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 作者:颜凉雨

    第15节

    小疯子点点头:“那我放在你那儿的钱够了。”

    我黑线:“就不够怎么的,我还能给你扔这儿不管哪。”

    小疯子一扶额头,难得老气横秋状:“跟你说话真累……你那脑袋敢不敢转转?史前人类的转速都比你高。”

    我也崩溃了:“你到什么意思,直截了当来个痛快的!”

    小疯子的眼皮微微动了下,然后我听见他说:“咱俩拆伙吧。我在你那儿有三千二,医药费按两千五算,你再给我七百,咱俩就算正式分道扬镳。”

    后面的我都没太听进去了,满脑子都是拆伙拆伙拆伙。操,拆你妹!

    “谁说我跟你有伙儿了!”我的声音直接提高俩八度,“你他妈是我弟,拆你妈逼拆!你这小胳膊小腿出去了能打过谁?”

    “你管不着。再说不是哪个地方都拿胳膊腿说话,脑子,脑子懂不懂?”

    “懂,我能不懂么,你多有脑子啊,你看你这托儿当的都当到医院里来了。”

    “冯一路!”

    “怎么的,叫板?”

    小疯子气呼呼看着我,脸憋得通红,我开始担心他那根儿肋骨了。

    “你没必要带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小疯子忽然说,低低的声音像镇定剂,压住了满屋的暴躁因子,“我帮不上你什么,就是能帮,也小忙,然后更多的是带来麻烦。”

    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颇有点认命的意思:“知道麻烦你就长点儿心,别总想些歪门邪道。”

    小疯子抿紧嘴唇,不吱声,也不表态。

    我瞧出那意思了,又有点儿来气:“怎么,还觉着我说得不对?”

    小疯子扭头,不看我,自己在那儿咕哝:“有近路干干嘛还绕远……”

    今儿这思想我不给他扭回来就算我冯一路白来世上走一遭!

    伸手把熊孩子的脑袋扳正,我一字一句道:“容恺你给我听着,有些道是会快一点,好一点,短时间看呢结果丰盛一点,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一锤子买卖,不是说你混完今天就不用管明天了,你总去找小路,找捷径,想着没关系,我早晚回到大路上不就可以了,但等你真想回去的时候,就回不去了。”

    小疯子终于认真看我。

    其实觉得日子难捱的不只他一个,我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你妈天天在外面装孙子回家累得像孙子完后还得住在马桶不畅管道漏水的破房子里,谁能开心得起来?可不开心又怎么样呢,难捱是一天,好过也是一天,现实就惨到这份儿上了你没办法,只能开解自己。

    “还记得出狱前那次开会王八蛋说的话么,他说外面的人,可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咱们里面的出去了,只能从头再来。你别怨天别怨命别怨社会不公平,都是自己作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想丢拖鞋。”小疯子鼓起腮帮子,这是他郁闷的形象表现。

    我莞尔:“幸亏你没丢。”

    小疯子也跟着乐了下,然后正色起来,保证似的说:“放心吧,大不了以后我多动胳膊腿,少动脑子。”

    话怪怪的,但意思是那个意思,所以我很欣慰:“嗯。”

    “那你把钱给我吧。”

    “……”

    “七百。”

    好么,刚降下去的火气又让这小混蛋给挑起来了:“钱一分没有,拆伙你也不用想,我就是街头卖艺,你也得拿草帽帮着收钱!”

    “靠,凭什么呀!”

    “你是我弟!”

    小疯子愣在那儿,呆呆看了我很久,才说:“冯一路,你不欠我的。”

    过往的种种忽然涌上心头,入狱的时候我叫他神经病,后来我叫他小疯子,篮球赛的时候我声嘶力竭的加油,联欢会上乐呵的小合唱,还有辩论赛,采石场……这一刻我才发觉,原来不经意间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

    是啊,我不欠他的,我不欠十七号任何人的,我甚至不欠俞轻舟。

    但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会在今生以如此特殊的方式聚在一起呢?

    随手揉乱小疯子的头发,我咧嘴一笑:“更正,是这辈子不欠。”

    我信命,也信因果。

    三天后,小疯子顺利出院,不过那贵妇的束胸带还是要挂着,因为想让骨头重新长上,起码得两三个月。家居市场肯定不能再去了,虽然和彪子呛声的时候放了狠话,但冷静下来再去权衡利弊,智商大于二十的都知道趋利避害。

    周末,我请周勇吃了个饭,顺带还钱。周勇不矫情,在确认我手头还有些流动资金后,便收下了钱,然后我俩就开始喝喝小酒,吃吃小菜,抽抽小烟,谈谈小天。他问小疯子的情况,我说在家养着呢,每天过着猪一般的幸福生活,他说亲兄弟也就这样了,你挺够意思。我说小疯子就是我弟,亲的。周勇没较真儿,反而打开话匣子,开始给我讲他的发家史。我这才知道,当年因为故意伤人,光头在牢里呆了十二年,十八岁进去,出来正好三十。拿着爹妈全部的养老钱炒股,都赔了,气得爹妈差点儿和他断绝关系,最后还是有个亲戚看不过眼带着他一起做家具生意,他才慢慢起家,到如今,他不做家具改做皮鞋了,在东莞开了个厂子,给别人贴牌生产。

    “那你岂不是要南北两头儿跑?”

    “厂子有人照看着,一个月也就跑两回吧。”

    “那你省心了,就坐家里等着数钱呗。”

    “操,让你上嘴唇碰下嘴唇这么一说,可真他妈容易了。”

    我嘿嘿乐,半认真半调侃道:“所以你在知道我坐过牢之后就特意关照我生意了,对吧。”

    “这不想起我那会儿了么,”周勇摸摸自己的光头,有点感慨,“刚出来都挺难的……”

    气氛忽然转了调,我可有点不适应,忙和他开玩笑:“你那鞋厂还缺人不,我在监狱里绝对心灵手巧,各种流水线没有我拿不下的。”

    周勇却很认真地放下酒瓶,凑近我,目光炯炯:“流水线永远都缺人,但你如果不想这辈子都坐在这条线上,听哥一句,干自己的买卖。”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干,哪有钱啊。”

    周勇想都没想,直截了当问:“缺多少?”

    这下换我囧了:“靠,我不是那意思,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真想干还能有干不成的事儿?”

    “这就对了,”周勇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一开始就定好目标,不容易走弯路。”

    “是啊,”叹口气,点点疲惫从心底升腾起来,“都老大不小了,再拐上几个弯,直接夕阳红。”

    第51章

    夏天最热的两个月,就在小疯子努力的康复和我拼命的蹬车之间,悠悠划过。生活依旧拮据,但谈不上苦难,起码我还有吃有喝,能劳动能赚钱,能有个屋子遮风避雨,不至于沦落到天桥底下。而且因为我不管多热的天多难走的道都乐意去,在家居市场门口也算闯出些口碑,有些店的导购在卖出家具后会直接把顾客领到我跟前,而且不收牵线费。

    小疯子那事儿后,我一直盘算着买俩手机,不为别的,起码在有危险的时候能联系上对方。但这话我没跟小疯子说,直到最近觉着经济条件允许了,才跟他提。结果不出所料,小孩儿那叫一个兴奋,满屋蹦哒嘴里一直喊,我要苹果,我要苹果。我搞不懂他的心思,难道买手机不比吃水果更重要么?当然后来我知道了,此苹果非彼苹果,而且……六千。看到这个价格的时候我有种把小疯子剩下肋骨都拔光的冲动,反正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小疯子很不甘心,巴拉巴拉说了这手机好多好多优点,可在我看来,除了发短信和打电话,它只比其他手机多了一个功能——当凶器。虽然杀伤力照比砖头是差了些,可在众多小巧精致的手机里绝对独占鳌头。

    最后的结果是我俩拐到苹果店旁边的电子市场门口,花400块买了俩二手诺基亚。电话到手的时候,小疯子一边摆弄一边和我说,冯一路,我大学用的都比这个好。这话我信,只是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既然嫌弃,你他娘的干嘛乐成一朵牡丹花儿。

    九月初,天气渐渐转凉。容恺伤愈复出,准备正正经经找份导购的工作。不过原来那地儿肯定不合适了,所以我踩着三轮带他满城的转,最终寻到另外一处市场,虽说规模比之前的小一些,但竞争也没那么激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极快的反应速度,容恺轻轻松找到工作,我呢,自然也就跟着换到这里,几天下来,收入也挺稳定。

    日子细水长流起来,我终于腾出时间去监狱看花花。

    那是个刚下完雨的上午,监狱前的道路上满是被雨水打下的落叶。因为地处偏僻,没有环卫工人清扫,于是深浅不一地铺在地面上,脚踩过去,软软的,像走在云端。天气很凉爽,空气也很清新,仿佛一个隔绝于钢筋水泥丛林外的清澈世界。

    送花花来的是俞轻舟,有日子没见,男人还是那个样子,见到我没任何意外,反而抢先一步拿起话筒:“你这是刚从非洲回来?怎么晒成这德行了。”

    我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花花,又看看他,问:“现在的谈话算在会面时间内么?”

    俞轻舟想都没想:“当然算。”

    我礼貌微笑:“那麻烦让花花来听,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哈。”

    俞轻舟黑线,悻悻把电话递给花花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一大串,我就看懂三个字的口型,貌似是“不可爱”。

    我怀疑他是在监狱里憋久了,有点儿变态。

    不过花花拿起话筒后,我就顾不得其他了,开始绘声绘声讲述近期的精彩生活,比如小疯子的惹是生非,周勇的仗义相助,我的奋发向上等等。当然下水道漏水太阳底下暴晒或者遇见极品顾客不给钱还非让我赔偿他们搬上车时就磕掉的油漆这种细节,被我直接省略了。

    花花听得很认真,也很入神,偶尔讲到好玩的地方他就会跟着乐,每到这时,他的眼睛都特别亮,像黑宝石。我知道他喜欢听这些,喜欢外面的故事,所以我讲的愈发卖力,间或还要去饮水机那儿续杯水,润润喉。整个过程中花花只打断我一次,就是在我讲到拿灭火器砸那孙子的时候,他忽然敲了下玻璃,我疑惑地停住话头,抬眼就看见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你怎么样?我说我没事,倒是小疯子断了一根肋骨,养了两个月呢。花花微皱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恢复到面无表情状。我等了半天,看他真没有进一步抒发感想的意思,只好重复一遍,小疯子断了根肋骨!花花愣愣看了我几秒,会意,连忙低头刷刷几笔,然后拿起纸。我一看,好么,就一个字,哦。

    为了努力忘掉花花厚此薄彼的恶劣行径,我开始转移话题大方向,询问他监狱里的事情来。写字再快毕竟也费时间,所以花花每问必答但每答必简。大约十分钟,我已经把十七号近来的情况基本摸熟——健康情况,均良好,改造情况,均良好,减刑情况,均良好,感情情况……我问花花怎么好像有黑眼圈,花花说现在周铖和大金子一星期七个晚上有半数在搞,很吵。

    该说的都说完了,可我嘴巴依然停不住,好像攒了几个月的心情必须全部倒出来才能痛快,于是我开始给花花讲笑话,多数是广播电台里听来的,还有跟顾客闲聊时听人家讲的。花花不是很配合,只有在段子特别逗乐的时候才淡淡笑一下,但就这几次,已经让我特有成就感。我喜欢看他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眉眼一弯,我的心花就会一朵接一朵的开,最后香气满园。

    临别的时候我嘱咐他:“有事就找俞轻舟,千万别自己硬扛。”

    没等花花点头,旁边窜进来个冷哼:“这时候想到我了?”

    我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还在啊?”

    俞轻舟危险地眯起眼睛:“我已经苗条到这种程度了?”

    我连忙陪笑:“花花就麻烦你了哈,多照顾着点儿。”

    俞轻舟瞪我半天,嘴角直抽,最后吐出俩字儿:“滚蛋!”

    我很听话的滚了,滚回家跟小疯子吃火锅。

    “花花咋样?”摆弄电磁炉的时候小疯子随口问。

    “气色不错,看起来挺好。”我把蔬菜和肉整齐地在桌上码好,一派繁荣景象。

    “哦。”小疯子把汤锅在电磁炉上摆正,按下开关,然后安静等待水花翻滚。

    我纳闷儿道:“你怎么不问周铖和大金子?”

    小疯子挑眉:“你去看他俩了?”

    我摇头。

    一个白眼飞过来:“这不就结了,我还问个毛!”

    我无言以对。白天还说花花厚此薄彼呢,想来这个东西在兄弟间有遗传性。

    汤锅一开,我俩就疯狂地往里下东西,待二次翻滚,便毫无顾忌地敞开肚皮,大快朵颐。微凉的秋夜里,小风徐徐吹,小火锅嘟嘟烧,真乃神仙之境也。

    吃撒尿牛丸的时候我没注意,滋了小疯子一身,后者怒了,叫唤:“你想啥呢!”

    牛肉丸从筷子间滑落,应声入碗,与此同时我还真想起来一件事:“周铖快出狱了。”

    小疯子莫名其妙:“他有姐呢,你跟着操什么心。”

    我想想也是,然后继续不自觉在脑海里参考自己的出狱奋斗轨迹为对方规划可行性路线。

    一场火锅吃完,我和小疯子都出透了汗,晾着圆滚滚的肚皮,躺在沙发上不愿意起来。沙发不大,躺俩人有点挤,但谁都不想动,四周也很安静,不知是地界儿偏的缘故,还是邻居们真都睡了,总之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小疯子拍打肚皮的声音。

    这样的夜晚,配上酒精,容易让人怀旧。

    “其实我该谢你的。”白炽灯管晃得我晕乎乎,过去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像老式电影,“如果那年不是你把我叫到山根儿底下,我活不到今天。”

    小疯子打了个酒嗝,才接茬儿:“要这么说,如果你不进十七号,我没准儿现在还搁监狱门口当流浪汉呢。”

    我摇头,虽然对着躺的小疯子八成看不到:“不至于,没我还有其他人呢,换一个也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那可不一定,”小疯子立刻反驳,“你这么傻的,碰不上几个。”

    “哎,我怎么听不出来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我拿脚丫捅他腰。

    小疯子灵活闪开,又挪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才继续说:“当然是骂你了。我给你说,傻人有傻福这话绝对是唬人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傻子落到最后就是吃亏,旁人想拦都拦不住,比如你家那房子……”

    我没好气地打断:“咱能不提这茬么。”

    小疯子鄙视地切了一声。半晌,才说:“得,反正有我在,起码不能让你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我不理他,展开下一话题。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我说你能唱个欢快点儿的么?”

    “欢快的?你给我配舞?”

    “没问题啊。”

    “哟,那赶紧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靠你脱衣服干啥?你他妈那么小一玩意儿有啥可甩的!我操你能不能正常点儿啊——”

    好好的怀旧之夜,以我奋不顾身制止小疯子惨绝人寰的艳舞行动而告终。

    尼玛再让这疯孩子喝酒我就跟他姓!

    十月十日,雨,周铖出狱。

    出租车在临近抵达的时候抛了锚,于是我和小疯子撑着伞走了二十多分钟,裤腿湿透不说,还都是泥点。

    “今天是辛亥革命九十九周年。”

    “嗯。”

    “前面就是监狱了。”

    “嗯。”

    “好像有人比我们先到。”

    “嗯。”

    “要过去打个招呼么?”

    ……

    其实周铖姐跟我们,也算熟人,虽然没说过话,但几年来探监碰面的次数,足以让我们记住彼此的脸。只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头浓密的长发,很顺滑,很漂亮,可现在,她剪了头发。

    转过身看见我们,女人的眼底闪过惊讶,表情却没变,淡淡的,礼貌,而疏离。

    “你们……”她顿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过了会儿才继续,“来接我弟出狱?”

    我看着她眼底的警惕和防备,笑笑摇了头:“没,就是过来看看。”

    这不算假话,对于一个有家有归宿的狱友或者说哥们儿,真的就只是想过来看看,看他离开樊笼,看他回归自由,看他奔向幸福新生活,足够了。

    “哦,这样啊。”女人似乎想给我个微笑,可惜没成功,只是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不远处传来异响,循声望去,只见高大的铁门缓缓打开,一抹高挑消瘦的身影从里面慢慢走出。那身影先是站定,然后不看天,不看地,直接第一个就看向这边,仿佛知道有人在等他,或者说,有人会等他。

    第52章

    周铖径直走过来,没什么行李,就一个小袋子随手拎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垃圾。雨忽然小了,变得细细柔柔,打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却仿佛没感觉到。

    大半年的光景,这家伙倒没任何变化,只头发没那么短了,原本的草寸还有些戾气,现在看,则颇有几丝金融精英的范儿。

    “嗨。”我露出无公害微笑,朝精英招手。

    周铖站定,视线在我、小疯子还有他姐之间流转,最后似笑非笑地问:“这是什么组合?”

    “你人缘儿好呗,”我开了句玩笑,把伞稍稍向他头顶挪挪,才说正经的,“凑巧碰见了。”

    周铖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扫了眼小疯子,扬起嘴角:“多谢。”

    小疯子嘁了声,摆出一副“你爷爷我只是心血来潮巡巡山”的表情。

    周铖从不跟他计较,或者说根本就无视,直接转头对自家姐姐软言细语:“我和他们说会儿话,行么?”

    周铖姐迟疑片刻,才为难道:“车还等着呢……”

    周铖淡淡地笑:“用不了几分钟的。”

    谈话至此,谁说了算明摆着的。周铖姐默默走到远处,留给我们足够叙旧的空间。我在叹为观止之余,再次坚定了当年对周铖的属性认定。所谓强,并非一定要孔武有力大杀四方,而是……这么说吧,坐牢近十年出狱的第一反应不是情难自抑的热泪盈眶或者仰望苍穹的无尽悲凉,而是眉带风情地问来接狱的人,你们这是什么组合。足矣。

    “这半年过得怎么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掩不住真诚的关心。

    我大咧咧地笑:“凑合,起码饿不着。”

    “就是有房子住不上。”小疯子阴测测地飘过来一句。

    我没好气地踹他一脚,当然主要是象征性的。

    周铖淡淡皱眉:“怎么回事?”

    “呃,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挑个短的吧,”周铖从不是刨根问底的人,见我不想细说,直接截断话头,“我暂时会住在我姐那儿,不过以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没准儿会去找你们呢。”

    “那敢情好啊,”我真心道,“热烈欢迎。”

    周铖笑了,不同于之前的淡漠,笑纹一路染到眼角:“我知道。”

    说是几分钟,就真言简意赅,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铖已经挥别,我连个背影都没来得及捕捉,只耳边还留着车胎摩擦地面的噪音余韵。

    “他姐不喜欢咱俩。”小疯子很自然的总结,没有受伤或者不满等情绪,完全的纯客观。

    “你乐意让自己家人和蹲过大狱的来往啊。”我挺能理解周铖姐的,人之常情嘛。

    “切,弄得像她弟没蹲过似的,”小疯子打了个哈欠,想是一路徒步走累了,“要我说,咱俩一个偷一个骗顶多扰乱社会秩序,他可是杀人哎,直接破坏安定团结嘛。”

    “嗯,”我很认可,“这话你等下次当面跟周铖说。”

    小疯子不满意地斜眼看我:“你以为我不敢?”

    “不,”温柔地摸摸圆脑袋,“我只是很期待你的下场。”

    自打周铖不再对小疯子无视后,每次小疯子的挑衅或者刻薄,都会惨淡收场,实在很娱乐围观群众。

    “你还有事儿没,没事儿赶紧走啦,监狱大门有什么好看的!”

    “哈哈,嗯,走着。”

    “笑屁啊!”

    “慢着,书呆子知道我俩住哪儿吗?靠,这怎么联系啊!”

    “我给他咱俩手机号了。”

    “啊?什么时候?”

    “等你想起来人类都灭绝了。”

    “……”

    直到年底,我和小疯子都没再见过周铖,只通过几次电话,知道他没找什么正经工作,寄居在姐姐家,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无所谓好坏,按周铖的说法,就是找不到感觉。至于他想找什么感觉,他不说,我们更是无从揣摩。

    过年之前,我又去监狱看了花花,说也巧,正碰上大金子的媳妇儿,等待会面的空闲,我俩聊了几句。和周铖姐不同,大金子媳妇儿根本没把我当外人,不能说热络,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亲切友好。她先是问了问我的近况,又感慨了一下生活的不易,接着就讲自家儿子怎么怎么不省心,才多大啊就会给女生传纸条了云云。我插不上话,就只能笑着听,最后女人叹了句,这男孩儿啊,还得爹管,好赖他爹快熬出来了,日子总会变好的。我愣了下,一瞬间想到周铖,可很快又甩头抛开这些,像是为了让女人定心一般,重重点头,嗯,会好的。

    “开联欢会了吗?”我也不知道为嘛我见到花花会先想到这个问题。

    花花估计也没想到,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那你演什么节目啊?”

    花花工工整整几个大字差点儿闪瞎我的眼:斗牛士之舞。

    脑海里瞬间出现热烈奔放的西班牙舞蹈,火烈的红色裙摆漫天飞扬。我咽了咽口水,特认真地问:“你是跳男步,女步……还是牛?”

    花花原本不太高兴的表情在听见最后一个选项后,多云转晴,忍俊不禁,然后飞快写给我:女步,反串。金大福男步,现在手脚还没有协调过来。

    我斜瞥一眼正和媳妇儿话家常的男人,无限同情。

    “对了,我给你卡上打了些钱,想吃什么就买,别亏着自己。”

    花花皱眉,写:跟你说了我什么都不缺。

    我不管,花不花是他的事儿,给不给是我的事儿,有钱难买爷乐意!

    “还有不到五个月,不许惹事,但是有人欺负你也不能死扛,”我不放心地嘱咐,“我和小疯子在外面等你,必须给我平平安安出来,听见没?”

    花花还纠结在我给他打钱的不爽里,于是这会儿皱着眉头看了我半天,才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我想敲他脑袋,奈何玻璃太结实,于是只得自我调节,吞纳吐息。

    “对了,你好像都没问过我,为什么小疯子不回自己家?”

    花花一脸茫然,见我不解,只好写给我:这有什么可问的。

    我黑线:“你就不能有点好奇心?!”

    能。花花点头,随即写几个字拿起来:你现在还运家具?

    我有点窘,毕竟作为大哥没给老弟树立个光辉榜样,怎么想都挺汗颜,于是说话也失了底气:“呃……嗯,就是啦。”

    花花却毫无所觉,特认真地写:出去以后我帮你。

    心底蓦地一暖,好半天,我才冲他笑笑:“有这心就行啦。”

    我是,真想摸摸他的头。

    转眼就到了农历新年,除夕那天我和容恺买了点瓜子花生烤串啤酒,挤在狭小的一居室里看春晚。饭桌只有膝盖那么高,所以我俩干脆铺了泡沫席地而坐,颇有点围炉夜谈的情调。

    当然也有专门破坏情调的:“这玩意儿一年不如一年。”

    “那就换台呗,遥控器不一直在你手嘛。”我从签子上撕下一块儿肉,嚼吧嚼吧,挺香。

    “哪个台都一样,”容恺灌口啤酒,“没劲。”

    外头忽然想起鞭炮声,也不知道谁家,不当不正的就开始放。

    待鞭炮声结束,容恺忽然把下巴放到桌子上,眨巴着大眼睛问我:“冯一路,你说人为啥要过年呢?”

    这真是一个哲学意味浓厚的命题,我估摸着要把这个抛给高校教授们能从人文历史谈到自然科学,从民俗谈到进化论。

    容恺见我答不上来,愈发失望,索性躺倒在地开始翻滚:“啊,没劲没劲没劲没劲……”

    我无语,挣扎半天才找回声音:“那什么叫有劲你给我形容形容。”

    不想这话正中小疯子下怀,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贼笑:“比如外星人攻打地球啊,异形袭击文明都市啊,动物园野兽都跑出来了啊……想想都爽!”

    我懂了,丫就是嫌活得太舒坦!

    “你是不是以为我得说高楼洋房生猛海鲜满汉全席呢?”死孩子得得瑟瑟爬过来,非常之欠扁的上下抖动眉毛。

    而最欠扁的是,尼玛他竟然猜对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挺落魄的,三十好几,没个正经手艺,过年无家可归,只能喝啤酒吃烤串好不容易买两袋速冻饺子还是打折的。如果不坐牢会怎么样?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找个如果。如果我不坐牢,或许我现在已经家庭美满,生活幸福。儿子会坐在我的腿上撒娇,问,爸爸怎么还不到十二点啊,压岁钱提前给行不?媳妇儿会弄满满一桌子的菜,然后温柔地催促,老公,洗手去。春晚里说合家欢乐的时候,会感同身受,而非酸涩苦笑。

    “冯一路!还魂啦!”小疯子很煞风景地打断我的冥想。

    “干嘛!”他的大脸就快贴到眼前了,我下意识后倾二十度。

    “合着我刚才说的话你一句没听进去啊。”小疯子很不满。

    “那你就再说一遍。”反正漫漫长夜无事可做。

    “我说我一同学毕业结婚然后老婆跟人跑路卷光了他所有的钱,后来他二婚了媳妇儿又和他大哥搞到了一起,他家就他们哥俩儿,父亲一生气死了,母亲也早就过世了,于是为了分家其实主要是他爸那套房子俩人开始打官司,结果法院审核的时候才发现他父亲那房子根本就没参加过房改,还属于公房……”

    “操,这也太那啥了吧。”简直就是人伦惨剧么,而且带有一丝黑色幽默。

    容恺很认真地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所以这日子吧,有钱呢,就过有钱的方式,没钱呢,就过没钱的方式,真有一天外星人攻打地球了,或者2012世界末日了,谁还关心你住别墅还是筒子楼啊,拯救地球才是首要的。试想一下,到时候商店没人看,超市没人管,东西随便拿,零食随便吃,靠,简直是末日狂欢……”

    我把肩膀上的爪子拿下来,放到手里,反复的拍,用力的握,简直真情流露:“你就一辈子没心没肺吧,真的,挺好。”

    赵本山小品结束的时候,我起身准备去下饺子,结果手机响了。

    我拿起来一看,周铖。

    “做什么呢?”男人还是老样子,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扫了眼小饭桌的一片狼藉,如实汇报,“跟小疯子吃烤串喝啤酒看电视这会儿正准备去下饺子。”

    “可以带上我一个么。”

    “当然,”我想都没想,“你在哪儿呢,我过去接你。”

    容恺幽幽鄙视:“接什么啊,说得跟你有车似的。”

    尼玛我怎么没有车!不能因为人家轮子没成双成对就遭歧视啊!

    “地址给我吧,我直接过去。”

    “哦,古城北里三道街下坡儿那个居民区四十九号楼406。”

    “几单元?”

    “没单元,你随便哪个门洞进来都可以,一层六户通长排列。”

    “这个结构很奇特。”

    “嗯,可以当文物研究。”

    “四十分钟之内到,”声音里染上笑意,“饺子晚点下锅。”

    第 53 章

    说是四十分钟,但事实上距离结束通话仅二十七分钟,敲门声就响了。话永远不说满,事情却永远做到位,标准的周氏风格。

    “你可够快的。”我开门把人迎进来。

    “刚下楼就碰见出租车了,路口遇见的也都是绿灯。”周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弯腰换鞋。

    我没好意思说这屋脏的其实完全不用讲卫生,而玄关这两双拖鞋就是摆设,于是把注意力转到了手里的东西上。两个保温桶,八九十年代电视剧里常出现的,多数时候是探病带着。周铖这俩是大号的,拎在手里沉甸甸。

    “都什么啊?”我问。

    周铖换好鞋,直起腰:“酸菜排骨,还有糖醋鱼。”

    我看了眼手里的桶状物,同时在脑袋里规划如果想把一条鱼塞进去需要分几步,最后得出结论:“糖醋鱼块吧。”

    周铖莞尔,环顾四周道:“你们这屋儿挺简洁的。”

    可不简洁么,就一居室,脖子都不用转一百八十度,全貌便尽收眼底。

    小疯子压根儿没起身迎接,此时还保持着围炉而坐的姿势,不太热络地抬眼:“过来蹭饭……”

    我两道凌厉精光射过去,出言不逊者敏锐感知,四目相对,我皱眉举晃晃手里的保温桶。

    “……还带什么东西啊。”补完后半句,容恺起身,顺势把保温桶接了过去。

    这临场反应,无敌了。

    我上一次下饺子还要追述到二十世纪,故而手法不娴熟是可以理解的,但没想到包速冻饺子的人比我手法还不娴熟,那一个个饺子没等我拿勺推呢,水刚翻花,就见了馅儿。

    “冯一路你煮这是饺子还是片儿汤啊。”容恺拿筷子挑来拣去,好容易捞着个完整的。

    周铖倒是很淡定,一派从容地给自己倒了醋,然后夹起一张面片儿放碟子里蘸蘸,送入口中。吃完,还要喝一口饺子汤,然后轻轻呼气,悠哉得仙风道骨。

    我觉得但凡家庭和睦的都没有大年三十儿来朋友陋室串门的道理,可看周铖的情绪又不像,于是奇怪地问:“怎么想着来找我俩了?”

    “我姐把公婆都接来了,一起过年,”周铖耸耸肩,“我在不方便。”

    没等我接话,排骨啃得正香的小疯子见缝插针:“哦,那你真多余。”

    周铖淡淡看了他一眼,浅笑:“你的嘴用来啃骨头就好。”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小疯子就是埋头苦吃,仿佛他啃的不是排骨,而是某人的肉。我觉得挺神奇,小疯子的神奇在于屡战屡败,还依然屡败屡战,而周铖的神奇在于他就像一阵镇定剂,不出则已,一出,就能让多动症患者比如小疯子这种,歇菜。

    电视里开始难忘今宵大合唱,乌泱乌泱的人也看不出谁是谁。桌上的烤串早凉了,啤酒也没了滋味,我和周铖就一人一碗酸菜肉汤,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周铖说的是我蹬三轮这个,“攒不下钱,不适合长远规划。”

    “道理我懂,问题是我也没旁的手艺,总不能弄个开锁公司吧,还只能开汽车。”说着说着我忽然想到,好像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清楚周铖的职业,连忙问,“话说,你以前是干啥的啊?”

    周铖愣了下,似乎对这个问题措手不及,过了几秒才露出一丝苦涩:“和我姐一样。”

    我觉得自己听见了天方夜谭:“老师?!”

    周铖点头:“嗯,历史老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感慨道:“那你是真回不去了……”

    周铖笑笑,仰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正值伤春悲秋之际,一爪子偷偷溜上饭桌向羊肉串摸去。我眼疾手快地打掉,倒不是嫌它破坏气氛,而是伤了肠胃得不偿失嘛:“都凉透了还吃个毛,没看见肥油全凝住了,当心拉稀。”

    容恺捂着小爪儿,很是不满:“你管得也太宽了!”

    我沉默,企图达到不怒自威的效果。

    “别以为瞪眼我就怕你!”

    好吧,失败。

    “其实你们可以干这个。”周铖忽然从旁边插过来一句。

    我纳闷儿看他:“哪个?”

    周铖捡起桌上一根铁签子,像模像样地端详。

    小疯子凑过来:“烤羊肉串?”

    我听了下意识便皱眉:“这不太靠谱吧?”

    周铖摇头:“别觉得它不起眼,满大街新疆兄弟不是瞎混的,干好了将来还可以开烤串儿店,再往大了可以开饭店,总之,餐饮是最容易做起来的,只要你肯吃苦受累。”

    “妈的老子三轮车都蹬得烤个肉串能怕?问题是说的容易,到哪儿去卖呢?总不能跟磨剪子戗菜刀似的流窜吆喝吧。”

    周铖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高中门口!”

    “为什么不是小学初中大学?”

    “小学生父母管的严,不太让乱吃,初中生也可以,但是他们能自由支配的钱有限,大学生谁还吃你这个,直接下馆子,高中生最好,尤其是寄宿高中,天天从早自习到晚自习都困在学校里面,想吃东西解馋只能校门口买点儿。”

    ……

    这些年,我经常会坐下来反思,为什么大家生来都一个鼻子俩眼睛,一个屁股两条腿,可就是有人下了温饱线,有人上了福布斯。每到这时,我都会想起周铖,想起这个除夕夜。成功道路上的坎坷固然会放倒许多人,但就算你只是想被放倒,也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你选的这条确实是成功路。

    好吧,说通俗点,这人和人的脑子是有差距的。

    过完年,我和小疯子就开始筹备烤羊肉串的事儿。本来以为周铖只是出点子,出完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哪成想二月底,这厮忽然登门拜访。

    “虽说串门儿空手不好,但你带的东西……会不会太多了?”我看着眼前的行李箱,很真诚地问。

    周铖勾起嘴角,声音异常温柔:“不欢迎么……”

    我一个哆嗦,抖落满地鸡皮疙瘩。

    小疯子坐在角落里上网——前阵子他养伤实在无聊,我们便花一千块淘了个二手电脑,宽带是拨号的按小时计费,省点用还凑合,看见周铖拎着个行李箱出现,幸灾乐祸地笑:“哟,被老姐赶出来了吧。”

    周铖无视他,直接问我:“这屋儿还能塞个人不?”

    “废话。”我白他一眼,把行李箱接过来,“你想住床还是沙发还是地板?”

    周铖扬起嘴角:“我要说床呢?”

    我伸手一指小疯子:“那就让他在地板和沙发里选。”

    小疯子嚎叫:“为什么是我下床啊!”

    周铖这回是真乐了,眼睛里满是赞许的光芒:“冯一路,有出息了。”

    你妹我怎么有种辈分忽然变低了的感觉?

    周铖不是白来的,而是带了五千块钱,要入伙。说实话,我半点不惊讶。因为他一直就是那种特别有主意的人,就仿佛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他抵御不过的酷寒,扛不住的事儿,所以打从他拎着行李出现在门口开始,我就没觉着他会蹭吃蹭住。可是五千着实有点多,我和小疯子拢共也才准备出个三四千作为第一期投资。还有房租呢,周铖说。我晕菜,说就这破房子三个人再分摊一下,你觉着房租还值得一提么。结果周铖不慌不忙道,我现在跟你们挤着住,但将来总要换房子,我就这么多钱,都给你,将来的事儿我就不管了,你换公寓也好,换别墅也罢,总归有我一张床……或者沙发。你妈这人一辈子都不带吃亏的!

    “而且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将来花雕出来也好一起住吧。”周铖一边把行李箱往柜子里塞,一边幽幽飘过来一句。

    中枪。

    老子认输。

    “那不是可以打麻将了呀!”小疯子眼睛刷就亮了,跟灯泡似的。

    我扶额,几乎要语重心长了:“你能关注点儿地球上的事吗?”

    晚上我们三个人出去吃了顿饭,菜点好的,酒点贵的,还要了个小包间,颇有点要桃园结义的架势。怎么讲呢,是真心高兴。社会上,或许处了几年的交情没什么稀奇,但这监狱里处下的五年,却可能比外面处下的十年甚至十几年还要深厚。我们共患难过,我们共生死过,我们提起一个曾经如何如何就可以彻夜不眠的唠,而这些,都是那些没进去过的人无法理解的情感。

    周铖说他之所以出狱之后没直接找过来,一是他姐姐不愿意他再跟我们来往,二是他自己本身也希望能与从前划清界限,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事实上,作为一名改造犯,他履历上的痕迹是抹不去的,没人愿意要他,没人肯给他所谓的机会,他那几个月几乎要烂在家里,然后他才终于想明白,有些烙印是一辈子的,抹不掉,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正视它,接受它,然后踩着它继续往前走。

    我听不过去,拍桌子乱吼,劳改犯怎么了,劳改犯就他妈不能为社会做贡献了?!结果小服务员正好来送后加的啤酒,一听这话,都没敢进屋直接把一提溜啤酒搁门口就跑了。我更怒,差点儿起身追出去,当然主要是喝的有点高了,不然也不能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周铖完全没喝高的迹象,所以及时拉住我,好笑道,不许撒酒疯。我立刻就醒了一半,然后有点没底气地问了句,那如今我们三个劳改犯混在一起了,你觉得咋样?

    我没底气,是因为我不知道周铖会不会后悔,或者,是不是已经后悔了。对于其他人,诸如小疯子,花花,我都有底,可对于周铖,我真的摸不准。

    小疯子也安静下来,一眨不眨地望向这边。

    周铖拿起酒杯,轻轻与我的碰了下,然后说了两个字,舒坦。

    第1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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