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年轻松多少。俗话说忘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回忆他的不好,叶祺尝试后表示这条路确实行不通。

    陈扬没什么不好。他是轰轰烈烈也是细水长流,他成就了今日的叶祺并手把手教会他如何安然。平心而论,如果处境对换,叶祺的反应未必能比陈扬理智。

    马克思先生教育我们,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除了划一方天地苟且偷欢之外,人生真的还有很多其它的内容,细想想哪一样都比爱情实际且沉重。比如陈扬气死的爸,叶祺赌气的妈。

    所以叶祺严肃地审视过内心之后,发现寂灭感远远超越了微乎其微的愤怒。

    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丝毫嫌隙,只是天生没有容身之处,活该长久不了。

    周五早上,陈扬的短信出现在刚开机的屏幕上:“今天回来么。”

    叶祺这才恍然,陈扬处理完葬仪也回到上海好几天了。半是麻木半是倔强,谁也没联系谁。他握着手机在寝室门口愣了一会儿,想想还是按了通话键:“我周五下午没课,最晚晚饭前会回来。”

    那端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告诉他:“我晚上有应酬,你不用等我了。”

    应酬?什么鬼应酬,部门经理顾及他家变不久,连加班都替他免了,专门放他早点回去好好休息。陈扬站在楼梯间里唾弃自己的反复无常,既然不知如何面对他,为什么还叫他回来?

    是夜,陈扬在外面拖到两点多才回到公寓里。客厅没有开灯,卧室的门紧闭,他以为叶祺早早就睡了,自顾自换过鞋换过衣服,脚步却在那扇门前停滞。

    站了半天,陈扬还是将就着躺在了沙发上,手在外衣口袋里摸索一番,终究慢慢燃起了一支烟。不如不见,不如不见。以前总以为码字的人天性矫情,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不吃药就是一夜无眠,可那药瓶却在卧室的床头柜上。陈扬微微叹了口气,坐起来打开电视机,静音。

    叶祺倚在床头,守着一线微弱的灯光细听门外的动静,察觉到陈扬不准备进来了才抛了手边的书。陈扬啊陈扬,你千算万算,大约还是忘记了我从不喜欢早睡,平时一直是顺着你的性子而已。

    清晨,叶祺推门而出,正对上陈扬满眼血丝回过头来。

    “我回来得晚了,就没进去打扰你。”

    他解释地够快,却像个借宿的陌生人。什么叫打扰,这原本是两个人的家。

    叶祺凝神打量他几眼,回身进屋拿了安眠药给他,近前去的时候却伸手抬起他的脸。

    那是一个吻的暗示。

    陈扬眼里的犹疑太过明晰,或者,说是沉默的抗拒也不为过。叶祺面无表情松开手,很快换了套衣服出去了。事已至此,确实不用再无谓尝试。

    无可挽回,终于从预感变成现实。

    陈扬想,至少我挣扎过了。

    阮家父母都不在,兄妹二人盘踞在电视机前安度夜晚。沁和中间打了个电话去找叶祺,原本想问问他们两个的现状,却只是“嗯”了几声就挂断了。

    元和侧过脸看向自己的宝贝妹妹,只见她慢慢把腿曲起来收到了沙发上,小巧的下巴也顺势搭在膝盖上:“哥,我觉得他们要散了。陈扬让我打叶祺的手机,说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而且那语气……”

    姑娘家的犹豫有时很容易营造欲说还休的效果,元和就着电视机闪屏的荧光打量她:眸色如墨,却仿佛映不出节目里欢天喜地的画面。成年之后,这孩子很久没有过这种表情了。元和不自觉地想起一件久远的事,她这样子像极了幼年在路边第一次看到死猫的时候,她仰头问自己“猫咪为什么不动”。神情凝重,倔强认真,但绝没有软弱,更没有泪光。

    往事在脑海里一转,元和整个人都更温和了几分,伸出手摸了摸沁和的头顶,鼓励她接着说:“嗯,说吧,陈扬的语气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但总觉得他提到叶祺的时候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他听上去很平静,但我觉得他好像特别痛苦了。”说到一半自己先为难了,低声嘟囔:“是不是说得太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我以为他们能各退一步的。”

    元和笑了:“退?往哪儿退?陈扬说他不想看到叶祺的时候你也在,你觉得叶祺能原谅他?还是陈扬能忘记他父亲是怎么死的?”

    沁和想再争几句,动了动唇,终究只是苦笑着把脸埋进膝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感情这么好,偏偏……”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出声。连日阴霾也辐射到了阮家,静下来四下恍若深潭。

    “陈扬这人我也算认识很多年了,他的价值观其实是很单一的。一个人的存在感强就说明他基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有的时候觉得他所有的行为都在向别人证明他可以做得更好。”

    元和的声音平缓而耐心十足,沁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他是个非常自我的人,硬要把到手的一切都扔掉,然后自己去争取全新的,所以压力不是我们能理解的。说白了他就是要让家里人看到他一个人也能出人头地,老人家这一走……还是因为这种原因,他很难缓过来了。”

    生死面前,其余的所有都显得飘渺而虚浮。就像一列奔向毁灭的火车,满载着原本光鲜美好的事物往地狱狂飙,谁也拦不住。当然,也谁都不敢去拦。

    沁和犹不甘心,转过头来问话,但并没有直视他:“那叶祺呢,他不能委屈求全一点?”

    问题小姐模式正式启动。元和站起来到厨房拿了瓶果粒橙给她,自己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接话:“你怎么看叶祺,说实话。”

    “脾气挺好的,比陈扬看事情要透彻得多,然后……靠近了会觉得很冷。”

    元和在茶几的边缘上坐下,正对着沁和表情格外认真,确实是倾谈的态度:“对,他的性格事实上很冷。当初跟韩奕分手他半句话都没多说,这次为了陈扬算是相当仁至义尽了。你仔细想想,陈扬的家事跟他有关系么。”

    沁和不回答,眼神里逐渐浸透了了然的悲伤。

    元和大度地笑笑,给自己拿个杯子倒了一点橙汁:“恋爱是你情我愿,谁的家事谁摆平。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跟叶祺毫无关系。他为韩奕不值是应该的,而且他没有义务受陈扬家的任何牵连。”

    果粒橙在冰箱里藏久了,握在手里不断有液化的水汽滴下来,那声音闷闷的实在令人烦心。沁和拍了□边的空位示意元和坐回来,同时无奈地叹气:“还是平平淡淡好,光是看着他们我都怕了。”

    元和噤声,轻轻搂了她一下,然后缩回去安分地看电视了。

    原本安静垂着的落地窗帘忽然随风扬起一角,外面是整座城市起伏的轮廓,夜夜璀璨如新。区区一段感情的曲折微渺如尘,这个世界始终按部就班。没有人值得等待,没有人耗得起彷徨。

    南京,军区招待所。

    陈飞风尘仆仆,进门就砸给韩奕一个结果:“成都军区总医院,具体工作你自己过去谈,可以么。”

    韩奕觉得这个世道真不是一点点荒谬,每个人都来问他的意向,每个人都知道他别无选择。次次如此。

    “我有资格提出异议么。”韩奕低着头,苦笑也掩在阴影里。

    陈飞居然真的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军帽随手一掀扣在桌面上:“有,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韩奕有些意外,顿了一会儿才答:“成都军区很好,我其实无所谓。”

    陈飞认真看了他几眼,确定他的态度之后说了一个“好”字,然后自觉言尽于此,起身准备走人。

    “……等等!”

    要走的人应声回头。

    “陈扬和叶祺……怎么样了。”

    韩奕依然回避一切眼神的触碰,里面的东西统统隐起来,能看到的只有一团灰蒙蒙的迷雾。这个房间里好像有毒气,阴郁沁人心脾,陈飞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每个字都滤掉了愤怒才说得出口:“不怎么样,估计快散了。”

    韩奕摇摇头,似乎是早有预料,一点点苦涩的笑意落入陈飞眼里。

    “你满意了?”

    韩奕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忽然透出强烈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怒意:“我确实应该去死,我也没想让任何人原谅我,但我至少不是精神病。叶祺跟他在一起很好,我为什么会满意他们散伙?!”

    陈飞忍了忍,没忍住,冷笑像活物一样自己冲了出来:“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别以为只有你的感情是感情,别人的都不是。”

    这句话脱口而出,然后韩奕深感多日不开口是要憋出脑抽来的:跟陈飞玩儿真心话大冒险?他远在亚平宁半岛的韩家十八代祖宗恐怕都想排着队来扇他这个蠢货了。

    陈飞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其实很难界定韩奕这算什么行为,陈家给他的给养优渥,日后又高枕无忧,此人没有任何理由把家里搅得腥风血雨。

    除了他真的深爱叶祺并且矢志不渝,整件事确实没有其它解释了。

    悲剧的缘起隐没在千头万绪中,陈飞一直把眼前这个人当做怨气所钟,此刻却全无意义。或许这才是事件的原貌,这些当事人一个比一个无辜,包括罪魁祸首。

    甩下一句“机票我会派人送过来”,陈飞万分镇定地落荒而逃。

    56、3

    下班前一刻钟,陈扬站在部门经理办公室前最后一次看表,然后拉了下袖口遮住表盘,敲门。

    部门经理从一堆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文件里抬起头来,看到心头爱将不由大喜,谁知他递过来的信封居然是一封辞职信。

    “为什么。”

    陈扬头一回在公司里笑,却笑得经理先生只敢看一眼。那笑容疏离而冷淡,无奈比笑意还深,令人望之生寒,不可逼视。

    陈扬在开口回答前忽然神游太虚,心想如果叶祺在的话一定会很欣慰:这是他的惯用表情,笑一笑便生人勿近,只剩陈扬一个幸存者勇往直前凑上去。

    “我不想做下去了。如您所见,我最近工作效率低下,心神不宁,对公司的运转百害无一利。”

    经理几乎要仰天长叹,您心神不宁比别人全神贯注更有效率,您只是不屑跟别人比。

    这不是要跳槽,不是要加薪,也不是什么人际处理得不好被迫离职。经理颇无语地望着这个去意已决的年轻人,自己手里确实没有任何砝码能留住他。哪一行都是一样,愿意忍受沉沉浮浮不过因为急需谷物入腹,一旦不需要谁都会走得头也不回。

    这栋办公楼的外面是一整个广袤的世界,陈扬自认内心已被放逐,于是人还被困在玻璃立方体里成了格外难以忍受的事实。

    去年夏天过来接任直到现在,这所谓正经的职场生涯只持续了九个月而已,陈扬收拾东西的时候莫名生出一种漫无边际的虚无感来。最近总是甩不掉这样的错觉,生活在浮云之上怎么都踏不到地面,只剩下索然无味伴着沉到麻木的痛感没有厌弃他。

    叶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日未遂的亲吻给陈扬也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一切如常的妄念。

    连个吻都心存抗拒,这恋人要怎么做下去。

    爱情这东西的无力和渺小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相爱有什么用呢,该散了依旧要散的。陈扬坚持着关灯前半小时就往下咽安眠药,以防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不受控制地伤春悲秋。有人说看一个人幸福与否关键是清晨醒来的表情,如果以这个标准判断……陈扬的日子已经可以不要过了。

    别说醒来的一瞬间了,他那颗心现在是任何时候都结着一层厚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很清楚自己将要,或者已经失去了什么。

    可惜,他无能为力。

    承蒙陈扬日思夜想的叶祺此刻正在他们的公寓里,碰巧这两人还在做着同一件事:收拾东西。区别仅在于陈扬要搬出办公室,叶祺要搬出这个不大不小的公寓。

    跟韩奕那三年几乎什么都没留下,而陈扬却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记。这公寓像个小型博物馆,到处都是栩栩如生的展品,似乎还在恬不知耻地炫耀着曾几何时的欢情缱绻。

    所有的衣服都是陈扬一件件熨过来的,条条裤缝笔直而挺括,衬衫的领子也都跟新的没有任何区别。叶祺把大衣柜里属于自己的一半全数清空,蹲□在箱子里叠放的时候猛然看到了地板上一块不规则的深色痕迹,整个人立刻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不记得是哪一个周末,两人按信箱里偶然发现的外卖单叫了一大堆意大利餐点,结果懒洋洋吃到一半就滚在一起,餐盒里不知什么酱汁打翻在地上,次日早上发现已经再也去不掉……

    想得有些出神,叶祺索性坐在了地上,仰脸四下打量这个曾经名副其实的“爱巢”。

    墙上那盏羊皮纸的壁灯常常彻夜亮着,两个人总是互相等,通常等到了人又要闹到天亮才睡下。长此以往那里面的灯泡就接二连三地烧坏,如果没记错的话,存灯泡的盒子里还剩最后一只。叶祺靠上衣柜半开半合的门,无声叹息:下一次换灯泡,这房间里是肯定没有自己这个人在了。

    酒柜里还有各式各样的瓶子排在那儿,用来勾兑的可乐和雪碧在第二层,因为经常开了一支又不喝完,藏品的种类显得格外丰富。叶祺偏着头看了一会儿,拎出一瓶自己最喜欢的放在手边,然后自然而然看了看温控屏,把温度再调低了一些。

    高脚杯姿态优雅地倒挂在架子上,叶祺出于对玻璃器皿的特殊癖好将其洗得晶莹剔透,次次拿下来喝酒都觉得心情很好。酒精能够带来的愉悦是待在陈扬身边后他才知道的事物,在家里喝多一点也不要紧,况且这里是卧室,陈扬总是陪着他的。

    这实在是有点疼得太过分了,叶祺合上眼放松下来,相当有耐性地品味着分道扬镳的痛苦。从胸腔深处开始的震颤,尖锐的疼痛随着奔流的血液输送到肢体的每一处末端,然后均匀扩散。每一个细胞都不想离开这里,他们的爱情像一场高烈度战争,毁去了一切后剩下的残骸依然具备死死守望的颓然姿态。

    有些人的死轻如鸿毛,有些人的死重如泰山。叶祺默默地想,这还真不如大家都陪着老头一起死,我还有几十年,谁知道我会活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很好笑,朝夕相处整整三年,没完没了的拥抱亲吻,做也做过了无数次,但想到“陈扬”两个字依然会有电流通过心脏。

    回首全是锦绣,眼前一片废墟,那心情绝对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惆怅。于是陈扬推开门的时候看到了如下一幅场景:房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叶祺放平了两条修长的腿坐在地上,背靠着衣柜目光平寂,悄无声息。

    陈扬感到一阵遮天蔽日的愧疚,但他不敢上前去抱住这个人,甚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知僵持了多久,叶祺叹口气扶着墙站了起来,顺手拎起地上收拾完毕的拉杆箱,头也不抬地从陈扬身侧走过:“我以为你还有十几分钟才会回来。有话客厅里说吧。”

    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糖罐,里面盛着市面上糖度最高的各种硬糖和品种繁多的巧克力。叶祺冷眼看着这堆自己一包包买回来的东西,连伸手挑一下都懒得动,直接回卧室又把剩个底的红酒拿了出来。

    陈扬慢慢走过来坐下,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韩奕去了成都军区。”

    叶祺从沙发角落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了半盒烟,想了想抽出一支点燃,恰好听到陈扬这么一句话,自己居然被逗笑了:“你这是想让我在滚出这间公寓之前,再谢一次你们家大人大量?”

    陈扬气结:“你……”

    没想到叶祺却认真起来,又狠又深地吸了几口烟后淡淡道:“我真的谢谢你,陈扬。”

    又是这副样子,陈扬悚然而惊,忍不住深恶痛绝。就像这些年自己白给了他那么多安宁一样,时光的痕迹迅速消退,叶祺又回到他原本的老性情。

    陈扬的沉默永远有足够的震慑力,叶祺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换成稍稍诚恳些的态度。这变化极其微妙,但凭着两人间私密的默契,整个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意味还是渐渐柔软了下来。甚至,是柔软得有些悲伤了。

    相对无言,还是叶祺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我都要散了,别说韩奕,好么。”

    陈扬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说白了他一点儿也不嫉妒,叶祺爱的人始终是他,韩奕算得了什么。只是眼下已经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他想把韩奕的结局也一并交待好。

    来自心底的压迫令人手脚冰冷,陈扬缓缓收紧僵硬的指关节,双手交握在自己膝上:“叶祺,我……”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敢再听了。

    外头有的是小儿女卿卿我我的别扭情爱,一道窗帘隔开的黑暗客厅里坐着一对真正灵魂契合的爱人,可偏偏是他们再也过不下去。

    骤然爆发后的叶祺明显气力不足,沉吟了很长时间没有再开口。陈扬觉得自己被他炽热的目光笼在里面,呼吸艰难,心痛如绞。

    谁都不愿意亲眼见证终局,但光线无可挽回地暗下去,终于只剩屋子里仅有的几个金属面在折射茫远的天光。落地台灯的不锈钢灯罩,茶几一角的金属装饰层,陈扬腕上黑曜石镶面的表盘。

    叶祺倾身在陈扬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冰冷,轻缓。

    “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谁也没说再见。谁也说不出口的,再见。

    防盗门轻轻合拢,叶祺的力道控制地分毫不差,一点声音都不曾漏出来。

    他们的世界,一分为二。

    57、番外三 北海游记

    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后,陈扬发现他和叶祺真的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年少的时候他们各自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来流离辗转那几年老是出去散心,又在一起之后索性大大方方携手去游历欧洲,林林总总护照上的章都可以拿出去做展品了。

    叶祺当初搬过来的时候把他从小挂在房间里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都带过来了,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局部战争频发和拒签中国游客的地区以外,似乎没哪块地域对他们而言还是陌生的了。

    偶尔得闲,陈扬会趁叶祺为数不多的出去交际的时间一个人站在他的书房里,慢悠悠点一支烟,在满室书香里沉默地端详这两幅有年头的地图。叶祺的外祖父是水文地质学教授,留给叶祺的不过这两件随身之物,当年要不是他在他的拉杆箱里看到这两幅图,说实话根本不敢相信叶祺还肯回到他身边。

    时光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连陈扬这样向往戎马天下的人都有恋家的一天,所谓奇迹亦不过如此。他越来越喜欢利用有限的闲暇更多地亲近这所房子,回忆他与叶祺之间的每一个日子,渐渐生出不少温柔心肠来。每次叶祺从学校回来,听他无意中提起某件旧事,总是要笑他果然老了,性情都变了。

    正因为自己觉得什么好风景都看过了,这天叶祺向他提出想去北海的时候陈扬才格外惊讶,凝神一想,那确实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广西临海小城而已,就算有个银滩,也不值得大老远从上海跑去一趟。

    叶祺一味只是笑,说既然见识过了马尔代夫的沙滩,怎么还会贪恋别处的沙子,管它是金是银。陈扬不肯让步,反唇相讥,断言国内的旅游张家界看山九寨沟看水,别处一概都可以不要去了。可还没争出个所以然,两个人的手机就一前一后响起来,叶祺的学生来问研究方向的事情,陈扬接的则是自己手下大客户经理的求救电话,各忙各的也就忙忘了。

    晚上叶祺赶论文赶得头疼,一时忘了看时间,倦意涌上来已经一点多了,轻手轻脚回房却看见陈扬还倚在床头翻书,明摆着是等他很久了。

    “明天不去公司了?怎么有心思等我。”

    这么多年下来,生活习惯早已被对方带过去,叶祺把外面的绒面家居服脱下来,一丝不苟叠好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才在陈扬身边坐下。

    陈扬合上手里的《苏轼集》随意往枕边一放,抬抬下巴示意叶祺躺进来:“又不是给别人打工,晚一点无所谓的。我想过了,你难得有个想去还没去过的地方,你定个时间吧。”

    叶祺整个人往下滑了一些,半靠在陈扬身上,话里带上了些许笑意:“我肯定只能等暑假了,我们七月二十号启程吧,让我把手上这几个研究生的杂事处理完。”

    “暑假的事你这么早就跟我说?”陈扬慢慢伸手揽住他,倒真的来了兴趣:“我得去查查这个北海究竟有什么特别。”

    叶祺累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合上眼已经要睡过去,只低声答他:“我们这不是都忙么,提前预定总是放心一点。”

    一夜无话。

    数月光阴恍若须臾,一转眼已是七月流火,陈扬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叶祺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一大半了。陈扬出于生意繁忙的原因,各处票务上的熟人甚多,平日即使两人一时兴起要去什么地方,再热门的航线也能临时订得到机票。这一次却早早由叶祺包办了一应琐事,甚至还千年一遇地跑来查陈扬的钱包,非要确认他带好了身份证。

    稳妥是一种习性,根深蒂固之后根本不用这样处处小心,除非心里有鬼。于是陈扬那点好奇心再度被勾起来,但直接问是肯定问不出什么的,这次北海之行到底有何古怪也只能等到了才会见分晓。

    到了机场打印出电子登机牌,这时陈扬才知道叶祺订的是上海飞南宁的机票。他兴致怎么就这么好呢,还要白白花几天从人家的省会晃过去。既已上了贼船,如何还能指望全身而退,这么一想反而气定神闲了,叶祺办好托运再回来的时候,陈扬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疑惑,一如往常。

    酒店当然早就订好了,叶祺不说陈扬也不问,两人安安心心在南宁一住就是五天。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赶着酒店早餐的最后十分钟冲下去随便吃点,然后近中午出去随便逛逛,正餐雷打不动是叶祺查好的那些广西名点。

    全市最出名的一家米粉店,五十八元可以点到全套,闻着汤底的气味连刚刚酒足饭饱的人都能重新找出胃口来。小小白瓷碟盛着生的各种肉食和蔬菜,一上来就摆满半张桌子,服务员会过来一份一份地倒进煮好沥过水的米线里,最后滚烫的重油汤底浇上来,什么都熟了,香气也愈发浓郁起来。

    陈扬偷眼看着叶祺安之若素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疑窦丛生,可人就是这点气性最要命,打定了主意不问就是不问,心再痒也不开这个口。一连几天,陈扬乐得被他牵来牵去,在这座不甚喧嚣的中型城市里赏尽了生活原本的祥和面貌,回了酒店竟然还能心无旁骛地分床睡,一日日的愈发平心静气。

    房间里很神奇地给他们配了一本一页页撕的老式年历,陈扬这天七点刚过就醒了,洗漱完乍一眼看到红艳艳的数字“26”,意识业已懒得去计较这几天如何混过来的,一切随着叶祺就是了,原本是他提出要跑这一趟。

    又像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样,东西全是叶祺一个人收拾停当,临走前才走到坐着的陈扬面前,手撑在两边扶手上居高临下:“拿好箱子,我们坐长途车去北海。”

    陈扬隔着稍微有点松的衬衫抚上他的身体,然后把人拉下来细细地亲吻:“好,都听你的。”

    在日光下半闭着眼坐在摇摇晃晃的旅游小巴士上,陈扬慢慢回忆着叶祺书房里那幅中国地图,即使缩略版也能看出南宁到北海的距离不算近。这可真是精心策划的大阴谋,时间一步一步算得如此之准,直至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知道叶祺打的是什么主意,近在咫尺的那张侧脸宁和如常,陈扬赌气趁着一个急转弯把头歪过去,谁料叶祺用手托了一下,竟容许他就这么枕在自己肩上昏睡了。

    一路断断续续地睡,车子一时开得要飞起来,一时又慢吞吞疑似没油,一车人都倦得厉害,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如墨。邻座有位清癯的老者,见陈扬睡得实在昏沉,途中好心过来问了好几次,叶祺心里颇为感激,但也不便多说什么。这些年家里一向宽裕,陈扬出门大约连经济舱都不愿意坐,早已不习惯这样长途颠簸,叶祺把他从自己身上拉起来,看他从眼角到眉梢全是沉沉睡意,不由大叹他四体不勤。

    这一晚稀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叶祺的手机闹铃就大肆叫嚣起来,随后睡眼朦胧的叶祺居然拉着压根儿没睡醒的陈扬出海去什么天然火山岛。陈扬心里一百万个委屈都快溢出来,到了码头看到昨天那位老者也在,两人一惊之下才统统清醒过来:“怎么这么巧,您也去火山岛?”

    老者望着海天交际处的阴云,神情忧伤,口中却只淡淡的:“是啊,这么巧,我去寻访故人。”

    没谈几句船已经开了,驶出近海就是烟波浩渺的北部湾,浪头渐渐大起来,一个接一个几乎要扑到甲板上来,气势汹汹。外面的雨势并不算小,舱里体质弱一点的人又是惊吓又是颠簸,很快吐得一塌糊涂,一地都是消化到一半的早餐和颜色浑浊的其他呕吐物。孩子尖锐的哭声划破阴沉的气氛,最喜静的陈扬死死地皱起眉,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舱里极少有人还站得稳,一直负手立在窗边的老者不掩赞赏地看着陈扬,开了尊口:“年轻人不错啊,这样还一点事没有。”

    “碰巧不晕船罢了。”陈扬转过头去客气地笑笑,顺口道:“您不也没事么。”

    这一搭话便心知肚明了,若不是有点特殊的经历,这种程度的风浪是个人都要吐出胆汁来,比如那边的叶祺,早已脸色惨白倒在椅背上喘气了。

    老人的话匣子终究容易打开,至少陈扬是这么预想的,一来二去却是他自己先按捺不住心思:“您要寻访的故人,听您的口气是已经不在了?”

    老者面色沉郁,半晌才应了:“你哪里知道,这里……”

    见他欲言又止,陈扬心里却被一道白花花的闪电映得透亮,骤然明白了为何看这位老人的气质如此熟悉,不由脱口而出:“您先前……您参加过三十年前这儿的……”

    老者勉强笑了,默然颔首:“你家有谁是高干吧,没想到这事还有年轻人知道。”

    陈扬肃然起敬,不知不觉站得笔直,低声道:“家父陈然,向来景仰您这一批敢出领海追敌的老英雄。”

    这名字分量太重,陈扬自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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