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 作者:王腾君

    分卷阅读4

    他跟我们镇上的那些老师都不一样,我们镇上的老师土里土气的,衣着打扮够落伍,言谈举止也透露着一股小家子气的穷酸相。他比他们都会打扮,穿着很潮,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提一个帆布包,很有品味。他不说家长里短,也不抱怨学生难教,家长不懂事。我觉得他有很高的精神追求和生活品味,就像我一样。

    但是精神这种东西不能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我认为我们拥有潜在的精神上的共通点,但外表绝不搭配。那些我瞧不上的乡镇老师,我比他们还要穷酸,我没有一身好的行头,不会吹头发,生活习惯也够呛,口腔里长年充满劣质香烟的臭味。连我家属都不愿意和我接吻。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根本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她。我们□□,完成任务,但绝不接吻。我胡子拉碴,就是个丢在人堆里马上找不见的狗屁东西。

    连续两个多月的眼神接触,我敢肯定他心里有我,他几次想和我接近,就像我渴盼和他接近一样,他退转回办公室的脚步几度曾为我犹豫。但是每天,我们隔着学校敞开的大门,他在门里我在门外,我们像约定好了各自坚守那条无形的界限,绝不超前跨越一步。然后在他送完学生,在我接到儿子,各自转背之后,心中的躁动加倍疯狂。事情太糟糕了,我已无法自拔,每天越来越多地想他,甚至开始做白日梦,编织一套一套的故事和他坠入幻想的爱河。

    我无数次想象和他在学校外偶遇,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景。

    我期盼每天下午的4:30,我准时守在校门口,我会检查自己今天的衣着,开始刻意打扮,还忍痛买了一套好西装,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穿上,只为了去校门外给他看一眼。

    我甚至在买西装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幻想着我每天等他下班,然后我们去超市买菜,拎着装满食材的袋子每天陪他回家,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并肩走在路上。又或者准确说我在路过那家门店的时候,从玻璃橱窗里看见这套西装,像遭遇突然袭击般,头脑里发生了这样的想象才会毅然决然地花掉大半个月收入,买下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浮夸不实的华服。

    类似的,我在乘坐公交车的时候,在路过车展房展的时候,在漫步公园的时候,在情人节的快餐店看着别人秀恩爱的时候,在电影院里独坐一隅的时候……,都会频频发生联想,我此刻正与他一起,我们怎样亲密交谈,牵手畅游,耳鬓厮磨。现实生活中的点滴动辄激发了与他有关的想象,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而这些虚构的美景挤爆了我的脑袋瓜,我清晰意识到自己就像被诅咒的麻瓜,已中了某人的毒,中毒至深。

    我越来越不耐烦面对我的家属,本来夫妻关系就冷淡,每天对着她那张我爱不起来的脸,这下子我更是动辄火冒三丈,无时无刻不在挑她的刺儿,我嫌弃她的一举一动,在饭桌上都不想和她多呆,我总是匆匆忙忙地几口扒拉完饭,就钻进我的卧室里去。我宁愿打开电脑每晚玩游戏到半夜三更,也不和她多啰嗦半个字,我们分房而睡,我以小儿子年纪太小为借口,他需要每晚挨着妈妈睡。我从不会趁小儿子睡着了或者可以得便宜的时候摸进她的房间,假如这个晚上情欲勃发,便躲在被窝里想着男人自渎。然而这个男人从前面目模糊,没有实际的参照。但从那天起我的性幻想有了具体的对象,我总是想象与他共赴巫山,我细心设计我们怎么抚摸,怎么亲吻,那东西在我的手指间贲张,它从未如此鲜活地怒放,我亦从未见过它这般强悍的生命力,甚至一度为它的怒冲狂悖相所阻吓。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的家属在哄小儿子熟睡之后,走进我的房间。她突然掀起我的被子,我背对着她猛然转过身来,脸色极不自然。她发现了我的小秘密,扬手一巴掌甩到我脸上,大骂:“恶心,王八蛋!”我满以为接下来她会很愤怒地离去,结果她很愤怒地骑到我身上,与我交|媾。

    怎么形容合适呢,我仿佛是一个青春期少女正沉浸于与男朋友相亲相爱的瑰丽春梦中,俩人已进展到结婚典礼部分了,却突然被流氓闯入教堂,我被她拉出来强|暴。所以她一骑上来,我阳|痿了。她的难堪远胜过我,于是她再次给了我一巴掌,大骂:“恶心,王八蛋!”

    房门被狠狠摔上。房间里又只剩我一个人,我疲惫、虚弱,心情复杂不明。像难过、庆幸、愤懑、崩溃、生气,咆哮各种都有一些。

    我很不争气地蒙上被子,脆弱地啃咬自己的手背痛哭,不敢发声。越是在这种关头,心里越发思念他,翻涌的爱意像凶猛的潮水。我前所未有地祈盼,巴望着此刻能和他在一起。

    我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地才心情平复。像大海退潮之后,沙滩上只余狼藉,我心底汹涌的思绪和澎拜的情感退潮之后,也只余下混沌和空虚。

    就在这时我推导出了那个令人悲伤的结论:上帝从不轻易成全。

    a、必先结婚生子:上帝关上了门。

    b、送孩子上学,遇见孩子的老师:上帝开启了窗。(不关上门,无缘见窗。这是上帝的礼物却倍加折磨。)

    c、见窗之后又能怎样?我在门内,他在窗外。除了用彼此凝望来暗通心曲,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新的遭遇成就新的困局。

    我无能为力冲出这种困局,也无能为力停止爱他。

    我每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去校门外“站岗”,分外珍惜与他的每一次见面。有几次我家属休假无事,提出代替我去接儿子放学,被我找理由拒绝。她并没有过多地怀疑,对她来说回到麻将桌上本就比去接儿子更吸引。

    我情知为了这十多二十秒钟的见面,我对他的恋爱只会越来越深刻,并且最终只余深刻,不开花不结果。但我仍然愿意用未来三十年来每天怀缅和后悔。

    第5章 魔鬼的收割:1984

    5、

    我不是对爱情没有期待,只是从不敢奢望它开花结果。像“摽有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待遇上一个人,与他平平常常地约会,平平静静地谈场恋爱,欢欢喜喜地领个结婚证,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这种事情在梦里也觉得不现实,会因太过美好而惊醒。

    我告诉你我的恐慌。

    有一天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所描述的极端世界会到来,而且这一天就快了。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这个阶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看似宽松的外部环境,只是引诱我们坦白,坦然地承认自己。兵法上这叫“欲擒故纵,引蛇出洞”。像我这种“性取向障碍者”将会和那时的思想犯同列,成为异类,被关进矫正集中营。一定会有这一天的,我坚信。并不是被迫害妄想症在作祟。我一度是如此恐惧,我结婚生子,我努力活得像个异性恋,就是想逃避未来的迫害。

    然而我们这种人是藏不住的,只能尽量活得“像”。有些东西仿佛是天生的狐狸的尾巴,总要露出来。好在,假如将来迫害来临,我只要坚持咬牙不松口,他们找不到证据,就不能把我关起来。

    但是现在我承认了,我亲手写下将来会把我自己推向火坑的铁板钉钉的“罪行”。理智已经烧毁,原来爱情没有理智。我每天多看他一眼,情关就愈发冲动。我站立难安,我极度想冲上前表白,想用力地抱一抱他,和他胸膛贴着胸膛,感受我们的两颗心同时跳动。

    打开书本,正面:

    老大哥正在看着你。

    合上书本,背面:

    人民啊,警惕政|府!全世界的政|府都下流黑暗,他们正在合流,很快将携手堕入极权的深渊。

    没有人幸存,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呜呼——呜呼——,除了风声极大。

    这警告无人聆听!

    无人聆听。

    第一次他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孩子在学校里调皮捣蛋,把一个小同学的鼻子打破了。

    我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愣了大概有五秒钟。他前面的几句话,我完全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出他的语速非常地快,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显然他也在拼命地压抑,尽量使自己表达上自然。

    “……所以孩子平时性格就比较拧是吧?”

    “啊,啊,大概是的。对不起,李老师。”我终于从他成串的话语里抓住一句重点,在电话这头微微鞠躬道歉,继而醒悟他看不见。

    “这样啊,我听孩子说平时在家里,爸爸妈妈经常动手,让他也学会了打人。这……这有不好的影响。”

    “啊,我家属比较凶恶。”我满脸通红。

    他那头沉默了一下。

    “哦,是这样。孩子也不能过份打骂,听说你们也打孩子。”

    “不、不……是,不打骂。”

    “这样,明天……”我希望他说明天你到办公室来找我,我从未料到有一天我会对“请家长”这件事极度盼望,结果他只是说,“……我会找你的孩子再做一回批评教育。”

    “啊、啊。请李老师多费心。”我内心涌起极不舒服的失望。

    “谈不上,本职工作嘛。”

    话谈到这里,我们都沉默了。电话里极度安静,我在等他开口,期盼他再跟我说点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经没话要跟我说了。他也不挂电话,我们静静等了对方一会儿,也许他也在期待我能够找点别话来讲,然而我们没有别话。

    最后我们竟连“再会”都没有说,他那头默默地把电话掐断了。听着突兀传来的挂断声,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很失礼,然而都心知肚明这失礼从何而来。

    我法律上的另一半,我对外总是只称呼她为家属,她也这样称呼我。其实这个叫法不严谨。妻子/丈夫一定是家属,但家属未必只有一个妻子/丈夫。

    我寻找精神上的另一半,而她不是,我就抗拒称呼她为我的妻子。她也不太想承认“妻子”这个词,我们因生活结合了,但在心灵上彼此还是独身。我也不是她精神上情愿承认的丈夫。在精神世界,她就是和我同睡一张床的陌生人。唯有在物质生活中,我们彼此互相依赖,谁也离不开谁。

    我踩三轮车卖糖炒栗子,每个月收入很不稳定,大约在三千到五千之间浮动,她是一个休闲中心的前台收银员,一个月二千多。少了她的收入或者少了我的收入,我们都不太活得下去。

    她跟我说社会上有三种人最难打交道,老师、医生、公务员。这三种人首先都是小知识份子,自我标榜很清高,其次职业性质又把他们架到某种微妙的位置上,这导致他们经常放不下身段,总是爱端着;但是实际上呢,这群人收入不高不低,社会地位不上不下,上摸不到天,下踏不到地,好像在中间悬浮着,说白了就是尴尬。不像社会上的其他人,要么会当凌绝顶,要么垫底垫得很踏实。

    她在休闲中心做前台接待,见惯形形色色的人,我相信她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现在我爱上儿子的老师,彻底打了她的脸,幸好这件事我决定终身瞒着她。

    我可以轻易地和一个随便什么女人结婚,孩子也生了两个,但我绝不轻易和不爱的人接吻。你当然可以质问我接吻和□□哪一种行为更严重,更需要负责任,但我就是觉得和一个女人上床容易过和她接吻。大概这是因为嘴巴直通心脏,而生殖系统离心脏很远,在心脏的下方。我等待那个真心相爱的人来奉献我的初吻,即使捱到六十六岁才有初吻,也感激到想哭。

    动物界为了诞育后代都需要支付代价,比如雄螳螂在婚后会被吃掉,只剩下断肢残骸;蜘蛛、蟋蟀、铁线虫都有吃夫繁殖的现象。我感觉自己活得就像一株昆虫,自从被婚姻捆绑之后就身在缧绁,并且正在被妻儿逐渐吞食,一天一天失去自我。

    我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生存的意义就是每天汗流浃背地炒板栗,换回米啊、面啊、柴油姜醋啊,努力喂饱她们母子三人。

    我知道你会说世界上每个结了婚的男人都在这样做,我很尊重他们,我知道他们为了妻儿奉献一生,但我嫉妒他们的地方在于,他们因为爱自己的家庭而奉献,但是我呢?我除了耽于“责任”两个字,更多的原因仅仅是为了讨好这个社会。可以预见我也会为支撑起自己的家庭而操劳奉献一生,我会为了养活她们母子三人拼命挣钱,家里要更换大电视,大冰箱,我家属的手机定期升级换代,一双儿女的大学学费从今天开始储蓄,要赡养两头的老人,过年要带齐一双儿女跟着老婆回娘家,上门要提着东西去,见了亲戚家的小孩红包要多多地给。

    我弓腰驼背地操劳,点头哈腰地讨好这个社会,我周围每个人似乎都有喜气盈盈的笑脸,然而我的内心深处感受不到一丝快乐、成就感或者满足感,唯余无穷极的空虚感和挫败感。而这完全是因为我没有和自己想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啊,并且今生我们注定没有走到一起的那一天。

    现在,他打来了一个公事性的电话,于是我心神不宁,挂了电话之后开始胡思乱想,最后只余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我想和他约会,哪怕就一天。

    我决定偷偷攒私房,每个月固定存八百,好的时候可以存一千,这样到了一年,大概可以有一万;两年就可以存两万。我要用这两万块钱和他约会一次。

    我要挑四月份的一天,我想象那一天我一大早精神抖擞地起来,洗头洗澡,换上新的内衣裤,刮脸之后要用最好的胡须水,要吹头发,以及剪指甲。然后穿上花花公子的粉红色正装衬衣,扣上精致的袖扣,准备了两年的那套高级西装这时候该拿出来了,我一定从头到尾焕然一新,打扮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我想象早上9点30带他去时代广场四楼的电影厅看一场绝早的电影,那时偌大的电影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象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中间挨着的两个座位,在电影开始以后我将把他狠狠推到背后的墙壁上,捏住他的下巴,吮吸他的嘴唇,用我的舌头碾压他的舌头。我想象他会紧紧地抱着我,粗壮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子上,我们脱去彼此的伪装,进行触摸灵魂的交流,在大灯亮起之前,收拾好疲惫和狼藉,若无其事坐回椅子上,手牵着手看完电影片尾的字幕。

    我想象下午和他去逛商场,搭着他的肩膀,他搂着我的腰。我们要把那些我心心念念,曾经无数次幻想要和他去逛的店子都买一遍,把我精心为他挑选的衣服,那些我认为穿在他身上会很好看的潮牌,让他为我换上。

    我要为他花大价钱,带他去最好的餐厅吃晩饭,点满桌子他喜欢的菜。我要为他精心切碎牛排,再将我们彼此的餐盘交换。我要让他吃我喜爱的食物,我喝他喜欢的红酒。我要为他调整领结,让他替我擦去沾在嘴角上的酒渍。

    我想象带他去ktv,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包间,打开五彩缤纷的射灯,放着一首接一首的情歌,都是平时我想他的时候在听的,想分享给他听的,想和他一起听的情歌。那些被素不相识的词作者一语道破的心事,那些欲语还怕求之不得的感情倾诉都恰巧藏在别人的歌声里,别人唱的是另一个故事,我却好像在听自己的故事。这些令我流着眼泪整夜单曲循环,听完了又反反复复、更加思念他入骨的情歌,我要逼着他一首一首地听一遍,你看,这就是我爱你的心路历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理解和感动。

    然后,我们要在歌声中拥抱和接吻。流着眼泪说:你好,终于找到你了。

    我想象深宵时分,带他去五星级酒店,我们要开一间套房,在进门后随意地蹬掉鞋子,他将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取下的领带扔在床头柜;我将四肢摊开躺在床垫上。他说先去洗澡,我打开电视等他。然后看到他穿着浴袍出来,擦着湿头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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