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之道[]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为证。你哪来的小姑娘,不知死活得罪了神灵,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呵,”楚离一声冷笑,“楞严经上是怎么说的?”

    “比丘发心修三摩提。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节。及于身上k一香炷。”和尚也看出来眼前这少女来者不善,便不由得神态傲慢的背出了这一段,“如此便能去除一切烦恼,修成正果。”

    “呵,”楚离摇头冷笑,“狗屁!”

    和尚立刻脸色大变,“放肆!”坐着等烧身的几人也面色不善,都要起来夺那火把。

    见此情景,楚离心中哀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遂大喝一声,“好了!”她猛地提声一吼,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楚离道,“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盲目地听人妖言惑众,自戕自伤,还引以为傲。”

    众人又喧哗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敢侮辱上师,你知道什么!”

    “就是,滚开!”

    “快走快走!”

    “若我灭后,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提。”楚离充耳不闻,自顾道,“你们知道什么是三摩提吗?”

    众人愣了愣,和尚道,“是指念佛的时候会有善的、恶的念头。”又说,“所以为了消灭这些恶念,修三昧,就要烧身供佛,以证真心。”

    “所以你就叫他们烧身?”楚离将火把往和尚面前一举,那和尚吓得后退一步。楚离冷笑,看向准备烧身的那些人,吐出几个字,“何其愚蠢。”她沉默地垂了眸子,“世人愚昧,不求甚解,尚不能明我,何敢言佛。”

    拓跋迪看着她,目光闪动,“楚离……”

    楚离苦笑着摇头,神情甚是无奈,她悲悯地望着那围坐的几人,扬声道,“佛谓修三昧,乃为修清净心。这个和尚――”她又一次指了那和尚,恨声道,“自己一知半解,还来误导你们。楞严经里这段话,根本不是他说的意思。他只知其一,全不知其本意。”

    和尚恼了,“你这丫头,不要口出狂言!贫僧可是听先师亲口解说,你一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懂什么!”

    “三昧,简单来说,就是清净心。修佛中有三种渐进状态。刚开始念佛的时候,心里会不时冒出善念和恶念,这是三昧初期。接着,渐入佳境,心中成空,无善无恶,亦无佛号。最后,便是修得清净心,入圣境。虽复归尘世,然而心中清静,万事不扰。这时心无挂碍,善恶不住心。勘破眼耳鼻舌身意,修得大智慧,故能破我,无我,而成正果。”楚离心中有无限悲叹,缓声道,“既已成正果,则我身非我身,无我无痛,才能大慈悲。是故以烧身喻,意为无我,献慈悲心于世。”

    众人安静一片,半晌有人轻声道,“……是什么意思?”

    “对啊,什么意思……听不懂……”

    “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啊,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一样……”

    叽叽喳喳一片,围观的人也原来越多。

    楚离一怔,心中更加哀痛。是啊,他们听不懂,不知道在说什么。民智不开,所以称为愚民,所以容易被蛊惑被玩弄。他们终日劳作,用自己的身体和精力努力谋生,可到最后还是求生无门,最后只好寻求佛门庇佑。可佛门真正的得道高僧又能照拂到几人?何况,高僧本就少得可怜。老百姓缺少必要的知识基础,高僧也无法令他们开智。又有一瓶子不响半瓶子哐当的佛门败类为谋私利,迷惑百姓。

    这是一个种族的大多数,深重而广泛的悲哀。

    令人悲叹而又深感无力的,悲哀。楚离鼻尖有些发酸,她艰难地笑了笑,“就是说,这段话并不是真的让你们烧身。而是说,你们修成正果之后,有了普救天下的慈悲心,就能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体奉献给人间。那时,你们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是大智慧者,这才是烧身的意义。现在烧身并不能让你们成佛,只会让佛主蒙羞。你们是在歪曲佛主的意思,佛主会为你们感到羞耻。”

    众人一片静谧。那和尚反倒不说话了,半天才嗫喏道,“你……你这小姑娘,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得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楚离说,“你们每个人,都不是自己一个人。你们为了成佛,不惜失去自己的生命。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成佛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佛。”她声音愈发低沉,“你们要成的这个佛,天竺的王子,一生致力于修成正果,目的是为了拯救世人,为了寻求让世人觉醒的办法。可是在这之前,他首先知道自己是谁,然后才能知道你们是谁。可你们呢?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整日要成佛为的是要拯救世人吗?是要让世人觉醒吗?你们自己尚且不自知,甚至连佛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妄想成佛?”

    她一声声诘问,众人愈发安静。

    周围越发安静了。楚离沉沉叹气,她好想回上洛郡。好想和师父师姐在一起,和临山的玩伴在一起。上洛郡的那些人,都没有这么蠢。而远离了上洛郡,她常常看到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因为苦难深重病急乱投医,而后从一个泥潭跳入另一个泥潭,她觉得难过,非常难过。她对此无能为力。民智未开,而大魏的皇族也从不想让民开智。这是一场大混沌,乌烟瘴气。楚离深在其中,只觉得无比悲哀。

    她无能为力,便直想躲开。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那和尚,他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听不太懂楚离在说什么,可他眼下心中有怯,也不敢对楚离无礼。

    “楚离,下一任国师。”拓跋迪深深地望着楚离,随即转向众人铿锵有力地说,“她是国师寇天师从方外延请的高人,即将继任下任国师。”

    楚离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拓跋迪。

    众人顿时炸开了锅,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女竟然是下一任国师。

    那和尚又问拓跋迪,“你又是谁?”

    “上谷公主,拓跋迪。”拓跋迪神情倨傲,气度天成。又当着众人的面拿下头上冠冕,顿时青丝如瀑。她却对着楚离微微弯腰,“本宫奉命,特来陪国师看看平城的百姓。”

    百姓们都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惊恐不已地跪在地上,“参见公主,参见国师!”

    一时整条街上的百姓、行人都跪了下去,乌泱泱一大片,站着的唯有楚离和拓跋迪。

    “公主……”楚离看向拓跋迪,声音极小,眸中满是询问。拓跋迪看她一眼,又道,“下月初七,楚姑娘将在五台山进行辩法。届时将请天下名士,前来与国师一讨天道,尤其是诸位高僧大德。”拓跋迪提高了声音,“此次辩法,人人都可参加。你们会看到,为什么楚离会是国师。”

    说罢,拓跋迪礼貌地给楚离让了一条路,“楚姑娘,请。”

    楚离瞠目结舌。

    ☆、第13章 【钗头凤】13

    楚离问,“公主那些话是戏言……吧?”

    “当然……不是。本宫身为公主,金口玉言。”

    “……”

    “那,那个辩法大会……是?”

    “只许赢不许输。”

    “什么?”楚离惊了,“公主你说了要请天下各地的高人前来,这要赢,谈何容易!”

    拓跋迪正色道,“本宫话已经说出去了。一来,你身为下任国师,必然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倘若你输了,那便是不合格。二来,你是国师请来的,输则有辱国师,再者,本宫已然告诉天下人你会赢,输了让本宫颜面何存?”

    “那就不做国师了呗。反正我本来也没想做。”

    “你这意思就是让本宫失信于天下?”拓跋迪扫她一眼,“而且,时至今日不知国师去向,你若能够继任国师,则可摆脱嫌疑。”

    “这岂不是让我嫌疑更大了?”楚离说,“大家会以为,正是我急着要做国师,所以才害了寇天师吧?”

    “可你是方外高人,这便情况不同了。”拓跋迪道,“本宫为了给你洗脱罪名,临时想出这个法子,你可别不知好歹。”

    楚离不说话。

    拓跋迪又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你师父师姐和邻居吗?若你做了国师,便可自由往来,这样一来你洗脱嫌疑,二来可以回家,岂不两全其美?”

    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楚离不觉点了点头,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楚离想,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并无意做国师,而今将要身肩此职,心有不适吧。半晌,楚离又问,“万一……万一我输了呢?”

    拓跋迪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道,“那你便是欺上瞒下。谎称身份,骗了国师也骗了上谷公主――就是本宫,更是欺骗了天下人。再加上涉嫌谋害寇天师,如此,当斩。”

    “可那些都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楚离欲哭无泪。

    “总不能本宫去死。”拓跋迪悠悠说罢,径自转身去了。

    楚离哑口无言,半天,看着上谷公主的身影快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了,她急忙追过去,“公主,我需要书籍!”

    拓跋迪给她一块令牌,“无论是宫里还是府上,藏书你尽可以去取。”

    下月初七,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上谷公主把她楚离的性命当赌注,楚离怎么敢大意!这月余时间,楚离几乎吃睡都在书堆里,半点不曾懈怠。转眼到了腊月初七,楚离在上谷公主带领下去了五台山清凉峰。此乃祭祀之所,正处在群山环抱之中,拔地而出,高耸异常,温度也是非常的低。尽管穿着厚棉衣,楚离还是被这峰顶冷冽刺骨的寒风灌进身体,嗖嗖发冷。上谷公主等人却是狐皮裹身,奢华又保暖。

    再看看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所谓出家人竟也在袈裟内附着貂绒虎皮,和皇族待遇并无差异,一看就知道定是些住持之类的。倒有些远赴而来的出家人,跣衣蓬头,冻得瑟瑟发抖。楚离看不过去,跟拓跋迪商量着能不能找个避风的地方。拓跋迪告诉她,这里是祭祀所在,只有一座寺庙,恐怕进不了许多人。说着,眼神示意了下她。

    楚离顺着她的视线放眼望去,只见清凉峰上黑压压竟然挤满了人,平头百姓竟也有不少。半天,楚离道,“既然这么多人,不如让那些穿得厚的,都坐在最外面,这样可以挡挡风。”

    拓跋迪嘴角一抽,无奈扶额。那些衣着华丽能保暖的,不是世家大族,就是身在高位。倒要把这些人赶到外围去挡风……上谷公主哭笑不得。在楚离眼里,根本看不见这些人的身份地位,这一刻,她看到的只是谁穿得厚可以挡风……

    楚离登上高台,气沉丹田,高声道,“凡衣不蔽体者,请往前来。”于是令士兵按照衣着多寡,一层层一圈圈的分配人员位置,幸而上谷公主带了不少士兵来,但尽管如此,等安置妥当也已经将近午时。到最后,果然如拓跋迪预料到的那样,那些世家大族身居高位者,尽在外围。

    大家饥肠辘辘,上谷公主便令人奉上饮食,吃饱喝足便已是下午了。楚离看到前排那些战战兢兢的人不挨饿受冻,她心里高兴,倒是让拓跋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然而令拓跋迪没料到的是,楚离此举虽得罪了权贵,也大大拉拢了民心。只是一个善意的位置,一顿饱饭,就已经让楚离在百姓中的声望抬高了不止一个台阶。

    不过那些权贵者却个个黑了脸,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不仅让他们饱受风寒,还让他们和那些贱民吃同样的东西,登时个个面色不悦,看楚离的眼神也就越发不善了。楚离毫不知情,她吃饱喝足在里间伸胳膊踢腿。拓跋迪见她动作奇怪,不解道,“你在干什么?”

    “噢,这是暖身子的法子,”楚离一边扶腰仰头一边答,“我每天都要做的。”

    “可有什么名目?”拓跋迪见她下腰俯身,身子竟极为灵活,大为惊讶。楚离答,“没有,这是师父教的。不过也不全是,也有我自己根据百步汗戏改的部分,哪,你看,这是鹤形,”她虚步而立,双臂张开,姿态昂然挺拔,犹如白鹤亮翅轻翔,“这是虎步,”说着开始摇头摆尾,双手扑按,又道,“这是熊立。”顿时如熊样浑厚笨重,又因为楚离是个女儿家,身形窈窕便显出几分轻灵。

    倒是惟妙惟肖,极为神似,只模样甚是滑稽。

    拓跋迪摇头,不禁莞尔,“你这都是什么,好没样子。”

    “哎,你别光看好笑啊,可有用呢。”楚离说,“同时要气沉丹田,气随意走,意顺行动。运气自如。”

    拓跋迪神色陡变。她仔细打量楚离动作,眸色越来越紧。楚离耍的这套东西,虽然看起来滑稽可笑,但是动作轻灵,举重若轻,四肢百骸乃至肌体内气皆有顾及,俨然一套极妙的功法。拓跋迪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师父教的?”

    “嗯啊,”楚离动作不停,忽然道,“公主公主,现在别跟我说话好吗?师父说,锻炼身体的时候气不能断,心要静,气要平顺,一气呵成才好。不然还不如不做。”

    拓跋迪不作声了。

    待楚离一套动作耍完,已是满身细汗。她双手内合,缓缓收至丹田,敛了最后一口气,才道,“好啦。”

    “你师父还教了你什么?”拓跋迪似是不经意地跟她闲聊。

    “好像也没什么,”楚离皱眉想了想,“师父他老人家不怎么有时间在家,平时家里只有我和师姐。就只教了这套吐纳养身的功夫,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我看着有的不好做,就自己照着百步汗戏改了改,好像也没大碍。”

    楚离还在凝眉细思,拓跋迪忽然屈伸上前,动作极快,一记手刀劈至楚离面前,楚离睁大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脖颈挨她一劈,便一声痛呼。还没回神呢,拓跋迪玉手翻转,猛然用力,骨节袭向楚离咽喉。楚离大惊,“公主!”

    指节停在楚离咽喉处,拓跋迪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你不会武功?”

    “……”楚离疼得直冒冷汗,“当然不会!我刚刚那只是锻炼身体的小动作而已,我和师姐都会,又不是你们这样的功夫,嘶――”疼死了。

    拓跋迪皱眉看了她半晌,忽然搭上她脉搏,果然见她体内无半点内力。这才撇撇嘴,“起来吧,外面还等着你呢。”又补充一句,“输了可要没命的。”

    “……”

    ☆、第14章 【钗头凤】14

    这是一场官方举办的大型口水战。

    吵架吵不赢就要死翘翘,楚离想,为什么她总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赶鸭子上架,她没得选择,不得不战战兢兢上了台。

    这个十丈圆台,以楚离为中心,依次向两边散开,左右各坐十人。楚离一眼望过去,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即使稍微年轻点的,也至少四五十岁。她心里就更没底了。

    遥想当初跟她爹楚谦一起去清谈,那些人也不过就是三四十岁年纪,那时候楚离小,耳濡目染地听了许多机巧。后来她家破人亡跟了师父成公,成公交游广阔,家里经常来一些不知姓名的人,楚离和她师姐也在一旁默默听他们聊天。

    那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了。

    如果说当初听楚谦和那群人清谈,楚离觉得他们是扯淡,那么听成公和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人谈话,会让人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后来楚离也会跟他们有的没的说上两句,次次都被驳得心服口服,哪里像当初她能把她爹楚谦说哭那样。最关键的是,那些让楚离深感敬佩也次次败北的人……都是些不知年岁的老人,脾气秉性各异,心胸豁达,为人谦和,可他们总是笑眯眯地几句话就让人无话可说,只能细细思量。

    所以,现在楚离一见着台上这么多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就犯怵。倘若平时她定会欣喜万分,可现在是要跟他们论道,占不了上风就要丢命……这就令人欢喜不起来了。她一直觉得,对那些时不时和成公来家里的人,自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哪敢造次。这回倒好,对面这么多老人家……楚离觉得自己死定了。

    拓跋迪坐在楚离身后,令人依次介绍台上的人,楚离默默听着,愈发心里没底。她不由得向上谷公主投出祈求的神色,拓跋迪一怔,竟转过头去不看她。楚离心里一凉,便知道此次再无回旋余地。

    人被逼到绝境,反而坦然了。楚离垂眸坐着,听到有人发问,“何为道?”

    她抬眸望去,是正对着她的一个老人,腰间一壶酒,笑眯眯地看着她。楚离一看到那笑,就心里直打鼓。她深深记得,当初在上洛郡的那些老人家,也都是这样笑眯眯地就让她次次臣服钦佩。楚离半点不敢放松,凝神答,“恒常为道。”

    “何为恒常?”

    “永久的变即是不变,此为常。”

    “常道何存?”

    “道在天。在地。在屎溺。”楚离说着,看到群情哗然,吵吵嚷嚷,半晌直到旁边士兵击鼓警示才安静下来,楚离接着说,“道无高下,在可道处。”

    “姑娘是说,不可道者无道?”

    楚离不抬头,她不去看那些人,也不知道谁在发问,她凝神在自己的思绪里,理清情绪保持思路顺畅,“无不可道者。是言不能尽其意,非不可道也。”

    ……

    一番又一番唇枪舌战,日头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很快夜幕降临,上谷公主令人举起了火把。台上被火光照耀,烛火明处,映出楚离和又左右各十人的脸庞。

    楚离突然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不知道是那些人有所保留还是怎么回事,初七这天的辩法楚离应对的很轻松。夜幕深沉,各人散去,次日便是腊祭日。日头初升时,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前来祭天。

    令楚离惊诧地是,拓跋焘亲自请她为上席,为祭祀开示。这个举动无疑于宣告天下,她已然是国师。

    楚离又不能拒绝。她不觉看向拓跋焘,却正迎上这个英武硬气的皇帝带笑的眼神,那眼神甚是温和,让楚离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她还记得初见拓跋焘时,他那个让人摸不透的凌厉眼神,至今想起仍然让楚离脊梁骨发冷。

    右首第三就是崔浩。崔大人一身白袍,衣袂飘飘,宛若仙人临世。楚离看他时,他正面色凝重地跟着拓跋焘行礼。似是感觉到楚离的目光,他忽而微微转头,看了楚离一眼。楚离一惊,那眼中竟似悲悯,然而转瞬即逝。楚离以为自己眼花了。

    难道是因为知道输了就会死吗?楚离突然觉得,这个崔大人也没有那么讨厌嘛。至少在这群视下层百姓人命如草芥的世族大家中,还有人能够看到如她楚离这些“贱民”的性命。

    皇族祭祀带来了大批僧侣。不知道是不是楚离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为首的几个僧人看她的眼神甚是不善。

    眼见着一天即过,楚离原以为这个什么辩法说不定可以就此画上句号。好歹到现在她没被问倒也没被驳倒,然而不料,情势陡变。

    第三天,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亲自坐镇,在此听法。

    楚离这心里才稍有安定,谁料就从皇帝坐镇开始,她开始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

    “施主师从何人?”

    “既无贤师,以何谈佛论道?”

    “施主年纪轻轻,少不更事,如何知世事常理?”

    “少知寡闻,何德堪当国师?”

    ……

    渐渐就演变为更直白的攻击。

    “无知弱女,识得几个字,断得几篇文,便不知天高地厚,施主岂不羞?”

    “我佛慈悲,施主当迷途知返,勿一错再错,否则当入无间地狱。”

    “女身污秽,当虔敬侍夫持家以净身,施主既非道非佛非出家人,如何敢发妄议?”

    问题开始一个比一个尖锐。楚离渐渐握紧双手,听他们冠冕堂皇实则荒唐的追责,不由得心中积攒了些许悲愤和怒气。她咬唇不语,静听台上僧侣责难。

    底下数千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僧侣、道士,也开始窃窃私语。场面渐渐有些失控,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势单力薄的楚离。

    那些人蓄势待发,似乎只要楚离开了口,便要被众人口诛笔伐而亡。

    上谷公主拓跋迪默默看着,目光不曾离开半分。手心渐渐紧握,竟细细密密的握出湿漉漉的汗来。上谷公主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楚离孤身一人坐在台上,好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周围尽是伤人利箭,所有的攻击都密密麻麻地涌向她。而这“所有”中,包括她上谷公主。拓跋迪几乎按耐不住,想要冲上台去,把楚离带走。可是,她不能。她十分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能。事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倘若楚离被打倒,这个场面无法收场,那就只能以楚离的死来结束这一切。更何况,对于上谷公主来说,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从来不是一回事。

    皇帝拓跋焘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举盏品茗。似是不经意地扫了拓跋迪一眼,那一眼让拓跋迪心中森寒,稳稳地坐在了原处。

    崔浩眼神望向楚离,眉头紧皱。半晌,她惋惜的摇摇头,似乎已经看到了楚离的结局。

    耳边是铺天盖地的责难,嗡嗡嗡,嗡嗡嗡,吵得楚离渐渐压不住怒气。她并非怕,而是烦。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善意或者恶意或者奚落或者看笑话的眼睛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

    仿佛旋起了一阵风,湮灭了所有的话语。她抬起头,神色自如。注视着黑压压看不见尽头的百姓,扫过高坐上端的皇族和百官,再掠过左右各人,场中竟随着她的站立和静默而渐渐安静下来。

    她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站着,迎风而立,羸弱的身姿在峰顶显得那么渺小,却又不可撼动。

    上谷公主眼睛一亮,连拓跋焘都停下了手上茶盏。

    崔浩眯了眯眼睛,喃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好。”

    耳边顿时清静下来。楚离气沉丹田,朗声道,“英雄不问出处。你们佛说众生平等,诸法空相,可我听诸位高僧诘问半天,却问的尽是虚相。民女不才,敢问各位,何为众生平等,何谓诸法空相?又何以诸位出家之人,尽沦入世俗之见?”

    她运气于内,清朗的声音遍传整个山头,顿时震慑住了众人。可楚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声音会这么大,她只知道,她想要用时,便能自如取用。

    半天,竟没人回答她。

    “见性成佛,人心自运。诸位岂不知,人人皆有佛性,天地万物皆可为师,便有这悟性,有此大愿,何须以某一人为师?”楚离卖了个破绽,很快有人答她,“众生平等,是谓人人皆可入我佛门。但入我门者,当潜心修持,以上师为指引。又诸法空相,人世间本是苦海无边,一切都是虚相,无上师引导,何能辨识虚妄得见真我如来?”

    楚离笑了。

    “既然人人皆可入佛门,那么,诸位大师何以责难我女子之身悟不得般若智慧?诸法空相,佛门中讲,凡从虚幻的世间所得皆为惑智,唯有摒弃万物,静修于己,才能至真如彼岸,那么何以说我年纪小,少不更事便不能求到真谛?”

    “佛说苦集灭道,苦谛为先,一切现实的苦难和它产生的根源都是虚幻的,当戒定慧克服贪嗔痴,洞察虚幻,跳出苦海,涅得道。既然一切都是虚幻,诸位责难民女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15章 【钗头凤】15

    她字字铿锵,局势开始逆转。

    “民女再问,缘起性空,何谓空?”

    终于有人回答,“空即是虚,就是无。”

    楚离低眸勾唇。她敛了神色,望着那僧人问,“敢问大师是本无派,还是般若空宗?亦或是别的派别?”

    那人答,“贫僧心无宗。心如太虚,不滞于物。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

    “那万物,到底是有还是无呢?”楚离眸中笑意愈发明显。她曾经和到家中做客的一个僧人讨论过这个话题,那时就陷于悖论。一方面认为万物自存,另一方面又认为物因人心为有。可是万物到底是因为它本身的存在决定了有无,还是因为人心决定了有无呢?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楚离记得后来家里又来了好几个僧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可是后来,楚离渐渐搞明白了一件事。也因此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些僧人讨论的根本所在,和问题的出发点。现在她在把问题往根源上引,很快,她就能逼得这些人说不出话来。

    “万物自有,也自无。”

    “照你这样说,大师你自己就是也存在也不存在咯?”

    “这……”老僧捋胡须,犹疑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一切诸法,本性空寂。”

    “啧,这是本无宗啊,”楚离道,“大师原来是本无宗?本无宗一向嘲笑心无宗违背了诸法空相的本旨,大师莫不是故意来给心无宗抹黑的吧?”

    老僧一滞,顿时脸色尴尬起来。他可是心无宗派的上师。

    楚离是发现了,这些衣着华丽的“高僧”肚子里的墨水可不多。她并不知道,真正的高僧日夜为求真谛奔走于世,为了能让佛法在传播的过程中知其本意而四处寻求真师。

    这个时候尚且是佛教刚传入不久,中原对佛法的理解大多止于皮毛,且大多都是以道解佛,用道家和玄学的理论来阐释佛家思想,真正理解其本意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楚离扫视一圈,挨个问了个遍,很快发现一个问题,这些人固然对佛经有一定了解,但他们所学有限,多半囿于一面,个人理解中的死角太多。

    “即万物之自虚。所谓的空,不是指有或无,而是指真或假。不真,故空。空,不是简单地否认事物有或无的现象,而是说,无论事物这个现象有还是无,都是不真实的。”

    “简单来说,现象不是真象,存在的现象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假相。但虽然是假相,可毕竟存在,所以不能说无,即为非无。但非无的现象又不真,不真曰空,是非有。所以是非有非无。这也是诸法空相的意思。”

    楚离说罢,久久无人回应。连端坐台上的左右僧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你们……有话要说吗?”楚离捏了捏眉心,为什么她觉得他们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怪物一样。顿了顿,楚离把目光投向了上谷公主。上谷公主蹙眉细思,眼中一片茫然。楚离皱眉,犹豫着说,“是我说的不够直白……你们没听懂吗?”

    竟然有人点了点头。

    楚离被噎了一下。她咬唇走了几步,沉吟道,“这样说吧,名家公孙龙有个著名的白马非马论,诸位知道吧?”

    左右都点了点头。

    楚离松了口气,“其实,这个白马非马论和诸法空相在一定程度上异曲同工。当然,不尽相同。咱们就以马为例。首先,我们称一个事物为马,那么什么样的东西我们才能称之为马?我们以什么来判断这个东西就是马而不是牛不是鸡不是其他东西呢?我们给一个东西命名,这叫名,这个名所代表的东西,叫做实。名实相符就是我们辨别和命名一个东西的依据。名家的白马非马论纯粹是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论证,但是佛说的诸法空相却是从真谛和假相的意义上来裁定。什么是马?假如我们这样说,马的实相是一种四足会跑有毛色的动物,那么必须所有的马都是这个样子的才行。但是实际上,有的马它可能瘸了,可能不会跑,现实的马长得并不一样,形态各异,那我们能说它不是马吗?”

    “这个一般意义上的马,马的实相,就如同佛家的真谛。它是真实的,是实相。而从这个真谛上分离出去的,各种黑马白马花马瘸马,在这种意义上,就不能算是真正的马,所以可以说是虚的,是假的,是空。略相当于全和缺的指称但不尽然。佛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分成两个截然独立的世界,把真谛的一般意义的世界称为真如,把我们现实存在的这个需要从真如世界分享实质的世界称为空相。所以,诸法空相。一切现存的事物都不是它真正的那个一般意义的事物,它是缺失的,是非有非无的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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