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年终

    第7节

    “要不这样。”奥利弗大概觉得在街边长时间扮演雕塑不太像话,他率先开了口。“反正不远……我们去曙光酒馆看看?”

    尼莫缓缓扭过头。“我们能不进去吗?”他苦涩地说道,把标本般沉默又僵硬的灰鹦鹉塞进背包。“就在外面看看,怎么样?”他是真的心里没底。

    结果曙光酒馆比他想象中的要正常得多。比起酒馆的装潢,两人大白天在街道上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样子反而更加可疑。但教训挨多了,他们深知好奇心杀死猫这一真理——两个人绕着酒馆转了圈儿,一致认为还是去集市买点诺埃特产更加实在。

    尼莫整整长袍的领子,转过身,结果差点迎头撞上站在身后的人——

    高大的男人离两人仅仅一步之遥,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灰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虹膜透出纯正的橘红——非常少见的瞳色。男人衣着板正,每粒扣子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看样式像是侍者服改的。

    “抱歉,我还以为两位是客人。”他微微一笑,“怎么样,不进去坐坐吗?”

    尼莫愣住了。

    “……不,谢谢。”见尼莫不说话,奥利弗连忙干笑几声,拖着愣神的尼莫从酒馆所在的街道匆忙离开。他绕进人流密集的小集市,在一家面包店的招牌旁站定。

    “你见过他?”他松开紧捏尼莫胳膊的手。

    “不。”尼莫缓缓说道,“呃,怎么说呢……听起来可能有点……”

    他不是不想告诉奥利弗,而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尼莫很确定那不是什么负面情感,但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正面描述。他清楚自己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可在那一瞬间,有什么细小的情感猛地膨胀并炸开——如果硬要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感情勉强接近于“松了口气”。

    那丝情感并不算强烈,他因此而生的困扰反而更多。

    “可能是恶魔信徒或恶魔术士间的感应。”尼莫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准是这样。那双眼睛……那不像人类的眼睛。”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讨厌它们。

    第24章 你的骑士

    安的告诫不可能立即生效,守法公民的习惯并不容易丢弃。他们压根不会去主动寻找这座城市不可见的y影部分,光是日常的集市已经足够让两人眼花缭乱。

    诺埃仅仅算个边境小城,可再差的街道也比路标镇热闹些——至少店铺零零星星的小镇不可能有如此汹涌的人流。河卵石铺就的道路上不时有商队策马经过,空气中混着马粪味儿、汗臭与刺鼻的香料气息。随着气温上升,商人们不愿再出售熟食,热油脂的香气远远不如水果腐烂的古怪甜味儿浓。奥利弗挑了个好地方,面包店中散出的面包香气盖住了集市上过于浓重的味道,遮阳布投下的y影把毒辣的阳光隔开,把他们从过于喧闹的集市中划了出来。

    尼莫掂掂钱袋。他只知道曙光酒馆这么一个地方,还是拜奥利弗所赐。现在他彻底没了主意——阳光把空气都烤得扭曲不止,就算尼莫现在已经不再惧怕炎热,也不意味着他愿意把自己扔到烈日下暴晒。

    他沉默地把背包系带松开,将袋口扯得更开。尽管可能性不大,他有点怕巴格尔摩鲁悄无声息地闷死在里面。

    而同为无趣的资深成年人,奥利弗显然也没什么探险的积极性。他把自己整个人往y影里贴了贴,好离那片阳光远点。街上的市民们对此早有防备,头巾和cha着野鸟羽毛的帽子随处可见,两个露着脑袋的青年甚至谈得上显眼。

    集市靠着条河,面包的香味中混了点水腥气。尼莫绕到成排的店铺后面——临河的一侧也开满了小店,狭窄的步行道被建筑的y影遮盖,甚至透出丝凉气。

    他一眼便看到了藤蔓包裹的小酒馆,与装潢正规而大气的曙光不同,它的小破招牌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老板在店口搁了块巨大的人鱼冰雕,八成还附了不融的法术,它散发出的寒气清爽而舒适。

    两个人逃难般冲进店里。

    可能因为刚过饭点,店里没几个人。尼莫挑了房间里最角落的那桌,然后把自己和背包一同塞进角落,摆出副要在这里赖上一下午的架势。奥利弗摇摇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酒馆内部也称不上什么新世界,和外头的小招牌破旧程度相当。唯一特殊的是,它的一整面墙上贴满了文献和画像。内容全部是关于——

    “锡兵。”尼莫确认了下背包内鹦鹉的死活,接着把它连包一起搁在地板上。“看来老板是锡兵的忠实拥护者。”

    “有眼光,小伙子。”大胡子男人拎着两个巨大的木制酒杯走近,把它们重重放在他们面前。木杯里透出淡淡的酒香,冰块碰撞出悦耳的清响。“现在的年轻人知道锡兵的不多啦,唉。别客气,这算我请的。”

    但他似乎不愿意多聊,蹬着右腿的木头义肢噔噔地挪回吧台后面,光明正大地打起盹儿。

    “锡兵?”奥利弗小声问道。

    “二十几年前最著名的佣兵团。”尼莫瞬间来了ji,ng神,“现在还有人为他们的冒险写书呢——上任勇者就是出身于锡兵佣兵团,可惜它在上次远征后就解散了。”

    “为什么?”

    “因为团员基本都在那场远征中去世了。”图书馆员工是个颇为乏味的职业,有关锡兵佣兵团的书籍不知道拯救了他多少个无聊的午后。尼莫自己甚至算得上半个拥护者。“可惜——他们的团员中甚至还有条龙呢!就连勇者本人也没有活下来。”

    “等等,那不是勇者吗?”

    “魔王不可能被谁单枪匹马打倒的,每次讨伐都是整个军队一起上。”尼莫晃晃酒杯,“给魔王致命一击的那位会获得勇者的称号而已。上一位勇者我记得是锡兵的副团长,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了不起的术士,可惜没能活着走出深渊——据说上次远征只剩了两个活口,他们提供的证言。”

    奥利弗双手包住杯子,看上去没有什么喝酒的意思。“也就是说我们的勇者先生只是副团长?他们的团长呢——”

    “那个,看到那个戴面具的怪人了没?”尼莫兴冲冲地指着贴在墙壁边缘的一张人像。“洛佩兹,当时大陆上公认最强的剑士。”

    奥利弗伸着脖子瞧了眼那张发黄的羊皮纸——那面具古怪得很,他迅速对这一位失去了兴趣。“品味真……特别。”

    “是个蛮有争议的人物。”尼莫一口气灌了半杯下去,咂咂嘴,认定这东西顶多算酒味儿的甜饮料。不过倒是挺清凉解渴。“他崛起得太快,又没有任何背景。有观点称他是靠情商和骗术达到的那个位置——尤其是远征之后,他在普通的魔物狩猎中失去了右臂,当时不少人认定他没了队伍就什么都做不成。后来就没怎么有他的消息啦。”

    “你喜欢英雄故事?”奥利弗的视线从那古怪的面具滑向贴在一旁的漂亮ji,ng灵画像,“厉害,他们的队伍居然还有ji,ng灵。”

    “是的,他们的弓手。”尼莫说,“也有矮人和亡灵法师,不知道是洛佩兹运气太好还是怎么——当时锡兵的成员几乎包含了大部分有点名气的种族。有人甚至怀疑里头混着上级恶魔,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就算真有也不奇怪。”再瞧瞧他们的队伍,纯粹的三个人类,其中两个还是毫无经验的新手。他仅剩的那点浪漫火花还没燃起就消失得彻底。

    “所以你当时才冲出去了吗?”奥利弗突然给自己灌了口酒,“因为向往‘锡兵’?”

    “什么?”尼莫则完全没反应过来。

    “测试的时候。”奥利弗轻声说道。

    这是他们在测试结束后第一次谈起它,尼莫不自觉地坐正身体。

    “换了我,我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出手。”奥利弗又抿了口透明的酒液,“那只鹦鹉明明保证你能活下去——如果你什么都不做。”

    他抬起明亮的翠绿色双眼,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呃……我……没想太多?”尼莫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说,换了你能眼看着我和安去死吗……等下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不知道。”奥利弗摇摇头,“说实话,我绝对会犹豫……哪怕只犹豫一秒,也会犹豫。你是怎么做到的?”

    尼莫不是外向的人。他不太乐意参加全是陌生人的舞会,或和刚认识的人自然地高声说笑——在没有了拉扯孤儿院弟妹们的经济压力后,他选择去图书馆工作,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个。而奥利弗恰恰与他相反,他可以把常人难以开口的事情直接问出来——比如现在。

    尼莫把酒喝了个底朝天,绝望地发现自己依旧没有半点醉意,更没有增加什么醉醺醺的勇气。

    “……靠我长年积攒的良心。”他硬着头皮总结道,“反正我做不到站在那里看你们俩死掉——当然,如果我当时没想到主意,我可能就……咳!我们不是活下来了吗,别纠结这事儿啦。再说,如果你当时没跟我一起去,我肯定早就被树根给砸……死……”

    奥利弗站起身来,脸凑了过来,表情很是认真。

    “不一样。”他说,微热的呼吸喷在尼莫脸上。“我每次都慢一步,每次都需要有人先冲到我前面。”

    尼莫开始后悔自己选了靠墙的位置,他连往后缩的空隙都没多少。他尴尬地清清嗓子,打算伸手推开奥利弗,为自己腾出点呼吸新鲜空气的空间。结果他刚要伸出手,就发现了对方脖子上蔓延的淡红色——

    尼莫难以置信地把奥利弗的杯子拽过来嗅了嗅,确定他和自己喝的是同一种饮品。于是他更加震惊地望向对方——奥利弗这个反应怎么看都像喝醉了,可这度数的酒通常连小姑娘都醉不倒。

    “神啊,我是个自私的混账。”奥利弗悲伤地继续道,有点丧气地倒回椅子。这下尼莫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我当初再主动一点,是不是能有更多人活下来?告诉我,别对我说谎,好吗?”

    幸存者的内疚,尼莫瞬间做出了判断,在心里暗暗叹气。安的结论一点儿都没错,这个人的理想主义是该治治了——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只不过针对的对象是他自己。这种情况反而更加难办。

    他想着想着,突然发现哪里有点微妙的不对劲儿。

    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被那样的想法困扰过,一秒都没有。他确实为幸存者们活下来而感到喜悦,却并没有为那些死去的人感到悲伤。死亡给了他震撼,他也确实为某些人的死而遗憾。可想到那群素未谋面的牺牲者,他似乎……

    并不在乎。

    尼莫抓着酒杯握柄的手微微抖了下。

    “别想啦,人之常情。”他对奥利弗干巴巴地说道,“下意识考虑自己的安危是人的本能嘛。”

    然而他没法真正回答奥利弗的另一个问题,因为他确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他不太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要不这样。”奥利弗带着醉意说道,“我跟你一起——我跟你一起做任务,一起去弄清楚那只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你需要战友帮忙,我需要弄清楚……”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需要答案……”

    “振作点,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尼莫决定把那团恼人的思绪先扔到脑后。“而且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吧——”

    “不,就……就像骑士一样,”奥利弗打了个酒嗝,脸更红了。“好歹是……救命之恩……”

    “行行,你先别喝啦。”尼莫抢过酒杯,把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他伸出手指,草率地点了三下奥利弗的左肩。“满意了吗,骑士先生?”

    “你……还没说箴言……”

    “帮我还钱。”尼莫沉思几秒,开了口。

    奥利弗趴在桌子上,脸埋进手臂,闷闷地笑起来。“去你的。”他模糊不清地说道。

    一个简陋至极的册封仪式,那会儿他们谁都没把它当真。尼莫把酒杯整齐地搁在桌边,而奥利弗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玩笑似的举动会在将来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麻烦。

    夏日午后饱含热意的风吹进酒馆,把锡兵成员们的画像卷得猎猎作响。弗林特·洛佩兹的画像被从墙上吹落,尼莫瞟了眼还在打盹的大胡子男人,将它仔细地贴了回去。抚平边角的褶皱后,他凝视着洛佩兹脸上古怪的面具,心中那种奇妙的情感再次浮现。

    这次他熟练地无视了它。

    第25章 圣人卡希尔

    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还是单纯地晕大型传送阵,奥利弗的脸快变得和他手臂上的绷带一个颜色了。测试尾声时他的骨折便已经被治疗师治好,可由于伤者众多,治疗师魔力有限,皮r_ou_上的小伤还是照常处理——涂好药膏绷带裹上,不会特地用魔法治疗。

    看着稍微有点惨烈,好在不会影响行动。

    “他到底喝了多少?”安拧起眉头。

    “……半杯果酒。”尼莫小声说道,决定帮奥利弗打个掩护,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的马呢?”

    “卖掉啦。”安移开视线,瞧向地面,看起来有点难过。“从诺埃到这儿,骑最快的马也要一周——如果是别的任务倒没什么要紧,现在我们可得赶赶时间。看芬里尔的反应,委托人八成不是什么好交流的角色。”

    三人从大型传送阵前移开,穿过巨大的石头拱门,踏上了海拉姆标志性的鸢尾广场——奥利弗和尼莫作为两个边境小镇出身,从未见识过一国首都的人,彻底愣在了广场入口。

    这里见不到没有剥干净树皮的圆木房子或是掺着草泥的粗糙石块,建筑物全部由方方正正的石砖砌好。数不清的塔楼尖顶刺向天空,远远能看到教堂钟楼上那一抹来自巨钟的金色。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衣着鲜亮,不时能看到绸缎和丝质礼帽的反光。视野内一切植物都被打理得很好,经过人工割剪的灌木与它们的石雕底座几乎融为一体,成为这艺术品的一部分,不再带有天然的生命痕迹。

    他们是一早动的身,太阳刚刚升起不久,阳光还带着丝橙红的味道。广场的石头地砖被来往人流磨得光可鉴人,此刻正反s,he着来自朝阳的余光,竟有点像湖面的粼粼水波。鸢尾广场本身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得惊人。小半个都城的景色一齐扑入眼底,尼莫被震撼得眼眶发酸。

    确实是两个世界,他想。在诺埃他们和居民们的区别还只是有没有帽子,而现在看来安还好些,穿着麻布衣服的两人显得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

    安料到了这个,她体贴地没有催促。女战士站定脚步,耐心地等待两人回过神来。

    “看到那边的钟楼了吗?”见尼莫终于动弹——他小心把自己袖口的木纽扣扣上——安开了口。“那就是忏悔教堂,但我建议你想清楚再做决定。”安补充道,“……恶魔信徒还好办。如果你真的是恶魔术士,你得尽全力说服对方不把你就地弄死。尽管沃登派的神棍们以仁慈著称,风险总还是有的。你不想去的话我能理解,这里也有不少自由修士可以咨询——”

    “我选择自由修士。”尼莫迅速回答。

    安被他过于坦荡的谨慎——或是说胆小——宣言震惊了几秒。

    “……你说你能理解的!”

    “我这不是跟你随便客气下吗,你真的不去试试看?”

    尼莫果断摇头。

    “不去比较好。”奥利弗的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他虚弱地揉着太阳x,ue。“他是恶魔术士的可能性很高。”

    安上上下下将尼莫打量了个遍,目光从他鹿皮靴上的泥点一路扫到胡乱扎起的短马尾——然后从鼻子里哼了声。

    “行吧。”她说,“我们先去见见那位脑壳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乔安娜·爱德华兹。”

    海拉姆的城区大得吓人,等他们终于抵达委托人给的地址,三人已经没力气惊讶了。

    “体面人啊。”整整迷路三个小时的安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真意外。”

    他们面前的房屋整整有三层,附带着漂亮的花园,像个缩小版的城堡。安摇了摇门铃,尼莫则四处张望——花园中的植物让他有种仿佛回到小镇的亲切感,简单来说,它们自由生长着,绝对有阵子没被打理过了。

    来应门的是位气质冰冷的老妇人。她穿着灰蓝色的长裙,嘴角略微耷着,银发在脑后紧紧梳成一丝不乱的发髻。看打扮和首饰不像下仆。

    她锐利的目光刮过三人胸口的黑章,然后眯起眼睛。“哪位是奥利弗·拉蒙?”

    奥利弗赶忙前进一步。

    “请将黑章和契约交给我。”她的语气礼貌而疏离。

    “您是……?”奥利弗从尼莫的背包里翻找羊皮纸卷,甚至不小心扯下几根鹦鹉的毛。

    “乔安娜·爱德华兹。”她言简意赅道,接过羊皮纸卷,又确认了下黑章后面的名字。“进来说吧。”她退开几步。

    阳光正盛,院子里有股浓郁的月季香气。爱德华兹夫人带他们穿过花园,打开房屋的门——里面的装饰同样品味不错,透着典雅的味道。客厅中少有的放了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书,但和装饰品搭配得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可尼莫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这幢房子像是早已死去,没有多少生命的气息存留下来。

    “母亲。”他们刚进门,便听到一个属于青年的声音——木轮嘎吱轻响,轮椅上的青年从过道那边向他们挪近。年轻人一头姜黄色的头发,半长不短,显得有点没ji,ng神,可他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有客人?”

    “我雇的黑章,卡希尔。”爱德华兹夫人蹩起眉,“现在还早,别乱跑。”

    “卡希尔?”安抽了口气,“卡希尔·爱德华兹?”

    青年点点头,“您认识我?”

    “哦,哦是的。”安的语调有点不自然,“我听说过……嗯,你知道的。”

    卡希尔扬起眉,脸上依然满是温暖的笑意。“没关系,”他说,“你们先聊,我去准备点茶。”

    他右手做了个手势,轮椅自己掉了个头,往反方向缓缓前进。待轮椅的影子消失在某扇门后,安终于把那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那孩子闲不住。”老妇人说,“坐吧。”

    “您的儿子是那位卡希尔·爱德华兹,‘战场圣人’?”安问道。

    爱德华兹夫人抿起嘴,似乎对安的说法有些奇异的恼火。察觉到这一点的安赶忙闭上了嘴。

    “我想见艾德里安·克洛斯一面,哪怕只有半个小时。”老妇人平静地说道,无视了安的问题。“我希望你们能把他带来。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现在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里,那里不许外人出入。”

    “为什么?”看安憋得难受,尼莫帮她开了口。

    “他时至今日还坚称我的儿子是上级恶魔,”爱德华兹夫人短促地笑了声,“我见他还需要确切的理由吗?”

    “克洛斯不是持有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吗?”奥利弗cha嘴道,“他肯定还有个交易没完成,您见他可能会有危险——”

    “你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老妇人凌厉的视线刀子般扫过来。“把他带来就好。你们能做到吗?不能就把任务退了,我再找别的人。”

    说罢,她把一个沉甸甸的ji,ng致钱袋搁上圆桌。

    “定金。”她说,“一千个金币。任务完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五倍起底,看你们的效率。”

    尼莫瞬间坐直身子,发现搞不好有望还清安那边的债款。

    “没用的,母亲。”卡希尔靠在轮椅上,放满茶杯的托盘自己在空气中漂浮,缓缓蹭上他们的桌子。“您见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已经不是您当初认识的那个艾德里安·克洛斯了。擅闯异端审判所的地牢是重罪,您可以现在撤掉任务——”

    “‘想见某人’可不会被追责。而这些人也是自愿接的任务,我可没有强迫他们。他们随时都可以放弃。”爱德华兹夫人冷淡地说道,朝茶杯里投了块糖。

    卡希尔深深叹了口气。

    “那么随您吧。”他温和地笑道,调整了下轮椅的方向。“先失陪了,诸位。我有点不舒服,得去睡一会儿……你们是在考虑失败率吗?我会努力劝母亲调整下任务内容的。”

    多么温柔的人啊。尼莫感动地拎起茶杯,一不小心碰掉了用来放蜂蜜的小银勺,他连忙弯腰去捡——银勺滚到桌布后面,他摸了一手灰尘。

    他对着指尖的尘土愣了几秒。

    “就是这样。我没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说,也没有什么附加要求。”老妇人将袋子推到奥利弗面前。“越快越好。”

    “见鬼,我当初应该摁着芬里尔让他多吐点东西。”从爱德华兹夫人那里离开后,饥肠辘辘的三人小心地挑了家食物看起来不太昂贵的餐馆。安咕嘟咕嘟喝干一整杯啤酒,然后用手粗鲁地抹去嘴唇上的泡沫。尼莫依旧啜饮着蜂蜜酒,而奥利弗则黑着脸给自己灌了几口洋葱汤。

    “她的儿子好像很有名?”尼莫问道。

    “前两年还挺有名的,最近没什么人提了。”安说,“坎达尔之战的战争英雄嘛,当时加兰的贵族们就差把他绑在旗杆上宣传——他看起来比我想的要过得好些。”

    尼莫吃惊地望着安,完全不能理解在轮椅上讨生活算哪门子的过得好。

    “当初他可是脖子以下一概不能动的,他自己还是个治疗师……惨啊。”安说,“最近加兰边境消停了不少,也就没什么人宣扬‘战争ji,ng神’了。”她最后一句带了些冷笑的意思。

    “克洛斯主张他是上级恶魔?”奥利弗放下手中的汤碗。“这有点儿……”

    尼莫摸摸下巴,把标本似的灰鹦鹉从背包里揪了出来。

    “哦,对,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呢。”安用拳头敲了下掌心。

    “巴格尔摩鲁,喂,巴格尔摩鲁!”尼莫捏了捏鹦鹉的翅膀,鹦鹉转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你刚刚也在,应该能感觉到吧——那个卡希尔·爱德华兹真的被上级恶魔替换了吗?”

    灰鹦鹉虚弱地站起来,从尼莫的盘子里吞了几颗炒熟的果仁。

    “是啊。”它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啦?”

    第26章 自由修士的判断

    巴格尔摩鲁回答得过于果断,整张餐桌陷入了一瞬的沉默。安和尼莫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而奥利弗费力地咽下了嘴里的汤,发出格外响亮的咕咚声。

    “反正你们不会相信我。”灰鹦鹉咕咕哝哝地说道,“但我劝你们离那家伙远点。”

    “你不知道他的种族?”安尝试着问道。

    “当然不知道!他又不像潘多拉忒尔那样露着本体。你们是不是根本不懂上级恶魔的附身原理啊?”看着三张茫然的脸,灰鹦鹉顿时神气了许多。“我们能带上地表的顶多是一小块血r_ou_——听见没,特别小的一块儿!谁能分出它是哪里来的!如果我们能把本体搬上来,地表早没你们人类闹腾的地方啦。”

    说罢它憧憬地望向奥利弗,奥利弗给它盯得起了一身ji皮疙瘩。“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当初要是逮住了拉蒙,我现在……”它又吞了颗果仁,语调中带着飘忽的向往。“唉,多好的天赋!还无知得要命,开价高不了——”

    奥利弗站起身,一把抓住灰鹦鹉,将它塞回尼莫的背包。

    “我怎么就捡到个赔本的废物——”鹦鹉在背包里继续大声抒发自己的感想。

    尼莫木着脸转过身,在背包口绑了个死结。

    “我们先假设它没有说谎。”尼莫无视了开始在背包里骂脏话的灰鹦鹉。“如果真的是最糟的情况……那么对方应该也发现我是恶魔术士了。”

    “相信我,”奥利弗严肃地说道,“按最近的情况来看,我们永远得把最糟的情况当真。”

    “你们说他会怎么做?”尼莫用铁叉戳着盘子里油腻腻的炒蛋,几乎要把它戳成碎渣。

    “不知道。”安说,“反正有记载的上级恶魔个性差异挺大,如果遇到个不可一世的,说不定会无视我们,可是——”

    “他坐在轮椅里长时间伪装人类,怎么看都是比较谨慎的类型。”奥利弗补充道,“他肯定是为了某个目的才那么干……说不定会将我们杀人灭口。”

    三个人唉声叹气地握着餐具,满桌丧气。

    “不对啊?”尼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他不想暴露,难道不该第一个干掉克洛斯吗?然后再找机会杀掉爱德华兹夫人,这样就没有人会质疑他了。”

    “你的想法很危险啊……”安幽幽地感叹道。

    “他干不掉克洛斯倒是挺好解释。”奥利弗打断了安的感慨,“异端审判所那边有枢机主教联合设立的叹息之壁,据说会隔绝一切非人之物,只有教廷的人才能打开。上级恶魔想要偷偷溜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用蛮力破坏法阵——而在那之前他就会被审判骑士们发现并围剿。如果他想要保守秘密,他绝对不会蠢到去攻击异端审判所。”

    “……你很清楚嘛。”尼莫吃了一惊。

    “叹息之壁是很有名的景点,我一直都想看看来着。”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可这没法解释爱德华兹夫人那边的情况。”尼莫味同嚼蜡地吞咽炒蛋。“她是他的母亲,应该更——等等,爱德华兹夫人叫我们把克洛斯从异端审判所带出来,难道是为了……”他惊恐地噎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能说得通。”安皱起眉,“上级恶魔们从不缺蛊惑人心的本事,如果他控制爱德华兹夫人……可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发布任务?”

    “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这样猜不出个结果的。”尼莫有点泄气。

    “无论如何,我们得先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安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希望通过叹息之壁的时候有谁触发恶魔警报。”说罢她端起盘子,把剩余的煮豆子全部扒进嘴巴。

    “快点吃。”她艰难地说道,“我们得去拜访个自由修士。”

    卡希尔·爱德华兹——不如说是伪装成卡希尔·爱德华兹的东西——拉上帷幔,把门锁卡好,从轮椅上站起身来。他轻巧地走到桌前,细瘦的手指划过空气。登时房间的所有墙面都印上了复杂的黑色法阵,一根浑浊的水晶柱从他面前的空气中慢慢显现出来。

    “万斯。”待水晶发出模糊的绿光后,他平静地开口。“你的那位小朋友找上门来了。”

    “……”

    “他运气不好。”卡希尔伸了个懒腰。这身体毕竟是人类的,长时间的久坐还是会让他不太舒服。“我答应你不会因为兴趣碰他,但现在我要自卫——这可是我的权利。我不管你对所谓的魔王到底有什么想法,莱特顶多算那个怪物的遗产碎屑。碎屑总会被风吹散,你得清楚这一点。”

    “随你吧。我记得海拉姆的祝福祭典要开始了,不要闹得太大。”

    “你对其他两个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吗?”卡希尔问,“你总是对奇怪的人类感兴趣。”

    “没有。我还是那句话,随便你,戴拉莱涅恩。”

    “好。”卡希尔——戴拉莱涅恩轻声答道,“如果我能把魔王的残渣从他的尸体里弄出来,我会处理好送给你——就当留个纪念。”

    “那你可得小心。”万斯冷漠的声音从水晶中传来,“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力量有多危险,就算只是块残渣。我不需要什么纪念,你要动手的话最好处理得干净点——如果它腐蚀到你的本体,那乐子可就大了。”

    “哎哟,真是体贴。我能把它当做关心的问候吗?”

    “只是为了保护深渊的物种多样性,还有你那堆愚蠢又庞大的脑子。身为我们的资料馆,你最好有点自觉。”

    “我不会用其他身体参与这件事。”

    “希望如此,好奇心能杀死的可不止是猫。”

    卡希尔深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这片大陆的其他地方——树荫下的老人睁开眼睛,俏皮可爱的少女拎起裙摆,靠着书堆打盹的中年男人擦擦嘴角的口水,学院里正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的女教授放下手中的鹅毛笔……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们抬起头,露出如出一辙的温和微笑。

    同样的笑容出现在钢狼佣兵团的索恩脸上,红发青年眨眨眼,用轻快的声音和远处的人们同时开腔。

    “可我就是为好奇心而活的,万斯。”他们喃喃低语。

    尼莫还不知道奥利弗关于“杀人灭口”的猜想已经成了真,他这会儿正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扒着玻璃窗不撒手——和他扒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奥利弗同样着迷地望着玻璃窗中巨大的宇宙模型——因为法术而闪烁漂浮的恒星上下浮动,在黑暗中划出耀眼的光痕。它填满了整个橱窗,瑰丽而壮观。

    “只是个占星仪!”安不满地大叫,“你俩到底是二十三岁还是三岁!”

    “三岁。”尼莫收回爪子,小心地擦掉手掌在玻璃上留下的印记。“不好意思,老妈。”

    安眉毛跳了跳,指尖闪过威胁的电光。

    尼莫见状瞬间站直,拉着奥利弗积极地走在了前头。一旦习惯了这个倒霉节奏,他竟然还能挤出点好心情——安那种微妙的冷漠感消失了,他能看得出她对他们卸下了点儿心防。这算得上近期罕有的好兆头。

    “我闻到了臭味。”灰鹦鹉终于从病恹恹的状态恢复过来,又站上了尼莫的肩膀。“人类神棍的臭味!”

    尼莫没有闻到什么臭味,倒不如说恰恰相反——他们正站在一间小小的香水店中,鼻腔充满神秘清淡的香气。店主人看长相大约在五十左右,穿着没有教廷徽章的修士服,正坐在柜台后面小心地擦拭玻璃小瓶。

    拉德教的修士服非常很好认——黑色的长袍,高领上缀着三条窄窄的皮质搭扣,把修士们的脖子包得严丝合缝。拉德教的教义称它们分别代表“不轻信、不盲从、不说谎”,但尼莫着实对那些换汤不换药的教条教规兴趣不大。常年环境熏陶下,他确实相信有神存在,可作为一个二十余年与魔法无缘的普通人,他很难对天上那位——不管是理论上的哪位——产生超出大众平均水平的敬意。

    那位自由修士冲安点点头,轻轻放下手中的软布和小瓶,将视线转向尼莫。

    “就是你吗?”他的头发并没有全白,声音里却已经夹杂了上了年纪的人所特有的慈祥。“愿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灰鹦鹉发出响亮的干呕声。

    尼莫有些莫名的紧张,修士的眼神让他不自主地想起老帕特里克。他用手抚了抚长袍下摆的褶皱,不知道如何回答才不会显得太过失礼。

    “别紧张。”修士摆摆手,走到尼莫跟前。“我听安说过大概,你不是自愿堕落的。”

    “呸,堕落个屁,他都快起飞了!”灰鹦鹉继续嚷嚷,但那修士表现得跟听不到它似的。他自顾自取了几根银针,猛地刺进灰鹦鹉的身体,然后迅速拔出——位置选得刚刚好,尼莫怀疑灰鹦鹉从头到脚都给银针交错贯穿了一遍。

    灰鹦鹉当场嗷地一声,深渊魔法的黑光登时亮起。这会儿修士刚好回身,后背大敞,毫无防备。尼莫下意识用手去抓那个漆黑的光球,没想到还真的抓进了手心——漆黑的球体毫无重量,在他的掌中律动,活像个古怪的心脏。他好奇地收紧手指,光球啪地化成无数烟气,消失在空气中。

    奥利弗和安欲言又止地瞧着尼莫,尼莫把手背到身后,在长袍上悄悄擦了擦。

    “不好意思。”他尴尬地说道,“……一不小心。”

    灰鹦鹉气得要厥过去了,它又开始猛啄尼莫的头皮。

    那位修士正小心地把银针上的血收入小瓶,并没有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他谨慎地混合着瓶中的液体,足足十分钟后才重新转过身。

    “不是上级恶魔。”他说,“它带着点上级恶魔的气息,但现在阶层下降了——原因可能有很多,总之你现在绝对称不上是恶魔术士,孩子。”

    尼莫甚至能听到胸中大石落地的巨响,他激动地转过身给了奥利弗一个大大的拥抱,随即向安展开双臂——后者抱着胳膊,眉毛扬得高高的。尼莫立即改变方向,又狠狠抱了奥利弗一回。奥利弗露出个无奈的微笑,重重地拍了拍尼莫的背。

    灰鹦鹉扭过头,气呼呼地扯起奥利弗的头发。

    “好极了。”安说道。“多谢。”

    修士简单地点点头。

    “不过既然你们有法子辨别上级恶魔,为什么……?”尼莫从喜悦中平静下来,如果拉德教的人有分辨恶魔阶层的手段,或许他们可以偷偷弄到卡希尔的血——

    “恶魔术士先不谈,通常凭外表就可以辨别出他们。”修士好脾气地说道,似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他用法术细心清理着银针,声音中饱含笑意。“上级恶魔一般把血r_ou_藏在所占身体的颅骨里,随后强化骨骼,那可不是能用银针扎穿的——我们必须要恶魔血r_ou_中的源血才能够确定。那血不能离开血r_ou_太久,恶魔也不能有所戒备。否则等他们使出拟态,就算获得了新鲜的血也无法进行鉴别。”

    “你的从魔宿主体型太小,就算分裂了血r_ou_,它也做不到把血r_ou_收入颅骨。所以我才能用这法子——它原本是用来鉴别下级恶魔和中级恶魔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孩子,你的从魔确实曾经是上级恶魔,所以保留了上级恶魔的部分特质。你真的很幸运,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还来得及回头。”

    尼莫一怔。

    “去忏悔教堂吧,孩子。它失去了上级恶魔的力量,那么主教大人可以帮你把体内污秽的血r_ou_剔除。”修士笑得更慈祥了。

    “好……”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奥利弗在腰后的狠狠一拧打断了。

    “剔除血r_ou_?”奥利弗问道。

    “是的,”修士虔诚地说道,“主教会帮这孩子把血r_ou_集中到双手——”

    “——然后砍掉它们,他就能变回纯洁无垢的人类。”

    第27章 魅惑术

    “什么?”尼莫惊叫出声,他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哪里污秽到难以忍受,自己的双手当然更重要一点。

    “不管理由是什么,与上级恶魔合作是你的罪,孩子。”修士依旧声音柔和,话语里那份真切的关心让尼莫有些毛骨悚然。“你有悔意,所以只需要小小的代价,神就可以原谅你——你知道通常恶魔术士的下场如何吗?你还有机会清清白白地活下去,为此我由衷地感到喜悦。”

    尼莫后退一步。不,这人半点都不像老帕特里克。

    “我是被袭击的那一方。”他沉下声音,“我不认为我犯了什么罪。”

    “可是你有选择,不是么?如果真的是被无端袭击,你有很多方法保全作为人的灵性——你可以用匕首割断喉咙,可以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血管。你可以让卑鄙的恶魔来不及提出交易,为我神光荣而伟大地死去——当然,我不是在谴责你,我的孩子。人总会有糊涂的时候。你看,你现在不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吗?”

    “可是我并不忠于你们的——”他刚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就被安一把捂住嘴。

    “愿谮尼的荣光永存。”安严肃地说道,她松开尼莫,并顺势在他的长袍上擦了把手。“再次感谢您,神恩的传播者。他只是有点吃惊,我们会好好劝劝他。”

    奥利弗同样板着脸点点头,他把扭动的灰鹦鹉牢牢抓住,随安一同离开香水店。店门在他身后自动关好,门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轻响。而修士在左胸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拿起软布,继续擦那个ji,ng致的玻璃小瓶。

    “……刚刚他的意思是,我被巴格尔摩鲁袭击的时候立刻自杀比较好吗?”确定他们走得足够远后,尼莫惊魂未定地发问。

    “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知道路标镇那边拉德教的影响不大……这已经是最柔和的沃登派啦。换成旧派,他们连理由都不会问,直接干掉你才最为‘光荣’。”安的脸色不太好看,“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自由修士好歹是自愿修行的平民,审判骑士们不一样,他们从小被洗脑到大——克洛斯是骑士长,你自己想象。”

    尼莫拒绝想象。

    “但他确实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安说。

    “什么主意?等等,我先声明下——我爱我的双手,完全不想把它们奉献给什么神。”

    “你看,忏悔教堂的人肯定知道点克洛斯的情报。”她说,“而我们有奥利弗。”

    “我?”正跟灰鹦鹉斗智斗勇的奥利弗迷茫地抬起头,脸边还沾着根灰色的鸟毛。“我能帮上些什么吗?”

    然而等他们找好住处,安才真正回答了这个问题。就算拿到了爱德华兹夫人的定金,她也没有大手大脚地享乐起来——他们所住的旅店在都城边缘,大概算是最便宜的档次,可就尼莫和奥利弗看来,它已经比他们见过的一切房间都要ji,ng致和整洁。

    被单和枕头散发着阳光的香气,被人打理得平平整整。新鲜的水果在木盘中摞好,还带着水珠,床边的花瓶中cha着新鲜的大朵鲜花。地板上不见头发或是其他可疑的毛发,甚至连灰尘都没有。巨大的窗户前是栎木和大理石组好的飘窗,窗外的绿色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留下模糊的倒影。桌子上甚至还有个小小的神坛,搁着谮尼的神像——拉德教的神留有长而卷曲的头发和胡子,带着老人特有的威严感。

    尼莫充分展示了他的冒险ji,ng神——他一屁股在飘窗上坐下,靠着软绵绵的靠垫,不愿再挪动了。而奥利弗露出丝遗憾的表情,老老实实坐在床沿,并被软软陷下的床垫吓了一跳。

    “魅惑术。”安拉了把椅子坐定,双腿交叠。“这个准能成。”

    “什么?”尼莫挺直上半身,“谁,奥利弗吗?”他没能成功抑制住声音里的幸灾乐祸。

    奥利弗则皱起了脸,看上去并不喜欢这个主意。

    “别想歪。”安抓起个水果啃了口,有点口齿不清。“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我就不问你俩看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啦——总之,魅惑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

    “《桥上的艾丽塔》可是名著。”尼莫小声抗议道。

    “作者肯定不怎么懂魔法。”安说道,“来,我给你们示范一下——”

    她咽下嘴里的水果,随意地搓搓手,然后走到奥利弗面前。

    “看着我的眼睛。”她要求。

    尼莫在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安的虹膜瞬间亮起,发出金色的微光。而奥利弗眨眨眼,不解地看着她。“然后呢?”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安微微一笑,打开房门——黑色长裙的女仆端着装满新鲜牛奶的陶罐走进房间。

    “女士……”她刚张开嘴,就撞上了安还在闪烁微光的双眼。她怔怔地盯着它们,脸上的微笑渐渐化作木然。

    “甜心,你今年多大啦?”

    “十九岁。”女仆用平静无波的声音机械地答道。

    “你的家乡在哪里?”

    “加兰的肯雅塔。我的母亲是奥尔本人,我们一家在八年前从……”

    “够了。”安抚了抚小姑娘蜷曲的金发,眼中的微光暗了下去。年轻的女仆似乎并未察觉方才发生的一切,她眨眨眼,将陶罐放在果盘旁。然后微微鞠了一躬,退出房间。

    “就是这样。”她给自己倒了杯牛奶。“这就是魅惑术。”

    “可奥利弗没被影响。”

    “没错。它只能支配魔力水平低于自己,并且ji,ng神上毫无防备的人。”安说,“奥利弗的魔力水平比我高,所以它对他无效。魔力水平差得越多,魅惑效果越好,也越不容易被发现。解除也很简单——碰下魅惑中的对象就可以。我的魔力不一定能压过拉德教那帮老头子,所以只能奥利弗来。”她看起来可没有半点遗憾的意思。

    “……可对方是忏悔教廷的人,总不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吧?”奥利弗有点不自在地发问。

    “重要的情报在传递时就会混上抵抗魅惑的暗示咒语,但我想没人会对八卦花这个心思。况且拉德教的神棍们魔力水平向来不低,意志也坚定得很,他们一般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哇,亲爱的奥利弗,你要去魅惑教廷的老头子们啦!”尼莫清清嗓子,用吟游诗人般的腔调朗诵道。“愿谮尼的荣光照耀你,我会为你写赞美诗——”

    奥利弗随手抓起床上的枕头,干脆利落地扔到尼莫脸上。

    “好吧,”他捂住脸,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叹息。“教我。”

    奥利弗学得很快。不到五分钟后,他就开始用闪着金光的眼睛逼视尼莫了。“在房间里蛙跳一圈。”他严肃地低语道。

    尼莫则掏掏耳朵,“你的眼睛很好看,奥利,值得跳十圈。”他诚恳地说,“可我今天已经很累啦,跳不动。”

    奥利弗失望地转移了目标:“巴格尔摩鲁,打个滚。”

    灰鹦鹉迷迷糊糊地看着奥利弗的双眼,顺从地在桌布上打了个滚。安脸上看热闹的坏笑消失了。她盯住眼看要拿枕头和奥利弗干一架的尼莫,屏住呼吸。

    尼莫·莱特并没有防备,可他连一秒的迷茫都没有露出来,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的魔力水平比奥利弗·拉蒙那个怪物还要高得多。本应作为他力量来源的巴格尔摩鲁反而不如奥利弗,这根本说不通。

    那位修士的结论真的没问题吗?

    她深深呼了口气,几乎要将肺部所有气体都挤出来。希望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安闭上双眼祈祷了几秒——希望她的心软不会招致来自深渊的可怖灾祸。

    练习魅惑术的过程轻松愉快。可等他们在黄昏踏上忏悔教堂的台阶时,奥利弗和尼莫的脸僵硬得像块石板。

    “明天不行吗……?我觉得我能再练习一下。”奥利弗眼神空洞。

    “你已经足够熟练了。”安无情地驳回他的请求。

    “……我们会不会被认出来?就算成了黑章,通缉令也不会被撤掉吧?”尼莫搓了搓脸。

    “加兰首都的教廷不会关心边境的三流通缉犯。”

    “我真的不会被当场干掉吗?万一,我是说万一——”

    “你们今天只是去咨询的,记好。这不是集市上的r_ou_店,他们不会拎着砍刀直接剁你的手,肯定会先啰啰嗦嗦搞一堆有的没的。”安磨牙道,“我不知道你们会碰到哪个主教,但主教的魔力水平充其量跟我差不多——就算奥利弗喝多了,他那怪物似的魔力也不会让对方察觉到魅惑术的!见鬼,你们一定要我明说吗——”承认自己不如后辈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然而两位后辈看上去依旧忧心忡忡。

    “我在外面等你们——我混这行太久了,他们没准能认出我来。快滚进去!”安朝两人背后一推。

    两人齐齐咽了口唾沫,踉踉跄跄冲到门口。他们心情沉重地推开门,并从门缝中挤进巨大的教堂。结果饶是两个毫无信仰心的家伙,也被面前的庄严景色震撼到忘了呼吸。夕阳的余晖透过彩色玻璃,在木制地板上投下无数光痕。他们面向的墙壁正中悬着拉德教的教徽——三根洁白的羽毛首尾相接,一个漂亮的正三角。谮尼的巨大神像比他们房间中的那个要ji,ng致许多,雕像张开上臂,摆出仿佛要拥抱来客的姿势。

    几位修士正在擦拭成排的长椅,此刻正抬起头看向他们两人。

    尼莫“呃”了几声,硬是一句话都没成功挤出来。倒是奥利弗先镇定下来:“请……请问,主教大人在吗?”

    “两位是……?”

    “我的朋友被恶魔袭击了。我们需要向主教大人,呃,忏悔。”奥利弗叙述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我得确保他没被恶魔侵蚀得太重。”

    尽管正东张西望的尼莫没有半点异常的样子,虔诚的修士们还是接受了这套没什么说服力的说辞。其中一位礼貌地将两人引至教堂的左侧走廊,并嘱咐他们在某扇木门前等一会儿。

    “主教大人正在接见客人,还请两位稍等片刻。”修士面色严肃地行了个教礼。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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