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第71节

    罗用从前觉得自家这些兄弟姐妹当中,四娘应是最有闯劲最能打拼的一个,大娘二娘应是要保守些许,现如今看来,他当初却是想错了。

    大娘二娘想要独立,这是好事,只有摆脱了想要依靠别人的心理,才能茁壮成长,才会有成为一个强者的可能,即便将来哪一日失去了罗用这个坚实的后盾,她们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和发展。

    罗二娘这一次来常乐县,除了看望罗用,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她打算在这里也开一个羊绒作坊。

    凭借着独一份的织毛衣技术,还有童叟无欺的美名,罗二娘在凉州城的那一家羊绒作坊生意一直很好,即便是这两年在长安等地相继传出有别的作坊也能织造羊绒毛衣裤的消息,还是挡不住罗二娘这家作坊的生意越做越好。

    现如今无论是在长安洛阳还是在苏州扬州等地,一旦提到羊绒毛衣裤,几乎无人不知凉州罗二娘的这个羊绒作坊。

    这两年,在很多地方,穿着羊绒衫都开始变成一件很普遍的事情,随着越来越多人接受了这个新事物,新的市场还在不断打开,罗二娘在凉州城的那个羊绒作坊,早已供不应求。

    罗二娘从去年就已开始考虑,要不要在张掖酒泉一带,再开设一家分作坊,现如今罗用被贬出长安城,来到常乐县当了县里,于是她便决定要将这个作坊开在常乐县。

    这常乐县眼下是由罗用当家,这个羊绒作坊开在这里,自然也会有许多便利,而且像这样的一家羊绒作坊,对于地方经济的影响亦是不容小觑。

    城西北那一片正在建设中的作坊房屋,罗用首先就给自家阿姊选了一个最大位置也最好的,这不仅是因为罗二娘是他阿姊,同时也是作为常乐县县令的立场,对于这个羊绒作坊的重视。

    那一边房屋还未修好,这一边罗用和罗二娘早早就开始招人了。

    这羊绒作坊除了少数一些守卫,其余便都只要女工,女工们的待遇与凉州城那边相同,普通拣羊绒纺毛线的工人,也都是管吃管住的,工钱则是计件,若是能被选中学了织毛衣,与作坊签订了长期合同,那每月便能得七十文钱,还有四季衣裳,若是做得好的,时常还有奖金。

    这样的待遇在常乐县便算是顶好的了,原本就是不被视为家中主要劳动力的女子,不用吃家里的穿家里的,每月还能挣那许多钱帛,待到合同期结束以后,还能有个手艺傍身,谁家不想让自家女儿去学这个。

    于是这两日,城中那些布坊的生意忽地便红火起来,许多人家都在给家里的女儿裁制新衣。

    这些人家都想着把家里的女孩儿们打扮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盼着她们将来能被那羊绒作坊选上,去做了织衣女工。

    “阿爹,你便叫我去吧,听闻若是被那罗二娘选中了,学了织毛衣,每月能有七十文钱呢!”在关外的一户牧民家中,这一家的女儿这两日也总是闹着说要去常乐县的羊绒作坊干活。

    “你阿爹与你说了那钦家的小子,过些时r,i你便要出嫁了,怎的现在又说要去羊绒作坊干活,你还是安心在家里待嫁吧,莫再惹你爹生气了。”她的母亲叹气道。

    “阿爹,你就让我去羊绒作坊干活吧,我不想嫁给那钦家的小子,你知道我从小就比别人勤快手巧,那些汉人女孩比不过我,我会被选上的,每个月都会给家里挣回来七十文钱。”

    “你们可以用这些钱买盐,买布料,给弟弟们做新衣裳,有了这些钱,就算是在最最寒冷的冬季,我们家都不会有人饿死的。”

    也许是最后这一句话打动了这个家庭的男主人,这个牧民家的女孩终于被允许到关内的羊绒作坊去干活。

    第二天一早,她父亲骑马把她送到长城脚下,她自己翻过了那一堵厚厚的黄泥土墙,听着马匹离开的声音,独自一人沿着长城下的蜿蜒土路,向着常乐县的方向走去。

    第296章 南家姑娘

    罗二娘这一次不仅仅是带了许多钱帛回来,她还带来了自家在凉州城那边的羊绒作坊培养出来的十多名员工。

    这些人现在就住在常乐县城中最好的那家客舍,吃饭也是在城里头那些个酒肆食铺,常乐县城总共也就这么大一点,不肖数日,能去的铺子便都被她们去过了一遍。

    近来常乐县城之中胡商稀少,这些客舍食铺的生意大多也都比较清淡,这时候能有这么一群顾客,隔三差五上门关顾,这些个店家自然也都十分欢迎。

    而且罗二娘带来的这些女子,她们不仅穿着体面,为人亦是十分和善,从来不会跟有些客人似得,动不动就对店家伙计呼来喝去,待人十分有礼。

    听闻罗二娘定期会于她们目前住的那家客舍结算,另外每人每天还与她们十文钱的饭食补贴,这个钱都是现发到她们手上的,吃不完便自己收着,吃不够的话,那便只好自己掏钱添些。

    这些大娘子小娘子们大多比较舍得吃用,言是待那羊绒作坊开张以后,她们便要整日忙个不休,到时候即便是想到外面来打个牙祭,怕也没那工夫。

    有人打听她们工钱,其中一个小娘子回答说:“便与那些差役相差无几。”再多问,便不肯再说了。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在这县城里头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一名女子一月便能挣得三百文钱,这在众人的印象当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些个做不正经营生的青楼女子除外。

    “我家大娘哪一日若是能像她们这般,我便是死了也能安心。”

    “那真真就是出人头地了。”

    “我便恨自己早生了几年,如今这巴掌又糙又厚,怕是做不得那ji,ng细活计了。”

    “那也未必,你看她们那些人里头,也有与我们年岁相当的。”

    “哎,织毛衣我也就不想了,能学个纺毛线便是好的,整日坐在那干干净净的作坊里头,有热炕有热水的,一天还管三顿饭,若是手脚利索的,一月也能挣个五十多文。”

    “这话你是听谁说来?”

    “便是那几个从凉州过来的娘子。”

    “果真?”

    “……”

    罗二娘她们招人的摊子就设在县衙门口,每日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对于前去报名的人,也并不十分挑剔。

    一般只要是看起来比较年轻利索的年轻女子过去,她们都是肯收的,年岁大一些的,便要问一问家里头的情况,若是不方便住在作坊里面的,她们可能就不要了。

    罗二娘在凉州城那边开了这么长时间的羊绒作坊,对于羊绒被偷这件事,一直不能做到真正杜绝。

    相对来说,让所有工人住宿舍,不要经常进进出出,也算是一种比较简单有效的方法了。虽然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运营成本,但也可以带来其他管理上的便利。

    这一次,为了罗二娘的这个羊绒作坊,罗用也没少花心思,姐弟二人坐在一起,常常一说就是小半天。

    这个作坊在开张之前,同样也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车间、工舍、食堂,还要打造大量的纺车等等,每日都是大笔的钱帛花用出去。

    待到这一年初雪飘扬那一日,这家羊绒作坊终于开工了。

    女工们一个个背着抱着自己的被褥包袱,在纷纷扬扬的小雪花中,三五成群往那羊绒作坊走去。

    因为羊绒作坊这边要求工人住在作坊里面,所以这一次招来的,大多便都是年轻未婚的女子,只有少数年长的。

    这羊绒作坊所在的位置也是在城内,只不过城西北这一片从前比较荒凉,没什么人过来,与城门和城中那几条主要街道也有些许距离。

    现如今这边建了许多作坊,好多地方都还没有完工,路上时常还可以看到一些推着一车车泥土的工人。

    这大冷的天,顶风冒雪地在工地上干一整天,也才能得三文钱,她们若是能被这个羊绒作坊选中,学了织毛衣,每月便有七十文钱,管吃管住,管四季衣裳,还有奖金,说起来,其实比这些卖力气的青壮们挣得还要更多一些,只是最后不知道究竟会是哪一些人被选上,好多人这时候都憋着一股劲呢,心里打定了主意,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忍耐。

    小姑娘们这两日在家里听到的,大多也都是这些话,她们自己也是抱着要吃苦耐劳的决心来的,不曾想待到了羊绒作坊这边,一脚踏进大门,首先迎接她们的,便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暖意。

    原来这日一早,罗二娘为了给这些新来的小娘子们留个好印象,也为了这家羊绒作坊能有一个兴旺红火的开头,于是她一大清早便让人把作坊里的这些个火炕全部都给烧了起来,烧得这一整片厂区大院,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暖洋洋的。

    这个羊绒作坊里面除了一些拣羊绒纺毛线织毛衣的工人,另外还有一些厨下的和打扫卫生的,也都是请的一些整洁利索的妇人。

    工钱也还不错,即便是那些洗菜打下手的,每月亦有五十文钱,那些掌勺的,自然还要高些,也管一日三餐,也提供住宿,但是并不要求她们必须住在作坊之中,每天下工以后想回去便回去了,虽不如那纺线织衣的看起来那么干净体面,城中却也有不少妇人想做这个活计。

    这羊绒作坊里的地面炕面墙面,皆是抹了水泥的,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宽敞明亮,工工整整。

    这些做工的小娘子们每十个人一间宿舍,宿舍就是一个三面盘炕的屋子,炕面上并不提供被褥,只是铺了草席,每一张草席对应一个铺位,每个铺位靠墙的位置,还有一个木箱,乃是给她们放置衣物以及私人物品之用,每个屋子里面都有灶眼,上面放了陶釜,陶釜里面烧着热水……

    那些个厨下的和打扫卫生的妇人们,便很是羡慕这些小娘子们。

    “这哪里是来干活的,分明是来享福的。”

    “可不是,一天三顿都吃现成的,还有人帮着烧炕扫院子。”

    “可惜了我家一个女娃都没有。”

    “哈哈,我家那一个现在还小一点,待她再大一些,我也叫她上这儿来。”

    “你说这羊绒毛衣裤的买卖果然那般好挣钱,竟能撑得起这样的排场?”

    “自然是好挣钱,听闻那罗二娘在凉州城买下了大半个城池的房产。”

    “眼下应是好挣钱的,将来的事情谁能知晓。”

    “盼着它一直挣钱才好,有这个羊绒作坊在这常乐县,咱这里的女孩儿们才有个好出路。”

    “不是我说,将来若是生了男娃,有些人家怕是要不高兴了。”

    “哈哈哈!”

    这倒并不完全是玩笑话,听闻在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光是那些学了织毛衣的小娘子,就有上百人,他们常乐县这里,想来也不会太少,一旦被选上,那每个月至少也是七十文钱,若是还能更进一步,跟那些个女管事那般,啧啧……

    现如今多少人家都在想着这个事呢,家里有个女孩儿的,总归还是有点念想,没个女孩儿的,那是不用想了。

    近来,罗二娘她们这个作坊还在持续招人,时不常也有一些周边乡镇上的,甚至是晋昌敦煌等地的百姓带着家中女儿寻到他们这里。

    罗二娘这个羊绒作坊规模颇大,眼下虽已招了不少人,那作坊里头的铺位,却还有好些是空着的,有罗用这一层关系,近来她们的羊绒采购工作也进展得颇为顺利,于是在收人的时候便也比较爽快。

    这一日,又有几个农户带着家中女儿来到羊绒作坊,言是要在这里做工。

    作坊中的一个女管事出去招呼,见这回来的几个女孩儿大体都还不错,正想开口叫她们都留下来,打眼一看,那里面有一个小姑娘,年纪好像太小了一点。

    “不知这个小娘子今年几岁了?”这管事问站在她身边的那个大人。

    没想到那大人却道:“她不是我们村里的,她是刚刚在路上与我们遇到,于是便一道过来。”

    “她家大人呢?”这管事问道。

    “不知。”在场几人均不知晓。

    “你是谁家的孩子?家住何处?”这管事于是问这小孩道。

    “石头村王家的。”那孩子小小声地回答说。

    那管事一听她说话,便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而在场的一个农户这时候却已经是惊得都要跳起来:“石头村王家那闺女今年才六岁,我识得她,管事的,这人并不是石头村王家的女儿。”

    那农户很是受到一番惊吓的模样,就差指着这个小孩的鼻子大声呵斥: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ji,ng!竟然假冒王家闺女!

    这羊绒作坊的女管事已是上了一些年纪,也是见过一些市面的,这时候只见她一手牵住那孩子的胳膊,另一手……

    “哈哈!原来是个带把的!”

    “哎呀!”

    那小孩嗷嗷叫了一嗓子,甩着胳膊就要逃跑,奈何这管事从前也是干过体力活的,身上很有一把子力气,哪能叫他轻易甩脱。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路上几个正在运送泥土的工人们的注意,有人往这边走近了一看,当即便把这个男扮女装的小子的身份给道破了。

    “这不是南家的小子吗”

    “怎的穿成这样?”

    “这是要干嘛啊,想进羊绒作坊啊?”

    “哈哈哈哈!这身衣裙怕是他阿娘的吧!这也太长了点!”

    “怎的最近不哄五对给你驮豆腐了?”

    “怕是五对不肯去了吧,哈哈哈哈哈!”

    “别说,扮得还挺像。”

    “我要不认识他,也得以为是个小姑娘。”

    第297章 乌兰与阿秀

    要说小孩子突发奇想,试图通过男扮女装的方式混入羊绒作坊,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

    怕就怕有人学样,一些个年岁大一点的,长相清俊的少年郎,若是穿上女装,细心遮掩,管事们未必次次都能即使觉察,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了,与羊绒作坊中那些还未婚配的小娘子们的名声,定然会有妨碍。

    于是这名管事并没有直接放走南家小子,而是带他去见了罗二娘。

    罗二娘听闻了这样的事情,也是颇觉有几分好笑,还令人到厨下去取了些饭食与他吃,这大冷的天,这一番连惊带吓的,别给折腾出毛病来。

    另一边,她又让人去寻罗用,与他说了这件事,毕竟对于这件事,过分宽容的态度也是不可取的,该追究的还是要追究,至于最后究竟是怎么处理,她还得问问罗用的意见。

    罗用这时候正在熏r_ou_作坊那边,距离这羊绒作坊并不远,都是在这一片新建的作坊区里头。

    罗用也知道这南家小子,早前施饼处的那两个妇人便常常与他说,这小子常常将她们那里的杂面饼子带回家去,南家什么情况罗用也听人说过,于是便叫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哄五对帮他驮豆腐,罗用也觉得这小孩挺机灵能吃苦,还不错,只是今日这事,却不能轻饶了他。

    南家这小子虽还年幼,但也颇会看人脸色,这时候见罗用板着脸进来,不似平日里那般笑嘻嘻模样,心中便知不妙,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等着发落,并不敢多说什么。

    “你穿成这般模样来这里作甚?”罗用问他。

    “我、我想来羊绒作坊干活。”那小子嗫嚅道。

    “你便想着自己要来这里干活,可曾想过这作坊之中数百名尚未婚配的女子?”罗用训斥道。

    “……”那小子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念你尚还年幼,便罚你在施饼处做工三月,你服是不服?”

    “……服。”

    待羊绒作坊里的管事将那孩子带出去以后,罗用便也放缓了面上的表情,他这哪里又是真的生气,只不过是做出生气的模样,吓唬吓唬那小子罢了。

    “晚些时候,我令人写个公文贴出来,若是再有这般情况,便要从重处罚。”

    “这小子倒也是个机灵的,就是胆子忒大了些。”罗二娘笑道。

    “他那阿耶整日不着家,阿娘又是个软糯的,翁婆俱都过世了,家里头就没人管他,也是有些野惯了。”罗用解释道。

    听闻这南家从前在这常乐县中也是个大户,南家小子那阿娘也是好人家出身,两口子俱都生得好看,生个儿子长得也不赖。

    前些年他们家破落了,他那阿耶便是仗着自己有张好面皮,在敦煌那边寻了个家境殷实的女子,便靠对方养活。他阿娘便自己寻些浆洗活计来做,因为生得好看,家里又没个依仗,难免受人轻薄,如今也是愈发不爱出门了,宁愿在家里头吃糠咽菜,也不去县里那个施饼处去吃杂面饼子。

    “小孩子是该管管,这回叫他吃些教训,下回做事前他便能多几分思量。”二娘如此说道。

    “莫说他了,那几个关外来的现今如何了?”罗用问她。

    “除了一个年岁尚小,昨日哭闹着说要回去的,其余几个都还不错。”二娘笑道。

    “怎的竟要回去?”罗用奇道。

    “便是见咱这作坊管得严,怕被这羊绒作坊押着拣一辈子羊绒,将来再也回不得家去,见不着耶娘。”说到这个,二娘又觉得十分好笑。

    “那你可是要放她回去?”罗用笑问道。

    “我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又有些踟蹰了,我便与她说,甚时候想回去了再来与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想回去都能让她回去。”

    罗二娘这里又不是招不到人,哪里有强留的道理,只不过是看这个女孩儿在她们部落里过得也不怎么好,用这法子先把人按捺住罢了,留在她这里,别的不说,几年后好歹也能学得一门手艺傍身。

    “那些个关外来的,汉话大多说得不好,你便令人留意着些,莫叫她们被那些城里的小娘子给欺负了去?”

    罗用想从关外弄人,首先就得传个好名声出去不是,别到时候传出牧民家的女孩在城里被人欺负的事情,不利于民族大团结。

    “你且安心,凉州城那边的作坊亦有那关外来的女子,该如何安排,我心中有数。”二娘言道。

    ……

    “乌兰,你说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在这个羊绒作坊的一个大屋子里面,许多年轻女子并排坐在那一条条长长的矮炕上分拣羊绒。

    在距离门口颇远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皮肤黝黑的瘦高女孩,这时候正一边分拣着手里的羊绒,一边笑嘻嘻与身边另一个女孩搭话。

    “你还是叫我阿兰吧。”这边这个中等个头的女孩,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跟她聊天的样子。

    “好吧,我叫你阿兰,你叫我阿雅,我怎么总是忘记。”这瘦高女孩显然是有些缺心眼,这时候还一个人在那里傻乐呢。

    “吉雅,你也认真些,莫要总想着食堂里的饭食。”乌兰皱着眉头劝道。

    “我今日做得这般多,应也足够了。”吉雅却并不很当一回事。

    “你若是不能比别人做得更多更好,过些时候她们挑人出去学纺线的时候,便不会选你。”乌兰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

    “不会的,管咱们这个屋子的管事很喜欢我,方才她还与我笑呢,她会让我去学纺线的。”吉雅乐观道。

    乌兰无奈:“那管事待人和善,见谁都笑,到时候她可不会让这一个屋子里的人都去学纺线,总有人选不上的。你既喜爱这里的饭食,就更应该好好做活,你可知道外头还有多少人想到这里来做工?”

    “我们不是比她们来得早嘛……”吉雅气弱道。

    “你若是做得不好,她们到时候自然就不要你了,换了更好的人进来。”乌兰颇有几分恶毒地说道。

    要不是看在她前阵子收留过自己,还把被褥分给自己一半的份上,乌兰才不愿意跟她说这么多。

    吉雅是一个好命的姑娘,她上面有很多个哥哥,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兄弟都很宠爱她。

    乌兰从小就过得很辛苦,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些好命的姑娘。

    她们两个人小的时候在集市上遇到过几次,在自己的家人生活在集市周围的那一段时间,她们有时候也会一起玩。

    前阵子乌兰独自一人翻长城过来,沿着驿道一路走到了常乐县,她在常乐县中没有亲戚,身上也没有钱,在羊绒作坊这边开工以前,便是吉雅收留了她,乌兰没有带被褥,吉雅还分了一条自己的毯子给她。

    乌兰心中感激,所以这几日见吉雅有些闹不清状况,便不厌其烦与她说过许多回,希望她也能被选为纺线工,最后也能去学织毛衣。

    吉雅虽然是个好命的,家里的父母兄弟都十分疼爱她,但出嫁以后呢?出嫁以后还能那般好命吗?与其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命运上面,不如自己努力挣钱,学得一门手艺。

    吉雅见乌兰有些生气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话,乌兰从小就是这般,总是板着一张脸,做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

    低头拣了一些羊绒之后,吉雅抬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心情不禁又有些飞扬起来。

    这间屋子这么大,屋里的矮炕像那些汉人的田垄一般,一垄一垄的,小娘子们把鞋子放在台阶上,人就坐在垄上干活。

    垄与垄之间是过道,不时有管事在这些过道上走过,检查她们的工作,还有一些收料发料的妇人,也在这条过道上来来去去。

    这间屋子的屋顶有些高,到处也都很宽敞,光线相当好,这一排排矮炕也都被人烧得暖暖的……

    像这样的屋子,这个羊绒作坊里头有好些,目前在用的有好几间,还有好几间言是将来给纺线和织衣的女工们使用。

    吉雅也挺想学纺线和织衣的,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个作坊里的食堂,那食堂很大,一天三顿都会为她们备下许多吃食,顿顿都有好些品种,在这里干活的小娘子们拿着各自的一张小卡片过去,便可以从那些饭食里面选自己爱吃的来吃,吉雅现在每天都盼着吃饭的时候,这才没几日工夫,她就吃得腮帮都有些鼓起来了。

    “你又在那里想甚?快些干活。”乌兰又在那里催她。

    “哦哦。”吉雅应声,果然又低头分拣起了羊绒,她想留在这个羊绒作坊,若是不想被人换掉,那就要好好干活才行。

    ……

    “阿秀,南文川那小子又惹祸了,你可知晓?”

    这日下午,吕三郎等人巡逻回来,经过县中水井附近的时候,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挑着一担水在街上行走,便凑过去与她说话。

    “方才听人说了。”那个叫阿秀的女子言道。

    “担子给我,我帮你担,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趟。”吕三郎说着,便要去接她肩上的担子。

    “无事,我自己担。”阿秀推辞道。

    “我来我来。”吕三郎不由分说,便把这一担水接了过来。

    “你那婶子怎的也不管管他,恁大点孩子,整日便在这城里头四处乱窜。”吕三郎边走边说。

    “不知。”阿秀与那南文川虽是堂姐弟,平日里却并不亲近,小时候关系还好一些,后来阿秀耶娘整日与她耳提面命,叫她莫与那边粘连,时日长了,关系渐渐也就淡了。

    “哦,我听人说那羊绒作坊里头挺好的,吃的住的都好,你怎的不去?”吕三郎大大咧咧又问道。

    “我不能去,家里离不了人。”阿秀回答说。

    “叫你阿娘莫要出去卖酒嘛。”吕三郎言道。

    “……”阿秀于是便不说话了。

    阿秀耶娘从前便是与人做些散工,有时候也做脚夫,家里这些个弟弟妹妹,从小就是阿秀在带。

    近来耶娘一起卖起了酒尾,挣得也比从前多了,家里也宽裕些了,这回那羊绒作坊的事,她阿娘便说,那七十文钱也没甚了不得,自己多卖两回酒便挣回来了,叫阿秀好好在家里,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多久,到了阿秀她们家门前,吕三郎放下担子,阿秀接过去,低着头便进了自家院子。

    吕三郎在她家门口站了站,终于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们这两家住得近,吕三郎从小就是个活泛的,整日在这常乐县里头四处疯跑,阿秀是个安静的,她家耶娘整日在外面干活,阿秀从很小开始,每日都在家里做家务。

    晃眼这么多年过去,阿秀都长到这么大了,城里开了羊绒作坊,别人家的小娘子们都高高兴兴到羊绒作坊干活去了,阿秀还是在家里做家务。

    吕三郎心里有点难受,闷闷的,堵得慌。

    第298章 羊r_ou_大包子

    “南文川,你再去提一桶水来。”

    这日一早,豆腐作坊旁边的施饼草棚这边,一个妇人利落地将一大盘羊骨倒入半人高的陶釜之中,又从旁边的篮子里抓了一大把冬瓜干投进去,最后又抱了一个陶罐过来,从那里面舀了几勺粗盐撒进去,看了看,觉着水少了,于是便唤那南文川去打水。

    南文川便是那一日男扮女装想要混入羊绒作坊那个南家小子,被罗用罚了在这施饼处干活,这两日便已上工了。

    “哦。”南文川这时候正蹲在灶下添柴,听到吩咐,抹抹鼻子站了起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手里的土灰,从旁边提了个木桶便打水去了。

    也不需走远,早前在城西北那片工业区动工以前,罗县令就曾令人在城里修了一条水渠,这条水渠的源头紧靠城中水量最足的那一口古井,中间还经过了豆腐作坊、县衙、白酒作坊这几个地方。

    这条水渠约莫不足二尺高,乃是用水泥修葺,水渠上面盖了水泥板子,在豆腐作坊前面,紧挨着水渠修了个蓄水池,那蓄水池的池底比水渠略深一些,豆腐作坊以及施饼草棚可以直接从这个水渠里面取水来用,着实节省了许多时间气力。

    南文川提着水桶走到水池边,上了两个台阶,将水桶放在水面上荡了荡,荡开水面上的几根草梗碎叶,打了一桶水回去,递与那干活的妇人,然后自己便又蹲那儿烧火去了。

    近来天气越来越冷,早上这个时候尤其冷,他这时候肚子里空荡荡的,被那寒风一吹,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心的凉。

    可惜他这才蹲了没一会儿,那妇人便又吩咐他帮忙和面,那豆腐作坊天未亮便开工了,这时候早已有人帮他们把今日的头一批豆渣给担了过来。

    南文川便与那两个妇人一起,放些杂面进去与那些豆渣一起和匀了,然后便在一块烧热的铁板上,炕出一个一个的杂面饼子。

    过了不多久,那几口大陶瓮相继冒了热气,有个妇人便拿了陶碗过去,打了三碗热汤,三人各自喝到了肚子里,然后又接着和面炕饼子。

    城里头一些个孤老残疾还有那些整日腹中都在闹饥荒的半大小子们,这时候也陆陆续续过来了,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在施饼的草棚外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还有一些个体力好人也勤快的,每日来这里吃饼之前,便要先去古井那边踩上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水车。

    罗县令的几个弟子,前些时候在古井那边架了两台小巧ji,ng致的水车,也不是手摇的,而是用脚踩,设计十分ji,ng巧,踩起来颇为省力,汲上来的井水自己便会流入井边的水池之中,现如今城中百姓到古井那边提水,只需从那水池中取用便可。

    这踩水车的活计也能挣钱,一个时辰一文钱,有些人体力不济,踩不到一个时辰,便先踩半个时辰,歇上一歇,晚些时候再去踩半个时辰,也能得一文钱。

    看水车那老汉颇识得几个字,用几张粗麻纸缝个小本,每日里写写画画的,囫囵也能把账目记清楚。

    这老汉年轻的时候乃是一名兵士,战场上十分骁勇,后来在一场与突厥人的战役中,被一个骑马的突厥人卸了一条膀子,亏得周遭几位好友相护,又得遇良医,好险捡回来一条性命。

    那时候他还年轻,家中又有妻儿老小,再加上朝代更迭,军功亦成烟云,日子过得十分困顿,也是多亏了那些从前的战友相帮扶持。

    他那些战友虽然也是隋军出身,但是为军的人只要能打能拼,投在哪个主家门下也都是受欢迎的。

    他们那些人,后来大多便都投了李唐,这些年死的死残的残,要说混得好的,约莫就数那付兵曹,前些时候他来常乐县,还来看望过自己,将他引见给了乔俊林,言这旧时战友虽是年老体残,却到底还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为人耿直,尽忠职守,让乔俊林帮他寻个糊口的活计。

    于是不多久,他就做起了眼下这个活计,每天在怀里揣着一串铜板,往这古井边上一坐,一天到晚看着那两个轱辘转啊转的,水声哗哗的,谁人踩够了一个时辰的水车,他便从怀里摸出一个铜板作为工钱给出去。

    “虞翁,可是够一个时辰了?”

    “还早着呢,你且踩着吧。”

    “太累,我还是先踩半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也没到呐。”

    “果真?”

    “我何曾诓骗于人?”

    城里头这些个半大小子们,又想挣这一文钱,身上又没恁多力气,每每踩到后面那一两刻钟便要开始嗷嗷叫唤。

    虞老汉笑眯眯地,不时还偷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砸一口。若是被人瞅着了,问他吃的甚,他便说自己吃的是清水,事实上,谁人不知他那瓶子里头装的是酒尾。

    虞老汉好这一口,当初酒坊开张的时候,他也尝过了一杯,然后便是日思夜想的。

    他那长子今年也挣了些钱,于是便去那酒坊外头熬了一夜,买回来一桶酒尾,担回家里用几个大大小小的瓷瓶分装起来,几层油纸封了口,每日清晨,便用这个最小的细口瓷瓶,与他阿耶打少少的半瓶子出来吃。

    怀里揣着这么一小瓶子酒尾,又揣着一些铜钱,虞老汉每日也都高兴得很。

    他都这把岁数了,这辈子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现如今他这糟老头也不用拖累家里,每月挣个些许钱帛,还能贴补贴补儿孙,每日里吃饱穿暖,还能有这几口白酒,他便也很知足了。

    早前修水沟的时候,县令说这水井边太冷,另人在井边修了个泥坯小屋,这屋子着实很小,将将够砌一个土炕,三面都有土墙挡一挡,前面再安个草帘子,倒是很暖和。

    虞老汉整日就坐在这小土坯屋子里头,乐呵呵看着那些个半大小子们踩水车,跟个土地公一半。

    待到衙门里头那些差役们开饭的时候,他家那小孙儿便要捧着饭碗过去打饭,与他送过来。

    那小子从前便眼热那看菜铺子的崔翁家里的小娃儿,现如今他自己也能捧着个饭碗去衙门打饭了,可把他给乐呵的……

    县衙里头,负责做饭的妇人们这时候也在忙活今日的早饭。

    入冬后天气寒冷,菜蔬便难得了,羊r_ou_的价钱倒是十分便宜,主要天气冷了以后,山羊身上都长出羊绒来了,很多人都赶在这时节杀羊,前两日街面上的羊r_ou_还卖四文钱一斤呢,这两日便只要三文钱了。

    这衙门里头近来也是整日吃r_ou_,刚开始的时候众人都还吃得挺欢,吃过了七八日十来日,便都有些提不起劲来了。

    罗县令这两日令人赶着那头大毛驴磨了好些面粉出来,叫她们蒸些炊饼来吃。

    这炊饼也是羊r_ou_馅的,上好的羊r_ou_切得碎碎的,加了些葱姜,又调了些酱,闻起来颇香。

    待到蒸笼上的炊饼蒸熟的时候,差役们陆续也都过来吃饭,有从外边巡逻刚回来的,也有早晨刚起床的。

    巡逻回来的大多带着满身寒气,面色中多少也都带着疲惫,这大冷的天,熬通宵不好受,不过好在这每两个月才能排到一回,一回也就没几日,熬过去了便好了。

    热腾腾的炊饼从蒸笼里拿出来,再打一大碗豆浆,众人各自便寻了个地方吃了起来。

    这炊饼瞅着灰扑扑的,透着黄,咬一口,满嘴面香,那里边的羊r_ou_馅别提给得多足了,一个炊饼恨不得塞它半斤羊r_ou_进去,咬两口炊饼,再饮一口豆浆,整个人从里到外就都慢慢暖和起来了。

    不多时,谭老县令也过来了,那做饭的妇人连忙与他拿炊饼打豆浆,那些个差役每人至少能吃三四个这样的大炊饼,谭老县令便只要两个。

    谭老县令拿了自己那一份,也找个地方吃着去了,他那几个儿子也都挺能挣钱,自家的早饭做得也是不错,不过这老头儿还是愿意到县衙这边来吃,虽说已经退休了,但他现在还给罗用卖着力气呢,吃他几口饭食总不算过分。

    谭老县令那边刚坐定,唐俭也出来了,他眼下便住在这县衙后边,吃饭便跟罗用他们一起,罗用就跟这些差役一起,于是他便也跟这些差役们一起。

    这小老儿也没有什么架子,取了自己那一份饭食,便与谭老县令坐到一起去了。关于常乐县以及敦煌这一片的情况,谭老县令知道得都很清楚,唐俭近来有事没事就爱找他聊聊天。

    不多会儿,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马四王金怀等人……

    罗用今天难得起得晚了些,等他穿好衣服出去吃早饭的时候,那做饭的妇人却道:“炊饼已是没有了,不若给你煮一碗馎饦吧?”

    罗用这时候还没怎么睡醒,听到这话脑壳就有点懵了,怎的在他自家地盘,这羊r_ou_大包子竟然还能没有他的份?

    “三郎,来来,我这里分你一个。”唐俭慷慨道。

    “来来,我也分你一个。”马四郎笑道。

    罗县令这边接一个,那边拿一个,最后乔俊林又给了他一个,勉强凑够了四个,径自也找个地方吃去了。

    最近他也在长个头呢,这样的大炊饼,没有四个他吃不饱。

    第299章 最后一份礼物

    羊r_ou_的价钱还在一日日下降,这两日还能卖到二三文钱一斤,又两日,便只要一两文钱了,待到十一月初,那连r_ou_带骨头的,一斗便只要三五文。

    听闻往年亦是如此,城中许多百姓都趁着这个时候买了羊r_ou_回去制成r_ou_干,去年有些个做得多的人家,到了今年这会儿还未吃完。

    常乐县这里向来就是羊r_ou_便宜,粮食贵。自从羊绒买卖兴盛起来,他们这里的养羊户大多便只在冬季杀羊,于是冬日里的羊r_ou_尤其便宜,待到开春后,价钱就又上去了。

    城里头有些个拮据一些的人家,听闻自打今年开春后就没买过鲜r_ou_,一直忍道了入冬后,这才时常上街看看,问一问羊r_ou_的价钱,这价钱没有降到最便宜的时候,他们也是不怎么买的。

    近来这城里头几乎家家户户都吃r_ou_,条件好些的,便买了好r_ou_回来吃,条件差些的,便买那差一些的r_ou_。

    罗用他们县衙里头也是每天吃r_ou_,他们这还是掺着粮食一起吃的,时日长了也觉有些腻得慌,于是便从那些茶叶铺子里买些碎了的茶饼回来,每日都在前院煮上一大缸,谁要吃便自己拿了水瓢去舀。

    在马王那些茶叶铺子前面,大多也都砌了灶台放了陶釜,一天到晚煮着热茶,城中百姓常常到他们那里舀了茶水来吃,并不要钱。

    这一碗茶水吃下去,解腻刮油,之后一整天,肚子里头都觉舒坦,胃里边也不会觉着顶得慌。

    赵家人这回来常乐县,主要便是为了这茶叶和白酒。

    另外还想买些熏r_ou_,打算带回去卖给凉州城那边的商贾,主要就是那些个从中原地区过来的。

    赵琛这段时间也一直都留在常乐县这一带,前些时候去了敦煌那边一趟,这两日又回来了,赵家早前在那边开了个铺子,买卖做得很不错。

    赵家人在凉州城那边,中原商贾手中收购商品,然后再运到敦煌,卖与一些当地胡商,然后再从敦煌胡商手里收些货物,运到凉州城去卖,这一来一回,利益颇丰。

    赵琛这一次亲来常乐县,除了进货,他还有一个目的。

    赵家人从那些中原商贾那里得到消息,言是圣人派遣一众氏族子弟前来常乐县,学习胡人的语言,了解西域那边的情况,将来还打算让他们出关。

    河东道朔州赵家,原本就是靠跟关外草原上的牧民做买卖发家,家族之中不乏胆气过人的儿郎,这回朝廷方面打算把手伸到西域那几条商道上,赵家人便也想跟着分一杯羹。

    赵琛表示,他们想把家里的年轻人送到罗用这边,跟那些士族郎君们一起上课,一方面是为了学习,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结交。

    罗用答应了,同意让赵家送一两个人过来这边,多了不行,毕竟罗用这边目前也是在摸索阶段,人太多了他怕是有些应付不来。

    关于开办学院授课的事情,罗用最近基本上就只管建房子,聘用教师这方面,主要是唐俭在做。

    上回唐俭那个折子送到长安城,言是让朝廷方面派一些年轻人到常乐县学习西域文化,圣人准了,现如今人也在路上了,至于这件事的负责人,那头一个自然就是唐俭了,罗用都得往后排的。

    唐俭近来一方面在拜访联络瓜州沙州这一带的能人志士,另一方面也在积极接触定居当地的胡商们,尤其是那些个能书会写的。

    唐俭可不是简单人物,别看他这些年在长安城混得不怎么样,从前他可是能代表国家,跟突厥可汗见面说话的人物,对于这件事情中原百姓可能没有太多感触,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说过,但是这些边疆的汉子们对他可是佩服得很,胡人们对他也颇敬重。

    总体来说,唐俭最近的工作开展得还是比较顺利,只要是被他看上的人,少有拿不下来的。

    但他也碰到了一个硬钉子,敦煌那边有一个定居大唐的胡商,听闻他过去带领过一个十分有名的大商队,走遍了西域各条商道,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现如今他年纪大了,便在敦煌给自己弄了个客籍,打算在那里养老。

    唐俭找过去的时候,他也客客气气接待了,唐俭说要请他给那些士族学子们授课,他却推拒了,言是自己身份低微,见识浅薄,不敢再士族郎君面前造次。

    后来唐俭又去过敦煌那边几次,见过了不少人,也与这个胡商多次接触,这人却始终不肯松口。

    在这个没有地图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个胡商所有的经验和知识都是无价的,都是他自己一脚一脚走出来的,不曾跟随他的脚步,去过那许多地方的人,是不可能了解那些事情的。

    他不愿意将这些知识教授给素昧平生的那些个士族郎君,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也有自己的子女,也有自己的故乡和同胞。

    唐俭几次三番皆不能说服此人,偏又不舍得放弃,于是他便与罗用说了这件事。

    罗用在常乐县待了这么久,又整日与往来的胡商们饮酒说笑话,对于唐俭所言的那一名胡商,从前亦是有所耳闻,那人现在虽然已经不进沙漠了,但是在沙漠中的那些绿洲之间,却还在流传着他的传说,很多大商队的头领在到了敦煌以后,都会去拜访他。

    唐俭想让这个人来给那些士族郎君们讲述自己在西域各国的见闻,罗用也觉得再好不过。

    为了这件事,罗用也跟着跑了一趟敦煌,这回他是跟唐俭两个人一起过去的,那个胡商依旧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只是提及授课之事,却依旧是不应。

    “此事不急。”被对方多次拒绝,唐俭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恼怒不满的模样,笑得那叫一个亲切友善:

    “那些小子们尚未抵达常乐县,眼下提这个事也是有些早了,今日我二人前来,乃是为了另一件事。”

    “不知是为了何事?”这名老胡商汉话也说得颇好,礼仪亦是十分到位。

    “想来足下应也有所耳闻,近来我在常乐县那边,常与各国商贾一起吃酒,亦是听闻了不少事情,增长了许多见识,还粗粗画了一张舆图,只不知错漏几何,还请足下帮我过一过眼。”罗用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到对方跟前。

    那人面上似有所动,但他也没说什么,接过这个卷轴,打开来看了看。

    原本也是不抱什么期待,毕竟像罗用这样一个没有真正到过西域的年轻人,只是与那些商贾吃酒说笑道听途说,胡乱画出来的一张舆图,广褒西域多少山川河流,他怕是连这座山跟那座山都分不清,还画的什么舆图,八成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玩意。

    粗扫了两眼,却惊觉并非如他所料那般,这份舆图虽是画得粗糙,但是西域中那几条山川河流的位置,竟都被他画对了。

    还有陆地与大海交接的地方,沙漠与草原,大雪山,细看之下,很多地方都能与他记忆中的画面相吻合,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地方他甚至都没有去过,过了大食之后,竟然还有那样广褒的天地,而那北地的大草原,竟是宽广若斯……

    “不知此图从何而来?”那胡商放下手里的地图,却不相信这是罗用自己画的。

    没有真正到过西域,没有相关知识的人想要画出西域地图,最后往往都是驴唇不对马嘴,而这离石罗三郎这回拿出来的这一张地图,它首先就展现了画者对于这片大陆有着过人的宏观认知,那并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

    “此图出处,却是不能与足下言明。”罗用笑了笑,上前将这份地图收好,细细又卷了起来,放入自己衣袖之中。

    那胡商的两只眼睛却像是黏在这份地图上面一般,拔也拔不下来,直到罗用将它收起来,他还忍不住总盯着罗用的衣袖猛瞧。

    “想来应是来自那中原皇宫吧?”这胡商倒也听闻过裴矩当年绘制《西域图记》一事。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中原的皇帝,对于唐俭他们眼下要在常乐县做的事情,怕也是十分重视了。

    “不知足下以为此图如何?”唐俭这时候又问。

    “不似凡品。”那胡商言道。

    “哈哈,这也就是一份简陋舆图,此次我们要做这一件事,自然也有不少准备,关于授课一事,还请足下细心思量。”唐俭这时候又劝。

    “自然。”那胡商郑重道。

    他们连这种好东西都拿出来了,自己还能不仔细思量吗,这不光是地位与名望的问题,罗三郎这一次向他展示的,正是他心中最最向往渴求的东西,关于这片大陆上他还未能踏足的那许多未知之地。

    只要能寻找到更多答案,了解到更加广褒的天地,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他也是在所不惜的,都已经是这样的风烛残年了,他还畏惧什么,龙潭虎x,ue都敢去闯一闯,更遑论只是授课而已。

    能在活着的时候解开心中迷惑,这大约便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在他的生命走到终点之前,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300章 风波将起

    西域那边的情况颇为复杂,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国家,也有各种让人容易混淆的地形。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没有书写笔记的习惯,很多事情都靠口口相传,地理知识这方面,用口述的方式,实在也很难说得清楚,脑袋稍微笨一点的,听着听着估计也就晕了。

    地图在这个年代是很珍贵的东西,因为绘制的过程困难无比,尤其西域那边的情况又那么复杂,根本没几个人能够搞得清楚究竟哪里是哪里。

    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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