗?他来尼山就是为了纠集同窗学子罢课吗?

    在座之人犹豫不定。若是他们不跟着王蓝田走,恐怕日后会被报复。

    想到这一点,有人三三两两站了起来。

    王蓝田有些得意。他是这些人的老大,所有的人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当然,他也是非常享受这种感觉的。

    他大步走到门口,颈后却是一凉,再走,却始终跨不出,当场就骂道,哪个王八羔子拽我!松

    话音未落,脖子边又是一道劲风。

    姜晨手中捏着另外一支毛笔,笑的云淡风轻,我允许你走了吗?

    王蓝田不得不住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垂眼一看,两支毛笔杆直直插在柱子中,一支还带着一侧衣领,远看看姜晨书桌,果然少了两支笔,脸色一下就白了。

    他不敢说走了。他总觉得敢说一个走,马文才手中那支笔会立刻穿过他的脖子,憋了半天,战战兢兢道,你是夫子,不能伤害学生。

    众生惊叹之余,听得王此言,不由闷笑。这会倒想起来人家是夫子了。

    姜晨嗯了一声,在下是个粗人,往日军营中习惯了,出手没轻没重,如果伤害了你,提前说一句抱歉。

    他这样说,众人却无法将他口中粗人与他相联系,一脸呆滞的观望事态发展。

    王蓝田:真不要脸。你抱歉一下,就一了百了了?

    我可是太原王氏之人,你敢

    姜晨微微一笑,扬袖之间,毛笔脱手而出,斜扎进王蓝田的鞋头。他反手又从笔架上抽下一根毛笔,一派和煦温良的朝玉蓝田招了招手,过来,坐下。

    王蓝田瘫坐在地,衣服的笔杆被带断了半根,他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半天,确定没流血,咽了口唾沫,规规矩矩一步三挪坐回了第一排。

    姜晨略一扬眉。他若是能梗着脖子走出课堂,那倒可赞一句有胆识。这才吓了两吓就回来,可见不但没脑子也无胆识。

    以一介白身公然顶撞朝廷官员,不忠,按律可斩,以学子身份顶撞师长,不孝,可驱其下山。

    如此之人能留在尼山两年,足可谓奇闻一件。

    尊师重道,可懂?问的慢慢悠悠。

    王蓝田却不敢答得慢慢悠悠,忙不迭使劲点头,懂了!懂了!

    姜晨对他的识相表示满意。

    乐者,发乎情,感乎物

    课堂坐无虚席,师生和乐。除去门上插着的笔杆,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第189章 梁祝(十七)

    只要不是刻意顶撞, 学子们发现这位新任考察官日常还是相当温和。除了第一日来处置了王蓝田, 再无其他令人毛骨悚然之时。

    的确, 当日, 王蓝田吓得脚软,他还是一副笑意温然的模样他越是笑意温然, 给在场学子留的阴影简直越大。

    可他既没有因着自己的身份而趾高气昂,也并未因王蓝田一事迁怒他人。

    几日下来, 众人的惊惧散去, 多的是对王蓝田幸灾乐祸。王蓝田不想看到一众小人得志的嘴脸, 但姜晨的课,他完全是爬着也要参与。他向山长告状, 山长知道王蓝田的品行, 见终于有人治住他了, 乐得糊涂,极为淡定的笑答, 说你们这位师兄一向很有分寸的, 你安心,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王蓝田:他都把毛笔□□脖子边儿了!他毛笔都□□脚底板了!

    之后, 他又忍不住拿了银子去找陈子俊。没料到一向左右逢源奸猾无比的陈子俊在马文才面前也吃瘪了。

    姜晨的原话是这样的, 陈夫子, 七年前文才走的匆忙, 倒忘记拜会了。如何?夫子今日来是要文才拜会一二?

    未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还记着。

    陈子俊:

    当初他的确十分看不惯八岁就进入尼山的马文才,也看不惯乐理极佳的桓伊。似乎言语失礼过,七年了他也记不太清了。但是他至少还记得他的绊子还没使, 你就已跑到北府军当官去了

    前几日山门口山长都未敢受他一礼,论起身份,马文才乃是朝廷三品大员,他这个外放尼山的监正在朝廷甚至至多算是七品。陈子俊向来审时度势,自然也不敢应他此话,僵着脸强笑道,大人说笑了。子俊,子俊只是

    顶着姜晨的压力,他长呼了口气,等到想到了说辞语气都激动了,奥,只是当日未去山门相迎,甚觉失礼。今日特来拜会。

    姜晨松开手中书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原来如此。

    陈子俊才松了口气,结果姜晨下一句出来,他又开始提心吊胆了,那日陈夫子路过清风堂,神色愤慨,文才还以为夫子不喜我再次回来。

    陈子俊慌道,当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方正考察官尊驾,这才,这才失仪他额头冒汗,接不下话茬了,这会恨不得把那天的自己抽一遍,好好的非得过清风堂鄙视那些夫子作甚。简直脑子被驴踢了!

    姜晨点了点头,也不去戳破他的说辞,原来如此。

    陈子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究竟何意啊???

    陈子俊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他的神色,心头更为忐忑。他能看出什么?他完全看不出什么。

    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子俊一定知无不言。

    姜晨:无。

    那那子俊先告退了?

    文才送送陈夫子?

    如今姜晨一句话,陈子俊要在心中过三遍以判断是否有内在深意。他此话一出,陈子俊的表情就像被拔光了毛的鸡,痛苦的回了一句,不敢不敢。大人授课甚为辛苦,子俊自行回去便是。他伏低做小不是不行,但他更喜欢趾高气昂。再也不想见到马文才了。

    既然如此,夫子自便。

    陈子俊没得好,灰溜溜又离开了。自此之后,众生发现,有姜晨出现之处,绝不会有陈子俊身影。

    无人相帮,王蓝田不敢再挑战他的耐心。

    礼乐基本三日一次,还有便是骑射。不过骑射之艺不是经常,基本由授课的夫子自由安排时间。

    事至如今,众人眼中的马文才,还未与梁祝二人见面。

    当然,对姜晨而言,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说到底,如今身周生人欢笑宴宴,最终都免不过化为白骨消隐。重视与不重视,又能如何。

    山长夫人同他解释过,祝英台上山采药受了重伤,一直昏迷,学子梁山伯与他乃是至交,放心不下,在医馆照顾着,因此暂时不能上课。

    她说谎的技术并不高明。

    应该说,基本没有人的谎言在姜晨眼中是高明的。

    是否是上山采药,是否受了重伤,是否能够出席课堂。姜晨都不在意。不过他还是象征性的问了一句,文才略懂医术,师娘若不介意,可领我前去看看?

    山长夫人知他一片好意,却因着祝英台不能同意,辞道,文才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过兰儿已为英台诊治,用过药了,如今只要休养一番便可,文才不必担忧。

    姜晨并不坚持,也就是随口一问,见她如此回答便点头应下。如此便好。希望师弟身体尽快恢复。

    山长夫人欣慰的点点头,一定会的。

    单冲着马佛念的名头,他都会好起来。如今大晋青年,谁不喜欢和崇拜他呢。能见他一面,都会开心。

    山长夫人显然从年轻人中自动除去了王蓝田。

    一日。

    姜晨闲来无事,去藏书阁山路上,听到有人闲谈。

    这与你没有关系。真正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个射箭的人。

    不。你我二人义结金兰,我曾发誓把你当亲弟弟一般,我会保护你。可没想到,在书院之中,竟发生这种事。你为了救我,受此重伤,我却连凶手也的踪影都找不到

    听起来相当情深意切,令听者动心,闻者落泪。

    姜晨面无表情路过,脚步都没顿一下。

    书院之中,义结金兰。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但,与他本人,又有何干。

    他毫无听下去的兴趣,径直去了藏书阁。

    在此见到马文才,王兰并不意外。从父亲口中可知,虽然他们同龄,但七年前,王兰喜爱在外玩耍,马文才却一向沉醉藏书阁,因此并未见过几次。直到后来项城之战,马文才以八岁稚龄领镇北将军一职,她才想起书院中曾有这样一位学子。

    近些日子与他相处,获益良多。王兰完全可以确定,马文才对于医术,绝不只是他口中说的略通,她特意向他请教过多年学医中遇到的一些疑难,对方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一提起,都好似亲自见过病症。

    问起之时,姜晨多答,经常会前去军营,军中伤患较多,一逢夏冬,伤口感染,致使军士患病,各种症状皆有所闻。不少东西,还是亲自试出来的。

    自然是他亲自试出来的。

    虽不是他的身体,但那些药,那些术法,都是他亲自体会。其中原委,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兰看着他,良久,才诚恳地赞叹了一句,马公子心怀济世之志,亲身试药,挽救边关将士,令人钦佩。

    姜晨抬头看着她,发觉这句话是的的确确的称赞,毫无嘲讽,一时想笑,又做不到平时那般笑她,低了头去翻手中那本书,王姑娘谬赞。

    看起来装的如此大义凛然,真是连他自己都要信了。倒不知等待桓玄与慕容冲两方事发,到时尼山众人眼中,他是否还如此济世救人。

    堂间淡香袅袅,令人心平气和。

    王兰从书架上又翻了几本医书下来,皆留有当年姜晨夹在书页的注解,正要问她一直都未懂的几点,还未找全,一名穿着蓝色广袖学子服的男子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四下扫了一眼,看到王兰,眼放精光,兰姑娘!

    王兰拿着医书:???

    他一路从大门冲进来,边走边道,兰姑娘,快跟我走。梁山伯跟王蓝田打起来了,祝英台也话到一半看到书架转角还坐着姜晨,噎住了话不上不下,呆了半天,唤了一句,夫子。

    这下惨了。

    学子私下斗殴,还被方正考察官知道。

    夫子会不会以小观大以为他们这些学子都是品质有缺之人?

    姜晨放了书,站起身,人在何处?

    秦京生伸手,低着头畏畏缩缩指了指门外,学堂来藏书楼的路上。

    带路。

    姜晨走出门,一望天色,都已近申时。即就是说,从他巳时路过到申时近三个时辰,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直待在这条路上谈心吗?

    秦京生领路过去,果然地方离姜晨早上经过之处不远。

    整个书院的人都已到的七七八八。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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