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 作者:王腾君

    分卷阅读5

    就在他跟我通过电话的当天下午,我照例去校门口接孩子,甚至比往天到得都早。我特地穿了新衬衣,换了新皮鞋,还提前半个小时去理发店剪了头发,刮干净脸。我把自己拾掇得称称头头,像一只急于展现自我的公孔雀。我越众站在所有家长的前面,非常显眼的位置,我盼望他带着孩子们出来,一眼就能瞧见我。我甚至设想他眼前为之一亮对我多两秒注目的模样。

    差不多快到放学时间,我开始频频整理衣领,将袖口一遍一遍拉直,使得衬衫的纹路笔挺妥帖,仰颈朝校门内张望,尽量控制表情不要太彰显。终于二年级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出来了,然而带队那人不是他。

    我的失望在那一瞬间十分沉重,心头像遭遇重大打击,重重吐出胸口一口浊气。当我拉松之前扣了半天的领口,不经意向旁边一瞥,却惊异地发现每天守在校门口执勤的两个校警其中之一,他正十分古怪地乜斜瞧着我,脸上是一种嘲笑并了然于胸的表情,他脸上这副神情,使我倏然一惊,我笃定他一定看出来什么。也许我的失望溢于言表,也许是我每天不自然的多余的整理衣着的动作,也许我们刻意掩饰却在目光接触之际泄漏出来的那些不自在的细节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换句话说,我们被他逮住了,或者只是我被他逮住了。

    我的脸色变得十分难堪,故作冷傲地厌恨地白了他一眼,其实心虚胆怯,以为自己曝光于人前。但我还要笔挺地站着,若无其事地接到儿子,像往常一样领着他回去。

    我照旧给儿子两张板凳,让他自己写作业。我穿上干活的外套,戴上劳保手套,围上围裙,抄起大号铁铲,炒起板栗。很快落得满身砂灰,鼻孔都被锅烟熏黑了,刚才还穿得人模狗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秒钟就被打回原形,我再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就是个劳碌在社会底层的小摊小贩。

    有两个女孩来买板栗,挑三拣四问了许多废话,我心头一个不耐烦,骂人家:“小妞,我挣你二十块钱人民币,又不是挣美金。买不买,不买滚蛋!”

    “你什么态度?”左边瘦高的女孩斥问道。

    “二十块钱还想要态度?老子就这态度!”

    两个女孩气愤无比地挽着手走了,临走另一个女孩对着我骂了两个英文字:“low down。”俩人走到前面去,忽然嘻嘻哈哈地笑。

    我掐着腰,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对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骂道:“xx的,有本事用中国话骂我,看老子骂不骂得回来。”

    儿子好奇地问:“爸爸,刚才那两个姐姐说你什么?”我一口恶气出在他身上,拿起他正在抄写的语文书,拍他的头一记:“说什么?这就是现实的教训,叫你以后好好学英语,否则跟你老子一样,让人骂了都听不懂。”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能反击,只不过这些年抱残守缺,英语基本上都忘光了,目前仅掌握一个常用词汇:法克鱿。然而这太低俗了,像极张牙舞爪狺狺低咆的废物,不符合我的身份,虽然我并没有身份可言。如果人家骂我low down(低等),至少也要硬拗一句ls(败犬),否则怎么好意思开口。

    遗憾当时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么骂回去,于是我一边凶儿子,一边教育他:“下回再听见人家骂你老子low,你就给老子骂他under ,甭管什么意思,这是在传授你人生经验。你个low three down four(低三下四)的东西。”

    我正骂得起劲,有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在背后喊我:“老板,板栗怎么卖?”

    我转回身去。儿子跟着我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眼,冷不防吓了一跳,嘀咕了一声:“李老师。”小手捂着嘴巴不敢说话,赶紧装模作样地埋头写作业。我手里儿子的语文课本差点儿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我把书本还给儿子,走上前去,他站在我的摊位前面,我们隔着一辆三轮车。我看出来,认出是我,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我的双手在围裙上连擦了好几下,姿态和说话都十分不自然。

    “李……老师,你好。”

    “啊,你好。……是祝同学的家长。”他说着向我身后瞥了一眼,我跟着扭过头去,见到儿子保持着写作业的姿势,笔却没有动,翻起眼皮偷偷摸摸地观察他的老师。我吼了一声:“做你的作业。”

    儿子赶紧把头埋下,匆匆忙忙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我转过头来对他说:“对、对,我是他爸爸。李……李……你……买板栗吗?”

    “多少钱?”他问我。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想说“不要钱”,但是一紧张就结巴。我简直像丧失了基本的交际能力,整话都说不出一句,我总觉得这样交谈不是办法,一拧煤气炉,打燃火苗,满满铲了两铲生板栗,连秤都不过,丢进炒锅中。

    “那个……李……老师,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出锅,马上出锅。”

    说不出话的时候就行动,直接把那段交际不畅的尴尬跳过去。但还有一件事令我伤心,哪怕掺杂了水份,那几年好歹我也标榜自己为文学青年,此刻却突然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换个场景这无疑是奇耻大辱,然而当着他的面,我只能感受到浑身冒出来的紧张和体腔内心脏怦怦乱跳,然后指着炒锅里的板栗说语法混乱的话。我是如此语无伦次,真怕他会笑话。

    我开始手忙脚乱地炒起板栗来。

    他的嘴皮子动了一下,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忍了回去。

    炒一锅生板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起码需要十几二十分钟,平时顾客们在锅边等着,怕他们无聊,也怕自己无聊,有事没事,我都会跟顾客闲聊几句。可是他站在这儿,我浑身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点都不敢放松,我紧闭着嘴巴,双手挥动锅铲,在大铁锅里搅动,连头都不敢抬。我觉得他在看我,一想到他此刻正在旁边注视,我就手忙脚乱,发挥失常,锅铲打滑,完全找不到平时那般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的节奏。

    板栗终于可以出锅了,我扯下一个纸袋,朝空纸袋里吹口气撑开了,把热滚滚的板栗满满装成一包。我双手递过去,说:“李老师。”

    他偏着头看向一旁,轻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我见他回头,胸口一瞬间涌起丝丝失望,原来刚才我纠结害羞了半天,一直“觉得他在看我”,只是我的自以为是,其实他并没有。

    “哦,多少钱?”他把手伸到腰间去摸钱包。

    “不、不,不收钱。”我赶紧把板栗又朝他面前递了递。

    “哪有不收钱的道理。”他坚持去掏钱包。

    “不,不,真不需要。”我生怕他给钱,抓起他的一只手,把一包板栗搁在他的掌心里,

    “就……就一包板栗,没关系的。”

    他明显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脸上有一种腼腆羞涩的神情,此时我的手掌捧着他的手掌,他迅速向旁边偏了一下头,好像在看谁,又扭回头来,这次并不推拒,“那,谢谢。”他急促地道谢,急促地将自己那只手一把抽出来。我以为他要将板栗拿走,他以为我会一直捏着纸袋口,谁知我们同时一起抽手,我提着板栗袋的右手同时一放,一包板栗跌在地上。

    纸袋敞开,小半包板栗滚落一地。

    我们异口同声说:“哎呀。”

    我们同时弯腰蹲下去捡,我手忙脚乱地大把捧起板栗,一股脑装回他掌心托着的纸袋中,他用一只手几颗几颗地捡,偶尔我们手指触碰,头几乎挨擦着彼此,但谁也不敢看谁。

    板栗很快捡完,重新装好。我跟着他站起来,他看着我有点尴尬地笑,我跟着他干笑,明明我们彼此都期待着对方能先说一句话,可是最终谁也不说话。他默默地冲我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我在他背后怅望了许久。

    突然儿子拍打我一下,喊道:“吓死我了,爸爸。李老师终于走了。”

    我才真被他吓了一跳,迅速皱起眉头。

    “出息!刚才见着你的老师,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作为家长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损害,按我的性格他这句话值一百个鞋底子,但是我脸上辣了一阵之后,并未对他做出惩戒。我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说,“回去写作业”。

    晚上收摊回家,做饭给儿子们吃了,让他们独自看半小时电视。

    我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抽了一根烟,抽完后突然无所适从起来。孩子的妈妈今天加班,明天早上才回家。我非常想跟他通个电话,渐渐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简直无法压抑。可我跟他说什么好呢,我用了半个小时来编织一个合理的理由,搜索枯肠,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既要平淡无奇,又要可以跟他聊,还要不显得刻意和突兀。

    我们之间这样的话题并不好找。我拿起手机来翻到他的号码,临时又打了退堂鼓,将屏幕按熄,这时有个懦弱愚蠢的念头一闪而过,要不开口的时候故意喊错名字,然后假装道歉说:“对不起,李老师,打错了。”无论如何,我只想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五六声才被接起来,他开口的时候,我的心脏莫名狂跳。

    “喂?”

    “啊,李……李……你是……”

    “是祝同学的家长吧。”

    “啊,是我。”我想假装喊错的名字还来不及出口,他打断了我,这让我莫名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事吗?”

    “我……”

    我渴望听到你的声音,想要跟你聊天,并且这种欲望非常强烈。我咬了一下舌头,喉咙梗塞,真心话完全说不出来。

    “没什么事,就是……我、我儿子的那个作业啊,总是不好好完成。还……还爱看电视,像今天回家吧,都看半个小时了还不肯上床睡觉,我……我们作为家长也管不了他。想请老师……请你……”

    “哦,我懂了。明天上学我会帮助教育他的。”

    我悄悄吐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这段沮丧的叹息泄漏进送话器里。

    “好的,谢谢李老师。”

    他那头停顿了一下:“那么,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

    我们又整齐地沉默了,像约好了一样。

    这阵沉默大概只有几秒钟,但我觉得好像有三分钟,甚至更长。突然,他那头说了一句再见。我来不及回答,他已咔嚓把电话挂断了。

    “啊,再见。”我对着已经彻底安静的电话补上一句,仿佛他仍然可以听见。

    第二天我去校门口接孩子,他没有送学生出来,孩子们在别的老师带领下整齐地唱着歌,来到校门口排队。第三天下午放学,学生们又是旁的老师送出来的。第四天,第五天亦复如此。我的失望不言而喻,但我试着不能表现出来,尽量和别的家长一样,欢欢喜喜地接了孩子回家,并不多问一句。自从他不再送孩子们出来,每天去校门口接孩子放学之前,我都在猜测和盼望着他,希望今天可以见他一面,然后掩饰好心中的失望,领着孩子回家。时间一长,其实也不算长,大概两周之后,我心里就释然了,我惊讶自己可以习惯得这么快。白天炒完板栗,偶尔闲下来抽烟,他依然会毫无预警地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我很鄙夷自己,我和他并没有开始过什么,自然也谈不上结束,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怎么会连续两周以来一直都有一种宛如失恋般的脆弱情感缠绕着我。这不科学,毫不理智,简直是个傻逼。

    这天下午接回儿子,我照例安排他写作业,自己转身炒起板栗。可能是我抽风,板栗下锅之后,突然漫不经意地问了儿子一句:“你们李老师呢,他很久没有送过你们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终于还是没忍住啊。

    “嗯,现在都是宋老师带我们出来了。”儿子头也不抬地继续写作业。

    我这锅板栗没炒完,有个女顾客往我摊位前一站,问到:“老板,板栗怎么卖?”

    我抬起头,她“噫”了一声。

    “是你。”

    我们同声惊讶道。

    我儿时的邻居小木,是个特别文静的女孩子,我们曾经是极好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但自从她家搬了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以后虽然在路上撞见过几次,彼此已经显得生疏和隔阂。我了解她不多,对她的近况更是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以前个性腼腆,喜欢独来独往,话不多,从不主动招惹男孩子,见到漂亮女生情不自禁会脸红,二十八岁还没谈过恋爱,后来被家里催着相亲,相亲的第一个对象只谈了短短两年朋友就结婚了,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和我一类的人,也因此我们才特别谈得来。

    木子说难得碰见一起吃个饭,我突然也好像有千言万语巴不得找个人倾诉,就说太好了,最近正想找个人喝酒。

    我给儿子们的妈妈打了电话,说我碰上一个老朋友,约好了吃晚饭,问大儿子是不是放到她那边由她照顾,小儿子我叫我妈接回家去。

    她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朋友?不就吃个饭吗,你带着孩子一起去,少喝酒。”

    我赶到饭馆的时候有些抱歉,跟木子说:“没办法,他妈妈忙,孩子只能我带。——快,叫阿姨。”

    儿子乖乖喊:“阿姨好。”

    木子大方地笑笑,摸了摸孩子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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