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钗黛 作者:允

    第8节

    ☆、第45章

    这一日宝钗破天荒地起得晚,睁眼时黛玉却还没醒,也不知夜里怎么睡的,竟趴在宝钗肚子上,宝钗只觉好笑,微动了一动身子,并不太麻,也就继续让黛玉靠着。

    黛玉一头头发松松地散着,看上去又密又柔软,宝钗把手挪上去,手指卷住她一缕发丝,食指与拇指相互捻了一下,手指尖柔滑的触感令人难以放手,她便又悄悄地卷了一綹,五指都伸进黛玉的发丝中,轻轻抓拢,掌心里像是握了一团水草一般,玩了一会,放开,重新拿几绺再玩,再放开。如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方听黛玉轻轻哼着醒来,哈欠着抬头,半迷蒙着眼换了个姿势,宝钗问她:“还睡一会么?”

    黛玉摇了摇头,却惺忪着眼爬到宝钗身旁,枕着她的手臂,宝钗并未察觉自己脸上已经泛起微笑,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左手臂环住她的脖子再回转,手指刚好可以触到她的下巴,那几个指头便如自己成了精一般在黛玉脸颊上、下巴上逡巡摩挲。

    黛玉被她挠得痒,哼哼唧唧地,宝钗被她哼得又觉好玩,伸着手挠她,黛玉和宝钗斗了半晌,在床上滚来滚去,翻得被褥全都开了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还闭着眼伸手叫宝钗给她穿衣裳,紫鹃要来服侍,也被她推开了,黛玉娇声娇气道:“就要你穿。”

    宝钗也就笑着给她穿好,正好莺儿带着人从外头来送衣服,黛玉便从床上跳下去道:“我也给你穿。”

    宝钗笑着走下地,张着手等黛玉,黛玉挑挑拣拣,选了一件,踮着脚给她套袖子,宝钗察觉了,微微矮身,两手一张套进去,黛玉又给她系带、穿外裳、配配饰,好了之后歪着头一看,颇觉满意,又拿着镜子给宝钗看,问:“你喜欢么?”

    宝钗笑道:“你选的,我总是喜欢的。”

    两人正是互诉过衷情,你侬我侬之时,恨不能时时刻刻都不分开才好,惜乎府中事务,说多不多,每日不过一二件而已,说少也不少,总是有要分开的时候。

    黛玉便扯着宝钗的袖子依依惜别,叫她晚饭还来这边吃,宝钗也依依不舍地回去,将家中打点,将要走时,忽见薛姨妈满脸忧色,不免问一句:“妈怎么了?”

    薛姨妈道:“扬州来信,说你哥哥要回原籍考学。”

    宝钗一听就明白了:“是要考童生?哥哥要考学,那是好事,妈怎地愁眉苦脸的?”

    薛姨妈就叹气道:“他这一去也好一年了,我本想叫他春暖时候回京看看,谁知他又要去考学,考不中还罢,考中了,必要留着读书的,又要猴年马月能见呢?”

    宝钗便劝慰道:“妈这话说的不对,哥哥若能上进,日后衣锦还乡,接了妈去享福,相见的日子难道还少么!何必急在这一时。”

    薛姨妈道:“大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做母亲思念儿子的心,你不会明白。”

    宝钗见她消沉,陪她坐了一阵子,薛姨妈便道:“罢了,我和你姨娘去说话去,你也不要守着我,把家里事打发了,和姐妹们去玩罢。”

    宝钗又劝她几句,起身出去,叫过报信家人问道:“我哥哥是几日启程?回家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考试?考完又去哪里?”

    那家人回报道:“还住老宅中,有管家刘四并林老爷家里四个仆人照管,上学也有人跟着,算日子此时应该已经考完试,又往扬州去了。”

    宝钗听了方点头,向各处拜访过了,回来和黛玉一道在贾母处用饭,饭后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回去。

    二月中大体如此,唯探春因恐怕老太太觉得是宝钗惹出此事,替她担心了好久,打听得长辈们还不知是宝钗提议要灌黛玉,才放下心来。

    又一个宝玉,原本只当府中女儿,皆是他的闺友,理当与他相知,谁知黛玉倒和宝钗一处,姐妹们渐渐的也与他远了,着实神伤,在屋中闭门休养了十余日,本来贾母纵容,倒还悠闲,谁知那一日忽然听门上报说“薛家大爷中了童生,回来报喜”。

    本来贾府家大业大,一个贾琏捐官同知、贾蓉也已是监生,本不该将这当做大事。架不住薛蟠名声在外,又同学里几个子弟有首尾,这消息一传来,家学里便反了天一般热闹起来,众人议论纷纷,个个都说“看不出薛大爷倒还有两下子”,又开出赌局,赌薛蟠能否上秀才,还有赌薛蟠是真凭本事还是买了考卷的,亦有与薛蟠素日相好、靠他接济的思量着等薛蟠回京如何替他贺一贺、捞些饭食钱粮的,如此种种,不几日,薛蟠中童生之事竟被当做个大新闻传开,连贾政耳朵里都听见,走来骂宝玉道:“连那薛家外甥都知道上进,你倒每日窝在家里,说是开笔,也不见你的文章在哪里,怕是字也许久未写了吧!”一通喝骂,立逼着宝玉出门读书,因学里贾代儒无心管教,便叫他去外书房外间读书,宝玉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出去,读书习字,苦不堪言。

    薛姨妈与宝钗闻说薛蟠之事,自然欢喜,薛姨妈便想略办一席,请贾母等庆贺一番。

    宝钗道:“特地为着一个童生办宴,似太小题大做,不如只说还花朝的席,女眷们随意一乐罢了。”

    薛姨妈称是,定下日子,又派人四处传了消息,约好某日吃席,并吹打念唱的都叫齐了,宝钗又走去亲自请黛玉,黛玉正看紫鹃几个做针线,听见宝钗说,抿着嘴笑道:“姨妈早派人说过了,亏你还特地来说一遍。”

    宝钗笑道:“我想反正也是要来找你的,顺道提一句,万一你不知道呢!”

    黛玉只是笑。宝钗就探身去看紫鹃手上,见她们做的是一件单裙,讶然道:“这件我依稀记得去年就在做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好?”去年她来看黛玉的时候,还替紫鹃缝过两针,因此记得清楚。

    紫鹃道:“去年做了没穿,今年小了,姑娘让改一改。”

    宝钗听她这么说,才留神看一眼黛玉,贴着她比了一比,笑道:“是长高了。”

    黛玉问她:“她们做衣服,你怎么又看了,又记住了?”

    宝钗有些不好意思说,又觉这般违背她前时自定下的坦率相处之道,便半遮半掩地答道:“那日你睡着,我看她们不在,也拿着绣了几针。”

    黛玉听见是她做的,就特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嗔道:“今年我生日,你没给我礼物!”

    宝钗刮她的脸道:“哟哟,哪里有你这么直接和人要礼物的!你也不害臊。”

    黛玉道:“那本是该我得的,你不给,我找姨妈要去。”

    被宝钗瞪一眼,吐吐舌头道:“你过生日时节,我还亲自给你做了东西呢,我过生日,你就不当回事!”

    宝钗白她道:“送个团扇,倘若我们和好了,是你亲手做的礼物,倘若没和好,你便可以说是特地拿班婕妤的诗讽刺我,并不是特地想着我替我做的,对不对?林大姑娘好算计!好手段!”

    黛玉嗔道:“我们不是和好了!和好了,那就是我给你做的礼物了。再说,我好赖想到了这桩,亲手做了东西,你竟都忘了!”

    宝钗见她恼了,只好道:“我本来给你做了个帕子,那日你吐的时候用了,我想总不能给你用过的东西,后来事又多,就忘了,对不住。我再给你做个别的好不好?”

    黛玉单等她这句,见她答应下来,马上笑道:“那这裙子也不要劳烦她们了,你就替我做了罢!”

    宝钗道:“得寸进尺!”转头却也吩咐莺儿把裙子收好,悉心赶制,将将在夏日来临前做好,亲自送过去,那一日黛玉处却也怪异,丫头婆子们都不见踪影,宝钗心中纳罕,踏进屋中,便见黛玉在妆台前坐着哭,王嬷嬷、紫鹃都在苦劝不止,见宝钗来,紫鹃便喜道:“宝姑娘来了!我们才打发雪雁去请姑娘了!姑娘快劝劝我们姑娘。”

    宝钗见黛玉哭得不像样,思量近日除了林府有家信来之外并无它事,再推算时间,心内便是一惊,忙道:“怎么了?”

    果然紫鹃道:“扬州来信,说林老爷不好,要请姑娘回去。”

    宝钗这些日子过得顺意,几乎将前尘忘尽,此刻才想起前世此时,林海已经病入膏肓,黛玉已经南下,再过几个月,林海便过世、黛玉便真正成为孤女,从此无依无靠了!她一想到黛玉丧父的苦楚,登时脸色苍白,两手发颤,几乎不能站立,哪里还顾得上劝说黛玉!

    紫鹃本指望她来安慰黛玉,谁知她又是这副模样,只好又来先安顿她,黛玉哭泣中瞧见,反而宽慰她道:“我父亲时常有些小病,也会和我写信郑重其事的说,这回说不得也只是小病,只因他想我了,所以故意夸大,要叫我回去呢。”

    宝钗勉强笑道:“希望如此。”黛玉见她面色严肃,忽然起了疑心,打发走紫鹃和王嬷嬷,拉着她的手问道:“宝姐姐,你说的那一世,我父亲也得过病么?那一世里,他是什么时候好的?”

    宝钗张了张嘴,想要告诉她实情,这回却是再怎样也说不出口,然而黛玉已经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怔在当地,道:“父亲…他好不了了,是么?”只说一句,整个人似被掏空了一般,软下身子,宝钗忙扶住她,把她安顿在凳子上,替她顺气,又道:“那时候林姑父是年前病的,你回去了将一年,葬了父亲才回来,是琏二哥送你回去的。”

    黛玉泪流满面,发狠厮打宝钗道:“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宝钗不语,只是抱着她,任她捶打,黛玉打累了,又将她安置在床上,叫人进来看顾,自己唤过紫鹃,问:“老太太老爷都知道这事了么?要怎么说?”

    紫鹃低声道:“说叫我们劝着姑娘,大约会派琏二爷送她回去罢。”

    宝钗皱着眉头一路回到梨香院,这时王二那边送信的才来,这边的消息却已经是上个月的了,说林海病了,那边姨娘与薛蟠照管,暂时无虞云云。想必黛玉那边的家信是林府另派人快马加鞭急送而来的——这更印证林海病笃之情。

    宝钗压抑下满心惶恐,先问薛姨妈在哪,回说贾母得信,已经叫了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到跟前,薛姨妈也陪着去了,宝钗便匆忙赶去贾母处。

    老太太满面泪痕,坐在榻上叹息不止,满府女眷济济一堂,皆在劝说贾母。外头贾政亦在勉力安慰,又道:“如今之计,还是快定下人护送外甥女回去,妹夫见了她,说不定病就好了。”又不住给宝玉使眼色,叫宝玉去和贾母说话撒娇,宝玉满心只替黛玉伤心,哪里反应得过来,恨的贾政几乎一脚踹在他身上,瞪了他好几眼才罢。

    宝钗见自己插不上手,又退出去,依旧去了黛玉处。黛玉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床顶。

    宝钗一时深恨自己将前世的事告诉了她,一时又后悔没早些和她说开,好让她有个准备,自己站在门口脸色变了半晌,才听黛玉幽幽道:“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声音已经平静,却是了无生气。

    宝钗只听她语气,已经簌簌落下泪来,走过去,握住她手道:“对不起。”

    黛玉木木道:“不怨你,这是我的命。”

    宝钗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地流,想要安慰,却说什么都是徒劳。

    反而是黛玉怔忡一会,慢慢转头看宝钗,道:“你将你前世知道的所有事,都和我说一遍,好不好?”

    宝钗点点头,慢慢开口道:“前世你也如这世一般,年幼丧母,林姑父送你进了贾府…”

    ☆、第46章

    暮春午后,天时静好,院中莺飞蝶舞,百花争艳,一派生机勃勃。黛玉院中当值的小丫头们,一人在热着燕窝粥的小炉子旁昏昏欲睡,一人在鹦鹉架下靠着柱子眼皮半睁半开,还有几个在外头低声说话,脸上虽不敢很带出来,那笑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紫鹃站在门首,扫一眼这些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眼光瞥向室内,宝钗进去已经有些时候了,起初她还听见里面低低的说话声,这会子里头却静悄悄的一声也不闻了。

    紫鹃烦躁地在门外走了一圈,把打瞌睡的两个人叫醒,说话的那几个乖觉,早自己先一哄而散了。阿蠹扑腾着翅膀上下跳了几下,忽然叫道:“宝玉!宝玉!”

    紫鹃向外头一望,看见宝玉快步过来,见了她先问:“她们都在里面?”

    紫鹃知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宝玉要进去时,却被她拦住,紫鹃扬着声报了一声:“姑娘,宝二爷来了!”听见里面黛玉道:“请进。”方让开。

    宝玉一时又心酸起来,慢慢踱着进去,望见黛玉斜靠在宝钗肩上,宝钗两臂侧搂着她,右手轻轻在她左手臂上来回抚摸。

    宝玉本是为安慰黛玉来的,见这情形,再说什么倒显得多余,便向宝钗一礼,对黛玉道:“老太太已经发了话,叫琏二哥带人送你回去,那位王太医的师弟正好也要回乡省亲,也劳烦他多走一段,去看看林姑父。”

    宝钗见他好像忽然长大一般,说话比之以往都要稳重周到不少,微一点头道:“劳烦你。”又道:“你自己坐吧。”

    宝玉见她一副主人翁姿态,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地坐下,劝黛玉道:“那位郎中说是京中声誉极好,因年资未到,还未选入供奉,但是已经在太医院行走,待这次省亲归来,就要授官的,有他在,林姑父想必不日就能好起来。”

    谁知黛玉才刚听宝钗遍叙前情,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又怨愤前世宝玉带累了她与宝钗二人,听了宝玉的话就冷笑道:“难道江南没有好医士,还要特地从京城带一个回去不成!若是这样,那我父亲趁早也不要待在江南了,和我一样早早进京,住在你家里托你府上庇佑是正经。”

    宝玉倒也不生气,反而看宝钗道:“宝姐姐,我想琏二哥是没出过远门的人,我们府上家奴路上也未必熟悉,我想姐姐家里人都是南来北往买进卖出的,道路熟稔,不知能不能请姐姐和姨妈说说,派一二老仆为他们引路。”

    宝钗不意他居然能说出这话,倒不好说自己已经想到,只要多夸夸他,好叫他日后再接再厉才好,便点头道:“我回去和妈说,不单老仆,我家里还有几个略通医术的婆子,我也叫她们跟着,颦儿身子不好,有她们看着我放心些。”

    宝玉见她想得周到,才放下心来,看一眼黛玉,想要再多和她说说话,到底什么也没说,就拱手告辞,自己回去了。

    宝钗等宝玉走了,依旧搂着黛玉,也不拿虚话哄她,只继续静静让她靠着。

    黛玉自己渐渐的倒好了,支起身子,问宝钗道:“姐姐说他们当初用了我的嫁妆银子修那个大观园?”

    宝钗一听她问这事,就知道她这一阵已经过去了,点头道:“本来你若是嫁给宝玉,这钱被他们花了也就花了,不当什么,但这辈子,你是定然不会嫁给宝玉的,这钱,也绝不能叫他们拿去。”

    黛玉点点头,因父亲还在,她就在想父亲身后之事,未免又涌出一阵心酸愧疚,宝钗知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的想法,不让贾家拿了拿笔银子,倒并不是心疼那点子钱。如今这世道,你一个孤女,钱财够用即可,家资太厚,反而如匹夫怀璧之罪了!再说老太太那里还留着你和宝玉的婚嫁银子呢,只要没有后来那事,你和宝玉,怎么也穷不了。我忧虑的,是贾家拿了银子以后的事,家里出了皇妃,往来皆是王公贵戚,你看满府里的爷们,哪个配得上这般煊赫权势!再者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世上焉有万世不易之朝、千年不散之族?旧时王、谢,前朝张、沐、徐、朱,如今又何在?要我说,这泼天富贵,才是贾府的杀机,贾府的杀机,亦是我等的杀机。”

    黛玉点头道:“我明白,所以还想请姐姐帮我一遭。”

    宝钗笑道:“你我之间,还要说得这么客气做什么?”

    黛玉道:“只因我求姐姐这遭,事关重大,所以我不得不慎重。”

    宝钗见她郑重,便直起身子看她。黛玉缓缓道:“我想请姐姐派几个家人跟我去,最好是江南那边,熟悉当地人情风物,又会算账的,我想说服父亲,一方面广置祭田,扶植家学子弟,一方面以薛大哥哥的名义,在苏州置办些房产田宅,倘若我父亲不幸过身,我是在室之女,本就可以继承钱财,父亲替族里置办祭田,宗族里长辈得了好处,处置家产的时候多少要顾及我一些,我不要多分钱财,只望着族里帮我管理产业,以薛大哥哥的名字置产也是此意。如此我名下有产业、薛大哥哥那里有产业、族中替我管着些产业、贾府也替我存着些产业,再有宝姐姐你和老祖宗替我存些私房,这么多处打算,总不至于处处落空罢!就处处落空,那也只能认了。”

    宝钗以为然,只是不赞同以薛蟠的名义买地,道:“你肯信我哥哥,那是看着我的面子,只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对我哥哥打包票,何况是你!再则他毕竟是个外姓,以他的名头买地,林姑父该怎么想呢?不如请林姑父从宗族里置一过继之子,倒是长久之计。”

    黛玉苦笑道:“我父亲这么多年无子,你道他没想过这些事么!只是我们已经是数代单传之家,亲族凋零,纵有几个还有来往的子弟,不是家风不好,就是年纪太大,我父亲选了这么些年也没选出个好的来,现在仓促之下,如何能得?若是说用亲戚的名字买东西,一则他们与我们走动不多,二则这是有好处的事情,你给了这个家,那个家里就要议论,本来是敦亲之举,结果反倒惹出纠纷来,倒违了我的本意了。”

    宝钗听说才罢,只道:“你放心,一应人手,都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叫莺儿给你送个单子,各人名姓家世、擅长哪样,都写在上面,你自己看看。”

    黛玉知道这些都并非一日可得,可见宝钗之用心,于心中苦涩之处蓦地生出一点点甘甜来,不由伸手握住宝钗,两人十指相扣,相视一笑,其他一切,尽不须再提。

    林海之信既出,贾母虽依依不舍,却也立着贾琏打点行程,护送黛玉南下。宝钗从前便暗自备下会算账、懂买卖、尚算忠心之家人,本是为自家打算,此时正好先给黛玉差遣,因禀过薛姨妈,又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薛蟠,殷殷嘱咐,百般盘算,方送黛玉回去了。

    原来林海自纳妾之后,衣食起居有人打点,身子较之从前本已是好得多了,到年尾考察薛蟠,见他功课倒也差强人意,恰好又有同年在金陵点学政,便打发薛蟠往原籍去考试,同时叫家人掣着自己的书信前往拜见,是防薛蟠万一不中之意。

    谁知薛蟠倒争气,以倒数第四的名头入学,他是志得意满,恨不能立马再去考个秀才,林海也想乘着同年在彼,替薛蟠谋个出身,免得人家说他林某人门下出来的,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忒也丢份。

    怎奈天又不从人愿,林海这位同年正当壮年,却罹患重症,未及一展宏图,已经卧床不起,不上一月,竟是撒手西去,丢下一个独生儿子,前几日还是官府少爷、人人称羡,倏然就变成失父之孤、无依无靠了。林海见不是事,因写信叫薛蟠前去帮忙料理,自己也特地前往祭奠一番,又因他自己也只得一个髫龄的女儿,身子又不大好,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感慨之下,回来便有些感风,不上几日,就昏昏沉沉,不能上衙了。那姨娘姓方,却是个实心的人,因林海待她颇为礼遇,对家人也颇照顾,她感念林海之恩,素日服侍尽心尽力,饮食起居,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肯假于人手,又因林海总提起黛玉,她便想林海独生一个女儿,这病情十有□□是思念女儿所致,倒不如请黛玉回来见一见,说不准就好了,因此自作主张,打发人写了信去京中请黛玉回来,殊不知倒惹了千里之外一场大风波,也是凑巧。

    ☆、第47章

    黛玉随贾琏坐船南下,初始时只是思念父亲,只恨不能胁生双翼、万里瞬息而至才好,一日之后,便渐渐觉出几分孤寂之情,素日所爱看之稗官野史都看不进眼里去,再一日,便觉情思昏沉,懒吃懒睡,神气恹恹。一个紫鹃又晕船,跟前只得雪雁陪伴,雪雁正是半大不大的时候,和黛玉怎么也说不到一起去,黛玉便越感无趣,镇日靠着窗边发呆,暗暗想道:不知宝钗此时在做什么?察觉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直呼了宝钗的名字,面上一点绯红还没起来,又已经褪去,长叹一声,眼睛一时转向南方,遥想父亲此时病体该当如何,一时又望向北面,数着时辰惦记宝钗在做什么,一颗七窍玲珑之心,四分给了林海,倒有三分分给了宝钗。才行三日,人已经瘦了一圈,宝钗春日里好容易给她养出来的一点子分量,又尽数化为乌有。

    到第三日下午,黛玉依旧在窗子边上看外头,却见前面一叶小舟,顺风疾行而来,船上艄公见了官船便打旗语,偶尔也叫喊几句,江上风大,听不清楚,只见那船飘飘摇摇地问到这一船来了,这回黛玉听到了艄公的喊话——“可是荣府里琏二爷的船?”

    黛玉心内一动,把窗户顶得大一些,细细打量,那船上一个家人打扮的人爬上自己的船,和贾府的仆从说些什么。那几人又引他入内见贾琏。

    黛玉看那人有些面善,依稀在宝钗那里帮着理事的时候见过似的,不自觉地就跟过去,隔着帘子听贾琏和那人叙过,那人道:“小人是薛蟠薛爷府上,家里姑娘打发人来信,说有些紧要物事要送给林姑娘。”原来黛玉坐的官船,行的本就慢些,贾琏又顾忌她的身子,越发叫人小心求稳,因此薛府派出的这小船倒几日就赶上了。

    贾琏听说是从京中来的,笑着问道:“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还叫你这么急忙上火地赶着送过来?”

    那人笑道:“小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姑娘叫里面金莺姑娘抱着,命我们务必赶上。”

    贾琏听见是内帏私事,不好再问,就吩咐小厮:“去请林姑娘来。”

    黛玉听见他说,忙转身回去,刚好在贾琏的小厮来叫之前进到舱内,耳听得门口雪雁和那小厮说话,待雪雁又回了一遍,方整整衣衫,慢悠悠地道:“叫她进来罢。”

    内外之别,又有一番折腾,方见莺儿戴着黑色斗笠和一个婆子进来。

    黛玉自为思念宝钗,连见了宝钗的丫头都是一喜,几步上前问:“她又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巴巴地叫你来了?”

    莺儿摘下斗笠,左右一望,黛玉会意,打发雪雁道:“你抓点果子和那几个小子到门口吃去,在船上这么些天了,也难为他们。”

    雪雁就欢欢喜喜地走去门外,那婆子在门口守着,莺儿对黛玉道:“林家姨娘又派人送了封信,说前时不知道规矩,送信送得孟浪,怕惊坏了姑娘,赶忙叫人进京和姑娘说一声,林老爷的病尚可支持,让姑娘不要急着赶路,怕路上再病一个倒不好,贾府里都说你们去得这么远了,赶不上,再者琏二爷也是有分寸的,不必特地追赶,因此没派人来。我们姑娘不放心,打发我们出来先给姑娘报个信,另外还有一番话要说给林姑娘听。”

    黛玉就知道后面这番才是要紧的话,身子向前一倾,仔细听了。莺儿道:“姑娘说,倘若林老爷竟躲过了这一次,林姑娘倒不如设法留在扬州,不要回去了倒好,从前总觉得林姑娘没个依靠,必要靠得老太太、宝玉,然而若是这次林老爷无事,说明前因并非不可更改,林姑娘许也不必在贾府待着了。”

    黛玉从前竟是从未想过这条路,怔忡半晌,踟蹰不定。莺儿看她脸色,道:“我们姑娘说,林姑娘也不必匆忙决定,毕竟是件大事。只是姑娘在扬州,还是多陪陪林老爷,务尽天伦才是。”

    黛玉问:“她就没说,我若留在扬州,她要怎样?”

    莺儿道:“我们姑娘说,林姑娘要在扬州,她自然以后要设法再来的。横竖我们大爷在这里,寻个由头,劝太太回原籍也好、来探亲也好,都有说法,叫林姑娘不要想她。”

    黛玉就暗暗叹息,心中只是如何能够不想,面上还不露,只道:“我省得了,你们远来辛苦,先去歇下吧。”

    莺儿道:“我们姑娘还有东西要带给林姑娘。”把方才婆子手里拿的一个小匣子打开,黛玉一看,里面是一条手帕、一包燕窝、一把算盘。

    黛玉只听前言尤可,看见这些东西却不由得红了眼圈,拿起帕子一看,正是自己送给宝钗那条,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燕窝下面——燕窝也不多,只当得一顿的量,算盘倒是个金算盘,几两的小物,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然而内中拳拳深意,却几乎令黛玉垂下泪来,咬牙对莺儿道:“你叫她放心,我必定自己珍重、事事谨慎的。”

    莺儿点头道:“如此我也先走了,我出来没告诉太太,耽搁太久不好。”

    黛玉道:“你等等。”转身也要拿一物给宝钗才好,只是她随身的并未带什么可以赠送的东西,想了一圈,从妆盒里取出一支木簪,递给莺儿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替我削的,虽是逗弄孩童玩笑之物,却是我素日所最钟爱,算得上是我这里最贵重的物件,你把这给她,她喜欢就留着,不喜欢,等我以后再见了她,她还我就是。”

    莺儿便小心收好,和她作别,竟一刻也不停留地走了。

    贾琏见京中来人,又一会便走,甚是疑心,从旁探问几次,黛玉只说自己母亲的遗物丢在宝钗那里,宝钗怕林海临终想念,故此特地转交。

    贾琏见问不出什么,也再不提。

    船上无聊,他身边又没跟个贴心得意的丫头,着实上火,少不得将小厮里选出清俊的一个,聊解了燃眉之急。那里头来兴是最会揣摩贾琏的意思的,趁着那一日船停在岸边补给,便带着贾琏往那等地方去了。贾琏先还不肯,来兴道:“二爷想想,到了扬州,里外多少事要操持?且林姑娘父亲病得那么个样,总不好再出去的,还不如在这里先干他一次,解解闷儿,省得以后想念!”

    被贾琏一脚踢在屁股上,笑骂道:“偏你个狗崽子,说的什么狗屁话。”

    来兴笑道:“可见是狗崽子,不是狗崽子,还不说狗屁话呢!”又被贾琏一踹,却也悄悄地随着他去嫖了一次。

    如此这般,沿途但凡有靠岸的时候,贾琏便带着来兴偷偷摸摸地出去,满船人都知道,只装作看不见罢。

    这一行到了扬州,却是薛蟠先来迎接。

    贾琏远远见薛蟠穿着一袭蓝衫,戴着网巾,竟也是个儒生样子,暗暗纳罕,彼此见面,薛蟠又道:“世兄一贯可好?我母亲可好?我妹妹可好?”又在那里忙前忙后,安排下车马轿夫,送黛玉进了轿子,同贾琏两个骑马入林府,全然一副异日阿蒙之态,把贾琏看得目瞪口呆。

    ☆、第48章

    宝钗从闻知林海之病,便自辗转反侧,一时怨尤自己思虑不周,一时灰心天命不可逆,短短一日,竟是生出数根白发,又自黛玉离府,便如钉子一般钉在了贾母跟前,只恐错过了一丝一毫黛玉的消息。

    也幸亏她守着贾母,方姨娘的书信一入京中,她就知道,那里贾赦不欲人报信,宝钗眼见贾府是指望不上了,自己急忙归家,打点起东西,正要派人送时,忽然灵光一现,暗忖:秦可卿的病情已变、林海之病如今听来也尚有可为,前世今生,毕竟不同,黛玉似不必死拘在此地。她心念一起,便来回踱步算了一算,只觉倘若林海不死,黛玉前途大有可为,那一时颓丧之气尽扫,也不叫寻常家人,只叫过莺儿,命她告病回家休养,暗同宝钗的奶妈及薛蟠的一个奶兄弟,三个心腹人等一路顺流而下,追到黛玉,说了一番交心的话。

    待莺儿回来,给宝钗带了那个木簪,宝钗听着黛玉说“这是我最贵重的物件”,又有要与不要之语,细细思忖,竟是终身的意思——倘若要了,那是黛玉母亲之物,意义非凡,倘若不要,黛玉回京还罢,若不回京,岂非还要劳自己送回去?这等物事,若说找他人转交,又太薄情,若说当面见了,难道她薛宝钗还能忍心再弃黛玉而去不成?

    思来想去,只是日里也拿着那木簪念叨,夜里也抱着那木簪入睡,连梦里都梦见木簪上变成黛玉的脸。数月间分明多少大小事务,只因黛玉不在,竟似无事一般,分外难熬,白日嫌太冗长,夜晚嫌太冷清,夏日嫌热懒怠动,秋天觉太凄凉不肯出门怕触景生情,就这般日思夜念,从三月盼到八月,眼见又近中秋,贾琏终于派人来信,说林海已无大恙,自己带着黛玉在路上,九月初便当至府。

    府中头一个欢喜的是凤姐,精心使人打点家中,预备贾琏回来。次一个是贾母,每日掰着手指头算黛玉回来的日子。其余宝玉等人不必多说,宝钗倒是最末一个了——只因她既喜可以见到黛玉,却又纳罕黛玉为何不肯留在扬州,自己猜测一番,到底是为黛玉盘算的心占了上风,因此失望大过欢喜,只是事已成定局,也就欢欢喜喜打起精神,将这些时候为黛玉做的衣裳鞋袜收拾出来,竟也有了整整一大包。

    林海无恙,贾母一扫前时牵挂之态,好生乐呵了两日,凤姐宝钗等也凑趣,谁知那一日她们说着黛玉回来的安排,商量派何人去接,又说该添减的东西,并黛玉的衣裳要先做起来了,正是热热闹闹说个没完的时间,忽然宁府里急急派人来道:“小蓉大奶奶殁了!”

    贾母跟前顿时乱成一团粥,宝钗眼见贾府兵荒马乱一般,恐怕再无心管黛玉的事,自己急忙归家,派老仆等先去黛玉处,嘱咐他们别穿太亮的衣裳,倘或贾府里来接的人不晓事,也别往心里去,府中正乱,并不是故意怠慢她。

    宝钗布置完这边,自己又去看了一回黛玉的住处,见那里收拾得齐整,才稍稍放心。

    那边贾琏、黛玉一路回京,正赶上宁荣二府敲敲打打地准备办丧事,贾母念黛玉舟车劳顿,且她并不是该与丧事的亲戚,便令她在家好生修养,宝钗又嫌弃贾府里乱,悄悄和黛玉道:“你倒不如住到我这来,咱两好生说说话。”

    黛玉含羞带怯地允了,回过贾母,当天就叫紫鹃收拾东西,搬进梨香院。

    一入内便见宝钗换了张床,比先前宽大些,上头铺着厚厚的被褥,屋中陈设,竟不似从前那种雪洞般的模样,倒像是黛玉的房间了。

    宝钗尤笑道:“我想我这里太素净,你恐怕住不惯,所以稍微叫人收拾了一下,你看看有什么不足的,我再叫人办去。”

    黛玉道:“不过住几日罢了,怎么好又劳动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改一番呢?”

    宝钗道:“妈本来也嫌这里太素,总叫我改,我看来看去,只你那里还看得过眼,所以就腆着脸照搬了你的陈设了,并不是特地要改。”

    黛玉瞥她一眼,低着头抿着嘴儿笑,宝钗见她笑得可爱,悄悄儿往她身边靠一些,两人并排坐了。

    宝钗忙着张罗丫鬟们拿果子点心,又叫人拿茶道:“你这么远回来,未必吃得下那些大油大腻的,我就叫厨房上了几样细点,你若吃了还腻,那里还备着六安茶解腻。”

    黛玉道:“我来时就在船上吃了东西了,方才老祖宗又给了一碟子点心,你当我能吃多少呢!”

    宝钗正看着丫鬟流水般上点心呢,听她一说,便顿了顿,笑道:“是了,我忘了,你若不想,就把果子摆在那里预备着。”

    黛玉随口一说,见宝钗满脸失落,忙又改口道:“说来中秋都在路上过了,没吃到桂花糕,怪想的,宝姐姐这里有么?”

    宝钗笑道:“有,有,叫厨房马上去做。”便一叠声吩咐出去,顷刻间连桂花糕一道又上来几样南点,黛玉拈起一个吃了,入口竟比家中点心还分外甘甜,于是又吃了一个,结果宝钗怕她积食,又忙道:“好了好了,吃两个就够了。”

    黛玉一笑,洗了一回手,那里薛姨妈闻黛玉回来,走来看她,看着黛玉便笑,摸着她的头发不住道:“和竹节似的,几个月不见,竟一下蹿得这样高了,你姐姐给你做的衣服怕是小了,又要改。”

    黛玉听了朝宝钗一笑,宝钗把脸偏过去道:“我闲着无事,做些针线练练手,横竖你和我这样好,做好做坏了都不妨。”

    黛玉拿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划笑她,又踮着脚比了一比,道:“你倒是没大变。”

    宝钗道:“我也长了,你没瞧出来罢了。”

    把黛玉笑得越发欢了,满口只道:“是是是,你也长了,总还是比我高的。”

    宝钗脸上一热,推了她一把,黛玉就势倒在薛姨妈怀里道:“姨妈瞧瞧,才回来,她就欺负我!”

    薛姨妈笑看两人打闹,一手揽着黛玉,一手拉过宝钗,只是笑而不语。

    久别重逢,本是有些生疏的时候,这么一来却将那生疏的气氛都扫没了。两人便一边一个,窝在薛姨妈怀里,黛玉如百灵鸟儿一般叽叽喳喳说着江南见闻,宝钗听她绝口不提家事,也就只说些闲话凑趣。

    一时薛姨妈见丫鬟们把东西都送上了,就起身带着人都退出去,好让她们姐妹两个说说私房话。

    黛玉一见左右无人,忽然靠着宝钗,在她脸上一亲,笑道:“你可想我不想?”

    宝钗白她道:“你说呢?”

    黛玉笑嘻嘻道:“我没亲耳听着,都不算。”

    宝钗叹气道:“想,成不成?”

    黛玉道:“想什么?想紫鹃?还是想雪雁?还是想你哥哥?只一个想字,我竟不明白呢。”

    宝钗无奈地道:“我想你,成了么?”

    黛玉就喜笑颜开,拉着宝钗坐到床上道:“我也想你。”

    她固然是红着脸说这话,宝钗听了却也不觉脸热起来,把头一偏,道:“我叫你留在那里,你怎么不听呢?”

    说到正事,黛玉就正色起来,拉着宝钗的手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想了一想,不能光靠我们两个这么四处瞎忙,所谓树倒猢狲散,无论我父亲在与不在,贾府倒了,我们都会受到牵连,再说了,我父亲已经年过四旬,膝下无子,嗣子又没个着落,便是我回去,又能如何呢?而且我和我父亲说过这些话,他也觉得,我该回来。”

    宝钗大惊道:“你和你父亲说了什么?”

    黛玉忙拍她的手叫她镇定下来道:“我只说他身后之事,又说贾府日后恐怕败落,我父亲也是同样的想法。”

    宝钗等她继续说下去,黛玉却喝了口茶,拉着宝钗道:“宝姐姐,我累了,我们躺到床上去说吧。”

    宝钗只好依她,两个钻进被子里,起先还有只分两个枕头肩并肩靠着,然而黛玉的手一摸过来,握住宝钗的手,宝钗的身子便好像自己有了知觉一般,渐渐的发热起来,把头一侧,只见黛玉两眼发亮地看着自己,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怎地,布满了红晕。

    ☆、第49章

    宝钗被黛玉看得心内发虚,转头去仰面躺着催她道:“你快和我说那边发生了什么?”

    黛玉也转过头去,不看宝钗,只徐徐道:“我去了那边,登岸的时候有个高大俊秀的儒生,穿蓝衫,戴网巾,前来迎接,进退有度,处置沉稳,姐姐猜那人是谁?”

    宝钗道:“是谁?”

    黛玉就假嗔道:“你怎么这么笨?那还能有谁,自然是薛大哥哥了!”

    宝钗失笑道:“你说儒生,又说得那样好,我怎能想到是他!”又道:“你不过是爱屋及乌,所以把他夸得那么出色好叫我高兴罢了,我再不信你的。”

    黛玉自然有所夸大,然见宝钗这么说,又不高兴了,说她道:“哪有你这样的!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倒贬得这么低,把个银样蜡枪头的宝玉当个凤凰蛋一般捧着!”

    宝钗道:“你回去没了我罗唣,看了不少闲书罢?好一个银样蜡枪头!”

    黛玉就把纤纤食指望她肩上一戳,道:“你不许顾左右而言他!你快说,你信不信我?”

    宝钗问:“信你怎地?不信又怎地?”

    黛玉道:“信我你就和我道个歉,认个识人不明的过错,我再继续给你讲,不信我,那我也不和你说啦,大家趁早睡了好。”

    宝钗道:“好好好,我信你,是我的不是,委屈了你,也冤枉了我哥哥,求你再和我说说,好不好?”

    黛玉方洋洋得意地一笑,道:“薛大哥哥接了我们,带我们入府”

    宝钗忽然道:“我哥不过中了童生,怎么倒穿起秀才的衣裳来了?别是他得了点子好处,又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在那里穷显白罢!”

    黛玉横她道:“别说童生,如今读书人,但凡念了几句之乎者也在肚里,哪个不是高冠博带,把个襴衫方巾天天挂在身上的!莫说薛大哥哥是紫薇舍人之后,官家公子,就是一白身,我苏州林家的学生,还不许穿个好衣裳见师姐了?”

    宝钗笑道:“你快别惹我笑,还师姐呢!”

    恼得黛玉起身把她腰上狠拧了一把,威胁道:“闻道有先后,先入门为长!你这个道理都不知么?你哥哥是我师弟,连你也是我的后辈,这就是辈分!”

    宝钗吃痛,只好道:“是是,林师姐请稍安勿躁,小的这里给林师姐赔罪了!”侧着像作揖那般弯了两弯,又拿手去逗黛玉道:“你笑一笑,你笑了就不计较了。”

    黛玉还欲绷着架子,架不住宝钗逗弄,她又正是重逢欢喜之时,终是憋不住咯咯笑着道:“我们进了府就看见方姨娘迎出来…”

    宝钗插嘴道:“方姨娘?你肯认她了?”

    黛玉恼道:“你到底听不听我说?”

    宝钗忙捂住嘴以示诚意,黛玉方道:“我瞧她服侍我父亲还算尽心,就是小家子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一路喊我‘小姐’,和唱戏似的。而且什么大事小事都要我来安排,一点子主意都没有。”

    宝钗笑道:“那是她守本分。”

    黛玉哼了一声,道:“总之我回去,我父亲那日已经醒了,我们见了面,说了会话,父亲精神就好些了,

    拉着我说他几乎死了,只是想着他那同年走后小儿子的流离之态,放心不下我,所以到底没和鬼差去。那位京城去的郎中又开了药,父亲喝了几贴,慢慢好转,到六月中已经能下地,只是还虚着,所以我多留了两月,等他完全好了才回来。这期间多亏薛大哥哥和琏二哥哥在外替我们行走,支应官府僚属并往来亲朋,家里又有方姨娘打点着,我只要每日专心服侍父亲,父亲也只要专心养病就好,不然家里没个人,什么都一团乱,到最后还是要父亲强撑病体操劳,说不得就是前世那样儿了!”

    宝钗见她面上还有后怕的神色,紧紧握住她手道:“你既知道,怎么还回来了?你在你父亲跟前,不但他好,你以后也好。”

    黛玉的声音就慢慢低下去道:“我我放不下你。你们孤儿寡母的,说是说哥哥跟着我父亲读书,其实依靠也只有贾府了,你能不能说动姨妈真是两说。再则我父亲也想让我进京,他和我谈了许久,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我觉着也有道理,再说,我和你商量的那些法子都和父亲说了,祭田家学全都布置下,父亲还额外联络了几个旧识,连他手下忠心得用之人的名单,并那些不要操心有固定出息的产业都给了我。应当无虞。”

    宝钗道:“罢了,你既来都来了,总不成再独个儿回去。只是留在这里,你断不许再和宝玉有瓜葛了。”

    黛玉白她道:“上辈子的陈年老醋,你现在才喝,也不嫌酸。”

    宝钗笑道:“只因你是个肥油油的螃蟹,人人都爱,几辈子的醋蘸了都好吃,不嫌陈。”

    黛玉呸了一声,唾沫星子溅出来,又赶忙要替宝钗擦,谁知她道:“螃蟹的唾沫星子怎么不是臭的,倒是香得很呢!”故意咂咂嘴,又道:“我知道了,这螃蟹是姑苏林家香玉池子里养出来的香玉螃蟹,别说唾沫了,怕是放个屁都是香的!”

    把黛玉恨得大喝一声:“你才放屁!”声音大了,外头莺儿咳嗽一声,黛玉羞得钻进被子里,揪着宝钗的衣领子拧。

    宝钗笑搂着她叫她出来,黛玉只不肯,宝钗只好问她道:“你怎地也不来个信?我哥哥也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黛玉听见说薛蟠,扑哧一笑,从被子里钻出来道:“宝姐姐以为从前那些信是薛大哥哥自己写的么?”

    宝钗讶然道:“难道不是么?”

    黛玉道:“字句倒是他自己拟的,只是里头的东西都是我父亲看过点头才写进去的,后来我父亲病了,家里忙乱,所以竟没送。”

    宝钗方知就里,又问道:“林姑父到底是个什么病症?这一时好了,不会再发罢。”

    黛玉听见问她父亲,蹙额道:“说是和我一样,是弱症,不过我是娘胎里带来,他是思念我母亲。郎中说根治不了,只能养。”

    宝钗便自叹息道:“可惜你也不能一年回去一次,多见见他也好。”

    黛玉强笑道:“我父亲身子好,我回去做什么呢?我最好一直不回去才好。”

    宝钗见她焦愁难掩,微微笑着拉她的手道:“来叫我瞧瞧这苏州来的螃蟹比别个有什么不同。”就搂着黛玉亲了一下,笑道:“好香好香,不知道吃起来怎样。”竟使出唇舌功夫,把黛玉逗得忘了愁思才罢。

    ☆、第50章

    两人久未相见,自然别有一番亲热之态,宝钗固然熟稔些,黛玉却也分外主动,唇齿相扣,舌尖相触,你来我往——宝钗虽是经过人事,却只得那短短数次,其后经年累月,只是挨日子罢了,黛玉则是全然不懂的。因此这两人虽是调舌弄唇,招式却十分简单,设若有旁人在看,一定觉得无趣之极,然而她两个自己却乐在其中,津津有味地玩耍一会,宝钗渐觉情动,便抱持黛玉,以手来回摩黛玉的背,黛玉被她摸得舒服,头靠在她怀里来回扭动,宝钗被挑得出火,把她按在身前轻轻道:“别动。”

    黛玉这回倒乖觉地止了,睁着眼在宝钗怀里看她,半晌才道:“宝姐姐,你下巴真好看。”

    宝钗正心猿意马之时,闻言心不在焉地一笑,道:“下巴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说法?”

    黛玉道:“那当然有说法了,下巴好看,我在你怀里看着舒服,就愿意待着,不然,我才不乐意呢。”

    宝钗失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一趟长大些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黛玉不满地道:“什么孩子气?谁说我孩子气?你看景色也是要好看才看,不好看看不下去,我看你这里难道不也和看风景一样么?”

    宝钗慢悠悠道:“那么只是好看便好么?”

    黛玉眼珠一转,笑道:“当然,你怀中也分外舒服,比别个不同。”

    宝钗耳朵一动,道:“你莫非还在谁怀里待过?还知道我的比别个不同!”

    黛玉道:“你这人一碗醋要吃几次呢!我自小到大,奶娘每总有几个,难道不是个个都抱过我、哄过我的?我父亲、我母亲难道没抱过我么?便是老太太、太太、姨妈那里,难道我没待过?”

    宝钗见她当真恼了,忙哄道:“是我不是,尽往歪处想了,对不住。”

    黛玉道:“你一日说对不住也说了六七次了罢?平白说说,难道我是这么好糊弄的,被你红口白牙几句说了就哄住了不成?”

    宝钗问她:“那你待如何?”

    黛玉道:“我还没想到,总之你先欠着我,以后再和你讨就是了。”

    宝钗只要她高兴,无事都要献殷勤的,何况现在是自己理亏?满口应承,此时天已交过三更,莺儿悄悄在外面道:“姑娘们睡罢。”宝钗心内自还不舍,又恐黛玉伤神,就搂着她慢慢哄她睡。

    黛玉舟车劳顿,那一时兴奋过去,此刻也渐渐困了,窝在宝钗怀里,寻到舒服的位置,一手揪着她的衣领,那眼皮上下一点一点马上要黏住的时候忽然又勉强睁开一点,眼中困意虽浓,却还不失促狭:“姐姐知道琏二哥哥带了谁回来么?”

    宝钗见黛玉困了,自己也睡意渐浓,模模糊糊道:“谁?”

    黛玉眨眨眼道:“琏二哥哥带了个‘瘦马’回来,你知道‘瘦马’是什么么?”

    宝钗猛然睁大眼道:“谁教你这么些龌蹉词儿的?!”

    黛玉笑嘻嘻道:“可见你是知道的了!你既知道,我知道也分属寻常,何必追究。”

    宝钗大恼道:“我知道那是因我年长,且经的事多,你知道就是不该!告诉我,是哪个奴才敢在你面前说这些个下流词儿?我趁早想法打发了是正经!”

    黛玉道:“我才不告诉你是谁。总之,琏二哥哥带了个‘瘦马’回来。”

    宝钗一顿,眯着眼道:“是我哥哥?”

    黛玉吐吐舌头,笑道:“竟没瞒过你。”

    宝钗气得脸上薄薄红了一层,立时就要起来回薛姨妈去:“你们都只和我说他怎样学好了!谁知竟日里只知道玩弄这么些个玩意儿!那等人也是他好沾的么?那是破产败家、争闲斗气的祸头子!”

    黛玉究竟年轻,虽知那等人的含义,却不知轻重,见宝钗气得马上要起来,赶紧拉住她道:“薛大哥哥没找那等人,是他先前想替我父亲纳妾才买的,后来我父亲又叫人卖出去了,这人在外头过得不好,又被卖到什么‘落红轩’,琏二哥哥去逛的时候遇见,喜欢得不行,和我家借了钱买回来的,我想他也不是什么长情的种子,横竖他也不缺钱,我就叫我父亲借了钱给他,按市面儿上的利息,借据还在我手里呢。”

    宝钗前一时还怒发冲冠,这时半张了嘴,呆呆道:“你…你放印子钱?”

    黛玉笑道:“自己亲戚,怎么是放印子钱呢?只是这钱我若借给别人,别人愿意付这么些利息,借给亲戚,总没个还叫我吃亏的道理。”

    宝钗道:“你…你就不怕人家发现了,牵连林姑父?”

    黛玉道:“虽说是按着市面儿上的价来,却也只放给琏二哥哥一个,难道他还要把这事四处张扬、到时候还要和我父亲当堂对峙不成!再说,我父亲这也是自污的手段——他正想着致仕呢。”

    宝钗忙问就里,黛玉道:“盐政的缺固然紧要,却也实在容易得罪人,我父亲因自家钱财不缺,不贪不腐,亦足以支撑,他下头的人却无这等家世,难免有那偷拿挪用之事,我父亲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只大面儿过得去就不管,这么着虽然稳了下面,毕竟是留下把柄,他日若有人眼红他这差事,一本递上去,积毁销骨,我父亲又是外放的官儿,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且他身子也不好,所以我就劝他尽辞官去做他的田舍翁算了。他也允了,过一二月大约就要上本,那时节他或是回苏州,或是在京中林府老宅,总之都比在扬州要强,只薛大哥哥那里还要再思量。”

    宝钗道:“你们替我哥哥操的心已经够了,只管按你们想的去做,不必再顾虑他那头。大不了我再求母亲托了姨父,送他去李祭酒门下也行,李家的家风至少比贾府家学要好多了。”

    黛玉笑道:“反正我父亲说,薛大哥哥是他的关门弟子,纵不能成才,至少也不能堕了我林氏家风,姐姐只管放心就是。”

    宝钗放了心,慢慢倒回去,又笑黛玉道:“你看看你竟还好意思说林氏家风呢!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如今倒变成个小财迷了。”

    黛玉道:“还不是你教的?”

    宝钗道:“我分明没教你这些,你别赖到我头上!”

    黛玉就吃吃的笑,这么一会两人睡意又都去了,又懒怠起来,便相依相偎,两个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只知道听见对方的声音、闻到对方的香气,心内分外安定。

    贾琏自为肩负重任,去扬州时候志得意满,盘算万千,谁知林海竟又好了,他那些打算都落了空,虽也替黛玉欢喜,到底自己有些郁郁寡欢,且扬州地界他又不熟,在府中很是消沉了两日。

    然而自古青楼接楚客,粉头揽钱钞,楼子里开门做生意,总有让行内人知道的办法。又有个来兴是极喜钻营的,在林府不上数十日,那一起烟花柳巷都摸得透熟,且这时林海之病体渐愈,需要贾琏操心的事渐少,来兴便如在路上一般一个劲引着贾琏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摸。

    贾琏初时乐陶了几日,解了乏闷之后便觉这些人不如凤姐、平儿之美貌风情,也就丢开手去,依旧是一副消沉面孔,来兴便满城没头苍蝇一般打听美貌娼家,竟也给他寻到了一个,带贾琏去后,贾琏也果然喜欢,渐渐的连林府都不爱回了。

    那娼家却本是扬州瘦马,打小儿也是做姑娘般养大的,被人买去,辗转几次,流落风尘,却一心想要再跟个富家,做个侧室,摆脱这风尘之地。贾琏人生得俊俏,家世殷实,闺房里也颇有几分手段,那人如何不爱?就故意伏低做小、温柔缠绵,把个贾琏缠得浑不知东南西北,凤姐替他打点的几分盘缠花得罄尽之外,又和林海借了不少银钱。林海暗中打听他干的是这样勾当,十分不喜,本不欲借出,反是黛玉想起前世贾琏贪污了自家银子,决心小小作弄他一下,因此不但劝着林海借钱,还放大了数目。贾琏本只借了数百,黛玉倒劝得林海借了二千出去,贾琏得钱大喜,那一头又有温香软玉央求不休,于是郑重替她赎了身,妆扮得如正室一般,随船入京,到京城后又托人和黛玉悄悄挪了五百银子,赁下一间小院,买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把这人养在城中,在院子里的时候,也竟当做正经过日子来了——说来也巧,那娼家正是薛蟠前时所买瘦马,因此此事薛蟠尽知,他因在林家拘束许久,不敢如贾琏那般妄为,却也实在歆羨,贾琏借钱,他从中牵线斡旋,出了不少力气,也免不了和黛玉求求情、卖卖好,因此漏给了黛玉。

    贾琏回来置办等事,少不得通过几个族兄弟并体己下人,渐渐此事众人都知道了,只凤姐忙着,还无暇与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kelly的地雷票~

    螃蟹小剧场:

    黛玉:我明明很瘦,你用肥油油来形容我是什么意思?!

    宝钗:形容螃蟹不都是用肥油油吗?咳,不是说你胖啦,你想肥油油一般都是指膏和黄多肥得流油形容你多贴切啊!

    黛玉:???不懂

    宝钗:就是剥了壳,不,我是说脱了衣服以后的那里

    黛玉: (╯°Д°)╯︵ ┻━┻

    宝姐姐痛并快乐地吃螃蟹中

    ☆、第51章

    却说可卿之病虽有因,其死却实出于突然,贾家两府八房之内,无不惊愕。既而物议纷纷,禁之不绝,诸般事项也不及准备,且府中又乱糟糟不成个样子。

    宁府内本来尤氏管家已经颇觉吃力,贾珍又因心气不顺,百般挑剔,大哭大嚎,上窜下跳地要给可卿大办。

    尤氏便索性道:“我是没本事的,平常应付家里这些细碎也就罢了,再操办不出合爷心意的大场面的,爷不如另请他人的好。”她本说的半是气话,谁知贾珍冷笑道:“你不行,我自有别个大贤替我主理!难道谁还定了规矩媳妇丧事非得主母不成!”竟一路摔帘子出去了。

    贾珍往贾母处奉承半日,窥贾母高兴之时说要凤姐帮忙主持。贾母还自犹豫,凤姐已经喜上眉梢,不敢自作主张,就频频拿眼看贾母,贾母年老的人,做事全凭心意,见凤姐一脸跃跃欲试,贾珍又腆着脸仗着辈分摆出彩衣娱亲的架势,大有老太太不允就赖着不走的意思,便一口应了。老祖宗既应了,旁人更无说法,只没口子夸老太太慧眼识人,凤姐精明能干。待得贾政听闻此事,想要阻止时,贾珍早都遣人把钥匙账目名牌等物送来、事皆成定局了!

    凤姐自领了重任,果然一扫积弊,将宁府管得井井有条。贾琏乐得她无暇理会自己,越发地也夸说:“奶奶好手段,满府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似你这般了!”又说:“有奶奶这样的媳妇,竟是我的福气,可见我祖上毕竟还是有功德的。”几番话把凤姐说得心花怒放,越发的尽心操持,忙得脚不点地。

    贾珍心疼可卿之死,除却请了凤姐主理丧事之外,又是替贾蓉买官,又是要去买义忠老亲王的棺材。

    贾政闻说,忙道:“我们家里用这样好材,恐似僭越。”

    贾珍只是不听,面上笑道:“叔叔说得有理,待我再想想。”隔日便使人拿着现成的银子与义忠亲王家银货两讫了。

    贾政见不成个体统,只是喟叹,回家好生约束宝玉,只望着他上进些,家中许还有些指望。

    幸喜宝玉竟似年纪大了知道道理了一般,一味只是闷在家里读书,把个二老爷贾政喜的无可无不可,因逢丧事,面上才没带出来,渐渐又见宝玉用功太过,一应应酬都停了,到底一点慈父心肠发作,寻机和王夫人道:“我瞧宝玉这半年多很是刻苦,你多照看些,别叫他太过了。”

    王夫人几时候听贾政说过心疼宝玉的话来?惊得手巾掉进盆中都不知道,还是金钏儿替她拿起手巾递给贾政,贾政见是个美貌的丫头,皱眉看了一眼,待她出去,又和王夫人道:“我看你屋里前些年还好,这些时候怎么都是些狐媚子似的人物了?宝玉时常往你这来的,万一有个首尾,岂不是不好?”

    王夫人最听不得这话,倒好像她宝玉是那风流色胚一样!只是她本也不喜欢妖娆的丫鬟,这金钏儿还是看在她父母面上用的,因此只道:“我打发她去别处罢了。”

    贾政听了点头,当晚老夫老妻处了一夜,别无他话。

    九月中诸事皆草草而过,一个贾敬生日,一个外头贾瑞也苦熬不住死了,贾珍都不放在心上,一心全扑在秦可卿的丧事上。

    出殡那日街上尽皆缟素,各家各户亲自来道恼的、路上设祭的、遣人送礼的络绎不绝。贾珍是真伤心,一路啼哭不止,口口声声道:“我苦命的儿啊!再去哪里找你这样可人意的媳妇!只可恨我是个拙笨的身子,换不得你去,不然竟是让我替你去了也好!”

    阖府四族看见,俱都面面相觑,有些凑趣的穷亲戚,也在那里哀哀凄凄,掩面啼哭。贾琏几个面面相觑,不得已也跟着哭了几声,贾蓉冷眼看着,从鼻孔里喷出一声,走来路上,一语不发。

    贾蔷跟在他后面,见他神色冷淡,一跺脚跟上去,把他手略握一下就松了,贾蓉便低了头装出一点戚色,拿袖子擦一擦,眼圈就红了,泪珠扑簌簌地落,却还拿眼角瞥贾蔷,对他露出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宝玉在边上见了,只是不语,越发蔫头耷脑的,贾政因在外面,又不好骂他,又疑心他是用功过度了,宝玉心内有事,路上一应礼仪接待,皆是敷衍,全不似以往的灵巧,贾政见了只是越发担心,便打发自己的小厮叫他们看着宝玉,举凡应酬,也都替宝玉推了。

    丧事轰轰烈烈地办过之后,秦可卿此人便似再不曾存在一般,两府之内,该喝酒喝酒,该打牌打牌,再没人提到。

    凤姐待出殡之后方空闲了些,因见人情冷暖,且又想起素日和可卿情分,不免洒几滴眼泪,回房之后依旧叹息着睡不着,平儿服侍她换了衣裳,把她按在床上,替她放了头发、轻捏头皮,她手指轻柔,又对凤姐身周极熟的,按着按着,凤姐就渐渐松泛下来,阖着眼问道:“近日府里可有什么大事?”

    平儿正等她问,闻言向外一看,见外头无人,就俯身下来,在凤姐耳边道:“小丫头子们闲聊的时候,说二门上哪个小厮议论什么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的,不知是旺儿还是谁,把这人喝骂了一顿,都骂散了,这事也不许再提。”

    凤姐两眼一睁,直直坐起来道:“是什么时候?”

    平儿道:“就是今天,我一听见,就回了奶奶了。”

    凤姐冷笑道:“明日叫旺儿来回话。”

    平儿应下,凤姐经这一遭,越发睡不着,就招呼平儿说话,一时深恨贾琏,口里骂了一回,又想起来道:“他今晚又睡在哪里狐媚子那里去了?”

    平儿道:“今儿是被老爷训了,勒逼在外头读书,住在书房呢。”

    凤姐呸道:“他还读书,别笑死我了!怕是有看上哪个下流娼妇烂下面的货,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鼓捣呢!”

    平儿不敢回她,只陪着小心,又继续给她揉捏头上,凤姐道:“那里倒还好,你给我捏捏脚,这几日两头来回走,脚疼。”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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