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第75节

    “……”乔俊林只是定定看着他,并不说话。

    “……”罗用也看向他。

    二十一岁的乔俊林,早已不是当初西坡村那个倔驴傻小子,也不是长安城中那个强颜欢笑的少年郎,他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沉稳安定的年轻人,心里像是有无数种想法,又像是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在自己纠结矛盾的内心中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从此不再迷惘。

    “你可是想好了?”罗用问他。

    “想好了。”乔俊林勾了勾唇角,轻声说道。

    次日一早,罗用带着酒坊那边的两名匠人去军营那边,言是乔俊林昨夜染了风寒,一时不能出门,便叫这两名匠人与他们同往长安城。

    罗用与乔俊林在选定这两个人的时候,也是问过他们意愿的,确定他们愿意前往长安城之后,才让罗用把人送去军营。

    “白白的官职啊,就这么飞了。”罗用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离去的方向,心里还在为那官职感到可惜。

    “走吧,去吃饭。”乔俊林不甚在意的样子。远在长安城的侯蔺若是知晓自家外甥做了什么好事,估计都想打折他的腿。

    “今天中午吃甚?”罗用裹了裹衣袍,和乔俊林一起往城墙下面走,眼瞅着就要到中秋了,常乐县这里的气候也已经开始转凉。

    “玉米面煎饼。”乔俊林回答说。

    南瓜什么的他们一时反正是不用想的,今年秋天在他们常乐县,这玉米的价钱倒是低了不少,比粟米小麦都要低些,他们县衙中也是经常吃这个。

    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这县衙里头就很热闹,这一大群差役甩开了膀子大吃大嚼,还有他们常乐县公府之中那许多吏员,以及吏员家属。

    女眷大多都是端了食物到自己屋里去吃,小孩子无所谓,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初时还有人拘着,后来大伙儿见县令并不在意这个,于是便也不管了。

    堂堂一个县衙,一到吃饭这时候,这院子里头的氛围,跟乡下人办酒席也差不了多少。

    那边还有几名差役在那里夸口呢:

    “这样的卷饼,我一餐便要吃六个。”

    “我得吃八个。”

    “你那是放的熏r_ou_少了,来,多放几块熏r_ou_。”

    “我不爱熏r_ou_,我爱吃ji蛋丝。”

    “昨天中午我吃了七个,还没饱呢,看那蒸笼里头还有几个早饭剩下的炊饼,便都被我吃了。”

    “我吃五个就够了,不过我这肚子饿得快,不到晚饭那时候就饿得厉害。”

    “话说咱今天晚上吃甚?”

    “听闻是吃馎饦。”

    “哎呦,馎饦那汤汤水水的,吃不饱啊。”

    “多吃两碗。”

    罗用:……

    眼瞅着又要到收税的时候了,他这税收了还不如不收呢,恁多空户要填,收上来那些个户税,还不够填窟窿的。

    今年被高昌这场战这么一打,关外的大商队现在是一个都没见着,白酒也卖不动,现如今连酒方都被人弄走了,啥好处都没捞着。

    年景不好,库中没有钱粮,还有这一大帮大肚汉等着养活。

    “少吃些,粮仓都快被你们吃空了。”罗县令忧心道。

    “那哪儿能呢。”众差役只当县令是在与他们说笑,心情一好胃口一开,难免又要多吃一两个饼。

    第315章 造化【加两句】

    又几日,驻守玉门关的将领乔师望亲来常乐县,为罗用春天那时候给他们送去的那些物资表示感谢。

    像这种驻守在地方上的将领,与下面的士卒平日里走得也都比较近,罗用上回给他们送去的那批羊绒袜子,比起士卒们原本穿着的麻布袜子不知道保暖了多少,使得他们在戈壁荒原上行军的时候少挨了不少冻,这回乔师望来常乐县,不少人都叫他带话,言是谢过罗县令先前所赠的羊绒袜。

    “乔将军何需如此多礼,再说那羊绒袜乃是我阿姊的羊绒作坊所出,我也就是帮她把东西送过去而已。”罗县令轻描淡写道。

    “那便要多谢你阿姊了。”乔师望言道。

    “无需无需。”罗县令说:“我阿姊一介女流,正因为你们这些将士保卫边疆,她才能安安心心在这边陲之地做些小买卖,乔将军这般客气,着实折煞人也。”

    “哈哈,你既这般说,那我便也不再多言了,你与你阿姊都是有情有义之人,你们的好,将士们都记在心里呢。”乔师望哈哈笑道。

    “过誉过誉,着实过誉了。”罗用连连推辞。

    事实上,罗用当初之所以提议让罗二娘送这一批羊绒袜出去,未必就没有这方面的考量,罗二娘要在这河西走廊做羊绒买卖,与这些边疆的将士们打好关系,自然也有益处。

    两人又说过了几句之后,乔师望便与罗用提起了指南针和酒ji,ng的事情,那指南针着实轻便实用,还有那酒ji,ng,那可是救命的东西啊。

    罗用便与他说,那指南针的制法他早已告知京中,至于那酒ji,ng——

    “早前李尚书途经常乐县,亦曾向我提及酒ji,ng一事,现如今他已带了我常乐酒坊的匠人去往长安城,想必要不了多少时日,长安城所产的酒ji,ng便能输送到各地军营之中。”罗用说道。

    乔师望一听这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道宗那木奉槌,必定是直接开口管罗用要方子要匠人了。

    那死脑筋,这里边能有他什么事啊,皇帝若是想要方子,他不会自己开口,非得他李道宗站出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莫不是被上回撤职的事情搞怕了,所以才想用这种方法向上面讨个好?

    乔师望心里面想了这一堆,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一边夸奖罗用深明大义,一边又与他唠了唠这一场战争给他们沙洲瓜州这一带带来的影响。

    “商路不通,民生艰难啊。”罗县令没好意思说自家县衙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只说民生艰难。

    乔师望心道,瞧你这常乐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哪里有什么民生艰难的样子,你这儿都艰难了,那别地儿的百姓还活不活了。

    心里这般想着,口里却对罗用说道:“早前我在高昌的时候,当地商贾便来问我说,不知常乐县今年还有白酒卖否。”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罗县令顿时来了ji,ng神。

    “我说有啊,前些时候还半价销售呢,只不知眼下是个什么价了。”乔师望回答说。

    “好啊!”罗县令这叫一个高兴啊,就差捧起乔将军的双手向他表达自己内心无限感激之情了。

    白酒这东西,就算是半价销售,那利润也是很丰厚的啊,如今战事刚过,今年的粮食又刚刚收获,常乐县当地的粮价已经跌破了历史最低,这时候收粮酿酒,那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乔师望这个广告实在打得太好了,他们这些人临走的时候,罗用又令人从酒坊那边搬了两大车白酒出来送给他们。

    乔将军推辞了几句,然后就高高兴兴收下了,刚刚打了胜仗,今日他便把这些酒拉回去给众将士也都尝尝鲜,高兴高兴。

    “下回再有人问,你便与他们说一说我们常乐县的针。”罗县令一路恋恋不舍地将人送到了城门口。

    这乔师望是个人才啊,瞧他这回这个广告打得多好,多是时候,眼下战事刚过,若是不提那五折的事情,那些商贾怕是还要犹豫一二,一说这五折销售,那就没有悬念了,那可是五折啊,横竖这仗也打完了,赶紧来买吧,错过了今年这一茬,明年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好事情了。

    他们这些当兵打仗的,哪里有仗他们就去哪里打,常常都要走南闯北的,乔师望又是有身份有威信的军中将领,他要是肯帮着打广告,那至少也得是一个顶百啊。

    送走了乔师望等人,罗县令搓搓手,回头往县衙那边走,沿街他就开始收粮食了,新粮陈粮他都收,就是价钱有些不同。

    这回他也不图省事了,打算叫酒坊那边多酿几个不同档次的白酒,到时候过来买货的那些商贾,要买贵的还是便宜的,他们自己看着选便是。

    罗用原本打算跟乔俊林说一说这个事,再一想,乔俊林最近正学习呢,这点事情他自己安排了就是。

    常乐书院那些学生,若是要论刻苦程度,没有一个人能与乔俊林相比,就乔俊林这样的,若是生在二十一世纪,那肯定得是个有出息的。

    不像罗用,浑浑噩噩活到二十几岁,连个一技傍身都没有,他当年若肯好好读书,大学最好再学个医什么的,那他现在该得多牛掰啊。

    看看人家孙思邈,人都归隐山林了,老李还总想请他出山呢,哪能跟罗用现在似得,混个边陲小县的七品芝麻官,日子过得忒不容易。

    总而言之,热爱学习是件好事,罗用肯定得支持。

    “罗县令,今日那玉门关的将领过来可是有事?”罗用正在街上收粮食,街边一家铺子里的店家如此问道。

    “无甚大事。”罗用摆摆手,笑着说道:“言是那高昌的商贾不日便要来往常乐县买酒,叫我们早做准备。”

    “果真!”那店家一听,高兴不已。

    虽然说最近周边地区不少商贾来他们这里买针,常乐县中颇为热闹,各家商铺的生意大抵也都比较不错,但是这做买卖的,谁还怕生意太好不成,那高昌商贾大多富裕,出手也都比较阔绰。

    “果真?高昌那边的商贾要来了?”旁边铺子里的人听闻了,一个个也都跑了出来。

    “县令所言,如何能够有假?”

    “县令何时说的。”

    “便是方才,我亲耳所闻。”

    “那可好了,我这几日便到乡下去买两头羊回来。”

    “怕是没人肯卖。”

    “只要价钱出到了,如何会没人肯卖?”

    “……”

    这边街道上闹哄哄的,一说那高昌的商贾要来,众人皆是高兴。

    在距离闹市区不远不近的一条巷子里,在那吕家宅院之中,南阿秀这时候正在收拾东西。

    前些时日她与吕三完婚,他二人自小便认识,双方也都有意,如今成了小两口子,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

    “阿秀,你可收拾好了,三郎片刻便要回来了。”那吕三的阿娘在院中问道。

    “快了。”阿秀口里应着,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怎的你又把这床被子拿出来了?”吕阿婆进得屋来,见阿秀正在卷铺盖,却把那条新被褥放在一旁,只拣了一条薄被和一条旧褥子卷起来。

    “听闻那羊绒作坊中火炕烧得热,无需带那许多被褥。”阿秀有些腼腆地对吕阿婆笑了笑,口中言道。她过门的时日不长,与这个家里的人,多少还是有几分生疏。

    “哎呦,你这又拿出来,等一下三郎回来了,又得给你拆了重新放进去,何苦折腾这一番?”吕阿婆把自己那两只干枯黑瘦的巴掌放在衣裙上抹了抹,然后又伸手去拿那条被褥。

    “你便带上,三郎在这家里头,我还能叫他冻着不成,眼瞅着又要到他发薪饷的时候了,你且安心去吧,这家里头吃的穿的都有……”

    “我来吧。”阿秀见她要帮自己叠被褥,连忙说道。

    “行,你来吧。”吕阿婆把自己手中那条被褥递给她,叫她打包带上。

    “待进了那羊绒作坊,你便只管好好干活,莫要记挂家里,待到月休的时候,三郎便去接你。”

    “甭管选不选得上去学那织毛衣,都不甚要紧,你平日里该干活干活,干完了活便只管好吃好睡,能结识几个一起干活的小娘子们也是好的,只是凡事需得留个心眼,莫要叫人给哄了去……”

    南阿秀一边卷着被子,一边听自家阿婆与她念叨。听着听着,眼眶便有些shi了。

    她嫁到吕家的这些时日,翁婆待她皆是十分宽厚,弟妹对她也敬重,吕三更是不必说了,恨不得把她当个小女娃子宠起来。

    南阿秀犹豫再三之后,终于还是开口了:“不若我还是不去了,便留在家中伺候翁婆,照顾弟妹。”

    ——还有,每日都与吕三在一处。

    “傻女子。”吕阿婆却是笑了:“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你此时不去还待何时?”

    “寻常女子能学得一技傍身,这得是多大的造化,听闻在那羊绒作坊,晚上不干活的时候,还有女先生教人识字,我活这一辈子,从未听闻这样的好事,你竟舍得不去?”

    “我亦不舍得,只是放不下这家里头。”听闻阿婆这般为自己着想,南阿秀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耶娘总叫她为家里着想,为弟弟着想,倒像是不曾认真为她想过什么,如今嫁了人,反倒像是真正做了人家女儿一般。

    “有甚放不下的。”吕阿婆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我吕家长媳,这肩上的担子总归是要重一些,如今我与你阿翁尚且还能动弹,你便只管安心去吧。”

    不多时,吕三便回来了,趁着天色还早,送阿秀去羊绒作坊那边。

    吕阿翁吕阿婆便都不去了,只送他们到了院门口,家里那两个小的要跟,也都被老两口给扯了回来,人家小夫妻一起出门,这俩小的跟去凑个甚热闹。

    吕三肩上扛着被褥,手里提着包袱,阿秀就提了一个空空的木桶,两人一起走出自家门前那条巷子,沿着一段坡路走了片刻,到了大街上,穿过大街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羊绒作坊了。

    吕三从前从未觉得,这羊绒作坊离他家竟是这般近,临到离别的时候,心中更是千般不舍。

    “我自己进去便好,你且回去吧。”

    阿秀先前过来与这羊绒作坊里的管事看过,对方叫她这几日便来上工,今日她带了被褥等物什过来,等一下进去安置好了,明日一早便要开始干活。

    “那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嗯。”

    看着阿秀背着被褥提着包袱一步一步走进羊绒作坊,吕三心中不知是欣慰多一点,还是不舍多一点。

    他自小便喜欢阿秀,别人家的小娘子若是有什么,他便盼着阿秀也能有。

    但他从前就是个穷小子,身后还拖着一个大家子,并不敢想太多,如今阿秀成了他的妻子,只要是他能做的,便都愿意为她做,哪怕阿秀被选上学了织毛衣,那契约一签便是三年。

    第316章 r_ou_菜

    吕三从那羊绒作坊回来,经过大街上那个菜铺子的时候,见几名差役正帮着崔翁收冬瓜干,于是他便也过去搭了一把手。

    去年县中便晒了不少冬瓜干,皆吃完了,这冬瓜干熬汤着实不错,只要随意加上些许r_ou_片,放在陶瓮之中煮一煮,滋味便很是鲜美。

    今年开春那时候,他们这铺子里的冬瓜干都涨价了,依旧还是有人肯花钱买。

    听闻今年很多农户都在乡下的荒滩戈壁上种冬瓜,也不管种不种得活,也不管长不长得好,胡乱种下去,平日里得空便去侍弄一二,最后总归还是能得几个冬瓜。

    于是他们常乐县今年冬瓜就很多,价贱,县中这个官办的菜铺子从夏末收到入秋,这院里院外的,尽是一个个用红柳编织的笸箩,一笸箩一笸箩的,全是冬瓜干。这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完。

    “这般多,怕是要卖到明年夏天去。”

    “明年夏天都未必卖得完。”

    “依我看,肯定卖不完。”

    “到时候我们怕是日日都要吃这个。”

    “唉……”

    “这冬瓜干虽好,却也经不住日日都吃啊。”

    “冬瓜干有什么好。”

    “还不就是用冬瓜晒出来。”

    整日里看着这么多冬瓜干,一连看了两个多月,看都看腻味了。

    这还不算完,后边还有呢,也不知道要收到什么时候去,这院子里头的空屋可都要堆满了。

    这天晚上,县衙这边吃晚饭的时候,众差役便跟罗用说,菜铺子那边的冬瓜干实在是太多了,几间屋子都堆满了,要不今年就先收这么多吧,再多就没地方放了。

    “没地方放了?那便先吃掉一些。”罗县令言道。

    “……”众差役:早就料到这些冬瓜干迟早得进了他们自己的肚子,就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般快。

    第二天一早,便有差役从菜铺子那边扛了一大麻袋冬瓜干过来。

    这刚晒出来的冬瓜干泛着清香,扛在肩头上也是比较好闻,就是刚刚在那菜铺子里看到的那一整屋的冬瓜干,瞅着着实也是有几分愁人。

    上午的时候,这些差役们干活的干活,巡逻的巡逻,这两日他们还算清闲,等过两日开始收税了,那才叫忙。

    听闻圣人今年要在他们河西发徭役,朝廷公文还未下来,不知真假,若是果真要发徭役,那么这个租庸调里面的庸,好多人便可以不缴了,输役代庸便可,首先还得看朝廷要多少民夫,总归还是要先把人凑齐了再说。

    也不知圣人今年发这徭役是要让他们去做什么,有传言说是要把驿道铺成水泥路,这活倒是不太重,离家应也不会太远,若是去修长城,那便远些,也更苦,若是去挖矿,那可就太苦了。

    差役们这两日在城中行走,常有百姓向他们打听这件事,这事他们哪里知道啊,连罗县令都还不知道呢。

    城中百姓之所以打听这个,大多就是为了合计一下,究竟是输庸划算,还是输役划算。

    还有一些个胆子特别小的,生怕上面一纸公文下来,自己就得被强逮了去挖矿,家里虽有钱帛,但那公府若是要人不要钱,那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这两日街面上便有一些传言,说是圣人要大造兵器,偏那库中缺铁,于是便要大兴徭役,叫人去挖铁。

    罗用听闻了只觉好笑,皇帝老儿缺不缺铁,还能叫常乐县这边陲小城的小老百姓给知道了?

    白家人先前倒是给他写过一封信,言是前些时日,圣人在朝堂之上提及要在河西走廊修水泥路一事,朝中百官大多反对。

    因为河西走廊人口稀少,又无多少产出,修这条路纯粹就是砸钱,别指望它能产生什么经济效益。

    治国那得有钱啊,前两年河南那边连年大水,光是赈灾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边疆不时又有战事,养兵要不要钱,打仗要不要钱?突厥人最近又不安生了,北边的薛延陀也有一些蠢蠢欲动,在这节骨眼上,砸钱在河西修路?

    当时在那朝堂之上,甚至还有人说了这样的重话:“圣人可是忘了那前朝之事?”

    前朝什么事?不就是那杨广折腾得太过了,搞得这天底下民不聊生,大好的江山,生生被他给折腾垮了。

    不过是铺条水泥路而已,以大唐眼下的国力,这样的话说得着实太过了,朝中有些官员就是这般,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前朝之鉴。

    不过罗用觉得吧,在这些反对修路的人里边,原本就与罗用不对盘的那些个,肯定是喊得最大声的,别个是怎么想的,他一时倒也不清楚,总之,别看这些人说起话来义正言辞,实际上好多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那朝堂上风起云涌,各方力量角逐倾轧,什么事儿到了那儿都单纯不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老儿这回能不能扛得住,把他们河西这条水泥路给修起来。皇帝既有心经略西域,那么河西这条路,他肯定是想修的。

    修路好啊,要想富先修路,看看他们河东道的孟门关,如今都繁荣兴盛成什么样了。

    “县令,这小葱还要不要剥了?”

    常乐县衙,时间已近正午,眼瞅着就要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其他饭食皆已是做好了,就差最后这一样,县令言是要亲自指点。

    这时候,一名老妪正指着一把小葱问罗用。

    罗用看了看盆中已经剥好的那些小葱,略略估计了一下,言道:“够了,就这些吧。”

    一名年轻些的妇人端着这盆葱去洗了。

    那边又有正在切冬瓜干的,罗县令让她们把泡水之后的冬瓜干切成小块,并无多少讲究,就跟切芦菔菘菜一般。

    在这秋日的县衙大院里,罗县令就坐在妇人们为他搬来的一把胡凳上,指点她们做一道新菜——酱焖冬瓜干。

    这两日县中那些衙役整日叫他莫要再收冬瓜了莫要再收冬瓜了,再收就卖不完也吃不完了,罗用跑去菜铺子那边一看,也是吓了一跳,那一麻袋一麻袋的冬瓜干,都快堆到房梁上了,还不止一个屋。

    不过这不收冬瓜怎么能行啊,乡下好多农户还指着卖冬瓜换些钱呢。

    罗用在空间里头翻找了小半日,最后终于被他翻出了这个冬瓜干的一种新吃法。

    “先在铁锅里放些油。”

    “对。”

    “再放葱头。”

    “葱叶先留着,后边再放。”

    “这时候就该放r_ou_了。”

    “平日里若是没r_ou_也是无碍,这猪油里头原本就有r_ou_味儿。”

    “r_ou_炒得差不多了,该放冬瓜干了。”

    “先就放这么多吧,余下的再炒一锅,常言说得好,大锅饭小锅菜,咱这县衙里头也就几十个人吃饭,你们别图省事,该分几锅炒就分几锅炒……”

    “喏。”那几名妇人一面炒着菜,一面应着声。

    至于那个什么大锅饭小锅菜的常言道,她们倒是不曾听闻过,兴许是河东道亦或是长安城那边的说法吧。

    待这锅里的冬瓜干炒出了香味,罗用便叫她们放酱。

    这酱料也有许多讲究,今日焖冬瓜干用的是这一种酱,明日若是拍黄瓜,那便要用另一种酱,若是要吃煎饼馃子炸酱面,那又是不同的酱。

    这些妇人从前哪里见识过这许多种酱料,现如今可好了,他们县中那菜铺子便有卖,甚样儿的酱料都有,价钱亦不甚贵。

    待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众差役一进院子,便闻到一阵浓香扑鼻。

    “今天中午竟是有r_ou_?”这些人可高兴了,这会儿还没入冬呢,常乐县当地r_ou_价颇贵,近来他们罗县令整日地喊穷,也不肯拿钱出来买r_ou_吃。

    他们这破地方就是这样,就拿吃r_ou_这件事来说,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

    “这是什么r_ou_?”那一边,一名做饭的妇人正挥着大勺与那些早到的吏员以及吏员家属们打饭,这些差役围过去一看,今天中午的这个r_ou_菜,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像r_ou_啊。

    “待你们吃过了便知。”那妇人笑着说道。

    “竟是冬瓜干?”整日与这些冬瓜干打交道,又如何会认不出它来。

    “滋味倒是不差。”

    “倒像是有几分r_ou_味。”

    “这里边有r_ou_啊,你没吃到啊?”

    “没有啊。”

    “有,你且仔细找找。”

    “哦,这儿呢,就这一点。”

    “有这一点就算是不错了,也不看看眼下是甚时节。”

    “若不是听闻那高昌的商贾要来,咱也吃不上这个r_ou_。”

    “……”

    这天下午,崔翁带着两个孙儿正在院中切冬瓜晒冬瓜干,几名差役经过的时候看到了,便也过去帮忙。

    这冬瓜干的滋味虽然和r_ou_还是有些不同,但是加点酱料焖一焖,勉强也能冒充个r_ou_菜,入冬前这段时日可就指望它了。

    第317章 信物

    又几日,乔俊林收到侯蔺寄来的一封信件,除了一些日常的问候和叮嘱,还与他说了近日朝中的一件事情。

    早前圣人有意在河西铺水泥路,朝中不少官员反对,也有赞同的,眼瞅着就要到秋收的时候,双方依旧争议不下。

    前些时日,一个名叫岑文本的官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公文,从那汉武帝开辟西域开始讲,说那河西之地乃是连接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一条走廊,战略意义非比寻常,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归心,不过是在河西铺一条水泥路而已,又怎能吝惜钱财。然后又是一番引经据典,摆事实讲道理。

    圣人看了这个文书,便说岑爱卿言之有理啊,在那朝堂之上把岑文本一通表扬,当即拍板了修路之事,别人再想反对,那也不好使了。

    岑文本这个名字罗用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中,侯君集征战西域之后回到长安城,当时的司法部门便要求朝廷要治侯君集的罪,然后侯君集就下了大狱。

    当时就是这岑文本给他求的情,也是说了一通貌似很有道理的话。

    对岑文本这个人罗用并无多少了解,但他知道,贞观十四年这时候的李世民,他对于朝中权势的掌握,地位的稳固程度,与贞观初年刚上位那时候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君权稳固,只要是帝王心中所想,必然就会有人投其所好,站出来给他当大头兵。相反,相权若是强盛,那么朝中这些官员说话的时候,难免就要看一看那几位大权在握的大臣们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朝廷决定要在河西修水泥路,这是一件好事。

    不日,便有公文下来,言是今年要在河西铺水泥路,各个州县就近安排民夫,输役代庸,邻近驿道的各个州县要提前做好准备,只等那朝廷的修路队一到位,地方政府就得把民夫给他们送过去。

    至于所需民夫数量,各地皆有不同,他们常乐县是三百人。

    若是服了这徭役,一日便能抵了三尺绢帛,若是换作细麻布计算,那就是三尺七寸,在他们常乐县这边陲之地,尤其是对于下辖的各个乡镇来说,普通百姓一日根本挣不了这许多,尤其这还只是去修路,不算太苦,离家也不远。

    这消息一传开,县中不少人家纷纷都表示,他们家里今年没有布了,输庸不成,他们要输役。

    其实这服徭役哪里又算是什么好事情,城中百姓之所以这般,不过是心疼钱帛罢了。

    在他们常乐县这地方,布帛着实难得,桑树都种不活,更别提养蚕缫丝了,就是那种麻的田地也不多,没有布帛,常常就要用粮食钱财来抵,各项税收加一加,也是颇重。

    这一年到头忙活下来,交了税收之后,大多数人家便也没有多少富余了。这县城里头还算是好的,乡下那些地方更不容易。

    这三百个名额,最后就被发放到了各位坊正里正那里,让他们根据各自管辖的那些编户们的情况,酌情进行安排。

    坊正里正这些小官,大多都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他们在地方政府与当地百姓之间,起到沟通和连接的作用,官虽不大,职能却很重要。

    这两日县中马上就要开始收税,期间这各坊的坊正各里的里正,难免又要忙碌一番。

    开始收税之前,罗用把县衙中所有官吏差役全都集合起来,开了一个动员大会,又从街上的食铺里叫了几桌好菜让大伙儿好好吃了一顿,然后就让他们各自下乡干活去了。

    至于罗用自己,他是机动部队,坐镇县衙,万一到时候哪里有什么问题摆不平的,便可以来找他。

    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常乐县总共就这么大一点,加上前些时候增加的那些编户,总共也就一千二百多户,那些个不课户贫困户,去年也都掰扯清楚了,今年便只要照着收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罗用每日就坐在县衙里看看他们交上来的工作进度,桌面上再摆一盘炒豆子,嗑得嘎嘣嘎嘣作响。

    最近天气越来越凉,罗县令一天到晚都觉得肚子饿,无奈这公元七世纪的常乐县就是一个黄泥小破城,要甚没甚,连个红薯干都没有,堂堂一县之长,嘴馋了也只能嗑嗑豆子,这豆子加点麦芽糖下去炒,滋味倒也不差,就是吃多了总放气。

    “你也莫要总嗑这个,当心把牙给磕坏了。”二娘见了便要说他。

    这年代也没地儿看牙医,若是把牙齿嗑坏了,也没地儿补去,缺了便是缺了,一辈子就那么缺着。

    “我这一天到晚的,总想吃东西。”罗县令言道。

    然后第二天上午,罗二娘就往县衙这边提了一篮吃食过来,那里边有一盘撒子,一盘红枣糕,还有一整只的卤ji。

    罗县令收下这一篮子吃食,高兴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一个人关了门,坐在屋里慢慢吃。

    之所以要关门,防的便是县丞和主簿家的那几个小孩。

    衙中这些官员,除了县令罗用和县尉郭凤来,其他皆有家室,这回大多也都是带着老婆孩子过来赴任,那县丞甚至还带了一房妾室。

    听闻在别处,县丞主簿这些官员大多都不在县衙里住,因为一般县令自己就有一大家子,没地儿留给别人住,那些个县丞主簿的,基本上都是自己在城中寻个院子,或租或买。

    不过常乐县这里毕竟是边陲之地,当初他们这些人住进了县衙就不想往外搬,后来被那些大食人那么一吓唬,就更不想搬出去住。罗用倒也不赶人,这么大一个县衙,要是光住他和乔俊林两个人,那也怪冷清。

    现在住的人多,挺热闹的,平日里那几个小孩子跑进跑出也挺可爱。

    他们若是不用那一双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罗用,问他:“县令,你口里吃的是甚?”那就更可爱了。

    自从这一日之后,罗二娘几乎日日都要与罗用送些吃食过来。

    她原本就总嫌罗用太瘦,县里头又有那许多需要他c,ao心的事情,如今见他难得肯让自己闲下来,也是替他感到高兴。

    不就是些吃食么,又能吃得了多少,她那两个羊绒作坊加起来恁多人口都养活了,还差他这一个?

    “阿姊,你这手头上钱帛可够?”这一日,罗用问罗二娘道。

    罗二娘那羊绒作坊招了那么多人,又要吃饭又要发工钱的,每个月都要支出一大笔钱帛,再加上她自打办起这个羊绒作坊以后,又收购了不少羊绒,这也是一大笔钱。

    偏偏今年又没有多少胡商来他们这里,她那羊绒作坊眼下可是光生产不卖货,这时间一长,就怕资金链要断了。

    “无碍,至少也能再撑个一年半载的,你无需替我忧心。”二娘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又倒了一杯茶水来吃。

    “可是从那凉州城运来?”罗用问她。

    “并非。”罗二娘咽下一口茶水,摆手道:“从那凉州城运来,一路上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不合算。”

    “那你的钱帛是从何处而来?”罗用有些好奇了,他还以为自家阿姊手里若是没钱了,肯定就要从凉州城那边弄来,难不成她还能有别的什么渠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罗二娘笑了笑,对罗用说道:“今年因为高昌那边的战事,阻了商道,西域的胡商便都不来了。”

    “这我知道啊。”罗用接话道。

    “这商道一阻,不仅是咱们这里的日子不好过,敦煌那边好些胡商都没了货源,今年便没有买卖可做了。”罗二娘又道。

    “那又如何?”罗用这时候心里隐隐也是有些明白了。

    “河西这地方便是这般,饥一年饱一年的,敦煌那边有几个胡商打算去长安城做买卖,听闻那长安城十分富庶,长安人个个出手阔绰,而且还十分安稳太平。”罗二娘说着又喝了一口茶水:“他们打算跟我买一批羊绒毛衣裤带去长安城,价钱都说好了。”

    “从凉州城那边出货?”罗用笑问。

    “正是。”罗二娘笑着说道:“我说让他们直接把钱帛给我,然后我再与他们写封信件,到时候凭那信件直接在凉州城那边取货,他们却不信我,死活要我派个管事与他们一道过去,这两日正商议着呢。”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罗用问她。

    “他们若是实在不肯,我便也只好安排一个管事与他们一起去,从这边现拿的钱帛,总比巴巴从凉州城那边运来钱帛省时省力。”罗二娘回答说。

    “这件事,说来我倒是有一个办法。”罗用笑道。

    “你有什么办法?”罗二娘问他。

    “那些胡商不肯信你,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你们之间却了一个让人放心的信物。”罗用言道。

    “你手头上可有什么物什可以充作信物?”罗二娘笑着说:“竹签子可不行。”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回屋拿给你看。”罗用说着,把手里那块没吃完的撒子放回盘子里,又拿起桌面上的一块布巾擦了擦手,然后就拿东西去了。

    片刻之后。

    “……这是甚啊?”罗二娘拿着一颗圆滚滚的珠子,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照了又照。

    这珠子怎的这般透亮?透得像是一点杂质也无。

    那里面那个红红的物什是甚啊?这是怎么放进去的?

    “这些你先用着,不够我那里还有。”罗用拿起筷子,从桌面上的一个盘子里夹了一块卤ji肝来吃。

    罗二娘昨日与人买了几只ji,今日一早便都杀了,与羊绒作坊那些小娘子们炖汤喝,ji心ji胗ji肠子便都炒了,给作坊里的管事们加了个菜,唯独留下了这ji肝。

    罗用爱吃ji肝,在二十一世纪那时候他就很爱吃,奈何那时候的ji吃多了激素和抗生素,肝脏又是解毒的脏器,他也不大敢吃。

    此刻摆在他眼前这一盘,可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走地ji的ji肝啊……

    “……你怎的不说话,我问你这物什哪里来的?”罗二娘问道。

    “机缘巧合得来的,阿姊你就莫再问了,就说要不要吧?”罗用说。

    “要,怎的不要。”罗二娘连忙就把东西给收起来了。

    就这些个珠子,别人想仿还仿不来,用它们作为买卖羊绒毛衣裤的信物,也是放心得很,不过……

    “你这珠子,别人没有吧?”罗二娘确认道。

    “应是没有的。”还有没有其他穿越者这件事,罗用还真保证不了,不过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是很小很小的。

    “那我就用它了。”这般稀罕的物什,别人若是果真还能拿出来许多,还到她的羊绒作坊去换了羊绒毛衣裤,那她也认了。

    “你说那些人若是昧了我的珠子可如何是好?”万一那些胡商直接拿着这些珠子去了长安城,根本不去凉州城提货呢?

    “那你便把这珠子的价钱定高些。”罗用给她出主意:

    “这个红色的,就代表五十套羊绒毛衣裤,这个绿色的,便是一百套,还有这个黄色,就是一千双袜子,你看这还有双色的,三色的……”

    罗用一边说着,一边在脑海中想象,以后这些唐朝人炫富的时候,就可以从腰间摸出一颗玻璃弹珠——

    “哇塞!紫色珠子!这可是一千套羊绒毛衣裤!”

    “这有什么,你看我的。”

    “什么!你手里竟然有双色珠子。”

    “哼,少见多怪。”

    “天呐!三色!人生在世,得见三色珠一次,真是死而无憾!”

    说实话罗用一点都不担心有人昧了珠子不去提货,这种玻璃弹珠他手里头还有的是。

    小时候他跟邻居那些小孩玩弹珠,总赢总赢,赢了十几个铁皮饼干盒,叠起来都有半人高,他这个人又恋旧又心疼东西,当初离开老家四处游荡的时候,便都带上了,这会儿都在空间里堆着呢。

    第318章 豆子

    最后,罗二娘就让那几名胡商先在常乐县这边的羊绒作坊看好货物,下好订单,再把货款给付了,然后罗二娘就给他们各自开具了一张订单明细,一张收款证明,最后再按订单数量给玻璃珠。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交易,罗二娘最终还是安排了一名管事一名护卫,与这些胡商同去凉州城。

    顺便再给凉州城那边的羊绒作坊带了一份各色玻璃珠样品过去,写明了每一个颜色的玻璃珠所代表的货物数量。

    “你可写明了在何处提货?”这一日二娘又来县衙这边,罗用如此问她。

    “自然是要写上。”二娘答道。

    这在不同的地方提货,价钱出入可大了去了,同样的货物,在凉州城那边明显就要比常乐县这边卖得贵,若是运去长安城等地,那价钱就更贵了。

    那些商贾们付了多少价钱,便要让他们在哪里提货,如若不然,她们的羊绒作坊一个不小心便要亏了本去。

    “那你还得留意凉州城那边的库存。”罗用又提醒道。

    “你且安心吧,我心里有数。”二娘笑道。

    那朔州赵氏在敦煌便有商铺,他们家人在敦煌与凉州城之间常来常往的,家中又有子弟在常乐书院读书,托他寄信,比走驿站还要更加安全快捷几分。

    “听闻这两日城中来了不少高昌商贾。”坐下之后,罗二娘对罗用说道。

    “也就十几个人。”这事罗用也是清楚的:“乔俊林昨日便已不去书院,改上酒坊那边去了。”

    “不知后面还有没有了?”罗二娘道。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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