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有约,又是个被关了一个多月的糟老头,若自己不敢进去,传出去岂不沦为世人笑柄?

    再加周楠对这个历史名人有着强烈的兴趣,穿越到嘉靖一场,如果连严嵩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实在太可惜了,这恰恰是一个史爱好者不能忍受的。

    错过了,将抱憾终生。

    周楠一笑,道:“严分宜有请,如何敢辞?”又问千户此事是否违制。

    违制肯定是违制的,不过大家都是老朋友,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倒是无妨。

    千户是没落勋戚子弟,他这个千户头衔乃是恩荫世袭,并不任实职,在北衙也混个日子。这个贵族子弟做事大大咧咧,也没什么原则,朝周楠点了点头,表示无所谓。

    周楠举步朝院子里走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所谓的诏狱天牢,内心有强烈的好。

    像他这样的现代人,因为深受后世影视作品的影响。在那些所谓的历史电视剧,天牢暗不天日,环境恶劣得无以复加。吃的是忆苦饭,睡的是稻草窝,与蚂蚁虱子为伍。整日蓬头垢面,碰到牢子心情不好,还会被打,当真是惨不可言。

    周楠可是从基层衙门衙役干起的,牢房里是什么情形心自然清楚。

    可等他走进院子,却吃了一惊。

    只见,眼前是一件整洁的院子,青砖碧瓦,好象是一处普通的衙门公房。

    一个白发老者正坐在椅子,身边是一棵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乔木。浓浓的树阴投射下来,竟是难得的清凉。

    他手里把玩这一只牛眼大小的杯子,身边花坛还放着一只细瓷茶壶。

    不用问,这个老头是严嵩。

    一切都显得随意闲适,这哪里是坐牢,纯粹是疗养啊!

    转念一想,也对,老严以前可是朝廷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高官的高级干部啊!若像普通人一样关在普通牢房里,朝廷体面何存?

    而这诏狱可不是谁都能住进来的,你得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官秩在四品以,含四品;第二,是皇帝钦定的御案。

    刑不大夫,礼不下庶人。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士大夫犯了法能逃脱法律的惩处,而是不能虐待,必须维持士人应该有的体面,一切都按礼制来办。

    “周子木,第一次来?”严嵩欠了欠身子,对周楠微微一笑,指了指身边的花坛:“老夫年事已高,不良于行,失礼了。”

    “后辈周楠见过介溪公,正是第一次进诏狱。”周楠一施礼,顺势坐下,端详着这个曾经权倾天下的老人。

    严嵩已经八十一岁了,满面都是皱纹。可现在却是精神矍铄,他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很是帅气,年轻时必然是小鲜肉一枚。而且,他儒雅潇洒,看起来身有一股高雅气质,叫人见有种莫名的好感。

    周楠心不觉大赞:不愧是庶吉士出身,光这份风度,我老周只怕还得修行十年才能及得其一成。

    严嵩笑咪咪地问:“是不是和你想象不同。”

    周楠:“有些出入,也开眼界了。”

    严嵩:“以后你还会来的。”

    周楠不解:“在下不明白前辈此言何意?”

    严嵩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提起茶壶给周楠斟了一杯茶;“这里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了。不过,茶叶却是不错,好的六安瓜片,明前黄芽。”

    太阳渐渐升头顶,周楠有点发热,口也渴了,端起杯子敬了老严一下,慢慢品尝起那清明时节雨水的滋味。

    这是个夏日里普通的艳阳天,风吹来,头顶树叶沙沙响。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投射下来,变成无数的耀斑,在身周晃动闪烁,让人如同置身于光影的幻境。

    “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不停地做选择,眼前有两条路,一左一右,你只能走一条。等走那选定的道路之后,眼前又会出现两条路。你在这么不停的选啊选啊度过一生。”严嵩也断起杯子喝了一口,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树叶,任凭光斑在他面跳跃:“到最后的时候,你回过头去想。如果当年我选的是另外一条道路,那边又是什么样的风景呢?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啊!”

    周楠:“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恐怕我难以再回返。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一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却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说得不错啊。”严嵩一口喝干茶水:“老夫四岁在严氏祠启蒙,九岁入县学,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举,二十五岁做了庶吉士。当初会试的时候,老夫也是运气,竟然猜出了考题,如此点了翰林。试想,如果进考场的那天早晨,我不是因为心血来潮想最后翻一翻《论语》恰好看到那段句子,估计考完直接被下到地方做七品知县。宦海沉浮一生,一个四品到头。此刻说不定已经在老家享受天伦之乐,又如何会身陷囹圄?”

    “翰林院坐馆期满,老夫在官场历练多年,后来又去南京做吏部尚书熬资格。嘉靖十五年的时候进京朝觐,那日老夫也是突然心血来潮准备了几首青词,从此入了天子青眼。试想,如果那天没有任何准备,老夫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呢?怎么也不会被关在这天牢里坐以待毙。”

    “人生在世,真是变幻莫测啊!”

    周楠听他如此唠叨,心不耐,道:“前辈心自存了进之心,这才有了选择的可能。若如普通人那样浑浑厄厄一生,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机遇。所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前辈感叹人生无常,实际现在的遭遇都是你心的执念所致。种下因,才有果。”

    “执念,因果,说得也对。今日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老夫自求而来。先父一心仕进,施展胸抱负,可惜久考未。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平日里督促读书不可谓不严。在先父的熏陶下,老夫对权力确实有执念,越是到老越是热,这才有今日之祸。我常劝人说,君子当三思:思进,思变,思退。这其,退字最难。”严嵩叹息一声:“可真落到自己身,要退下去谈何容易,也心不舍。”

    周楠:“前辈现在明白这一点已晚了,是否悔不当初?”

    “不后悔。”严嵩笑了笑:“子木,人生的美好在于你要找到你的乐趣。如一个商贾,他的乐趣在于赚钱,越多越好。其实,一个人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一榻,又如何用得了那么多金银。又如一个学者,他的乐趣在于著书立说,传诸后世,至于今生是否因此穷困潦倒却不要紧。有了喜欢的东西,并去追求,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是最美妙的。”

    周楠:“前辈的乐趣在于权势。”

    严嵩眼睛灼热起来,点头:“一言一行影响亿兆生民,难道这样的人生不是很精彩吗?我老了,无所谓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少,老夫八十有一,回想起过去的八十年,谈何后悔?”

    周楠不得不承认,“前辈说得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好的。至少你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有的人甚至没得选。”

    “你很像我年轻时候。”严嵩突兀地来了一句:“你眼睛里全是野心,全是对权力的渴望……太像了,包括你现在要走的道路……科举入试,随时君王,以青词和敛财手段简在帝心。手段又准又狠,算无遗策。说起来,老夫今天住在这里,子木出力不少吧?”

    他一摆手打断欲要开口说话周楠:“你现在走的路,好象我前几十年的浓缩,看到子木,老夫心甚慰:吾道不孤!”

    周楠又好气又好笑:“我和前辈可不是同道。”

    “不,你我都是异类,和大明官场同仁格格不入的异类。”严嵩道:“你我都是想做事的,也愿意做事,不管是为朝廷,还是为君父。可做多错多,终有一天会毁了你的。”

    “子木,做事尤其是为君父做事升迁是快,可将来却没有个下场。反之,虽然平凡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眼前有两条路,看你走哪一条路。你太像我了,老夫既希望你将来能够宰执天下,又希望你能做一个圆团团富家翁。”

    说罢,严嵩端起茶杯高举过头:“好了,老夫倦了,后会无期。咱们敬一敬理智和理想。”

    一个光斑落到杯子,面画着一个老者和一个孩童。

    一老一幼都抬头看天。

    老者用手指着天的太阳。

    指日高升。

    周楠:“敬我们的选择,敬命运。”

    从头到尾,严嵩都没有提周楠在内书堂的讲义。

    实际,他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从周楠现在的圣眷和他在讲义所表现出来的过人的理财手段来看,此人迟早都会接替自己在皇帝那里所扮演的角色。

    也迟早会和朝堂只知道给别人挑错捞取名利不做事的官们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借周楠的手,或许能够除掉徐阶他们,最后周子木也会因为政治斗争自取灭亡,好象自己曾经走过的道路。

    如此,我严嵩的大仇能报了。

    现在,我是只向周楠挑明这一点,激发他胸的野心,让他坚定决心走得更快一点。

    可是周楠太像自己了,严嵩心突然有些不舍,还是忍不住提醒这条道路的凶险。

    看着阳光周楠昂扬而去的背影,严嵩心感叹:多好的年轻人啊,我们这一代人,落幕了。

    他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以后你还会来的,或许是二十年,三十年。既然走了这条道路,会有这一天,希望你到时候也如老夫一般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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