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十月初,太史令司马谈经过两年多的潜心研究和昼夜观测,终于写出了日月及五星的运行定式。虽然还有很多星辰的运行定式没能确定,但道理已经很明白。

    所谓天道就是这些定式,与人无关。正应了荀子的那句话: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至此,天人感应学说不攻自溃。

    消息虽然还没有公布,但是董仲舒身在石渠阁,离天禄阁只有几十步,参与演算的还有他的弟子,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以他的智慧,自然也能猜得出接下来的发展。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一个人在阁中坐了半夜,怅然若失。

    淡淡的失落之后,董仲舒重新拿起了书,开始修订有关秦朝经济得失的文稿。他用了半夜时间,将文章抄定,最后加上了一个标题:《新书》,和陆贾的《新语》遥相呼应。

    《新书》和司马谈的定式一起,用快马送往甘泉宫。

    虽说司马谈再三声明,天子有诏,在朝廷公布这个结果之前,不得对外宣扬。可是大家都是读书人,都清楚这个定式的意义所在,又岂能按捺得住。不知不觉之间,这个消息就在小范围传播开来,渐渐的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暗流。

    ——

    天子最近很忙,不仅上计在即,河西的战事也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

    曹时、卫青率领四万步骑,挺进陇右,步步为营,跨过大河,沿着湟水西行。枚皋为使,与各部落接触,舌灿莲花,说动了不少羌人部落归顺或按兵不动,而那些一心想与匈奴人合作的部落则遭到了汉军毫不留情的打击。

    羌人部落大的数万人,小的数千人,在武装到牙齿的汉军面前,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打得落花流水。曹时打了几个歼灭战,缴获了一些牛羊,虽然数量不多,远远没有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但曹时体谅到了天子的用意,不折不扣的执行天子的战略意图,却让天子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曹时毕竟是第一次独自统兵,又统领了五万步骑中的四万,名将李广却只有一万。知道内情的人不会有什么想法,不明就里的人难免会觉得这是天子偏向自己的姊夫,压制李广——虽然天子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人心隔肚皮,有时候这种非议在所难免。

    因此,曹时目前取得的战果虽小,却鼓舞了士气,也让天子稍微安心了些。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李广、王恢一路。

    可是那一路的情况却有些不明。李广、王恢率领一万精骑出武威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天子为此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天子不安,臣子更不可能安,哪怕是装的,也要装出一副与天子同心的模样。所以不仅韩安国、严安等人几乎昼夜不离天子左右,就连卧床静养的丞相田蚡都强撑着起来,不时的在天子面前露个面,安慰天子几句。

    梁啸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到目前为止,天子还没有授他官职,只是让他像客卿一样随从左右,出谋划策,他的作用却远远超过了徐乐、主父偃等人,与御史大夫韩安国并驾齐驱。不过,他很少就具体的事务发表意见,只是在天子心情急躁的时候,适时的予以排解。

    没事的时候,他就在宫里和霍去病练习射箭。

    离开长安的时候,他为了避免连累霍去病,已经代表桓远,将霍去病逐出师门,但霍去病却依然师兄长、师兄短的,即使是在天子面前也顾不避讳。一有空,他不是向梁啸请教射艺,就是和郎官们比射,再不然就当前的战事向梁啸请教其中的用意。

    天子讨论战情的时候他都在场,哪怕是半夜,他也会爬起来,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天子与众臣讨论,只是从来不发表意见。有什么疑问,他会在私下里向梁啸请教,或者趁天子有空的时候直接问天子。

    “师兄,为什么要减李将军的兵力,两万人已经很少了,为什么还要减掉一万?”霍去病歪着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梁啸。看得出来,他已经琢磨这件事很久了。

    梁啸不为所动,松开手中的弦,一箭命中百步外的箭侯,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说说你的分析。”

    “好的。”霍去病清了清嗓子。“我听说,匈奴人都是一人双马或者三马,就是为了保持马力,随够随时随地投入战斗。师兄减掉李将军万人,应该是保证一人三马的配置。只有如此,我军的速度和体力才会和匈奴人相当,甚至保持一点优势。”

    梁啸点点头。“还有呢?”

    “一人一马,最多只能带半个月的粮食,如果带一个月的粮食,战马的负重太大,就难以保持速度,也走不远。一人双马,走得稍微远一些,但最多也只是一千里左右。如果是一人三马,就可以将作战范围拓展到一千五百里以上。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长驱直入两千里杀敌。”

    梁啸很诧异。“这是你自己算的?”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部分是听来的,我自己也推算了一下。我觉得他们想得太保守,总是自立足自备的粮食。其实如果胆子大一点,抓住战机,以战养战的话,可以大幅度的增加作战范围,甚至可以纵横整个草原。”

    “为什么这么说?全部靠夺取敌人的给养生活?”

    “作战肯定有伤亡,最后留下来的肯定都是最精锐的战士。既然是最精锐的战士,挨两天饿也没关系。两天可以跑出三五百里,总不可能一点机会也碰不到。只要抓住战机,夺取敌人的辎重,哪怕是吃他们的战马,也能坚持下去……”

    梁啸看着侃侃而谈的霍去病,心中凛然。看来霍去病真是天生的战士,而且是那种极度偏执的。他的战术根本不在乎战士的伤亡,只有一个目的,尽可能的杀伤敌人。不得不说,这个战术和他后来的作战实践非常吻合。

    霍去病耀眼的战绩背后是巨大的伤亡,甚至是高达七八成的伤亡率。这还是在天子将精锐都调到他麾下的情况下。其他人,包括卫青在内,就算想复制他的战术也没那基础。当然,他们也做不到这么极致,特别是李广那种爱兵如子的将领。

    可是,如果抛除道德因素,霍去病的成功却不是偶然,他更符合战争的本意。多位名将都说过类似的话,能杀敌不算本事,能杀自己人才算本事。什么是名将?能让士卒不顾生死,即使伤亡惨重,士气也不会崩溃,依然能勇往直前,这才是名将。

    霍去病显然符合这样的特征,因为不管伤亡有多大,他都能带着部下由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相反,爱兵如子的李广却是由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

    “师兄?”见梁啸不说话,眼神怪异的看着自己,霍去病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哦,没什么,你分析得很到位,我只有一点补充。”梁啸掩饰地笑道:“行军作战,不仅要考虑双方的战士,还要考虑将领的心态。俗话说得好,将为一军之胆,将领的一得一失,很可能就决定着大军的生死。”

    霍去病若有所思,点点头。

    “李将军是名将不假,可是他求战心切,在双方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他会主动挑战。”身后传来天子的声音,略显沙哑,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如果只给他一万人,他就会谨慎许多。实际上,我军人数虽然减少了一半,战力却得以保持。如此一来,面对同等兵力的时候,我军的胜率会更高。”

    梁啸和霍去病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陛下。”

    天子走到梁啸面前,伸手取过来梁啸手中的黑弓。“我说得可有差错?”

    “陛下所言,句句直指要害。”梁啸躬身道:“若论将将,陛下认了第二,谁敢认第一?”

    天子眉毛微挑:“若论将兵呢?”

    梁啸微微一笑。“臣以为,若论将兵,这儿的三个人之中,臣与陛下并列第二。”

    天子目光微闪,哑然失笑。“我的意思是说,小去病不仅超过我,还超过来你?”

    “若论天赋,我们不相伯仲。不过他的运气比我好,我幼时顽少乡里,十五岁才学习兵法,他却是孩童之时就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这等际遇,又岂是臣敢奢望的。别说是臣,放眼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梁啸这话既说得实在,马屁又拍得不露痕迹,天子听了,开怀大笑。“小去病,你可以努力,将来千万不要辜负了你师兄的厚望。”

    霍去病激动不已。“臣一定努力,不负陛下,不负师兄。”

    “那……如果论射呢?”天子晃了晃手中的弓,勾住弦,用力拉了两下,却没有拉开,脸有些泛红。

    梁啸当仁不让。“臣不敢欺君,就臣所知,臣当为魁首。”

    “你可别忘了,小去病在射艺上也比你早哟。”

    “他是比臣,可是他没有臣专心。”梁啸自信地笑笑。“臣自从习艺至今,每天子时、辰时习射各一个时辰,从未间断,谁能有这样的恒心?”

    天子怔了片刻,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怪不得你的射艺能如此出神入化,原来竟是这样练出来的。南人有言,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巫医。信哉,信哉。”

    霍去病也愣住了,挠挠头。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臣以为,没有人能够全知全能,总会有长处,有短处,陛下又何必自责。”

    天子哈哈一笑,将弓塞到梁啸手中。“好吧,既然如此,我以后就不和你谈射艺的事了。将来等诸皇子长大,再请你授艺,你可不能推辞,要像传授小去病一样,倾囊相授才行。”

    梁啸心中一动。天子这句话看起来像是随口一说,但天子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不过。这种朋友式的谈话其实是最大意不得的,你既不能太正经,又不能完全把天子当朋友相待。

    “陛下希望臣倾囊相授,但不知陛下许臣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皇子?师乎,友乎,臣乎?”

    天子无声地笑了。“既是传授,当然要以师礼。”

    “臣遵命。”梁啸躬身施礼。

    君臣二人会心而笑。

    这几句话看似随意,其实大有深意。俗话说得好,师臣者王,友臣者霸,梁啸问待皇子之礼,看似天子对皇子的期望,实则是确定双方此刻的身份。如果以友的身份面对皇子,对天子就只能为臣。如果以师的身份面对皇子,对天子就为友,至少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天子说当以师礼待皇子,其实就是承认他与梁啸之间的某种平等关系,这也为梁啸目前的尴尬身份做了一个解释。

    梁啸接受的不是未来的皇子师傅身份,而是天子之友的身份。

    “我问你一件事。”天子想了想。“你在豫章时,曾经说过平阳侯有可能出仕,是从何而来的信心?”

    梁啸笑了起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天子会问他这件事。

    “陛下,臣没有说平阳侯可能出仕。臣只是说诸郎官若想征战富贵,就要紧跟平阳侯。俗话说得好,如果成不了仙,骑不了龙,就跟着可能成仙的人,抓住龙须龙尾,即使是鸡犬也有机会升天。”

    天子大笑。笑了片刻,又调侃道:“若论成仙,淮南王可是最有可能成仙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淮南?”

    梁啸耸耸肩。“淮南王不过是个书生,叶公一般的人物,哪里乘得了真龙,只怕吓就吓死了。他啊,还是做做学问比较好。”

    天子歪歪嘴。“就像现在一样?”

    “就像现在一样。”梁啸点点头,微微一笑。“陛下,如今淮南王手握琉璃、织锦、新纸,还有印书新法,他已经不在乎那些土地了。若天下诸侯王皆如此,推恩令不行而行,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天子微微颌首,心领神会。“没错,淮南王不愧是贤王,堪为诸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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