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作者:报纸糊墙

    第46节

    “我哪里没有好好读书了?”五郎停好了燕儿飞,几步跑到罗用跟前:“阿兄你给我煎个大的,我肚子好饿。”

    罗用这一天摊了许多煎饼馃子,除了自家吃的,还有一些送到许家客舍那边,许家人连同罗用的其他弟子,还有那些住店的郎君以及商贾们,也都跟着尝了一回鲜,大伙儿都言这罗三郎擅做吃食。

    不过罗用也就是偶尔勤快一回,这一日过后,他便又不肯下厨了,家里的饭食都是四娘在做。四娘想学炸馃子,罗用考虑到她年纪太小,怕她掌握不好明矾和面碱的使用量,又想到油炸也是有点危险,便跟她说,等她到了十六岁再教给她。

    说起来四娘与罗用之间差的也有点大,罗用过年后虚龄都十八岁了,四娘这丫头才十三呢,要等到十六岁,那她还得眼巴巴等上三年。

    ·

    夏收过去没多久,从长安城那边一路修路过来的民夫,便涌入了离石县,因为人手充足,负责组织道路修建工作的官吏也十分干练有经验,这一段路很快便修好了。

    这一条路去岁冬日从长安城出发,不断征发徭役,先前的民夫服完徭役回去了,到了新的地方,又不断增加新的人手进去,待到了他们离石这边,所有参加道路建设的,基本上也都已经替换成了离石这一带的百姓。

    修水泥路这个活计并不算太累,眼下这个时节,又不是在天气恶劣的寒冬腊月,只要服完了那二十来天的徭役,今年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线麻布,当地很多百姓都挺愿意的,只可惜他们要的人手也并不多。

    就像皇帝陛下先前所言那般,这一条水泥路,果然就只修到了离石县,在县城外面与去往西坡村的那一条水泥路接上以后,这个工程便结束了。

    对于那些一路监督道路修建工作的官吏,罗用免不了就要招待一番,地点就在许家客舍厅堂上面的二楼露台,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许家客舍的菜品好吃现在也算是出了名了的,这样的招待倒也不算失礼。

    席间,先前与罗用谈过罐头方子的那名官员便说了:“关于这个过路费的事情,三郎无需忧心,我已经替你跟陛下说好了。”

    “多谢!”罗用心中高兴,连忙拱手道谢。不过,话说这大唐朝的官员都这么全能吗,又能负责谈判又能监督修路的,还是……这家伙该不会就是因为那过路费的事情,才被打发出来负责修路一事的吧?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罗用也知道皇帝缺钱啊,这些年都不发徭役你当是为啥?不发徭役就能多收点布帛上去啊,那可都是钱,在对外贸易的过程中很有用处的。

    所以罗用说不肯交过路费这个事,那皇帝老儿该不会是不高兴了吧?

    “吃吃吃,来尝尝这个麻婆豆腐,这个菜用到的酱料,可是我近日新制出来的,今天头一回拿出来用,虽还欠些火候,滋味倒也不错。”罗用热情招呼这位官员吃菜。

    他家新制出来的豆瓣酱里边加了辣椒,于是在做菜的时候,就没有再另加新鲜辣椒进去,这发酵过的辣椒味,比新鲜辣椒多了几分香浓,辣味也没有那么强劲,对于这些经常吃各种凉拌菜都要放生蒜的唐朝人来说,还是比较好接受的。

    那官员伸筷子加了一块豆腐品尝,道一声不错,然后又换了调羹去舀,连汤带豆腐一起吃:“此菜因何唤作麻婆豆腐?”

    “……”罗用被他给问住了,这故事他还来不及编呢。

    “嗨,不过是胡乱起的名字。”罗用打了个哈哈。

    “倒也有几分趣味。”那官员认真道。

    “你若喜欢,便从我那里拿一罐胡豆酱回去,有了那个酱料,这道菜做起来倒也简单得很。”

    一想到这家伙风餐露宿这大半年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罗用倒是难得大方了一把,要知道他现在手头上总共也没几个辣椒,做出来的带辣味的豆瓣酱数量可是少得很。

    “不可不可。”那官员连连摆手,自打唐俭先前因为收了人家的羊羔被贬了职以后,他们这些小官哪一个还敢乱收东西。

    “既是不能收,你拿钱来与我买一罐回去也使得。”于是罗用又道。

    那官员又用调羹舀了一勺麻婆豆腐吃了,然后点点头:“善,那我便与你买一罐来。”

    “若是要买豆腐,便去阿姊食铺找罗大娘。”罗用说完又叫人打了几碗白米饭上来:“来来,这个麻婆豆腐还得配着白米饭来吃,滋味最佳。”

    然后,这个官员前后在许家客舍住了三日,他就整整吃了三日的麻婆豆腐配白米饭。

    临走前还花了二十文钱,从罗用那里抱走了一小罐子豆瓣酱,那一罐子豆瓣酱约莫得有两升多一点,罗用只当寻常酱料来卖,跟他说只要十文钱就够了,他却非要给二十文。

    至于过路费的事情,上面会有专门的文书发到各处驿站,另外,这个官员在一路修建水泥路过来的时候,特地还花了一些功夫,与这一路过来的大小驿站的吏员们打好了招呼,只要运货人的路引上写清了是帮罗用运货,那些驿站的吏员就不会向他们收取过路费。

    罗用原本以为此事可能还得费些周折,没想到对方竟然考虑得这般周到,着实是一个注重承诺的人,只因先前是他自己答应了罗用这件事,所以就要切实地保证自己的承诺能够落到实处,就算后面这些事其实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对于这种信守承诺言出必行的人,罗用即使敬佩也是感激的。

    再看看他自己,先前倒也说过要修路的话,可如今路又在哪里呢。

    早前许二郎等人送完打谷机回来的时候,春已深了,正是春耕农忙的时候,待到忙完了春耕,好不容易终于能歇口气了,想到他们那阵子实在太累,罗用便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后来收完了麦子又收玉米,转眼就到了眼下这时候。

    即便是到了眼下这时候,罗用还是有几分不想动弹。

    许是现如今这生活着实太安逸了,不知不觉间他也渐渐懒怠了。

    第200章 付出

    罗用看了一圈,眼下他的那些弟子里面,几乎个个都不得空,要说哪一个比较有空闲,适合出远门,罗用想来想去,也就他自己最闲,最适合出远门了。

    于是罗用便去了水泥作坊那边一趟,问那些做工的人,有没有谁愿意跟他去一趟关内道那一边的,这一走可能就要好几个月。

    那些工人们面面相觑,然后罗用的那些弟子们便都站了出来,还有林二嫂的父亲也很快站了出来。

    这老汉是个细心稳妥的,罗用先前有意拉拔他,让他跟着看火的师父学看火,后来他果然也学出来了,去岁冬末以来,也跟着烧水泥的队伍去过他们石州当地的几个地方,挣得了不少钱财,改善了家里的经济情况。

    他心里挺感激罗用的,于是这一回罗用说要去关内道,他想也没想就站出来了。

    在那林二嫂的父亲之后,相继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这些人里面有水平技术比较高的师父,也有普通工人。

    还有那两个黑人也站出来了,在这两个人心目中,罗三郎就是他们的保护神,只要是跟在罗三郎身边,去哪里都没差。

    “善。”罗用点点头,说道:“那我们两日后便出发吧。”

    对于那些没有站出来的人,罗用倒是并没有什么不满,不想出远门的心情,他现在自己也是深有体会。若不是这个修路的事情是他自己想到,也是他自己提出,他这时候也未必就会身先士卒。

    罗用自己要出门,家里的事情自然就要安排好,只有这几个小孩子自己住这么大一个院子他肯定不放心,于是便去找许家人商量。

    许二郎便说让自己媳妇和许三郎媳妇晚上过来罗家院子这边睡觉,帮罗用看顾着四娘她们几个,如此一来,罗用也就可以放心一些。

    “阿兄,我也去不行吗?”四娘那丫头闷闷不乐道。

    “你若去了,谁来照顾弟弟妹妹呢?”罗用无奈,六郎七娘那两个确实是一个问题,再说了,出去外面修路,人生地不熟的,他怎么能把四娘带出去,一个不小心弄丢了他到时候上哪儿找去?

    “不是还有五郎。”四娘一早就想出去外面看看了,这一次罗用要出门,他就很想跟着去。

    “五郎不是要去上学啊。”罗用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虽说有许家人帮忙照顾,但你也知道他们生意一忙起来,有时候难免也会有看顾不到的地方。”

    “呜……”四娘委屈得不行,她觉得当阿姊太吃亏了,什么事情都要为弟弟妹妹考虑。

    “阿姊,你怎的了?”待一会儿罗用出门了,家里那两个小的见他们阿姊蹲在墙角呜呜,便凑过去,软言软语地问道。

    “走开了。”四娘这时候一点都不想搭理这两个。

    “阿姊,你可是肚子疼了?”七娘蹲在她前面不远处,一本正经地跟她说:“大娘说小娘子肚子疼了就要喝红糖水,阿姊,你要喝红糖水不?”

    罗四娘“……”

    六郎七娘那两个眼巴巴瞅着他们阿姊原地转了个身,只给他俩留了个背影,实在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待到得知罗用要出远门的时候,这两个就有的哭了,抽抽噎噎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先前二娘她们就是出了远门,后来大娘也出了远门,出去了都再没回来,现在阿兄也说要出远门。

    “呜……阿兄,你莫要出远门嘛……”

    这两个小家伙抽抽搭搭地扯着罗用的衣服哭,哭得罗用眼睛都有点发酸了,他上辈子可是自己一个人跑遍了大东北大西北的人,怎的现在出个远门都这般难舍难离了呢。

    不过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去做,该出的远门总还是要出的。

    修这一条路是罗用自己想要做的事,他实在做不到只管自己窝在家里,从头到尾都叫他的那些弟子还有雇工们替他去背井离乡,替他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若说两世为人活到现在,真正让罗用体会最深刻的道理是什么,那就是付出。

    这两个在他年少叛逆的时候十分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的字眼,付出与收获,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

    两日以后,罗用赶着驴车,与他的十来个弟子,另外还有十几个雇工,一起踏上了去往关内道的路途。

    罗家那几个小孩在人群里哇哇大哭,先前送走罗大娘罗二娘的时候,也不见他们这般哭,也许是因为在大娘二娘她们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有罗用,这时候连罗用也要走了。也许是因为在他们懵懂的印象中,罗用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家长,是他们在物质上和情感上最大的依靠。

    “哭个甚,呆瓜,阿兄过几个月便回来了。”罗用回头笑着冲他们摆摆手,一副没多大事的模样。

    “哇哇哇!”罗家那几个小孩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在那里哭得直跺脚。

    “师父可是不舍,不若你便不要去了,我们几个过去便好。”罗用的一个弟子对他说道。

    “无事,走吧。”罗用笑了笑,看起来果然也不是十分难舍的样子。

    从他们离石县去往孟门关这一路,大多数都已经修上了水泥路,中间偶有一些间断,问题也不是很大,估计要不了太久应该就能修上了。

    因为路面情况很好,他们这一行人走得也比较轻松,这两年罗用的那些弟子们家里的经济情况也都有所好转,这一次赶驴车出来的人不少,甚至还有人家里买了牛的,不过这回倒是没赶出来。

    过孟门关的过程也是比较顺利,因为他们提前办好了路引,又说清楚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守关的将士并没有为难,很爽快就放行了。

    过了黄河便是关内道绥州,他们这一次要修的这条路,便是从这里开始。

    要在别人的地盘上修路,这路也不是想修就能修的,从前罗用他们在石州那边可以把水泥厂办得遍地开花,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有郝刺史的支持。

    这一次来到关内道绥州,他们自然也得先去拜访一下绥州刺史,此修路一事,还得先征得当地官员的同意。

    若是他们不同意呢?难道就这么调头回去?人群中也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绥州这边若是不想修路,我们便去内州那边。”罗用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放弃的人,内州若是也不肯让他们办水泥作坊帮助当地修路,那他们还可以去盐州、灵州、陇右道。

    事实上,对于突然有人跳出来说要帮他的辖区修路这么好的事情,又有哪一个地方官会拒绝呢?

    再说这罗三郎可是在皇帝陛下那里挂了号的,在民间呼声又很高,没见他来这绥州没两天,当地百姓隐隐都有一些兴奋躁动起来了吗。

    在这种时候,自然是应该展现一番勤政爱民的好地方官形象,谁会在这种节骨眼给自己找不自在。

    绥州百姓听闻罗三郎带着他的弟子们来了,还要在他们这边兴办水泥作坊,帮助他们修路,很多人都感到特别高兴。

    听闻皇帝专门从那长安城修了一条宽敞平整的水泥路,就是为了方便这罗三郎进京面圣,水泥路这个东西,只要是走过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现如今他们绥州也要有水泥路了,这如何叫人不激动,当即很多人纷纷前往报名,要到他们的水泥作坊做工。

    然而修路一事,却并非依靠这些满腔热情就可以很快落到实处,这是一个漫长而浩大的工程。

    罗用等人先在孟门关的对面、延水县一带设了几个点,着手开始安排水泥作坊的建设事宜。他们选定的这几个点,除了考虑各个点之间的距离,还要尽量选择一些取用黄泥方便的地方。另外,还有在烧水泥的过程中需要用到的石膏和石灰粉,现在也是时候要开始收购了。

    罗用这些日子过得十分忙碌,每日就住在他负责的那一个水泥作坊附近的村子里,吃的穿的也都不讲究。

    若是看到距离他们水泥作坊不远的那条土路上有商队经过,他往往都要上前去问上几句。

    “可是要渡黄河?”

    “可是要去离石县?”

    “要去西坡村吗?”

    “你们要去西坡村?那太好了,帮我捎一封信件回去吧,我便是离石罗三郎,这封信你们帮我捎去许家客舍,给罗四娘便好,劳烦了。”

    第201章 君子坦荡荡

    关于这一次的修路,罗用原本是打算采用他们之前在石州各个村落那样的方式。

    但是等他们真正到了这边,亮出身份说明来意以后,便有很多当地的大家族纷纷送了钱帛粮食过来,然后罗用顺势便改了计划,用这些钱帛粮食给前来他们这里干活的百姓发工钱做工饭。

    如此一来,大家族们负责出钱,百姓们负责出力,罗用等人便只需要起到一个组织的作用,以及提供一些技术支持。

    罗用把他带来的这些人员分成几个小队,每一个小队都单独选择一个地方建造水泥作坊,负责一段道路的建设,谁先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先往前面去,到前面已经规划确定好的地点,开始另一段路的修建工作,如此交替前进,效率还是比较高的。

    罗用差不多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完成了自己负责的第一段路。

    因为建造一个临时性的水泥作坊也要花费一番功夫,像粉碎水泥用的大型石碾那些东西,更是又重又难搬运,所以他们每一个水泥作坊之间的距离也不会太近。

    不过第一段路的话,像泥坯石碾这些,很多都是东拼西凑甚至是临时制作的,在工具的准备上,他们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以后再建第二个第三个临时水泥作坊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把能带的都带上,实在带不走的,等到了新的地方再想办法,如此一来,速度也会稍微再提高一些。

    绥州当地百姓对修路的积极性很高,就罗用负责的这一个点,做工的人最多的时候能有三四百人,这些人一部分在水泥作坊做工,一部分负责铺水泥路,速度最快的时候,一天时间铺了近有三里路。

    他们这个铺路工作,其实就是在原来的道路基础上再铺一层水泥,只要水泥到位,人手充足,天气晴朗,真正c,ao作起来还是比较快的。

    从第一个临时水泥作坊离开的时候,罗用从当地带走了几十个熟练工。

    他们一行人推这板车赶着驴车,走在自己修好的水泥路上,每一步踩下去,心中都不禁要泛起一丝骄傲,这便是他们齐心协力修建出来的水泥路,平整宽敞,犹如一条纽带,将这一路上的村庄城镇串联起来。

    待到走出了他们自己修建的水泥路,前面就是其他几个队伍修建的道路了,每到一处罗用都要过去与他们打一个招呼。

    若是遇到一些物资匮乏的地方,罗用便从自己的队伍里给他们留下一些布帛钱粮。

    “尽够了尽够了,你们自己也要多留一些。”一名弟子见罗用指挥着他手底下那帮人,几乎都要把车队中的钱粮给搬空了,于是连连劝阻道。

    “你师父我还能饿着肚子不成。”罗用笑道:“你们这些若是花用不完,后面再捎上来便是。”

    罗用自然是饿不着肚子的,饿着谁也不能饿着他,这一日傍晚他们行到绥州州府东面的一个村庄,村人闻是离石罗三郎前来,不仅收留他们在村中借宿,还备下了丰盛的宴席。

    大只的清蒸ji,大只的烤羊,烹饪手法不太讲究,罗用倒也没少吃,村人见他吃得多,就都很高兴。

    当场还有乡绅从家中取出钱帛相赠,罗用拱拱手收下,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本子,一笔笔记得清楚,既然有人捐赠,待到这个村子附近这段路修好了以后,立个功德碑总要的。

    待到第二日,他们这一行人行到附近的一个临时水泥作坊,罗用就把这些刚得的钱帛留在了那里,他那个小本上的几条数据,也让这边的弟子原样抄录了一份。

    再说先前那一个,被罗用硬塞了好多钱帛粮食的那个队伍,忙过两日之后,又遇到一个从后面拔营过来的队伍,那个队伍也跟罗用一般,硬是给他们留下了好些粮食。

    转眼又过几日,后面又有一个队伍过来,又给他们留下一堆粮草物资……

    一而再再而三,几次过后,这个临时水泥作坊的人终于有点回过味来了:“你说他们这些人是不是自己懒得搬东西?”

    “往后这落在最后的队伍,岂不是都要成了收尾搬货的?”

    “无事,待我们修完了这段路,下一个地方就要到队伍最前边去了,这么多小队轮流,也不是次次都要我们搬东西。”这个小队的队长如此安慰众人道。

    大伙儿一想确实也是哈,于是便不再纠结,反正等他们这边修好了,前面好多地方也都修出水泥路来了,搬就搬吧,多弄几辆板车推一推,也不算太辛苦。

    约莫七八日以后,这行人总算修完了他们负责的这一段路,高高兴兴搬上那一大堆东西,推着板车就往他们前面那个临时水泥作坊去了,就等着到了那边以后好撂挑子呢,结果……

    “人呢?”看着空荡荡的一个水泥作坊,这些人傻眼了。

    “昨日一早便走了。”当地老乡告诉他们。

    “嘎!嘎!”

    “知……知……”

    天上大太阳晒着,地上汉子们走着,车上的杂物成山地堆着……

    “师兄,你说这个事究竟是谁开的头?”一个汉子问道。

    “你说呢?”另一个汉子回答说。

    “咱师傅?不能吧……”前几天师父笑眯眯让人往他们仓库里搬东西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明明是关心和爱护。

    “这种事习惯就好了。”另一个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咱再走快些,别让前面那些家伙也给溜了!”队伍中有人喊了一声。

    “嗷!”一阵嗷嗷回应过后,这个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先前又快了几分。

    至于罗用他们,这时候已经在大斌县东面的一个村子旁边安营扎寨了,当地百姓早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已经把场地给他们平整出来,又备下许多石灰石膏在那里等着。

    罗用他们这些人一到,马上就可以开始和泥摔坯了,烧水泥用的土窑也有先遣队提前修好,这个地点也是先遣队定下的,他们后面这些负责施工的队伍,来了就只管开干。

    现如今,离石罗三郎在关内道修路,要一直修到陇右道凉州城的消息,在很多地方都已经传遍了。

    关内道和陇右道的人自然是拍手称快,其他地方的人也多以褒赞为主。

    但是对于罗三郎因何要修这一条路,各地的人也有不同的看法,像离石县那边的人,普遍都认为罗三郎这是为了要引一条活水到他们当地,长安城那边的士族郎君们,普遍还是认为他是为了求名。

    至于皇帝陛下对这件事究竟是怎么看的,那还真不太好说,至少目前没几个人能摸得准他在想什么,真正摸得准的几个人,也不可能随便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别人。

    事实上,在这一年夏末,真正让这位帝王感到在意的,还不是罗三郎修路这件事,而是在长安城中,出现了两家私人开办的学院。

    长安城中从前并没有私立学院,仅有的几所高等教育学校,都是由国家设立。现在这种私立学院的出现,处在最高统治者的角度看来,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

    在眼下这个时代,学生与老师的关系,是天然而紧密的,随着这样的私立学院越来越多,一些有学问有能力的鸿儒,他们很可能就会教授出相当数量的优秀学子,这些优秀的学子再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堂,他们这些人之间,就是一个天然紧密的团体。

    皇帝一点都不乐意看到朝堂之上出现这样的团体,这些团体若是强大到一定程度的话,甚至可以动摇皇权。难道说,他从此之后所要面对的,除了原有的氏族集团,又要多出来一股新兴的力量吗?

    废除科举是绝对不行的,那就是因噎废食,除非他想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世族大家坐大,最终把持整个国家。

    再说目前的科举考试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虽然实际意义并不是很大,但总归还是一个盼头,谁又能忍受这样一点希望生生被人掐灭。

    直接取缔这两个私立学院也是不可取的,这两个学院因为并不限制平民家的子女入学,现如今在民间呼声很高……

    其实无论是离石罗三郎在关内道修路,还是有人在长安城兴办书院,这两件事都称不上是坏事,端看看问题的人是从哪一个角度去看。

    从好的角度来看,这就是国家昌盛的表现,大家都很努力很有责任感嘛,无论是道路建设还是文化教育都在向着一个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这个国家必然会越来越强大繁荣。

    往不好的角度去看,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活跃,一个个都在给自己聚敛人气,他这个皇帝将来是不是会被他们给挤得越来越没有存在感。

    皇帝究竟是怎么看怎么想的,他的心里究竟是防备多一点,还是乐见其成多一点,外人并不得而知。

    这一日下午,皇帝召见了一个官员,就是先前负责与罗用谈判、后来又被他派去监工修路的那个。

    长安城中一些消息灵通的,便纷纷猜测,皇帝这是要开始重视离石罗三郎最近的那一番动作了吗?他打算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是褒奖呢还是敲打呢?

    宫墙之外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宫墙之内,皇帝姿态悠闲地坐在木榻之上,笑着对前来觐见的官员说道:

    “我听人说,你府中近日高朋满座,你府中的一道麻婆豆腐,如今已是名满长安。”

    那官员一听这个话,顿时神态一凛,心道还好他当时没有白收罗用的那一罐子豆瓣酱,如若不然,此番怕是就要步了那唐俭的后尘。

    “回禀陛下,做那麻婆豆腐所用的豆瓣酱,乃是小臣花费二十文钱从那罗三郎处买来。”君子坦荡荡,那罐豆瓣酱既是他自己花钱买来的,便也不怕皇帝过问。

    “哦。”皇帝陛下点点头,笑眯眯又问了一句:“那麻婆豆腐好吃嘛?”

    第202章 有点多

    且不管皇帝那边是怎么想的,站在罗用这个角度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足够多的让步。

    罗用这一次其实一点都不想出这个远门,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把水泥方子直接公布于众,道路什么的,只管叫各个地方的人自己修去,横竖西坡村那个水泥作坊的收入,也并不是罗用目前几项收入之中的大头,他也没想靠这个吃饭。

    但他如果真的那样做了的话,烧水泥法便会于当初的造纸法一般,在民间流传发展,最终在全国各地兴建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泥作坊。

    那么长安城那边的水泥作坊又如何还能挣得到钱呢?长安城那个水泥买卖一旦黄了,国库的损失绝对是非常巨大的,那皇帝老儿会不会放过罗用暂且不说,罗用自己也并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国库的充实在很大程度上都关系着社会的稳定。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修这一条路。

    一来,先前从二娘写回来的信件,还有王当他们口中,罗用对于从离石县到凉州城这一路的情况大抵也有了一些了解,他相信这条水泥路修出来以后,当地的百姓应该是可以因此受益的。

    皇帝虽然也会修路,也许他会修从长安城到城州的道路,从长安城到洛阳和江南地区的道路,甚至是从长安城到凉州城那边的道路。但是从离石县到凉州城的道路,一时半刻却是不能指望他去修的。

    修这一条路,对罗用来说肯定也是不容易的,但他的不容易也仅限于时间和ji,ng力的付出而已。

    但是对于这条路附近的民众来说,这一条路若是果真可以形成一条经济纽带的话,很多贫困的家庭就会因此变得富庶,很多孩子也许会因此改变命运,很多原本将会发生的悲剧,很可能也会因此得以幸免。

    罗用先前就对赵琛说过他想要修建这样的一条道路,他心里确实也是想要这么做的,于是他就做了。

    而且这条道路通了以后,往来于离石县和凉州城之间也会变得容易很多,二娘与家里的距离,也会变得更近。

    二娘说她要在凉州城办毛衣作坊,罗用知道,她这是要开始发展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了,将来很可能会在凉州城扎根。

    在过去,对于很多离石当地的百姓来说,家中若是有谁去了凉州城那么远的地方,余生怕就再难相见了。罗用并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见到二娘会是在什么时候,但他们必定是可以相见的,就在并不久远的将来。

    凉州城这边。

    这一日,罗二娘正在她的羊绒作坊监督工人们做活,她那房东的媳妇寻了过来:“二娘,我听闻城东那边有一处宅院要卖,你要不要去看看?”

    “去看看吧。”罗二娘二话不说,便同她一起出了院子。

    今年开春,赵琛等人从离石县那边运了许多梨汁过来,在赵家客舍敞开了售卖,取名神仙饮,那价钱几乎也要卖到仙露的价钱去。

    偏这凉州城穷人多富人也多,还有不少人近两年又靠贩卖羊绒挣得了许多钱财,简直是富得流油,那神仙饮价钱再高,他们也舍得吃。

    这凉州城的早春还是十分干燥,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外头风沙也大,白日里还算过得去,一到晚上就冷得厉害,一烧火炕又燥得慌。

    在这样的地方,一碗清甜滋润的梨子罐头,岂不就像是仙露一般?

    赵家人给二娘她们这边送了好几个罐头,二娘也不怎么舍得吃,隔挺久才开一罐,那一罐几个人一起吃,也要吃好几天。

    早春那时候气温低,还能放得住,待到入夏就不行了。

    她们屋里头现在还摆了好几个罐头在那里呢,有最早的时候罗用托人送来的桃子罐头和橘子罐头,也有后来赵家人送来的梨子罐头。

    二娘她们也只有实在累得厉害了,或者是哪一天特别想家了,才会开一罐来吃。上回那殷大娘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的,病了一场,那时候二娘就给她开了一个罐头。

    赵家人卖罐头得来的钱财分成两份,一份自家留着,另一份便都给了罗二娘。

    因为知道罗用对于钱财和家人的态度,所以就算罗二娘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流,他们也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罗二娘收了那些钱财,大多就都在凉州城中置了产业,三郎当初便与她说了,凉州城这边前景看好,多置办一些田产宅院也是无妨。

    另外赵家人也提醒过她,叫她莫要留太多钱财在身边,当心叫人惦记,若有需要,也可以让赵家人代为保管。罗二娘想了想,谢过了对方的好意,最终还是将这些钱财大多都用在了置办田产上面。

    春末那时候,罗二娘置下了目前她现有的最大的一个产业,花光了当时手头上所有钱财,另外又添了一笔羊绒线进去,在凉州城外买下了一个庄园。

    那是一个面积颇广的田庄,位置也好,就在官道边上,距离凉州城门并不远,像这样的庄园很难遇到转手的,毕竟这两年天下太平,土地田产也越来越值钱了,像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二娘遇到了,她便不愿错过,当即砸了大笔钱财下去,将它买了下来。

    听闻往来的商贾们说,三郎现在已经开始往这边修路了,这事先前她就听赵琛提过一嘴,看赵琛说话的态度,好像并不十分当真,但罗二娘知道,三郎既说要修路,那她就肯定会修。

    果然,今年夏末便有消息传来,言那离石罗三郎正在关内道修路,一直要修到他们凉州城这边。

    待三郎来了凉州城,他定然知道该如何经营一家农庄,罗二娘现在没有那么多ji,ng力,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再考虑到安全方面,一时便也只好先将那个农庄租借给了赵家人。

    赵家派人在那个农庄里耕种粮食,圈养牲畜,另外还用来安置他们的那些手下,以及囤货之用。

    除了那一个农庄,罗二娘还在城中零零散散买下了几个宅院和铺面,只能说那梨子罐头的买卖实在是太好赚了,一直到前些时候为止,她隔几日便能有大笔大笔的钱财入账。

    这几日倒是少了,听闻是因为赵家那边的梨子罐头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赵琛等人这几日便要出发去往离石县,着手这一年的梨子罐头的生产。

    罗二娘与她们房东的媳妇去城东看房,见着了屋主,却发现这人并非诚心卖房,纯粹就想把她当冤大头来宰,许是罗二娘近日在城中到处置产都置出名声来了,有些人便以为她什么样的院子什么样的价钱都肯买。

    那房东的媳妇也是听自己的邻居介绍过来,结果发现是这么一个货色,当即呸了他一口,带着罗二娘就走了。

    “倒是叫你白走着一趟,下回我自己先看过了再喊你出来。”这房东一家也就是祖上有些积攒,在城中置办有几处产业,全家老小都靠房租度日,经济情况并不算十分好,他们两口子偶尔也会帮人牵个头,挣一点中间钱。

    “无妨。”罗二娘言道:“若有好的房产,还是要早些来看,莫要叫别人抢了先。”她在凉州城外那个庄园,就是比别人早了一步才能买得。

    “你说的有理,只是今日这个着实不像样,下回我再帮你寻个好的。”房东媳妇热络道。

    “劳烦三娘了。”房东媳妇在家中排行第三,平日里大伙儿便唤她三娘。

    她二人从这一条巷子里走出来,巷子两边的人家见了,便知这罗二娘定是到他们这里看房产来了。

    谁人不知这罗二娘手头上只要一有钱帛粮食就要买房产,也不知她买恁多房产作甚,住又住不过来。听闻从前战乱的时候,他们城里头好多房子都空了,根本没人要。

    赵家人也找罗二娘说过这个事,房子这个东西只有在卖得出去的时候才值钱,万一卖不出去那可就砸在手里头了。

    偏这罗二娘就跟着了魔似得,那宅子铺子还是一处一处地买,就因为当初罗用跟她说了一句,凉州城前景看好,最好能多置办一些房产下来。

    “你说那罗二娘是不是有点认死理。”这一日,赵畦对赵琛说道。

    “她一介女流,难道还能像我们这般经营不成,拿了钱不买房子还能做甚。”

    赵琛这时候正在收拾行李,眼瞅着今年里梨子也快下来了,他得赶紧去离石县那边,今年的杜种树资源还是被皇帝紧紧捏在手里,他们家想要做水果罐头,还得继续跟罗用合作。

    “我就是觉着她花起钱来也忒舍得了。”赵畦叹气道。

    “罗用都不心疼,咱心疼个甚。”赵琛笑道。

    “唉……”赵畦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他还不就是瞅着这罗家小娘子挺好,心里头有点念想嘛,他这儿子这般岁数了,可还没有婚配呢,再拖下去都成小老儿了。不过现如今瞅那罗二娘花起钱来那股子狠劲,赵老爹心里头又有几分不确定了。

    ·

    长安城这边,近日有消息传出,今年秋收后,皇帝打算要发徭役修路,修的乃是从长安城到凉州城那一条路,就是要把原本的泥沙碎石路铺成水泥路。

    消息传出以后,长安城中便有不少人猜测,看来皇帝是担心罗三郎那边那条路修好以后,一些商贾会绕过长安,直接从凉州城到离石,然后再从离石下江南。

    现在皇帝又命人修从长安城到凉州城这条路,绝大多数走惯了这条路的商贾,将来肯定还是会选择这边这条路,而不是北方那一条,毕竟这两条都是水泥路,而且皇帝陛下修的水泥路显然质量还要更加过硬。

    只是这么一来的话,受益最大的,自然就成了凉州城,两条水泥大马路直通这一座西部城市,再加上它原本就是大唐与西方国家的贸易之路中一座重要的枢纽城市,以及这两年刚刚兴起的羊绒肥皂贸易。

    怎么看,这座城市的发展前景都太好了,于是长安城中不少人便开始讨论,究竟要不要去凉州城置产呢,还有一些手脚快的,早已经派人前往凉州城去了。

    凉州城这边。

    二娘点着一盏油灯,在一个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她这一日买下的那一处宅院的具体位置,以及所花费的钱帛总额。

    最近她买下来的宅院店铺有点多,若是不记下来,她担心自己一忙起来就给忘记了。

    第203章 好吃就是德行

    赵畦说罗二娘花起钱来有一股子狠劲,这个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寻常人就算手头有钱,也有比较靠谱的消息来源,投资的时候难免也还是要留一手。

    尤其是在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地广人稀,又是在凉州城那边的西部城市,房价地价都不高,本地人该有田地房屋的,基本上也都有了,外地人在这里置产的并不多,大家对于这方面的投资并不是很看好。

    也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罗二娘才能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在凉州城中购得多处房产。

    眼下这时候的凉州城,总共也没多大,基本上这小半年以来,城中有意转手的房屋田产她都去看过了,觉得合适的就买下了,剩下来那些,要么就是价钱太高,要么就是其他问题。

    待那些长安人赶到凉州,想要在这边置下一处产业的时候,找来找去竟也找不出几处像样的,一问之下,才知最近这段时间,城中的好房产大抵都被那离石罗二娘给买下了。

    一时间便有人猜测,那离石罗三郎因何要不远千里从离石县修路到凉州城,莫非就是为了这个?

    “你们也太小瞧罗三郎了。”这一日,凉州一家食铺之中,有几个人正在议论着这件事,食铺的店家很不以为然就说了:“他若想要挣钱,自然有的是法子,何需费这番周折。”

    凉州城中亦有传闻,言在长安城那边也有一家阿姊食铺,买卖十分红火,每日里光是角子就要卖掉几十担,还有许多达官贵人与她们订购卤水,常常一订就是几十上百斤,家人仆役前去取货,都要用担子去挑。

    罗家姐弟都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若是有心想要敛财,又何需用千里迢迢修一条路这样的笨办法。

    长安城这边,不久之后,罗大娘也听闻了这件事,都说二娘在凉州城大笔砸钱,赶在那些打算在凉州城置产的人面前,购下了凉州城中大半闲置房产。

    很多人都在谈论那罗二娘砸钱砸得如何豪迈大胆,瞅着安安静静一个小娘子,一出手就是大笔钱财,眼睛都不眨一下。

    大娘听着也是有几分好笑,她也知道二娘确实是个大胆的,你瞅她好像有几分柔弱的模样,杀起ji鹅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一点上大娘反倒还不如她。

    而且,二娘从前还跟她说过自己不想嫁人的话,从前大娘只觉她这话太小孩子气,小娘子年岁大了哪里还能有不嫁的,现如今想来,不过是她自己不敢想罢了,二娘却是个敢想的,而且她应也是敢这么干,尤其是还有罗用在背后支持的情况下。

    “大娘,你看这r_ou_糜可打好了?”这一边,一个妇人放下手中的木槌,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大娘道。

    罗大娘走过去,伸手拈起一点r_ou_糜,用两根手指捻了捻,言道:“还需再打一刻钟。”

    “哎。”那个妇人闻言,便又挥着木槌继续捶打。

    这妇人乃是前几日刚刚经由牙郎介绍过来,罗大娘为了避免徒惹是非,她这里的雇工,除了最早从离石带过来的许大郎长子,其余全部都是女性,有年长的有年轻的,这段时间又新雇了不少,总共已经有十多个了。

    这么多人做工,再加上她们早前又开始做豆腐卖豆腐,这摊子支起来着实占地方,于是罗大娘便在距离光德坊不太远的崇化坊租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将工人们做工的地方移到了这边。

    这院子里有水井,房屋不算很新,但院子足够宽敞,租金也比较合理,从这边到光德坊,只需走过一条不算很长的街道。

    “这一担可是二百串?”廊下有一个年轻妇人正在穿卤串,二娘见她身边已经穿好了两桶,上面用干净的麻布盖着,于是便问她道。

    “一百八十串。”那妇人抬头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不停。

    “晓得了。”罗大娘点点头,又道:“我先担去铺子那边,你们也抓紧些,宵禁前需得把这些物什都送到铺面去。”

    这一担子一百八十个卤串,可也不轻。这穿卤串的活计并不是谁人都能做,罗大娘先前也让别的妇人做过,要么就是手上没准头,要么就是总替她心疼东西,总想少串几个,虽是好心,却并不合大娘的心意,近来雇佣的这一个妇人倒是不错,手上有准头,干活也麻利,而且她自己穿出来的卤串,每一桶多少个,她心里都有数。

    罗大娘现在基本上也不怎么在铺面那边看店了,卖货的事情主要就交给许家那一对小夫妻,另外又雇了两个人手给他们帮忙。

    虽然对许家人信得过,但是每天拿过去多少东西,大娘心里也得有数,她现在还养成了记账的习惯,虽然磕磕巴巴的很多字都认不全,但是在这长安城中,要找人问个字总是容易的,先前大娘还整日待在店铺那边的时候,常常也会有一些识字的小娘子到她们铺子去买吃食,大娘若是问她们这些,小娘子们都很乐意教她。

    “大娘,你这担的可是卤串?”罗大娘才刚走到西市附近,还未到光德坊,就被人给喊住了。

    “怎的不到铺子去买。”罗大娘笑道。

    “既是遇着了,你便卖我几串。”那妇人笑嘻嘻的。她家是在西市这边开布坊的,下午这时候生意好,也是走不开,这时候见罗大娘挑着担子经过,就把她给叫住了。

    “那你要几个?”罗大娘挑着担子到她那布坊门口。

    “要三个。”妇人让她丈夫继续招呼店里的客人,自己则跑出来买卤串。

    “大娘来了?大娘你给我也拿两个卤串来。”旁边店铺里也有人喊。

    “哎,我也来买几个。”

    “给我拿五个。”

    “我要三个。”

    “……”

    待罗大娘再次挑起担子往光德坊去的时候,那两个木桶里的卤串已经卖掉了大半,她身上也多出来一百多枚铜钱。

    这些钱扣除成本,也尽够她给一个雇工发一个月工钱的,每天只需走这一遭便能挣得这些钱来,一个月下来,给所有的雇工发完工钱以后还有多的。

    所以她最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走这一趟,这些店铺里的人,早上的时候可能也没想着要吃卤串,下午的时候自己又忙得不行,等到了晚上,闭门鼓一敲,他们这边又够不着了,所以每次看到罗大娘挑担从这边走过,都会有人找她买卤串。

    罗大娘怀里揣着铜钱,肩上挑着担子,步履轻快地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听人说罗二娘在凉州城办起了羊绒作坊,又听人说她在凉州城买了好多房产,罗大娘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羡慕的,知道她现在过得顺遂,时常可以从别人那里听闻她的消息,心中也觉得很高兴。

    不知道罗二娘将来是不是就打算把重心放在经营羊绒作坊这件事上面了,而对于罗大娘来说,这阿姊食铺便是她唯一的事业。

    从最初那时候,罗用让她到许家客舍做工开始,她的命运之轮就开始运转了,这间食铺就是她的宿命,而她也十分喜爱这一份宿命,并将它视作自己最终的归处。

    罗用并不偏心,他给了罗二娘巨额的钱财,甚至还要修路去往凉州城,他同样也给了大娘阿姊食铺,还有许多她从前闻所未闻的食方。

    大娘还记得那一日,三郎将一个小本郑重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那两只眼睛里面遍布的血丝。他说,这些方子阿姊可以慢慢琢磨试验,也可自行处置,长安城那边形势复杂多变,万事都要以自身安全为重,钱财和食方皆乃身外之物,当舍则舍。

    ……

    待到夜幕降临,帮工的妇人们将那边院子里做好的东西全都搬到铺子这边,有些家里住得近的,也有回家去的,还有一些住得远的,或者是明日一早便要起来干活的,就住在崇化坊那个院子里。

    阿姊食铺这边最忙的便是每日下午和晚上这两个时段,下午主要由许家那两个小年轻负责,晚上大娘和郑氏长女一般也会过来帮忙,除非她们另有别的事要忙,比如突然接到一个大单要在那边院子里加班加点干活之类。

    “走,去阿姊食铺。”

    “你这都连着去了半个月,还没吃腻呢?”

    “你们竟是不知?阿姊食铺又要推出一个新鲜吃食,今日是头一天,有优惠,买两个送一个。”

    “你竟还差那几个钱不成?”

    “莫要磨蹭,赶紧的,去晚了又要排好长的队。”

    结果等他们这几个年轻人慢慢悠悠走过去一看,队伍都排得老长了。

    几个人跑到窗口那里看了看,只见那柜台后边其他也没啥变化,就是新添了一个敞口的大号陶釜,那里边煮着一串一串的丸子,有些丸子颜色略深,有些丸子颜色略浅,那煮丸子的汤汁看起来清澈透亮,飘出来的香味却是十分地鲜美。

    “这陶釜里煮的是甚?”有个年轻人问店里那许小郎。

    许小郎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熟客,便与他说:“这个白一点的是鱼r_ou_丸,黑一点的是羊r_ou_丸,吃起来又弹又脆,滋味鲜美。”

    “你们这个汤水是用什么东西煮出来?”那人又问。

    “便是用鱼骨与羊骨同煮。”这个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刚刚有客人问起,罗大娘自己都说了。

    “多少钱一串。”又一阵香味飘出,只见那圆溜溜的丸子在清亮的热汤中滚啊滚啊,窗口外边的小年轻忍不住咕嘟吞咽了一口口水。

    “两文钱,今日四文钱能买三串,明日便没有了。”许小郎那小媳妇这时候也说话了,这姑娘当初刚嫁到许家就跟着他们千里迢迢跑来了长安城,初来乍到还有几分拘谨,跟着大娘她们做了大半年买卖以后,现在也已经基本放开了手脚。

    “给我来三串。”那小郎君当即便道。

    “喂!”队伍后面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人不干了,就知道这几个家伙不老实,先装作随便看看的样子,看着看着就想cha队了。

    “诸位莫怪,我这朋友一时说得兴起,忘记了,莫怪莫怪……”他那几个朋友连忙把人往队伍后边扯,为了这一口吃的,可莫要把名节都给搭进去了才好。

    这几个人正排着队呢,只见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坊墙那里,刺溜刺溜爬进来几个人,拍拍身后的泥土,若无其事地排到队伍后面。

    话说这些人为了一口吃的也是拼了,虽然说眼下并不是什么敏感时期,就算是被外面大街上巡逻的执金吾给捉了,也不会丢性命那么严重,但是挨一顿板子肯定是少不了的。

    少年人们目不斜视,只当自己没看见。

    然后第二天他们就听说,书学那边有几个学生因为私自翻越坊墙,被罚给他们学院食堂挑水一个月。

    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不过那许家客舍的丸子可真好吃啊,又脆又弹,滋味鲜美,越是细嚼,越是觉得美味。

    然而就是这又弹又脆,越嚼越美味的鱼丸子r_ou_丸子,差点将罗大娘卷进一场危险的风波之中。

    原因是这几个学生翻墙买丸子吃的事情被人拿到朝堂之上去做文章,说这长安城中的商贾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知使得什么手段,竟勾得学生们犯了夜禁。

    刚好赶上皇帝这一天心情不太好,懒得听他扯皮,不待别人说话,当场就把那个官员给怼了:“不若不然,爱卿便去阿姊食铺与那罗大娘商量商量,让他莫要把吃食做得那般美味。”

    那个官员被皇帝堵了个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朝堂之上不少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又有人大声说道:“美味又有何罪。”

    “那阿姊食铺的吃食,老夫也吃过几回,滋味颇佳。你要说那罗大娘品行不端,勾那几个学子犯夜禁,那是万万不能的。”一个头发胡子都白透了的老臣如此说道。

    “她做的吃食好吃,与她的人品又有何相干?”那边的人还想挣扎一下。

    “诶,此言谬矣。”老头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说道:“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对那做吃食的人来说,从她做出来的吃食如何,便可观其德行。”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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