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头先是一沉,那边老先生的反应更大,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陈飞是你堂兄?”不等陈扬回答,他倒是真的笑了:“得老将军这句景仰,我们也就不枉此生了。”

    陈扬连声说着不敢不敢,声音不由自主黯下去:“命就是命,谁来景仰也唤不回当年一赴黄泉,您可以……不这么轻易就满足的,决策那边也有责任。”

    老者缓缓摇头,只说“君子不辱旧主”便不愿再多谈。任他再怎么千帆过尽,总有些东西是碰都不能碰的,陈扬识趣地随之沉默,陪着又站了一会儿便回去照顾叶祺了。

    船狂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停靠在火山岛的小型码头。陈扬原想过去再跟老者打声招呼,没成想身旁的叶祺踏上陆地差点没腿一软跪下去。他拉了一把没拉住,只好先他一步膝盖触地,好歹抱住他站起来,摸到栏杆旁让他靠上去。

    看着他半天缓不过劲,陈扬既心疼且无奈:“何必忍着呢,刚才在船上吐完了不就没事了么,你啊……”

    叶祺又是一阵反胃,抬眼就泪光闪闪,死撑着就是不肯吐出来,忽然抓住陈扬的袖口,用力握紧:“这……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来的地方。”

    这个微妙的小动作恰是陈扬多年隐秘的企盼,二十岁最腻歪的时候叶祺都不肯做出来,如今居然顺理成章就出现了。陈扬生生顿在那儿,一下子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缱绻,却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不着边际地安慰着:“别急,我知道,你先缓一缓,我们有的是时间。”

    等到两人临风而立,竟已是正午的光景,幸好厚重的云层仍在,游人稀少,并未坏了他们的心情。

    陈扬的视线远远投向天边,语气也茫远:“我有话跟你说,你能不能先听听?”

    在一起的时日悠长,任何一点小情绪都准确无误地看在对方眼里,何况他这样沉郁。叶祺接话接得诚心诚意,而且很快:“当然,你说。”

    “刚才跟那个老先生谈了几句,都是些军中的旧事,我忽然觉得我对我父亲和家里已经有了交代了。这些年每次有人提到军队什么的,我心里都像重新经历一次那件事,永远原谅不了自己。可刚才,我发现我已经找到了最恰当的旁观者视角,可以置身事外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或许最好的选择真的是他们安排的那条,但既然错了,错到底也没什么不好。”

    陈扬本来就话不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更是难得,叶祺默默伴在他身侧,待他心绪平静一些才说:“真不容易,你退伍到今天已经十五年了,总算过了这道坎。”

    十五年……十五年……陈扬恍然大悟,再转过头去看叶祺已经难掩有些狼狈的激动。

    叶祺轻轻地笑一笑,道:“对,这就是我非要带你到这儿来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退伍的日子正好是七月二十七……”陈扬几近目瞪口呆,前尘往事汹涌而至。

    叶祺半真半假横他一眼,语意依旧平和:“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退伍那天正好是你的生日,从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也已经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看他这么大人了还微微哽咽起来,一个字说不出来,叶祺也有些感慨,自顾自往下说:“我高考结束那个夏天在家灌了将近五十天的酒,最后十天一个人逃到了这里。原本只想找个没什么人旅游的地方静一静,却见到我至今为止认为最美的海。你看,就是这片北部湾。它平凡无奇,但它内里是安宁的,我那个时候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和我的爱人一起再到这里……”

    人到中年,再提起年少时的梦想难免要尴尬。可走都走到这一步,不如矫情到底:“你听我说,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就是二十岁那年,你把你自己送给我。今年正好是我们认识十五年,我也想认认真真还你一件礼物。”

    陈扬把他这一大篇话听到这里,神色早已跟着郑重起来,侧过身渐渐握紧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凝视。

    似乎当年分手、后来又复合的时候都没这么动人肺腑过,叶祺反手扣紧陈扬的每一根手指,一字一顿:“陈扬,我爱你,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们没什么婚好结,但承诺还是应该有的,只要你不嫌我说得太……”

    陈扬用力地与他相拥,岛上有没有人会看见全都抛在脑后,眼泪真的被他逼出来:“我不嫌你,我很高兴,真的,我从来没有过过今天这样的生日。没有你提醒,我都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肩头有潮湿蔓延开来,叶祺心头大震,慌忙分开一点距离替他擦掉眼里的水分,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你别哭啊,我知道太晚了,整整十五年我都没开过口,是我吝啬……”

    “不,不晚。你刚才说的,你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叶祺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心想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两个大男人千里迢迢跑到北部湾来抱在一起哭。可是,为什么心里这样甜蜜呢。

    只要有你,这世上的一切我都可以坦然面对,而除了你之外的所有我都可以不再执着。

    你是我释然的理由,亦是我坚持的缘起。

    我爱你,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这么一煽情的结果,毫无疑问是回到酒店去滚床单。最好笑的是坐船回来的路上,风雨都停歇了途中也舒适很多,但陈扬愣是不敢坐在叶祺身边的位置上,生怕情不自禁了招出不必要的麻烦,直惹得叶祺一路都噙着笑,险些忍得内伤。

    一夜温情脉脉地做了又做,凌晨的时候陈扬抱着叶祺的腰,一边捏着揉着一边小声地问他,为什么不准备点物证,应该纪念一下这次处心积虑的生日旅行。

    叶祺笑着在他背上慢条斯理地抚摸,一项一项数给他听:复合的时候买过了戒指,十年纪念的时候买过了手表,前年连你的钱包和皮带我都送过了,你大二那年送我的同款钢笔我现在还在用、我们身上里里外外一样的东西数不胜数……你说还能买什么?

    陈扬顺着他的话想来想去,只好发狠:“你哪怕备点情趣用品也好啊!”

    叶祺很夸张地哦了一声,那厢陈扬的手悄悄摸上了他的胸前,熟稔地安抚应该安抚的地方,他也就不出声了。

    陈扬低低喘息着舔/弄他的耳垂,满意地看他整张脸都烧起来,愈发柔声细语:“你看天都快亮了,我们不如做到那个时候,然后去银滩看日出吧……这次你歇着,让我来……”

    好好一次深情表白弄成了理直气壮地荡漾,叶祺意乱情迷的当口依然得意洋洋:还不知是谁算计了谁,你怎知这就不是我处心积虑的一部分?

    且看我们二十年的时候,你能玩儿出什么新花样吧。

    我们的日子,真的还很长很长。

    58

    58、第一章 此去经年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大多数行李都提前办理了托运,韩奕手上只拎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倚在圆柱上跟陈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

    终于要离开,韩奕的内心奇异地轻松。回忆自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之后便尽是暗影里的沧桑,枝繁叶茂的愧疚与不甘,即使一年前他离开了部队,离开了医院,也从未放过他一分一毫。

    陈扬看他低着头沉吟,不由温然笑道:“万事当心,照顾好自己。”

    韩奕也笑:“我这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的。”

    美国数一数二的医学院,虽然碍着成例没给他奖学金,却早早预备了助教的职位。韩奕从来不是一般的擅长读书,陈扬也知道不必为他担心。

    但总该说些什么,不是么。毕竟他们近来大半年都过从甚密,这一走便是相隔太平洋,也许永不再见。

    韩奕抬腕看了看表,慢慢站直了,正色向陈扬告别:“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

    陈扬点点头,顿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拥抱了他。

    韩奕手里还拿着笔记本电脑,只象征性地在对方腰上碰了碰,很快放开。一向的,这两人都不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

    六年,其实已经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韩奕当年还会偶尔喝过头,会在叶祺口口声声指责他背叛理想的时候黯然神伤,而眼下却如斯妥帖而干净,泰山崩于前亦不为所动。陈扬伫立在那儿,目送着韩奕最后的背影,忽然动容:年复一年,故人散尽,连最后一个都离去。

    这些年,不知为何竟逐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而面上只能愈发不动声色。大约心里藏着人,终究是不一样的。陈扬静静等待着韩奕消失在转角处,意料之中的头也不回,然后自己也转身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夏末时节,暴雨已经有气无力。烈日拨开云层投射下来,一道光束在陈扬的车前盖上闪过,不过须臾,已然远去。

    两个月后。

    记忆中的那一天真的极其平常,命运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即将再次转折的征兆,至少陈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感。

    邮箱里有好几封秘书整理后发过来的邮件,他点开第一封扫了几眼,皱皱眉打了个电话出去,张口就问:“这种事值得你特意来问我?”

    这个新任总经理秘书调来不久,原来是销售部门的星级员工,陈扬误以为她已经足够干练,谁知还是给他找麻烦。

    “对不起,因为您事先关照了这次洽谈的口译要求很高,我以为您要亲自过问,所以才整理了备选名单发到您的邮箱。”

    陈扬抬眼再看了一眼那没打开的附件链接,随口道:“你告诉我这张名单里最理想的人选是谁。”

    秘书小姐看来已经研究过了,答案脱口而出:“叶祺,任教于您毕业的母校,留英博士,具备丰富的口译经验,口碑也很好。”

    “那就这样吧。下次你自己决定,不要再来问我。”

    秘书唯唯诺诺应了,小心翼翼放下听筒。

    平心而论,陈扬在那一刻并不觉得意外。做外贸这一行的多少会听说几个好翻译,叶祺回国后只用几个月就赚足了名声,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他在学校里有课,能拿出来兼职的时间实在不多。

    依叶祺那个散漫的性子,他会不会查到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叫陈扬呢?然后他会欣然应允还是断然拒绝?

    陈扬理所应当地认为,无论如何那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

    洽谈那天谁也没有多事,陈扬甚至不确定叶祺有没有看到他。假笑挂得久了是个人都觉着疲惫,他跟带来的高管打好招呼便匆匆告辞,没想到人已经坐在车里了还被拦住。

    陈扬的公司充分运用了他当年在学校的好人缘,从上到下各个阶层都有校友。今天这位高管不过比他低两届,是他认出了叶祺,为了找他一路带到停车场来。

    “陈学长,你们当年是同专业的同学吧。既然难得遇上,我们三个找个地方多聊几句?”

    那个人逆光而立,一身黑色西装清隽挺拔,只是面目看不清楚。过多的回忆在一瞬间呼啸而来,陈扬慢慢抬眼望向他,遇上的是一个淡到几乎分辨不出的得体微笑。

    他说:“如果你有空的话。”

    一别多年,当初两人但求分得干干净净,各自头也不回,不知不觉就成了渺无音讯。这年头星巴克满街都是,一行人随便找一家坐下来,点完单场面立时冷透。

    小高管自毕业起收归陈扬手下,兢兢业业拼命历练,可叹勤奋拼不过天赋,在这张靠窗的桌边仍然是最稚嫩的那一个。陈扬双手交握一言不发,叶祺漫不经心搅着咖啡,只有他笑眯眯地两头发问:“叶学长,你出国了怎么想到要回来?”

    “我在英国读的是一个中英合作项目,读到一半已经答应硕士阶段的导师说要回来任教。”提到母校,叶祺微微有了笑意:“毕竟是母校,回来也算落叶归根吧。”

    权当假面舞会,一方姿态优雅,自己怎可一味僵硬。陈扬抬起头,目光掠过叶祺的面容,最后落在小高管那里:“你是不知道,你叶学长当年占尽了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欢心,考研那会儿定了英文专业简直普天同庆。”

    小高管连连称是,幸而笑容真诚,不算特别惹人生厌。

    话题从个人境遇跳到母校现状,叶祺除了读博那几年外算是在学校里生根发芽了,因此相对话就多一些。陈扬一字一句听进去,心里想着原来他的声音还没有变,只不过气度远胜往昔。彼时少年气盛,平和淡定亦压不住满心不甘愿;如今他举手投足真正无懈可击,终于蜕变成功,只可惜不再像个有心跳会呼吸的人类。

    人无完人。如果你见到一个无可挑剔的人,是不是可以认定他已不再是人。

    叶祺成了精,小高管五体投地,很快学会了借着故人的名头来套上司的实话:“您毕业后明明在五百强安顿得很好,为什么做了几个月就出来白手起家?”说罢,狐假虎威地笑出了满口白牙:“叶学长也想知道的。”

    话音落下,叶祺还真的配合他做足全套功夫,半是疏离半是疑惑地看过来。

    敷衍的话到了嘴边硬是一顿,陈扬在心里暗暗一叹,实言相告:“那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我没什么心思过朝九晚五的日子,索性辞了职试试看吧。”

    作为差了两年的亲密下属,小高管听到“家里”两个字便觉得此行物超所值了,一时喜上眉梢。陈扬趁机扶额而笑,再有什么不自在也统统掩过去。

    “我刚回来没多久,我们那届的同学你还有联系么。”叶祺收回多少带些探究意味的目光,选了个不痛不痒又容易展开的话题扔出去。

    “我只是知道一点,没怎么特意跟他们联系。邱砾跳了几次槽,现在在哪家的技术部做得挺稳当。王援还在毕业那年找到的公司,好像也不错。”陈扬只多说了几句话,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已经无以为继,只能选好时机转头去看小高管:“提起顾世琮,我说不如你来说。”

    “哦,顾学长在做快消行业,销售业绩好得不得了。陈学长一直嘱咐我尽量挖过来,都怪我嘴笨不会办事,一直没说动他。”

    叶祺鼓励地对他笑笑,咖啡杯举起来做出敬酒的架势:“你也太自谦了,陈扬带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嘴笨不会办事。”

    长长一番话下来,陈扬一直竭力避免亲口去说叶祺的名字,只因那两个字是最后一道堤坝,放弃了就要洪水滔天。他万万没有想到叶祺会如此轻巧地说出“陈扬”二字,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大学同学而已。

    小高管一激动,就差没站起身来感激涕零,匆忙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叶祺只是抿了一点,笑容在略低头的一瞬间慢慢淡去,一丝不差全落进陈扬眼里。

    也就是这一点点失措,他终于敢断定面前的人真的是叶祺,是他生命中失散多年的人。

    来的时候陈扬开车带着小高管在前面找地方,叶祺大概五分钟以后才按他们给的地址过来见面,所以三个人深夜离开时才看见街边两辆黑亮亮的车。大概是分离太久,或者是潜意识里太渴望重新与此人扯上什么关系,叶祺竟然觉得那两辆车存在一种奇异的默契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静默地等候他们。

    “诶?叶学长,你开的是正好是陈学长原来想买的那辆奥迪,真巧啊。”

    巧什么巧,陈家人都爱奥迪,基因里恐怕就埋了人家的商标。叶祺停下脚步,回头问:“后来为什么没买?”

    小高管挠挠头,原本也不多的职业风范毁损殆尽:“后来陈学长说这车开回家会有麻烦。”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破绽,幸好陈扬也没有看着他:“这辆保时捷性能更好,况且生意人不必刻意低调。”

    叶祺的车滑过他们身边时还没有加速,他侧过脸来极客气地点头道别,然后潇洒地消失在陈扬的视野里。

    小高管日后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开车一向很稳的陈扬这天会一脚刹车让他跳起来撞上了车顶。

    59、2

    流年不利,沈钧彦难得勤快叫了一桌外卖等叶祺回来,刚整整齐齐摆好就听到他等的人开了门,然后人家倚着门框来了句“钧彦,我们分手吧”。

    于是他下意识回过头,不假思索地问:“你脑袋被门挤了?”

    叶祺笑了,自己走到桌边坐好,也伸手拉他坐下:“我说真的。我遇到以前的恋人了,再拖着你对你不公平。”

    沈钧彦莫名至极:“为什么对我不公平?各取所需而已,在一起只要付一半房租,而且那什么生活也不用自理啊。”

    明显是习惯了他这种语言风格,叶祺坦然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尚且包在塑料袋里的卤菜:“钧彦,你正经点。”

    “……好,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就搬走。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么,你就吃定了我真的喜欢你?”沈钧彦觉得这段相安无事的同居关系在最后关头忽然变得藕断丝连起来,黏糊糊的挫败感对他而言格外陌生。

    叶祺抬眼看着他,目光里有恰到好处的歉意,好像他真的不想跟你分手,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我觉得多少有一点,所以防患于未然。”

    沈钧彦毫无防备,硬生生被这眼神激得打了个寒颤:这人有多少诚恳就有多少冷淡,比例一比一绝无偏差,怎么看都不像个人。

    神使鬼差,他从桌边站起身的时候很够意思地拍了拍叶祺的肩膀,好言相劝:“不顺心了尽管来找我,单恋可不是你一把年纪玩得起的事情……”

    叶祺愣了一下,缓缓勾起唇角:“你怎么知道我单恋?”

    沈钧彦这下真抑郁了:“我希望你只是单恋。”

    叶祺抱歉地对他笑笑,先一步往卧室的方向而去:“晚安,你睡你自己房间吧。”

    同一夜,陈扬在床上躺了很久,悲催地没有半点睡意。极倦却思绪纷繁,然后随着天色渐渐转白太阳穴会开始向内放射疼痛,陈扬对自己的失眠症状习以为常,不一会儿就闭着眼睛去枕头下边摸药瓶了。

    手指先触到的是一管表皮冰凉的东西,好像是昨晚在家里过夜那人留下的润滑剂。再往里探一探,他碰上了一种陌生的触感,陈扬仔细想了想,忽然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那是一条细巧的铁链,中央悬着两颗打过孔的子弹,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通体在灯下流转着残忍而决然的光。

    看来昨天晚上真是太离谱了,醉醺醺地把人带回来一通厮混,居然连这个东西都弄到床上来了。陈扬皱着眉拎起那条链子,很快把它挂回床头灯的灯座上,似乎不怎么愿意多看它。房间里有点光东西就好找多了,卡在床垫和床板中间的药瓶被用力挖出来,数好的药片混着清水滑下喉管,一切都太平了。

    陷入药物催生的深眠之前,陈扬抓紧时间回忆了一下这一晚的全部经历,最后无奈地承认他满脑子都是叶祺的声音。

    他曾经提到“陈扬”这两个字,然后他需要低一低头才能掩掉不该有的情绪。

    时光荏苒,陈扬依然为窥得他的真实而暗自欣然。奢望太多当然是毫无意义的,那么一点点动容也可以是回忆吧。

    近来陈飞任务频频,沁和出于工作忙无暇照顾丫头的考虑索性搬回了娘家,孩子全权交由阮母处理,自己照常早出晚归。倒霉的元和正值租房空当期,难得回家借住几个月竟遇上这等盛事,万般无语只好隔三差五找陈扬出去散心。三岁的小丫头正是最烦人的时候,伶牙俐齿不得停歇,阮元和看着再喜欢也撑不住那永无止息的噪音和自家老妈喋喋不休的催婚咒,只能对外寻求外交援助。

    这回陈扬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元和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一眼看去便是客厅里的一片狼藉。陈扬似乎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人还在卧室里就甩出来一句“你先等一下”,谁知紧接着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还预定了下一场的伴儿?!”

    慵懒沙哑,却说不出的风尘气息,阮元和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那最有可能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响,期间混杂着陈扬极不耐烦的斥责,大概是带你回来是寻欢不是找麻烦之类的意思,然后他迅速地把人送出了大门。阮元和抬头紧盯着陈扬的眼睛,火气压了半天还是窜上来:“我事先不是跟你约好了时间么,你就不能少混一晚上?少上一个人你就浑身难受是吧。”

    陈扬尴尬了一下,但总体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居多。歉然一笑之后他倒了杯水递给元和,看他隐忍着在沙发上坐稳了才开口:“我这是下班回来的路上碰到的熟人,不是我特意去找的……”

    元和冷笑,一点面子也不准备给他留下:“熟人?你不是不喜欢找熟人么。”

    “就这么一张床,一回生二回熟,你以为还能是什么熟人。”陈扬待客用水,自己顺手牵来的却是酒杯:“你管我这些干什么,我反正不像你那么清心寡欲就是了。”

    元和极为不满地上下打量了他几个来回,心里却着实叹了一口气:找人上床却从无多余纠葛,陈扬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作为朋友他深感忧虑。且不说健康状况之类的长远问题,陈扬像是个带着黑洞生活的人,拼命抓来能力范围内的一切还是填不满心里的空虚,照样经常夜不能寐。

    “叶祺回来了,我前几天刚碰到他。”

    元和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你已经碰到了?我还想着过来告诉你你能收敛点呢。”

    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这两个人半点关系也不剩,何来收敛不收敛的废话。幸而陈扬不以为意,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英国读博的那个大学向市立图书馆捐赠了一批原版书,特别说是应叶祺的再三要求,借此增进相互合作什么的……附了一封公函写得很明白。”

    陈扬似是并不意外,淡淡“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

    元和跟他多年熟稔,手指敲敲沙发的扶手丢出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追回来?”

    对方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始苦笑:“我怎么听着就像笑话呢……”

    那一瞬间元和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你这个什么都有了还活得像死人的人渣,现在他回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或者“你看看你自己的房子,哪里不是按当年那个小公寓布置的”,还有“自从你们散伙,你就只喝他喜欢的红酒和咖啡,都到这个份上了矫情还有意义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有人真的拿一辈子来惦念同一个人,那么他的相关决定必然不会受旁人的任何影响。

    那是他自己的灵魂,应当由他自己决定是否继续任其流落在外。

    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大约二十分钟,叶祺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途经了实验楼,结果遇上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沈钧彦。

    分手说出口总要冷那么一阵子的,但沈钧彦毕竟还住在那房子里安享一个单独的房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祺无奈地抬眼打了个招呼:“你们系里又让你干什么了?一下午没课你还待在实验室里?”

    钧彦很自然地与他并肩而行,刚离开工作状态还有些不怎么习惯外边的夕阳余晖,他眯着眼睛答话,声音也没什么平日里的玩笑味道:“物理系除了我没别的讲师了,没人让我干什么,是我不好意思让老教授在实验室里做事。”

    这就是叶祺之前默许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了,其实沈钧彦是个很实在的人,该严肃严肃该善良善良,收放自如,相处也无比轻松。

    “老教授们收的研究生呢?”

    钧彦把明显超载的资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拿着,这一笑颇有些惯常的傲然:“只会动手不会总结,我看不下去。”

    同是名校出身的海归,叶祺身上从来看不出理所当然的骄矜,或者说骄矜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无需再拿出来见天日了。沈钧彦就是那种人人艳羡的优质大脑拥有者,一帆风顺从国内读到国外,叶祺在英国初见他的时候便对他自然而然的光芒印象深刻。那是来自完备智性的纯粹性情,客观、绝对、明确,从没有精力用来暧昧不清。一个人活成心力交瘁的叶祺对这种直接把同居摆到桌面上来谈的阳光好小孩实在没有多少抵抗力,两人本来就是合租学生公寓的室友,往同一张床上一躺就算定了,方便快捷。

    天时地利,叶祺要回来任教的母校也拥有全国领先的物理系,天体物理学博士沈钧彦应邀成为了自己同居情人的同事,于是留学时代的生活格局便原封不动搬了过来。两人还是合租着两室一厅的住处,通常两个房间换着睡一睡,随便谁知道了他们住一起都觉得正常,连遮掩的功夫都省了。

    综上所述,对现有生活非常满意的沈钧彦根本不明白叶祺为什么要分手。谁也没要求谁感情忠贞,同床异梦其实也没什么,这年头最稳固的乃是以利为盟,他觉得叶祺没必要做事不留后路。

    在同行了一段路又一起回家后,估摸着气氛缓和下来的钧彦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深更半夜摸进了叶祺的房间。

    叶祺爱熬夜,这会儿还没有睡熟,听到声音由远及近就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沈钧彦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一个人睡了十几天了。”

    叶祺半睁开眼,身子却一动不动:“要做快点,我明天早上第一节课。”

    钧彦哭笑不得:“做也无所谓?那你说分手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就是告诉你我喜欢别人。”叶祺这下连眼皮都懒得动,几乎要睡过去。

    沈钧彦自恃淡定,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欠扁的人,脑子一热:“我cao你……”

    叶祺立时沉下脸打断他,“闭嘴,我妈死了。”

    那边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听到他低低地道歉,叶祺只觉得睡意浓重,无心再搭理。末了,钧彦还是缠了上来,第一个吻顿了顿依旧避开嘴唇,只从脖颈开始向下蔓延开来。

    叶祺痛恨别人吻他,以前甚至为此给过钧彦一拳。事后他会表示歉意,但禁忌从那以后便被确认:吻是需要感情的,而叶祺讨厌任何跟感情沾边的东西。

    60、3

    第二次遇见叶祺的机会出现在数周之后,陈扬如约到一家意大利餐厅里等客户,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叶祺。

    他坐在一群文质彬彬的家伙中间,带着几分倦怠与旁人说笑,镜片后的眼睛却在碰上自己的一瞬间猛地一闪,随即清明如常:“真巧啊,又见面了。”

    一桌人同时静下来,叶祺回过头去笑笑:“陈扬,我那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然后再转向陈扬:“这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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