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钟后推开了门,四下一扫便走过来坐在桌子对面,纵使蹙着眉礼数还是周全如昔:“辛苦你了,还特意过来一趟。”

    韩奕没多客套,只把那杯东西划过半张桌子推过去。叶祺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拿起来喝了一口:“谢谢。”

    这是他预料之外的会面,韩奕可以清晰地捕捉到言语间的犹豫:“你元旦和生日寄来的卡片我都收到了。”

    “你当然收到了,中国邮政总不会像你这样绝情。”韩奕苦笑了一下,心想来了这么句毫无意义的话你好歹是收起了客气。

    “你和陈扬……”

    “嗯,你看出来了。”人淡静如常,话锋却迅疾地一转:“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些。韩奕,你为什么接受这种工作。”

    “不是很好么,衣食无忧,前程有靠。谁还真的喜欢读书么。”

    叶祺修长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收紧,一字一顿,将人逼入绝境的陈述句:“你原本是个心比天高的人,我替你不值。”

    韩奕眼底发红,慢慢抬眼盯住他,心脏好像被人捏碎了一般,浓烈的血腥味轰然升腾起来。

    再没人知道那天叶祺到底说了些什么,更没人知道韩奕在叶祺离开后又喝进去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叶祺,韩奕是少年挚友,曾经分担梦想的人,执着地意图立于云端;于韩奕,叶祺是挥不去的梦魇,如痴如醉,只不敢触摸。

    这一场交谈在劫难逃,不是今日也是明日。

    这天陈扬从宾馆出来又赶赴了一场同学聚会,回到家已然月上中天。远远眺望着一栋楼漆黑而另一栋灯火通明,陈扬看了看方位就狐疑起来:分明习惯晚睡的是陈飞他们家,为什么眼下是自己家彻夜不眠?

    手机似乎是在口袋里跳了一下,料想是家里发来问何时回去的。人都走到门口了,他没有看。

    听着那脚步声接近客厅,陈飞整个人都急速地凉了下来,一阵冰冷的血冲上头顶,真的是两眼发黑。

    等他再次能看得见东西的时候,陈嵇那一拳已经闷声不响地挥到了陈扬脸上。自家堂弟不出意料地没吭声,踉跄退了好几步,总算站稳。

    父亲打人的时候陈飞浑身一震并没有动,在陈扬问出为什么之前他却站到了他面前,不动声色隔开了愤怒的陈嵇和陈扬:“韩奕醉了酒回来,一通爆发把你们三个的事全说了。”

    陈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拳头,不需要细看也能发现的微微颤抖,算是尽了平生之力隐了巨大的怒气。如果现在手边有一把机枪,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曾经让全家人骄傲的侄子扫成蜂窝。

    陈飞妈忍了又忍终于看不下去,站起身把丈夫拽回沙发上,口中的话却是对着陈扬说的:“人家酒后真言,你不用再解释了。你爸气得背过去了,你妈在守着。”

    脸上是火烧火燎的疼,陈扬心头哐当一震,一时连呼吸都找不回来,硬撑着问:“什么叫……背过去了?”

    陈嵇骤然大怒,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甩过去,压着嗓子咆哮:“就是吐了大半夜的血,昏迷不醒!”

    这回陈飞反应足够快,侧过身把整杯滚烫的茶水都挡了,眼睛闭一闭全当没事。

    “爸,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这暗哑的声音准确地击中了在场人的全部坚持,陈飞母亲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转身默默去了内间。

    陈嵇撑着额头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再没力气接着发怒:他从未料到陈然数十年戎马的铮铮傲骨竟这样惨淡收场,几脸盆的血一吐再也睁不开眼,摧枯拉朽,全盘崩陷。陈然是他的血脉至亲,是他的生死战友,他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他的孩子出类拔萃……谁知那是个畜生。

    此刻,静默就是刀光。

    “我爸他……”陈扬低着头,嘴角的血都忘了抹掉,半天才想起半句话来。

    陈飞咬牙推他一把,甚至是有些嫌恶地打断他:“滚远点,我也想打你。你趁早去问问你那叶祺晚上跟韩奕在酒吧里说了什么又干了什么,再问问他……”

    喉头哽得厉害,陈飞忽然开始用力地扯方才被浇成透湿的衣服,连话都不说下去了。冬天家里暖气开得足,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连帽衫,滚水的烫伤让皮肉与衣料粘成一片,这一扯血立刻渗了出来。

    陈扬找回三分神志,在他肩上搭了一把,想送他到里面的房间去找药。陈飞死皱着眉拼力挥开,但人还是跟着过去了。

    千头万绪,总要冷下来理清楚。

    “叶祺,你晚上见韩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知为何这次通话的电流音格外明晰,叶祺睡到一半并未听出陈扬的刻骨倦怠。

    “没说什么,只问他为什么不在学校里读下去,后来不欢而散了……你大半夜吵醒我就是为了吃醋?”

    陈扬头痛如裂,嗓音里像撒了一把玻璃渣,血肉模糊:“怎样的不欢而散。”

    叶祺从床上坐起来,晚上与韩奕那场谈话的只言片语一一浮现,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韩奕说,你以为当年我想放弃你么,你以为我甘心像个小护士一样给肝癌晚期的老人打杜冷丁么。

    韩奕说,我别无选择。

    “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需要向你汇报?还是你们家耽搁了韩奕还不够要监视他一言一行?”

    外面坐着长辈,危在旦夕的父亲就在楼上,但陈扬还是疯了:“我爸被他气得快死了,你td跟我说这个?!你个……”

    陈飞劈手夺了他的手机按掉,盛怒之下再反手往他怀里一扔:“都疯了,你也犯病是吧。嫌不够乱?”

    动作幅度太大,他肩背处的大面积伤口被再次牵动,锐痛难当。但那一刻陈飞奇迹般地清醒了,似乎站上了一个悬浮在空中的位置来俯视这件事:只要陈然这一死,陈扬的一辈子就算毁在今天了。

    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陈扬僵了很久才想起捡了地上的手机收好,那屏幕上还不死心地闪烁着未读短信的光标。发件人陈飞,只三个字,别回来。

    这是一个注定要被铭刻终生的夜晚,陈扬像个雕塑一样坐在窗下的一线月光里,似乎已经被剥夺了全部的行动能力。陈飞起先默默陪着,后来实在累过了头浅眠一会儿,恍惚是一个小时都没睡到就被沁和的电话吵醒了。

    “陈飞,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自家女朋友的声音什么时候都有安抚情绪的奇效,陈飞听完这一句话忽然松懈下来,话还没答先长叹了一声。

    陈扬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依旧是那个维持了很久的姿势,一点还活着的迹象都没有。

    “你知道陈扬和叶祺的事么。”

    沁和在那一端苦笑起来:“元和知道,所以我也一直知道。”

    陈飞心中略宽了些,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然后问:“叶祺让你打来问的?”

    “嗯,他说他只在酒吧坐到八点多他就回宾馆了,后来韩奕喝了多少他根本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回陈扬家里做了什么。”

    陈飞下意识握紧了拳,醒过神来又一点点松开来,最终平摊手掌停在了自己膝上:“我想也是,他如果知道人醉成这样也不会放着不管。”顿了许久,他终于客观:“这不能怪叶祺,我知道,但现在……”

    他说不下去了,沁和立刻接口:“我等天亮了坐车过来陪你,好么。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么一大家子的事。”

    陈飞闭上眼,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思维的能力或者必要了,半晌,沉声应了:“路上当心,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

    53、3

    老人心比女人心还像海底针,谁也没想到陈然勉强醒来后除了韩奕谁也不见。

    除了韩奕,谁也不见。

    在他毕生最狼狈不堪的最后时刻,他只想让一个外人来照料他。韩奕在陈家成了一个至关重要但无人理睬的人,不过他那个样子也让人无法“理睬”:除了饮食他几乎寸步不离陈然床前,包括守夜。

    这个家似乎一夜间变成了坟墓,一天三次开启的厨房油烟机就是唯一的声源。韩奕在全家人的视线中来去匆匆,谁耐不住了去敲楼上那间的门招来的都是他疲惫的应答,“对不起,病人不想见你”。

    陈嵇和妻子一早就过来坐在客厅里,一个应付前来探病的旧交及部下,一个接管了一日三餐兼一应琐事;陈扬妈每天只顾着敲门送水送药,别的时候呆坐不语;陈扬自己闷在房间里整天地不出来,极少碰烟的人硬把屋子搞成了毒气室,连忠心耿耿的狼狗都待不下去。

    说来也真是凄凉,两条狗现在都不愿意跟人共处一室,宁可找个空调照顾不到的角落趴着。

    陈飞深感全家老小只剩下自己一个正常人了,毅然决然在餐桌收掉后拦下了韩奕:“怎么样了。”

    韩奕摇头,不敢正视他。

    “明说吧。”

    “我尽力拖延,你趁早做准备。”韩奕感觉到陈飞的状态尚算稳定,吸口气开始坦言:“病人前几天硬撑着过年就很勉强了,这一刺激……家里人你劝一劝,我上去了。”

    话恰好是在陈扬门前说的,那扇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推开来,人人得而诛之的陈二公子极诚恳地出现在白烟里:“我爸拜托你了。谢谢。”

    韩奕上楼梯的背影明显地一震,手指扣在扶手上紧了又紧,最后只说了句“我当不起”。

    沁和想象中的“丑媳妇见公婆”当然也是这样拘谨,但至少应该有点祥和接纳的氛围,而不是这样不言不语点个头就过去了。非常时期,陈飞父母都没有好好打量这漂亮姑娘的心情,倒是陈扬主动打了声招呼,顺便把她和陈飞让进了烟雾缭绕的房间里。

    陈飞扫一眼桌上一片狼藉,脸色立时又冷了几分:“你气死一个肝癌的,所以自己想得肺癌?”

    沁和寻得他的手轻轻一握:“别这么说陈扬了,事已至此。”

    陈扬的眼光在两人一触即分的手上胶着了片刻,缓缓移开。他从来不能和自己的爱人有这样的小动作,最多不过是了然相视,但那时候什么都甘之如饴。

    那个人的名字再次滚烫地在心口滚过,陈扬像上了发条一样又去点烟。烟盒边的手机正在一明一暗,静音模式下无声叫嚣着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终究还是沁和细心,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着叶祺打来的二十几次未接来电。

    “你为什么……”她暗暗一惊,没怎么思量话已经问出口。

    陈扬夹着一支烟出神,一双眼睛黑得让人觉得永夜就是个笑话:“没有为什么。”

    明显生人勿近的气场,陈飞拉着沁和很快就出去了,一面关门一面低声跟她解释:“如果没有叶祺跑去找韩奕谈什么前途问题,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现在我叔叔几乎不可能……”

    “怎么说话呢!”陈飞母亲正走过来,碰巧听到了便出言斥责。

    沁和抱歉地笑了笑,主动靠了几步过去:“对不起,都怪我先问的。”

    那边倒是相当慈和地拍了拍她的手:“留在这儿住么,我给你再备一床被褥?”

    陈飞尴尬不已,沁和也迅速烧红了整张脸,细细地在老人耳边说:“我订好宾馆了。那个……还没……”

    陈飞母亲笑了,这样的姑娘如今还真是珍稀……当下语气又亲切了不少:“那也行,一会儿让陈飞送你过去。有时间多来陪陪我,有你在好歹有点儿生气。”

    车缓缓驶出大门,外面的警卫兵齐刷刷向陈飞敬礼,沁和看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不想说出来却是这番话:“你不想跟我睡还可以睡客房吧,干嘛非要出去住……”

    沁和斜睨他一眼,眉梢眼角亦是沉重的:“我也不是不想跟你……”说到一半自己先反应过来了,幸好陈飞厚道得很,居然没发觉:“我订的是叶祺住的那家,他总要有人照应一下吧,你看看陈扬那个样子。”

    果然还是女孩子想得周到,陈飞想了想,答:“也好,叶祺那人……谁知道他怎么样了。”

    “你等着看吧,绝不会比陈扬好。”

    她这话说得极肯定,陈飞不由转头去看了一眼。那样紧抿着唇线的安静面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阮沁和,但却莫名地让人放心,似乎生命中全部的起伏都可以与之共度,丝毫不用担心她会不够坚强。

    “陈扬其实受他父亲的影响很大。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家里人一直说他当初死不肯参军的劲头就跟他父亲年轻时非要参军一模一样。都一样倔,一样焦虑,非要高出别人一大截才肯罢休……别看他们闹起来一年半载互不理睬,实际上感情很好,可能陈扬是把老头子当成人生坐标来看待的。我叔叔这要是真的走了,我都不敢想陈扬会怎么样。”

    前头又是个红灯,沁和忽然觉得那圆形的光源说不出的刺眼:“嗯,我刚才看他不接电话就觉得……这件事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陈飞低着头静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他父亲对他来说不仅是亲人,叶祺对他也不仅是爱人。我很担心他,真的。”

    沁和温柔地凝视他,趁着车子还没发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侧脸:“你先照顾好自己,别的,也只能顺其自然。”

    当日,应陈飞和阮沁和的再三要求,叶祺在说了好几遍“我不在”之后还是给他们开了门。

    沁和头一回差点为自己太过乌鸦嘴而掉了眼泪,陈飞一句话都没多说,拍拍叶祺的肩又替他把门带上了。这房间里的惨状看过就算数,绝对心理阴影。

    这事能怪谁?

    叶祺始料未及,韩奕无心之失,陈扬莫名其妙。

    现在这样还能去怪谁……

    韩奕废寝忘食,陈扬闭门不出,叶祺形容可怖。

    陈飞把女朋友送进房间,好言安慰了几句便掩门出来,自己忽然觉得。面对命运的时候人们确实可以保有抗争的权利,但那只是个死不瞑目的姿态,而已。你会感到无力,粘稠的足以溺死你的无力,那就是人性深处的自卑。或者说,一只蝼蚁灵魂深处的自知之明。

    那一刻,一贯泰然的陈飞甚至是胆怯的。这天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塌了下来,每个人都无处可逃,只能仰着头静静等候。

    这个年关过得惨淡,初十过没过家里人都糊涂得很:一方面是没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往年络绎不绝的访客们都避了晦气,一冷清就什么都忘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捱,就在陈嵇都快沉不住气的时候,韩奕传话说陈然要见陈飞。

    陈飞自然随传随到,却万万没想到陈然喘了半天说明白的意思竟是让他一定安顿好韩奕。

    “叔叔,你不怪韩奕一个外人把你气成这样也就算了,你这是……”

    陈然眼里有一种平静的怒意,像燃在冰面上的火:“你是我侄子,你不是外人,但你瞒着我。只有韩奕能给我几句实话,让我死个明白。”

    原来只肯让韩奕伺候临终就是为了这个。陈然灰了心丧了气,认为谁都打算瞒他瞒到死,倒是韩奕“诚实”又“勇敢”了一把,换得他另眼相看。

    陈飞怎么也不能接受,咬牙又争了一次:“这到底凭什么。”

    “不……不凭什么,我耽误了韩奕,所以……要你安顿他。”

    老人一激动就更虚弱,喘得好像随时要断气。但正因如此,他的意志被更加坚决地贯彻下去:陈飞哑口无言,垂眼答应了一个“是”,转身就出去了。

    陈飞在房间里的十几分钟内,这座阴云密布的房子又迎来一阵惊雷。

    门铃响了。韩奕似是早有预料,站起来向众人解释:“陈将军要见叶祺,前面让我打过电话叫人过来。”

    出乎意料地,客厅里各怀心思的这一家人采取了统一行动,没有人抬眼。叶祺的脚步声分明惊扰了这死寂,却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忽视。

    韩奕终究还是担心他,握了他的手腕想尽快带他上楼。叶祺毫不犹豫用力一甩,转了个方向面对沙发,慢慢弯下腰鞠了个躬。

    那三个字,艰难地好似审判。他说,“对不起”。

    当年叶祺在邱砾桌上压过的那张纸条被陈扬团起来扔掉,是他亲口宣告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陈扬母亲颤抖着站起来,情绪眼看着就要失控。这时候还是陈嵇比较靠谱,一探身适时地拦住了:“坐下,这是别人的儿子,不是你的。”

    空气里全是火药味,死亡的阴影混着被背叛的悲痛,叶祺无心充当那个导火索,很快跟在韩奕身后离开了。

    陈扬就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里,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叶祺看得很清楚,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陈飞之后的两场谈话分别是叶祺和陈扬。陈飞稳住了家人再上楼去,叶祺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直接走出了这栋房子,而韩奕正坐在房门外的地板上等着他。

    “你知道老头什么意思了?”

    陈飞盯着阴影里那个凝滞的身影,一瞬间连怒气都不知从何发泄,活像一只被拆了引线的炸弹。

    韩奕点点头,没出声。

    陈飞不想跟他多嗦,简短地表明了态度:“我安排好了会通知你。”

    那毕竟是遗愿,陈然在趁着最后的一阵清醒交待后事。事到如今,大家都引颈待戮,陈飞真的担心里面会发生“老父临终令孽子自裁谢罪”的惨剧。

    幸好陈扬出来了,安然无恙。

    但担惊受怕的陈飞还是看到了,他的堂弟被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剩余的全部生气,恍若行尸走肉,再无翻身之日。

    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陈扬毁了。

    54、第十八章 路远马亡

    陈然死于这一年的元宵前夜。

    回光返照当然还是有的,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站在他床前,听他最后一次开口说话。这人一醒疼痛也跟着回来了,韩奕沉默着从静脉推进去一支杜冷丁,不想老头子哆嗦着手拽住了他。

    “韩奕这孩子……实心眼,你们谁都……不要怪他。陈飞你记住我说的话。”

    一室寂然。

    病人的眼睛缓缓转动,在碰到陈扬的时候忽然透出了极其虚弱的狠厉。那实在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但垂暮的恨意……无疑就是诅咒。

    “陈扬……你……你有多远……滚多远。”

    陈扬母亲几近崩溃,面无表情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作为一个旁观者,陈飞满心都是茫然的悲凉。不是都说出柜后会是谅解吗?就算不是,难道不应该给人足够的时间来坚持己见吗?或许会有争端,会有失望和愤怒,会有众叛亲离……但不能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上帝当然可以关上一扇门,他关上多少扇门都没关系。可是窗呢,td世人传颂的那扇窗呢?怎么该开窗的时候四面连条缝都没有。

    陈然甚至来不及雷霆万钧就要死了。而死亡,永远是最干脆的结局。

    没了的再也要不回,欠了的再也还不清。

    人死得利落,但身后事一片一片浮出了水面。讣告这么一登,陈家很快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门庭若市阶段。陈飞和沁和都请了年假守在房子里,一时焦头烂额一时心灰意冷,后来连人家问什么时候结的婚都懒得解释了。丧事临头,沁和光速被陈家全盘接受,厅堂厨房统统离不了她,一晃神连老夫老妻的感觉都有了。唯有她面对陈嵇夫妇的时候她依然有些不自在,骤然想起自己和这家人的宝贝儿子事实上还没谈婚论嫁。

    韩奕陪到老将军合眼之后就卷铺盖搬走了,陈飞二话没说给他在军区招待所弄了个长期房,什么挽留的话也没说。逝者说他实心眼并不代表家里人都没有怨气:只要他少喝一杯,哪怕少喝一口,也许陈然还能活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这是一段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时期,陈家的两个小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一个稳健了,一个阴沉了。

    陈飞忙得每天都想跟着陈嵇一起去算了,一票接一票表情肃穆的人往家跑,看多了谁真谁假一目了然,心里慢慢地也就木了,什么都不在意了。直到有一天陈扬饭毕扶着桌子起身却站不稳,日理万机的陈飞才发现他几乎整张脸都是青的,眼圈灰黑,行动迟缓像个僵尸。

    “你到底怎么了?”

    陈扬不作声。

    到底沁和还算是个明白人,仔细看了看,问:“你多长时间没睡过了?”

    “不记得了,一直睡不着。”

    好,很好,又来了个失眠加神经衰弱的。陈飞咬牙切齿往外打电话求医问药,深感家运不济,恐怕明天就要来一道闪电把房子劈成两半了。

    关于陈飞是个如何雷厉风行的人这一点,凡是与他有点交情的人都充分地领教过了,当然包括叶祺。约他见面的电话打出去十分钟后,叶祺站到了浴室的镜子前,打量了三秒果断放好一池子水把自己整张脸浸了下去。

    深冬的室温让这池水冰寒彻骨,皮肤表面的冷和心底的冷内外交困,两股力量暂时起到了席卷倦怠的作用,他慢慢收拾心绪直起身来,镜中的脸总算有了点人样。

    陈飞开始敲门的时候,叶祺正好把一杯浓苦如药的咖啡一饮而尽。意料之中,如约而至的此人顶着一张霜打茄子的黑脸,于是他开宗明义:“我希望能帮你做点什么。”

    陈飞嘭的一声摔上身后的门,看到电视机旁边半瓶不知什么东西先拿来灌了一口:“让你帮忙?家里人知道了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叶祺潜意识里认为陈飞一定会攻击他,带把匕首进来捅了他都是正常的。

    陈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食不知味又接着喝:“你不用觉得异怪了,我实在是没力气再……”说罢苦笑了一下不再言明,转而直切正题:“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么快,所以你先替我去把墓地看看吧,老头死前跟韩奕说他不愿意葬在八宝山。”

    叶祺把酒瓶子一把抢下来,顺手放在一边:“韩奕还在你们家?”

    “没,老头一走就搬出去了。”看叶祺神色有些沉暗,陈飞不禁多感叹了一句:“跟你走的时候一样,都不声不响。”

    叶祺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声音道:“是我犯贱,非要找他谈什么前程。”

    陈飞扫了一眼这个外壳完整里面不知烂成什么样子的家伙,终究没有提起“陈扬”二字,再交待了几句行事小心就走人了。沁和几次试着找他,无一例外都以门里传来“对不起,我不想多谈”而收尾,陈飞不觉得自己比沁和更适合知心姐姐的角色。

    其实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一切既成死局。

    陈扬不是不能原谅叶祺,他是原谅不了自己。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无辜可怜的倒霉孩子陈飞终于找了个小角落去寻觅自己的“知心弟弟”了。阮元和本来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接到该怨气凌厉的电话还是百年不遇地被惊悚了一回。

    陈飞劈头盖脸给了他这么一个开场白:“阮元和,老子要精神病了。”

    阮元和立时呛进去半口清茶,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你家已经有好几个了,你保重。”

    沁和估计也是忙昏了没空细说,陈飞给阮元和的脑子塞进了一些必要细节后就只剩唉声叹气。

    元和毕竟是元和,简短的一句话横扫了见惯硝烟与烽火的陈飞。

    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陈扬不能繁殖,他爸就会被气死。”

    然后元和大手一挥,淡定地给迷惘的羔羊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外面的事尽量交给叶祺,你在家稳住那些快疯的和已经疯掉的。”

    挂掉电话后,陈飞难得忧郁地仰头望了下天空。放眼尽是寂澄,乾坤朗朗万里无云。

    他面对那一片匀净的蓝,忽而无语:横死的横死,毁灭的毁灭,剩下全是断壁残垣。街边店铺门口倒悬的硕大“福”字活像一张缺了牙的血盆大口,他已经全然忘却二十天前生活原本的面目。

    葬礼的全部筹备工作几乎都由叶祺经手,陈飞敲定,再交给沁和去打理细枝末节。陈扬吃过几天安眠药后稍稍正常了些,最后参与了灵堂布置之类的事情,算是尽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孝道。虽然陈然直到死前都在后悔生了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但人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子女,哪怕你因此而活活气死。

    人死万事空,但陈然是例外。他死了,别人也都活不成了。

    仪式开始前两小时,陈扬伫立在父亲的大幅遗像前,默然无言。叶祺把待会儿要发到宾客手里的白花全部点清,悉数交给陈飞:“预留的在准备间里,我先走了。”

    沁和下意识出言挽留:“你跟着累了这么久,就算不能……那你在准备间里坐着也是尽了心意啊。”

    “我爸妈来了你先避一避就是了,不用急着走。”陈飞最清楚这短短几天叶祺耗了多少心思在这上头,连学校里报到都推后没去。

    叶祺已经在往外走,闻声只是挥挥手聊表谢意,脚步并没有停。

    谁知他快要跨出灵堂的时候,一直无视他的陈扬忽然发话:“让他走。连他自己都没脸在这儿,你们留他干什么。”

    叶祺猛地回过头来,目光越过整个大堂落在陈扬身上:“你想了十几天,就跟我说这个?”

    陈扬自知荒谬至极,愣一愣神之后只说得出自己最直白的感受:“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那一刻,叶祺眼里的寒漠成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终生记忆。沁和许久之后才蓦然发觉,在见识过那种神情后,人甚至可以获得面对无垠人生的无限勇气。因为最坏的,不过如此。

    凌晨时分,火车站。

    叶祺匆忙赶到的时候只剩快天亮时的动车票,没奈何也只能买了。这条铁道线他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从十岁举家迁到上海起至今已经十年有余。

    这一次,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南京果然不是个吉利的地方,英雄美人的千古伤心地,如今他自己也有了再不回头的理由。

    当年情动也就在这样的时节,微雪,寒风,空气凛冽。

    再偶然的事件也包含着某种潜在的必然,叶祺不无自嘲地想着,这又是一个三年了。六年前初识韩奕,三年前凭着一个眼神陷进如今的诡局。

    太过丰沛的记忆在寒冷中彻底淹没了他,那个人身上有着源源不绝的温暖,这几年几乎让他丧失了独自面对变故的能力。

    也许适时地抽身离去……这样对谁都好吧。

    55、2

    学校里天天在上课,叶祺自己的课加上旁听本科生的那些其实不比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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