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将天子眼中的那抹兴奋看在眼中,心中暗喜。

    不管你掩饰得多好,黄河决口总是你心里的一根刺。不管是缥缈的天命,还是现实的利益,都注定了你不能不当回事。治河,是容易撬动的支点,是你明知是诱饵,也舍不得不吃的最佳选择。

    天子的话多了起来。梁啸坦言不知道,让他除去了不少戒心。梁啸提议集结陈窦子弟和董仲舒的力量,双管齐下,为根治河患努力,让他看到了实利和名声的双重利益。他和梁啸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两人围着篝火,吃着野猪肉,喝着果酒,你一言,我一语,兴高采烈的聊了起来。

    深夜,一头野猪被吃掉一小半,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天子打着饱嗝站了起来,拍拍滚圆的肚子,满脸油光。“今天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聊得更痛快。不过,还有政务未尽,我不能再和你聊下去了。”

    “我护送陛下回宫吧。”

    “你帐篷都立好了,又何必非要陪我回宫?我身边有郎官,又是在禁苑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陛下是天下之主。禁苑广大,不仅有野兽出没,还可能有奸人藏匿,万一惊了陛下,臣如何当得起这个责任。臣还是亲自护送陛下回宫的好。”

    天子也没有推辞。“也好,李将军出征期间,你就代行郎中令之职吧。身边没有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太安全。郎官们虽忠勇可嘉,却没有你们这样的胆识和射艺。”

    梁啸笑了,一边让荼牛儿等人收拾,一边陪着天子向大道走去。“陛下,这些郎官都是不少见的勇士,只是上阵的机会不多,没有经过生死之间的考验罢了。真要有机会上阵,再出几个卫青不太可能,再出几个李舒昀、秦歌却是很正常的事。”

    “是吗,你觉得秦歌如何?”

    “他在豫章练兵,大行令王恢和豫章太守灌夫对他可都是赞誉有加。我来之前,灌夫还托我向陛下进言,请陛下派他去豫章协助兵事呢。”

    “灌夫在练兵?”

    “灌夫担心南越野性未伏,趁中原多事有异动,未雨绸缪,加强戒备。”

    天子吁了一口气,轻轻地点点头。他现在的确非常担心南越出事,灌夫在豫章练兵戒备,他放心多了。只要南越不闹出大事,相信灌夫都能挡得住,不至于影响到朝廷眼下正在做的大事。

    “灌夫虽然粗猛,却忠勇可用。”

    “没错。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事也没做。该惩戒的时候,陛下还要惩戒一二的。我在颍川时就听过一首童谣,说‘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民愤可不小呢。”

    天子笑了起来。“你不怕灌夫听到你这句话,和你拼命?”

    “我这也是爱护他,不希望他真的走到那一步,让陛下为难,也让灌氏绝后。”

    两人来到道上,秦歌等人正在等候,见天子来了,连忙上前接应。天子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梁啸也上了两马,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轻声说笑,一边向甘泉宫方向走去。

    秦歌等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这样的情景已经有好些年看不到了,恍惚之间,他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太皇太后压制,无所事事,只能夜出游猎消遣的少年天子。

    ——

    魏其侯府。

    窦婴坐在堂上,笑容满面。不断有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既有一直保持联络的亲朋,也有久不来往的故旧。他一概笑脸相迎,但却一直没有起身,只是颌首致意。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他已经认清了这些人的面目。今天的热情并不是出于对他的敬重,而是畏惧他的影响。不管他如何冷淡他们,只要他还能得到天子的器重,这些人就不会离他而去。不管他如何热情相待,只要天子冷落了他,他们就会弃他如弊履。

    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太热情。

    在人群中,陈掌走了进来,脚刚跨上堂,陈掌就露出了热情的笑容,拱手施礼。“窦公,某不请自来,还请窦公见谅。”

    “无妨,来的都是客。”窦婴的眉毛微微一挑。陈掌是卫氏一系,突然到这儿来,恐怕不仅仅是来凑热情,很可能是阳信长公主派来的试探。不过,这种事都不能摆在脸上,所以他还是给了陈掌一个笑脸。

    陈掌入座,说了几句闲话,渐渐的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他今天来求见,是想买十部精装本的新书。陈窦子弟的游纪一面世,立刻成了抢手货,不仅男人爱看,闺房里的妇人们更爱看。这书不仅内容轻松,读之能够增广见闻,而且装帧新颖,是一个难得的玩物。妇人们见面,都把这部书当作读资,如果没有读过,多少有些落伍的感觉。

    在争过有与没有之后,相互之间的争风很快就变成了拥有的是简装本还是精装本。贵妇人们不缺钱,为了人前充门面,她们愿意多花两倍多的钱买一部精装本。可是精装本数量有限,很快就被收藏一空,如今只有窦婴手里还有精装本。

    “你要买十部?”窦婴很好奇。

    “窦公有所不知,你编的这部书现在不仅是人人争相拜读的大作,还是收藏送人的最佳礼物。既有价值,又不俗气,可是风行得很。我估计很快就会增值,所以想多买几部,一部分收藏,一部分送人。哈哈哈……”

    窦婴笑了。“精装本印得太少,我手头只剩下四五部,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已经派人去淮南,请淮南王再备一千部。这次精装本比较多,到时候一定优先满足你的要求。”

    “那可太好了。”陈掌谢了几句,又提到了一个话题。“听说朝廷对窦公的举措大加赞赏,已经预定了下一部书,可有此事?”

    窦婴一听,知道真正的内容来了。天子看了他呈送的新书后,对他大加赞赏,并要求他将下一步的游历内容调整为大河沿岸,配合董仲舒编撰的大河变迁史,实地考察大河两岸的地理水文,为根治河患做准备。

    消息一传出,长安的豪门世家闻风而动。河患是大事,根治河患不仅有现实意义,更有政治意义。天子将这样的重任交给窦婴,比拜窦婴为相更有象征意义,谁不想分一杯羹?一时间,他们分为两派,一派赶来与窦婴修好,想在里面占个名。一派不愿意让窦婴擅美,紧急招揽人手,准备与窦婴争功。

    陈掌的来意是什么,窦婴搞不清楚,但是他之前和梁啸商量过这件事,对此早有准备。不管陈掌是哪一派,他都不会拒绝。

    眼下当务之急,是让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在帮助朝廷解决实际问题的同时证明自己的价值,争取与天子对话的机会。能够团结的人越多,他们的力量越大,天子越不敢任性妄为。

    “的确有这事。怎么,陈君也想出力?”

    “如果窦公不弃,某愿尽绵绵之力。”

    “那当然再好不过。”窦婴笑得更加开心。“不过,游历可不是走马观花,需要做很多实际工作,不仅辛苦,而且有些枯燥,甚至还会出现危险。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陈掌拱拱手。“正要请教。”

    窦婴摆摆手,示意人拿过一部书稿,摊在案上。“你看,这是南越番禺附近的一座山。看似简单,不过两三座小山,几道河水。可是这些小山的方位是否准确,孰高孰低,河水走向如何,都要经过仔细测量,可不是眼睛看看,随手就能画出来的。”

    陈掌凑到近前,仔细翻看。这张图他也看过,正如窦婴所说,他以为只是一个示意图,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民情需要多方打听,以证虚实。地理需要实地勘探,反复测量。这次又是为治河做准备,更是马虎不得。”窦婴收起书,又看似不经意的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建太学,招收天下才俊入学,学优者为博士,力强者可入仕,将来也是入仕途径之一呢。”

    陈掌眼珠一转,立刻把这个消息记在心里。

    谈了半天,陈掌带着两部精装书离开了魏其侯府。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去了阳信长公主府。见到阳信长公主后,他献上了两部精装书,又特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阳信长公主。

    阳信长公主将信将疑。她也有耳目在长安,却没有收到类似的消息。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消息不够灵通呢,还是窦婴在骗人。

    陈掌适时的担负起了谋士的职责。在他看来,这件事就算窦婴有夸大其辞的成份,也应该基本属实。河患是天子眼下最关注的大事之一。天子精力有限,无法亲自实施,安排窦婴去做,发动更多人的力量,应该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如今平阳侯曹时、长平侯卫青出征,建功在即,陈窦却在军中没有根基,他们想在治河上立功,也是很自然的事。

    阳信长公主觉得有理,更加不敢怠慢。她是不用担心什么,可是母后那边的压力却不小,田蚡的丞相之位虽然还在,却不能理政,谁知道哪一天就被韩安国顶了?当务之急,王田两家也必须有所行动,不能坐以待毙。

    阳信长公主随即入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太后。王太后也觉得有理,立刻召陈掌入宫,任他为长乐少府,并命他出头主持,招集贤士,准备在治国这件事上分一杯羹。

    一时间,长安城的贵戚们明争暗斗,纷纷招揽人才,有的著书立说,有的实地考察,建言献策。

    突然之间,从各地赶来的游学士子发现自己成了香饽饽,再也不用为吃饭住宿之类的事犯愁了。

    ——

    石渠阁。

    董夫子看着誉写得清清楚楚的文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扶着胡须,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五十名弟子的帮助下,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宫中收藏的典籍翻检了一遍,不仅将历代有关治国的记载搜检无遗,还找到了不少和秦朝经济有关的资料,足以增补他之前的文章。

    开始他还有些担心,生怕这些资料与他之前的结论不符。等一一检验过后,他欣喜的发现这些资料大多都与他的分析吻合,即使小有误差,也很容易调整。

    经此一事,他终于明白了梁啸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立论于事实,就不会出现太大的误差。只有谎言才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事实就是事实,资料不会推翻事实,只会进一步证明事实。

    现在,他不仅可以开始撰写大河变迁史,还能对之前写成的秦朝政治得失做进一步的修订。窦婴给他的期限是一年,有了这五十名弟子的帮助,他完全可以在半年时间内完成写作。

    下一步,也许就应该开始写那部大书了吧?董仲舒信心满满。

    “董夫子,董夫子。”太史令司马谈突然闯了进来,头发散乱,满脸疲惫,却两眼放光,精神亢奋。

    “太史公,出了什么事?”董仲舒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扶住司马谈。他知道司马谈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埋头演算有关天文的事,吃饭睡觉都不肯离开那具千里眼半步,阁里的人都说他快疯了。见司马谈这副模样,董仲舒岂有不慌。

    “你这儿有没有精于算术的人?”司马谈四处张望。“我要找几个人帮忙验算一下,我怕我一个人算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

    “呃,不能说,不能说。”司马谈连连摇头。“陛下有诏,定式出来之前,不能说。”他看看四周,又忍不住心中的得意,凑在董仲舒耳边说道:“夫子,我算出了日月星辰的运算规律,我明白了天道。哈哈,从此之后,我可以开宗立派,成一家之言了。”

    董仲舒吃了一惊,一边让人去找通晓算学的人弟子来帮忙,一边瞪着司马谈,眼睛眨也不眨。司马谈又忽然恍悟过来,连声说道:“陛下有诏,不能说,不能说。嘿嘿,妙不可言啊,原来天道也是可以计算的,真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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