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新年刚过,凤阳城门外的官道上还是一片萧瑟的意味。乱匪李自成和张献忠接连兵败,已经向着西南方向败退,朝野一片沸腾,都盼望着新年新气象,能今早平定流贼,也好赶在今年的春田及时开垦播种,过一个平安丰收的年景。

    早上城门一开,凤阳城内便驶出了十余辆马车,一连又是一个多月滴水未见,土地被冻得坚硬无比,车轮碾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早出城的百姓好奇的打量着这些马车,但每辆马车左右都有三四名彪悍的骑马汉子守卫,一看便知不是善茬,冷冷的目光扫视一圈,四周的闲汉和百姓赶忙小跑几步,生怕被这些个家伙给盯上。

    车队一路前行,直到十里之外的凉亭这才停下来。凉亭显得格外的荒僻,已然是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茶寮立在官道的旁边,破旧的幌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听到声响,茶寮中钻出几个身影,打量了一下,这才冲着茶寮之内躬身施礼,“大人,来了!”

    而其中一人则向着车队挥挥手,大声喊道:“请通禀阴先生,大人在此相送!”

    朱平安身着皮裘在张二狗和王金发的卫护下从茶寮中走出来,料峭的寒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看看车队的护卫都换上了统一的棉装皮袄,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一身商贾打扮的阴世纲从车上下来,看到朱平安不禁有些意外。早几日便已经得了朱平安的吩咐,要他赴京城和周勉会和,在京城中安插一个互通消息的所在。为此,阴世纲便暂时放下了朱平安交待的建立消息来源的事宜,好在这小半年以来,总算也有了大致的雏形,招募的人手虽不多,可都是经过了层层的筛选和审验,就算阴世纲暂时离开,朱平安也万全可以掌控得来,就目前来说,凤阳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已经是瞒不过朱平安的眼睛和耳朵。

    朱平安拉着阴世纲走进茶寮,张二狗和王金发等一干侍卫则是分布在茶寮的附近警戒。

    进得茶寮的草屋,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屋中摆着两个火盆和一桌简单的酒菜。茶寮的主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看到两人进来,赶忙将火钳放下,道了个诺,转身带上房门出去。

    阴世纲这才发现,原来曹无伤也在屋中。看神情却是有些闷闷不乐,独自一人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喝着闷酒。

    朱平安也不理他,招呼阴世纲坐下来,拿起暖壶中侵泡的一壶热酒,帮阴世纲满上一杯。

    酒过三巡,朱平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嘱咐了那么多,昨晚却还是睡不着,又不愿一大早登门,惊扰到嫂夫人和侄儿侄女,因此,便在这凉亭处等候,想着有些事情还要和先生商量一下!”

    朱平安的一番话让阴世纲心头一暖,站起身,冲着朱平安肃然施礼。“世纲让大人挂怀了!大人放心,此去京师,定然不负大人所托!”

    朱平安的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先生误会了,平安不是担心此行的成败,实在是此行对于我高墙卫来说实在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阴世纲一愣,“大人何出此言?”

    “去岁,黄公辅和陈子壮两位大人来凤阳时与本官的赌约想必先生已经得知了吧?”

    “略有耳闻。”

    “先生是不是觉得本官有些危言耸听?”

    阴世纲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朱平安苦笑,“这才是人之常情啊,本官所言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了。”朱平安猛的灌下一杯酒来,脸色变得有些潮红,“但鞑子入寇却是千真万确的!”

    朱平安按住阴世纲的手臂,“先生不要问我消息从何而来,但看今年年末的大局便知。但在此之前,我等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本来这些事情我是想缓一缓再说,可是辗转反侧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向你交待清楚为妙!”

    崇祯十一年九月,清军分东西两路入塞,京师震动,兵锋直达山东。崇祯下诏各地总兵都司入京勤王。此一役,朝中议和主站两派文官的争斗也同样进行至白热化,最终酿成惨祸。原蓟辽总督孙承宗率全家老幼死守高阳,城破,满门殉国。宣大督师卢象昇被朝局掣肘无可用之兵,空有万夫不当之勇和两千锐卒,却只能奋战至死。

    而流贼李自成和张献忠趁此机会,再度举起反旗,大明局势再度陷入不可扭转的深渊。

    算算日期,距今也只不过有八个月而已。这也是朱平安迫不得已命阴世纲放下手头的差使火速进京的原因。当此关键时刻,掌握朝廷的动向,得到鞑子进兵的具体消息才是重中之重啊!

    因为朱平安筹谋已久的便是这场战事,参与其中,博得一些功劳,这才有了发展壮大的良机,要么兵败身死,要么一战成名,今后的富贵荣辱全系在这一战之上。

    在京城中扎下根来,与周奎接上线,保持对宫内和朝局的了解,这也是明末乱世中必须拥有的能力。虽然朱平安知晓历史,但那历史毕竟是后人所书写,当时的一点一滴起转承合,只要有一点出了纰漏,便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因此,阴世纲入京是当务之急。

    朱平安指指一旁闷头喝酒的曹无伤,“此行任务甚重,我将无伤也派给你,这一年来,我将流民中的几名子弟交给他,秘密训练,此时总算能派上一些用场。有他在你身边,你的安全可以放心,再者说,一旦有些必要的任务,他和他麾下的子弟都可以大展所长。”

    曹无伤气哼哼的放下酒杯,“小的离开,那少爷你的安危怎么办?”

    朱平安一绷脸,“跟你说过多少次,只有京城那边打点好了,我这边一旦上阵,才能多一份把握,也就是说,你和阴先生在京城做的越出色,我这边便越安全!”

    曹无伤的眼圈有些泛红,只能重重的点点头,“少爷如有危难,就飞鸽传书,二狗身边的信鸽都是我一手饲养,飞抵京城不过三两天的光景,就算你身在万军从中,无伤也有把握助你脱险!”

    朱平安这才放松下来,重重的点点头。

    临走前,阴世纲又转回身来,“大人,学生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离别之际,还望大人能斟酌一二。”

    “先生但讲无妨!”

    “新任镇守太监王品似乎对大人别有用心,大人千万要小心!”

    看着阴世纲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朱平安陷入了沉思。

    卢九德离开凤阳到南京走马上任,新来的这位王品却和前任迥然不同。此人虽是内官,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大多数内官都有的骄横,平日里和凤阳文武官员谈笑之间便打得火热,官员甚至是平民百姓有事求到门上,没有一次拒绝的,事情办得稳妥仔细,不偏不倚,虽然来了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却是赢得了极佳的风评。

    连带着当年被乱匪洗劫的皇陵等设施,在王品的主导下,也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整饬,钱粮用度做的是条理分明,得到了宫内宫外的一致认可。

    就是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却是对朱平安青眼有加,平日里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去高墙卫的田庄校场走走逛逛,一来二去,和段喜年,甚至是朱平安麾下的军官都混得厮熟。加之王品也没有架子,一身便服来去自如,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任谁都看不出这竟是凤阳的镇守中官。

    对于王品的示好,朱平安却保持着天生的警惕,就连路振飞也私下提醒自己的学生,王品这样一个人,以前在宫内可是数得着的人物,只知道前些年在宫中闹出了些事情,结果贬到都知监,究竟事出何因,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大有来头。像这样的内官,朱平安这样的身份,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沉思间,一骑快马沿着官道疾驰而至,“大人,巡抚路大人请您至府上一行!”

    “何事?”

    “小的实在不知,只是听闻前来送信的人说,镇守中官王公公也在路大人的府上!”

    朱平安的脑袋顿时大了一圈。不用问,这是自己的恩师在急招自己去挡枪呢!这个王品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路振飞酷爱棋艺,隔三差五的总要带上自己的一副玛瑙棋子到路振飞的府上去叨扰一下。刚开始,路振飞也乐得结交这个棋友,但时间一长,路振飞便品出其中不一样的味道来,但具体情形却没有告知朱平安,只是说王品此人所图非小,于是乎,便经常找朱平安这个臭棋篓子来顶缸敷衍王品。

    王品倒是不以为意,每月总要抽几天的空闲时间上门请教,这也成了朱平安躲也躲不掉的苦差事。

    想想呆会儿又要被王品“狠虐”的情景,朱平安不禁有些垂头丧气。

    亲兵去牵马的当口,张二狗红着脸凑过来,“大人,俺家老娘想请大人中午时分到家里去一趟!”

    “莫不是婶娘身子不舒服了,可叫马夫王找大夫五看过了?”张氏兄弟的老娘虽是个农妇,但眼界和心胸却是朱平安甚为佩服的,加上她治家甚严,张氏兄弟两个又极为孝顺,所以在乡间是很有名望的。

    一段时间没见,老人家也毕竟上了年纪,朱平安听闻,顿时有些不放心。

    “那,那倒不是……!”张二狗忽然支支吾吾起来,一旁的王金发却只是掩嘴偷笑。

    “你这憨货,到底是为了何事婶娘如此急着找我,你这是生生急死我不成!”

    憋屈了半晌,张二狗还是没说出来,“您,您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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