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钗黛 作者:允

    第6节

    宝钗笑道:“想不明白,那就记住便是。实在想不过,那就等到了时候,我再告诉你。”

    黛玉方知被她给蒙住了,哼出一声,只因这一日宝钗协调内外、忙进忙出,方方面面皆是情真意切、毫无作伪,她既确定宝钗待己之心意,倒不好意思再缠着这一件桩事不放,便轻轻带过,再不追问,只笑道:“你和我说过的桩桩件件,我可都记得呢,到时你休想赖!”

    宝钗如何不知道她?见她有意揭过这一桩,也自然轻轻放过,含笑喂她喝了药,复又念了几段书,黛玉倦怠睡去之后,又把紫鹃那里的针线拿一起来做,边做边想这是黛玉之衣,甜蜜之外难免又是一阵心酸,手上却加倍细致。

    正好宝玉蹑手蹑脚地进来,隔着门问:“颦儿睡了?”

    宝钗一惊,手上扎出一点血洞来,忙先掩了针线道:“她睡了,宝兄弟一会再来吧。”

    宝玉却已经轻轻走到旁边,凑近道:“宝姐姐在给谁做衣服?”又道:“姐姐手上出血了。”

    宝钗慌忙把指头含在嘴里一吮,道:“我看紫鹃她们做的好玩,就拿来做了。”

    宝玉站着看了一会,艳羡道:“姐姐好针脚。”有心想央宝钗替自己做个东西,又不敢唐突,且牵念黛玉,便站着向床上探身相看。

    宝钗见他熟稔的模样,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低着嗓子道:“宝兄弟,你也是这个年纪,怎么还和孩子似的什么嫌疑也不避呢?环兄弟都知道不能随便进姐姐妹妹的门了,你倒冒冒失失地就进来,人家睡觉也凑去看。”

    宝玉讪讪道:“我和颦儿是不碍的。”被宝钗一眼横过去道:“莫非你不是个男子,或者她不是个女子么?什么不碍的!”

    宝玉被她说得大没意思,就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慰勉的话,垂头丧气地出去,因想宝钗是嫌他内外不分、男女之防不谨,就先没进内宅,只向外头去了,谁知迎头正见贾政走来见贾母,看见宝玉,先喝一句:“站住!”

    宝玉吓得站定不动了,贾政就问:“大白日的,怎么又不在学里?倒跑到这里来了?”

    宝玉却因上回桂花之事,前头清客每悄悄和他透过底,说老爷是极喜欢他的孝心的云云,一时倒不如往常畏惧,慢慢跪下,膝行几步上去,仰头道:“早上去学里了的,学了书,太爷说进了腊月,只上半天课就好,且后面说老太太有些不大好,就回来看老太太的。”

    贾政听说,面色稍霁,喝道:“你镇日回来只说是看老太太,我想每回我去看时,老太太都是好好的,怎么在你口里三天两头就不好了!你和我一起进去,我要问问老太太,若知道你说了谎,打断你的狗腿!”

    宝玉腹诽不已,却也站起来,跟着贾政向后头去,只恐老爷发怒,恨不能拿出十二万分机灵劲伺候,遇见门槛,就道:“老爷小心。”看见石头,先道:“老爷这边走。”

    贾政见他有这等孝心,捋须微笑,神情越发和缓。

    两个走到老太太屋门,早有丫鬟通报。贾母听说是和宝玉一起来,就知肯定是要问为何不上学了,忙叫人扶着到床上躺着,贾政进去时只见母亲靠在床头有气无力,慌得一步上前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是为着林丫头的事么?我听说已经请了大夫,母亲不要担心。”

    贾母听他说到黛玉,又带起心事,骂道:“你们做舅舅的都没良心,这么一个独根苗的外甥女在家里病着,你们也不派人去问问,也不给请个好点的大夫,你问问自己,可对得起你死去的妹妹么!”

    说得贾政小声道:“儿子已经叫王氏去看了,请的大夫虽不是太医,却也是城中有名的圣手,母亲不要担心。”

    贾母怒道:“黛玉就住在我这,谁来看了,谁没有来,我难道不知道么!我也知道,你们当官的人家,事务繁忙,我们里头的事等闲叨扰不到你们的,更何况是外甥女这等小事了!”一行说,一行又哭道:“只可怜了我的敏儿!”

    把贾政也激动了愁肠,簌簌落下泪来,恐怕自己再带累了贾母,便瞪宝玉一眼,道:“还不劝着你祖母去!平日都白疼你了!”宝玉慌忙去扶贾母,贾政方告退出来,自己在书房独自坐着哀叹伤悼了一番幼妹不表。

    ☆、第31章

    贾政因心存黛玉之病,晚上特地去王夫人处歇了,问她:“外甥女的病我曾让你派人去问问的,现今如何了?”王夫人替他脱衣的手一顿,道:“我叫周瑞家的去看了,说是人看着还好,没甚么大碍。琏儿媳妇回说已经请大夫看过,开了方子,大约是什么冷热交感什么的,让按方子喝药,过几日就好了。”

    贾政听了半晌才道:“明日我让人拿名帖,请王太医来看看,总要怎生把她这病根治了才好。”王夫人道:“老爷就这么一个妹妹,这么着也是该的。”贾政看她一眼,道:“是啊,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多上点心。”

    王夫人便低着头应了,打发他睡下。

    一夜无话,次日早起贾政果然就命人掣名帖请了一位王太医来。这王太医也是贾家通家之好,闻是贾政相请,并不以其官职见弃,下了值就换便服过来,贾政正好也退了衙,亲接他进去,与他寒暄一番,道:“不瞒你老,今日请你来看的这个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她父亲是林如海林探花。这孩子生母去得早,心思重,又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三不五时就要病一场的,我想怎生设个法子令她健壮些才好,所以特地请你来看看,保得她平平安安长成,风风光光送还回去,也是不负了我这做舅舅做舅子的一番心。”

    王太医笑道:“别的我不敢包票,小儿科是问到我家里来了,烦请里面通报一声,我好进去看看。”

    贾政果然打发小厮去二门上回话,一层层传到里头,黛玉正和宝钗、宝玉、探春几个说话,忽然听说贾政请了大夫来,头一个宝玉慌慌张张起身道:“我走了。”被探春一把拉住道:“呆哥哥,大夫总不能贸贸然就往内宅里来,必还要一阵子的。你慢慢来。”

    宝玉恍然,挠挠头向众人告辞,黛玉见他这会又磨蹭了,咳嗽几声,道:“宝姐姐素日怎么跟你说的?这正是你好生读书的时候,很该叫人把东西张罗出来,做个读书识字的样子,免得老爷看你不上学,又烦。”

    宝玉笑道:“林妹妹说的是,我就去。”果然大步出去,叫人准备书本笔墨去了。

    探春也起身告退,又拉着宝钗,宝钗实想听听这郎中的诊断,奈何内外有别,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随探春走开,却不就回,反而拉着探春往贾母那里说话去。

    一时王太医过来,替黛玉看过,隔着帘子问了许多话,出来对贾政道:“令亲这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总看怎么养了。”

    贾政忙问端由,王太医道:“她若生在寻常人家,或是稍无令府上之富贵,这病也不消说,那是一定养不好的了。既生在令府上,那便不在话下。只要好生调养,保管无事。”

    贾政会意,道:“你老只管开方。”王太医便执笔挥毫一蹴而就,贾政拿来细细审看,笑道:“我当是什么东西!家里都有,短不了她的。”王太医拈须微笑不语。

    贾政既闻黛玉无碍,心中大定,亲送人出去,王夫人打发人送了四端表礼并银物,贾政额外又说许多好话,约好过些时候再请他来复诊,方回去和贾母回报。贾母闻了喜道:“告诉凤丫头,都从我分例出。”

    贾政忙道:“怎好麻烦母亲?从我那里出就是。”执意不肯让贾母破费,贾母便也不强求。贾政又陪着贾母说话,贾母见宝钗姐妹几个都躲在侧屋不敢过来,便赶他道:“你前头那么多事,总留在我这做什么!我有人陪呢。”

    贾政便辞别母亲,从里头踱出,将出院门时忽听朗朗书声,细品似是宝玉在念书,又改从花坛边悄悄绕出去,他自以为隐秘,其实婆子们早看见,赶忙同小丫头子使眼色,小丫头子告诉丫头们,丫头们又对宝玉使眼色,宝玉在里头一眼看见,便摇头晃脑,读的越发大声。

    贾政听了一会,颇觉欣慰,方自一笑,又收敛了,思量这儿子几时倒发奋起来了?莫不是方才见自己要过来特地做戏?待我诈他一诈,于是走出来喝道:“畜生,你妹妹还病着,你在这里念书,是故意要扰她么!”

    宝玉只当贾政满意,不至于出来呵骂自己,不防他提这一出,吓得手上书都丢开了,整个人一跳而起,站在当地,讷讷不能对,贾政见他不像先知道自己在的样子,倒是心情大好,丢一句:“晚上送十篇字来我看看。”便踱着步子出去了。

    宝钗就呆站着等贾政去了好一会,前头丫头一溜来报:“老爷走了。”才忙又去看黛玉,这会儿宝钗却又已经在坐着替黛玉念书了。

    从宝玉这里只见里面宝钗说了句什么,把黛玉逗得咯咯儿直笑,整个人向外一侧,靠着宝钗,宝钗手伸在半空不动,黛玉就伸手把她的手拉下来搭在自己肩上,又咳嗽。宝钗忙抚背不迭。

    宝玉忽然又觉意兴阑珊起来,蔫头耷脑地往回走,几个大丫头见了纷纷道:“老爷没说什么,怎么又这么样了?”

    宝玉只摆手不说话。

    晴雯道:“一下子说写字,哄得我磨了那么多墨,结果是为了老爷来!早知道我就不磨这些了!”又道:“横竖也在那里了,不如你就写完了是正经。”

    宝玉只是不应声,袭人察他颜色,劝道:“老爷方才还叫你写字过去,这会儿先把十张字写起来是正经,或者竟从以前的习字里选些好的。”

    宝玉道:“我懒得写,拿以前的罢。”

    袭人便去里头翻了一会,抱出来一沓大字,宝玉挑来拣去总寻不出好的,又发了恨,总是再蘸了墨提笔写了几十张,选好的叫人送到前面去才是。

    太医既开出方子,紫鹃早带着小丫头把前头的药换过,重新按新的煎出一份端过来。宝钗见了先道:“是哪里的郎中?真是太医么?”又问:“可都说了些什么?”

    紫鹃道:“是老爷亲自陪着来的,老爷称他‘你老’,客气得很。替姑娘看得也仔细,还掀起帘子看了脸色,看完了和老爷在外面说这病须得朝富贵里养,老爷说‘短不了她的’,他就只管笑着不说话了,我瞧着倒是有些本事,不像其他那些虚头巴脑专门骗人的样儿。”

    门口李奶妈正好经过,听见就酸溜溜道:“太太打发了好几十银子呢,怎么会是骗人的!真真也就林姑娘有这等脸面,我们哥儿生病都没这么大排场,巴巴儿地去请了个真太医回来。”

    青雀正从外面来,马上道:“奶妈这话说得可不对,我听说是太医和二老爷是好友,来访老爷,顺便替林姑娘看看的,不然除了皇家,谁有这脸面看太医呢!”

    李奶妈见是宝钗的丫头,就袖着手闭着嘴出去了,莺儿就捏青雀的嘴道:“就你话多!李□□也是你好惹的么?今天这一句话,还不知她背后要怎么编排我们姑娘呢。”

    青雀冷笑道:“谁不知林姑娘和我们姑娘好?她说林姑娘,就是说我们姑娘,说我们姑娘,我怎么不说回去?你跟着姑娘最久,也听姑娘念些个句子,‘主辱臣死’这种道理都不懂,真是白跟了姑娘这么久了!”一边说,一手把帘子甩下就走进去,把莺儿气得够呛。

    宝钗笑道:“好了好了,你们镇日就知道吵,没看见颦儿要静养呢!”

    莺儿见她不说青雀,就再不言声。青雀见宝钗默许,得意一笑,往边上一站,快手快脚接了药递给宝钗,宝钗看看冷热正好,就喂黛玉,黛玉扁着嘴道:“今天的药早都喝完了。”

    宝钗知道她不过故意拿乔,笑道:“委屈你多喝一碗,晚上给你多念一段书好不好?”

    黛玉道:“三段。”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慢慢翻了十页,想了想,又翻开两页,拿指甲掐着道:“念到这里。”那里早是十段都不止了,宝钗认真念起来,到三更都不完,却是她故意要留宝钗。宝钗心中也知,只故意装作叹气道:“好,都好,来先把药喝了,什么都好。”

    黛玉就偷偷一笑,一口气喝了药,张口和宝钗要糖,宝钗给她含了一块,黛玉又嫌腻,宝钗道:“明儿我叫人支点子清淡的来,今日晚了,你且将就下。”

    黛玉方不言,过一会漱了口,靠着坐一会,渐渐上眼皮粘住下眼皮,还不肯就睡,赶着宝钗要讲古。宝钗好笑道:“还说不是小孩子,这么大了还要人哄着才能睡!”

    黛玉闭着眼道:“不知为什么,我睡觉就是喜欢听你说话,别人都不及你,你不给我讲典故,我再怎么困也是睡不着的。”

    宝钗道:“那你前十年都是怎么睡的?!”

    黛玉就嗯呀啊呀的撒着娇不管,扯着宝钗不放手,宝钗拗她不过,又怕她急了再冻一次,只好叫人把自己的铺盖先拿来,挨着她靠在床上。黛玉不需睁眼,就摸到她身上,也不很亲昵,只一只手隔着被子搭在她大腿上,宝钗把她的手塞进去,黛玉又伸出来,迷着眼道:“热。”

    宝钗道:“再这么样我也不说话,大家干熬着,看谁熬得过谁,横竖困得是你不是我。”

    黛玉方嘟哝着把自己裹好,斜着身子,脸向着宝钗,手向被子底下摸过去,扯着宝钗道:“宝姐姐,你躺着,不然你坐得这样高,声音飘远了,我听不见。”

    宝钗道:“越说越不像个话了。”却耐不住她缠磨,只能慢慢躺倒,把她的手又从被子底下推回去,回忆两辈子看过的书,也不管黛玉看过没看过,娓娓说起些奇闻异事,渐渐自己也觉困倦,就两个一起慢慢睡去。

    ☆、第32章

    贾政既特地请了王太医之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又轮番地派人来看望黛玉,便是那府里贾珍也对尤氏道:“林妹妹病了,你派人去问问。”尤氏想一回,便亲自来看贾母,从贾母处出来直转到黛玉处,远远的就看见外面许多小丫头子在逗鹦鹉,里面隐约有笑声传来,外头人打起帘子道:“珍大奶奶来了。”

    里面的笑声还不歇,只听黛玉声音里带着笑道:“快请进来。”

    尤氏走进去,便见黛玉穿着大衣裳坐在床头,宝钗斜坐在她对面,两个都伸张着手掌在笑,黛玉向尤氏微微欠身道:“珍大嫂子来了,恕我不能远迎。”

    尤氏笑道:“你快把病养好,就是最知书懂礼的了——你们在玩什么呢?”宝钗就望着黛玉笑而不语,黛玉把手伸给尤氏看道:“玩拍手呢,宝姐姐仗着年纪大欺负我,嫂子瞧瞧,我手都给拍红了。”

    宝钗横她道:“是谁好好的非要玩什么拍手的?自己数数我都让了你多少回了?输了不服气,还赖我!”

    黛玉就和尤氏道:“嫂子瞧瞧,当着人面她就这样欺负病人呢。”

    尤氏笑拍着她手道:“我们园子里的婆子都知道薛大妹妹和你是最要好的了,怎么会欺负你呢?倒是你不欺负她就好了。”

    宝钗笑道:“果然公道自在人心!你瞧瞧,世人都知道是你欺负我,你怎么倒还好意思睁着眼睛说假话呢!”

    黛玉就瞪她,故意不理她,一叠声让紫鹃看茶上果子。宝钗也不挪动,就问尤氏家中如何,又道:“我隐约听说秦氏病了。”

    尤氏听了就叹道:“这孩子没福,大节下的害了病,大夫也不好请得,只能先补养着,等过了节再看罢。”

    黛玉听口气不好,忙问:“这是怎么了?”

    尤氏道:“过年累的,从上月开始忙,直到这个月也没歇过,那日人在分牌子呢,突然就不言声了,和魔怔了似的,把你哥哥和我都吓坏了,这会儿又好些,只是不爱见人。也怪我贪闲,把孩子累着了。”

    宝钗道:“大嫂子说哪里话,当媳妇的管家本是她本分里应做的事,可惜她身子弱了些,现在府里又都要麻烦嫂子,等过了年她好起来再慢慢来。”

    尤氏就叹气,又道:“这一二年事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哥哥的意思,是请你琏嫂子过去帮忙,这不巴巴儿地派我来跟老太太要人来了么?可惜凤儿也忙得分不了身,回去还得我撑着。”

    黛玉与宝钗两个就夸她,说她操劳,宝钗又道:“珍大哥哥是族长,过年时节也要劳嫂子比别个要更费心了。”

    尤氏道:“可不是!如今那些人真是越发不像个样子了,一个廊下瑞兄弟病了,说要用人参,老太爷急得跟什么似的,到处派人,我们说不得也要打发一点,可惜正是年节时候,这些东西也不多,只给了二两,还不知道顶不顶用。”

    宝钗道:“我那日在老太太那也见一个婆子来要人参,说是她哥子病得不行了,依稀也是一位瑞哥哥。”

    尤氏道:“可不就是他么!可怜他老爷子一把年纪,为了他厚着老脸四处上门打秋风,我想也怪不容易的,寻的好参才给呢,我们大爷回来还说我给少了,逼得我再送了二两去。照我说他是个虚症,哪里经得起这样补,怕倒要不好了。”

    宝钗一想那日在老太太屋里,凤姐分明不大情愿,这里尤氏又是蝎蝎螫螫的说个没完,真真所谓残羹冷炙有德色、劝君莫叩富儿门!贾母还算得怜贫恤老,贾政也念着骨肉亲情,余者代代往下,竟是不能看的了,不由心内一叹。黛玉却与宝钗想到一块去了,她倒不似宝钗那般前世今生千般情景过眼,只想这上上下下的富贵眼睛着实讨厌,贾府纵好,到底不如自己家,过些时候怎生请父亲把自己接回去住些日子才好——只舍不得宝钗。

    想到宝钗,黛玉便把眼睛一溜,正见宝钗微笑着垂着眼若有所思。尤氏看不出,她可是知道宝钗的,她这分明只是面上笑容,估计与自己想到一处了。

    这么一想,黛玉便觉得分外甜蜜,把头也垂了一点,从被子底下伸手去握宝钗的手。宝钗被她握住指尖,反手也握了握她,对她一笑——这回笑得真诚了许多,眼眉之间尽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黛玉被这眼看得不知怎地就红了脸,笑得越发开了,露出一口白生生糯米小牙儿,把宝钗看得一愣,忙收敛心神,尤氏兀自在道:“…一个蔷儿也是,镇日不学好,只会和他哥哥胡混,前一时在学堂和人闹了,哭到他哥哥面前,他哥哥也三不管的就和人打了一顿,说来都是自家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这么着像什么样呢!宝妹妹,你说是不是?”

    宝钗慌忙道:“大嫂子说是,必然就是的。”

    黛玉就又笑了,拿手指在脸上轻轻一划,对她无声地说了句:“你也有今天。”

    宝钗这时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黛玉笑她,把手从被子底下一抽,黛玉急忙去拽没拽住,嘟着嘴大不高兴。

    尤氏絮叨了一会子,起身告辞出去,黛玉见她一走,马上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来捉住宝钗的手,又撇嘴道:“她和老太太还没说够,又到咱们这里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宝钗笑道:“她平日也没个人说话,这些话又不好和老太太说的,你让她说一会子又碍着什么呢!——以后这样话不要再说了,这么多人在呢。”

    黛玉把眼睃了一圈,向宝钗一挑,宝钗知道她的意思是跟前不过青雀、莺儿、紫鹃、雪雁四个,都是自己人,在她鼻子上一刮道:“谁知道外头漏出去一两句呢!反正你以后给我小心着些,刻薄劲都收在肚子里,不要着了痕迹。”

    黛玉就来挠她痒道:“谁刻薄?你说谁刻薄?”

    宝钗受不得她这个模样——倒不是怕痒,只是心里存了那点子心事,见不得她这又娇又俏的笑模样儿,生怕哪一日被勾得露了马脚,因此马上求饶,黛玉得意洋洋地又拉着她要来解九连环,宝钗抽空起身去外头看了看药,方回来道:“一副九连环解了多少遍了!也亏你不厌!你就是换一副也比这个好些。”

    黛玉笑着又从旁边拿了一副道:“已经换了,宝姐姐明察秋毫,难道也看不见?”

    宝钗见她从旁边拿过来一个匣子,匣子里好几副环圈,顿时哭笑不得:“什么东西!值得你收这么些!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的,玩了几百遍了也不烦。”

    黛玉道:“我就爱这个,不然你还陪我拍手。”

    宝钗道:“不了,等下把你手拍红了,又怪我欺负你。”

    黛玉不服气:“你就那么笃定是我输不成?”

    宝钗凉凉道:“我比你大着几岁呢,身子也健壮,这是你自己说的。”

    黛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我不和你玩,我和雪雁玩,雪雁,你过来,我们来解。”

    谁知便是最小的雪雁也道:“姑娘,我们换个玩的罢。”被黛玉一瞪,不情不愿地过来,陪着坐不到一息,那一串连环已经全解开了。

    宝钗就在旁看着直笑,黛玉不大高兴,道:“这东西这么没劲,你怎么又看呢?看也看了几百遍了,也亏你不烦!”

    宝钗笑道:“我不是看这个,是看你。”

    黛玉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长了两个鼻子四个眼睛,就长了这么些鼻子眼睛,你都看了这些时候了,怎么也看不厌?”

    宝钗想说:“我看你是怎么也不厌的。”然而话到嘴边,只是道:“你管我看厌不厌,我看厌了,自然就走了。”

    黛玉就一甩手道:“好啊,你又嫌我了是不是?”

    宝钗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日还没去老太太那里,我先去那屋里坐坐,你同雪雁玩罢。”说着就走出去,一会便到贾母屋里,贾母正和薛姨妈王夫人几个抹骨牌,看见宝钗来了笑道:“宝丫头来得正好,替我看看牌。”

    宝钗就过去替她看了一会,贾母让她替自己摸了两把,手气不好,笑着又换下来,宝钗就要走,薛姨妈道:“你也在我旁边坐一会,镇日也看不见你,看见了你又要走。”

    宝钗笑道:“妈说什么话呢,在家里不是天天见么?”

    薛姨妈道:“晚上落锁前才回来,早上开门后就出去,你倒说说我见了你几面?”

    说得宝钗不好意思了,又在旁边坐着看了会,胡乱出主意,薛姨妈本来是个不输不赢的场面,宝钗来了以后倒出了好几两银子出去了,把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王夫人面露微笑,贾母也喜上眉梢,只有薛姨妈道:“罢罢罢,你在我这,心也不在这里,你竟还走吧。”

    宝钗听见就各个辞别,又去寻黛玉了。

    这里邢夫人看一眼宝钗,赞道:“宝丫头越发出色了,不亏是选秀出来的。”

    薛姨妈看王夫人一眼,王夫人道:“宝钗这丫头一贯是好的。”

    贾母道:“可惜都是别人家的女儿,这要是我的孙女儿该多好——和了。”

    薛姨妈笑眯眯给钱,推说头疼,辞出来了。贾母也不强求,乐滋滋叫鸳鸯数了数目,都分给小丫头们。

    ☆、第33章

    王夫人随着薛姨妈出来,丫鬟婆子都落在后面,王夫人便望花坛下僻静处走。薛姨妈会意,也走过来,老姐妹两个并排靠着在前。

    王夫人就道:“你瞧见她方才说话那样儿了么?什么东西!”

    薛姨妈笑道:“她是什么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门小户里出来的续弦,又没儿子,你理她做什么呢!”

    王夫人就愤愤道:“小门小户也要有小门小户的说法,那府里侄儿媳妇就比她强出不知道多少去了。我就是瞧不了她那个样儿,说什么‘宝丫头越来越出色了,不亏是选秀出来的’,人人都知道选秀的事总没个准的,特地拿这个来说嘴有什么意思!她家里好,家里姑娘想参选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茅坑里出来上不了秤的东西,一点子眼力见都没有,抱块秤砣当玉玺,以为自己真是个长辈了!宝丫头三个字也是她配说的么?!”

    薛姨妈笑道:“好啦好啦,你就是这个暴脾气,这么些年吃斋念佛也没见你好些,人都说凤哥儿和你不像,我看她才真真是你嫡亲的侄女儿,和你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王夫人就恼道:“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人都欺到你头上了也不知道吭一声!”

    薛姨妈道:“我不是见你说了,用不上我么。再说,宝丫头也确实没选上,怨不得别人说。”

    王夫人就沉默片刻,强笑道:“蟠儿虽毛躁了些,大体还是个好孩子,平常对你孝顺,对宝丫头也好,再说他年纪还小,以后大了,慢慢懂事了,就好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么!也是我不好,打小看护得过了,养成现在这么个性子,亏得林丫头她父亲帮忙,带在身边调~教,如今倒比先前好多了,来信的字儿写得好,听着也懂事了,不像以前那样。依我说,当儿子的还是要有个读书的长辈带在身边,从严管教,才是正道,不单是我蟠儿,你宝玉也很该管一管。”

    说起儿子,王夫人便也叹道:“我何尝不想管他!只是我如今就这么一个冤家,又是个生来质弱的,管得狠了,只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和珠儿似的,那我可该指望谁呢!且老太太也护着他。”

    薛姨妈道:“说是如此,你可以把他叫到身前叫他替你念书抄经,一则收敛他的心性,二则他也可以练些字儿背些典故在肚里。我常看你叫环儿抄经,那么猴崽子似的一个人,现在字练出来了,在姐夫面前长了脸,倒还叫你落个刻薄庶子的名头,也不知你图什么!”

    王夫人又恼了,道:“又是哪个下流种子在背后下舌头!说我刻薄他,你自己看看,月例衣食,我何曾薄待过他?宝玉跟前那是老太太喜欢,拿自己的体己贴补的,是做老太太的心意,其余该他的我哪一样没给他?”

    薛姨妈见她如此,只好笑着把话带过去,因说到近日之事,无非是年节的打点并黛玉之病请了太医,薛姨妈道:“那位太医既是通家,又好小儿科,不如你和姐夫说说,也替宝玉看看,他小孩儿家,虽算不上三灾两病的,却也着实有些子娇弱,请太医看看,对症补补,许是好呢。”

    不说还好,一说王夫人就又冷笑起来,道:“人家是探花的女儿,国公夫人的外孙女,我们宝玉是哪个牌头上的人值得请太医呢,妹妹也太高看了他。”

    薛姨妈苦笑道:“还没过年呢,你怎么就和吃了炮仗一样!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来发作,可见你这么多年念佛都是假的,忘不了那些事才是真的。”

    王夫人益发愤懑道:“你都说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有什么忘得了忘不了的。”

    薛姨妈道:“我管你忘得了忘不了!那个人已经作古,你也是有孙子的人了,这么记着又是何苦来哉。当年大家姐妹也是极要好的,真不知她哪里就得罪了你,值得你记这么些年。”

    王夫人哼道:“她得罪我?你太高看了我了,你没听老太太怎么说么?她那时候才真真是大家千金,我们这些,究竟都是路边野草,入不得人眼的。”

    薛姨妈见她固执,也无可奈何,两个说一会子话就散了。

    天还早,薛姨妈便又绕到黛玉处,远远就见青雀、雪雁和几个小丫头在外面踢毽子玩,看见薛姨妈都纷纷停下来问好。

    薛姨妈问青雀:“姑娘呢?”

    青雀道:“在廊下陪林姑娘呢。”

    薛姨妈转头,果然见帘子里面摆了个大椅子,黛玉被裹得一层层的坐在里面,正扶着紫鹃要起来,薛姨妈慌忙道:“紫鹃让你姑娘坐着!”

    宝钗早已经快步走过来叫“妈”,薛姨妈却又拉着她往那边去道:“快叫你林妹妹不要起来。”拉着宝钗的手时又回头一看,看清她穿着厚衣裳才放心,又马上责怪道:“林丫头病着,你怎么还让她出来了?”

    宝钗朝黛玉努嘴道:“我要不让她出来,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和我闹呢,妈你来了正好,快骂骂她,她就缺骂,骂一骂就好了。”

    薛姨妈瞪她道:“也不知道和谁学的这么三不着两的说话,我看林丫头好得很,就你成日家说她这不好那不好,真不好了,也没见你少来。”

    宝钗被她说得没脾气,只道:“妈,你是我亲妈还是她亲妈?难不成我们出生的时候有神仙把我们换了,所以你对她那么亲呢。”

    黛玉好容易站起来,听见薛姨妈说那句话就抿嘴儿笑,待听见宝钗这句,就笑得越发温婉了,和薛姨妈见礼,薛姨妈笑眯眯拉着她手道:“好孩子,外面冷,快进里屋去。”

    黛玉果然就一手扶着薛姨妈一手扶着紫鹃缓缓进内屋,其温良恭俭让之态,与方才分明判若云泥。

    宝钗陪着进屋,黛玉看着她又笑,宝钗冷笑一声,走出去叫姜汤,回来果然看见薛姨妈已经逼着黛玉又躺回去床上,看见宝钗带人端姜汤上来,便笑骂道:“算你还想着点事儿。”亲接过碗,拿汤匙调了一调,示意黛玉喝汤。

    黛玉拿红红白白的一张小脸去望宝钗,宝钗微笑道:“姜汤快趁热喝,别冷了。”

    黛玉只好接过去慢慢喝,一边喝一边看宝钗,过一会就停了,捧着碗巴巴地看宝钗,薛姨妈还催,宝钗估算着分量,见差不多了,便道:“妈,她小猫儿似的胃,喝多了一会又不吃饭,就放过她罢。”

    薛姨妈道:“看你说的,怎么叫做放过呢!”也没强求,起身看了一圈,见打点得都很好,方道:“我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对了,王二他们已经回来了,你记得明天看他们盘账。”

    宝钗讶然道:“不是才送了一趟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姨妈道:“正好赶着林老爷那里送年货的进京,说是你哥哥想着过年有的货走俏,先买了一批托人带过来,半路遇见,索性就回来了。”

    宝钗听见哥哥如此懂事,不由一笑,又在心里估了这一年的生意,笑得越发欢了,冷不防黛玉支起身子凑过来,拿手戳她脸道:“笑得这么市侩,别是现在就在盘账了吧?”

    宝钗一把捉住她手指,眼睛向四周一看,紫鹃青雀莺儿都在外面,她就挪近一点,笑道:“我想了一下,咱们这一年不多不多,也挣了六七千银子,你分二千多,是要现银存在我那里,还是要换成银票给你?”

    黛玉把手指抽~出来,在宝钗眼前晃着道:“我的银子,做什么要存在你那里?我林家在京中难道就没有宅子么!”

    宝钗一把把她手压下去,道:“你只说选哪个,只许选一个!”

    黛玉道:“过年了,你兑点散钱给我,旁的你替我收着罢。”

    宝钗道:“好,我拿些一两的锞子,叫青雀袖了给你。”

    黛玉点点头,又道:“前儿我打发宝玉去街上问过的,过年,南货行价涨了少说有三成,这趟买卖又大,一清了,今年少说有一万的抽头,我至少要分三千,你别虚报了赖我的。”

    宝钗笑道:“方才谁说我市侩?啊?这会子买卖的市价都打听好了!”

    黛玉道:“现在也不上学,宝玉成日家也没个事干,叫他出去替我看看市价,他也好知道些民间疾苦。”

    宝钗道:“偏你做什么都有说法。”笑着应了,因过年事忙,回去先就叫人先给她送了一包二十个小银锞子,又特地拿了个红绸袋子,里面封着一对二两的小金锞子,叫青雀放在食盒里提过去。

    黛玉看紫鹃出去接食盒,却掣了个红袋进来,满脸带笑,正不解何意,拿来一看,两个金锞子上都是宝钗字迹,一个刻着“除殃去凶”,一个刻着“岁岁平安”,两个锞子底下都照着宝钗笔迹刻有“金陵薛氏封赠妹林祝百年安康”小字,字迹宛然,每一字背后都似乎带着她那端方娴熟的笑一般——却是宝钗提前给自己封了压岁钱,忍不住脸颊一红,呸了一声,忿忿道:“不要脸。”

    ☆、第34章

    宝钗盘拢了账目,这一年果然有万多进项,黛玉分得三千余,她便将一半换成金子,码了小小一箱十多斤收在自己卧房,一半换成银票,夹在书信里嘱咐黛玉自己收好。她自己的则全换成金子。

    薛姨妈因见利润甚好,和她商量要再投本钱,又说家里也很可以开这生意。宝钗忙止她道:“咱们一年挣几千的小生意,不引人注意,要是做大了,人人都来学,再遇着王公侯府上来盘剥,可不是自寻烦恼?再说,一点小生意林姑父帮得,也愿意帮,若认真当个产业,怕他就不好太管了。咱们失了帮手,再去哪里找生意呢?

    薛姨妈听她一言,便不再多说。宝钗又劝她还打点皇商本业,与各家内务府经济互通消息,将京中旧识都重新联络起来。薛姨妈一一听从。

    宝钗前时因黛玉之病,颇耽误了几日工夫,这些天黛玉略好些,她便脚不点地地处理家中事务,只恨不能生出八首六臂才好。一连数日处置停当,只剩下新春贡品采买账目还要再预估一遍,这事情以往都是薛蟠同几个老仆人做的,今年薛蟠不在,宝钗当家,怕受了欺哄,本想要亲力亲为,派人将外头的物价种类都打探一遍,谁知宫中催东西催得急,家里供应不济,几个掌柜又起哄,欺她年轻脸生,口口声声说不能耽误了皇差,还是现兑了银子先完了差事要紧。宝钗把他们报送的账目一看,比往年多不过一二成的东西,账却多报了一半,气得发昏,一时却也无法,就先派人出去叫小子们到别个铺子里探问下行情,自己少歇一会,走到黛玉处,见她靠在炕上写写算算,先不叫她,却望她身边一坐,拍她肩膀道:“你做什么呢?”

    黛玉却并不吃她吓,从容收笔,笑道:“宝玉央我替他抄几幅字应付老爷。”

    宝钗探头一看,果然见写的都是宝玉的功课,不赞同地道:“他来年开笔的人了,现今腊月里又没事做,正是要劝他向好的时候,你又替他做这个做什么!没得耽误了他。”

    黛玉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说着就叫紫鹃。

    宝钗以为要上茶,忙道:“我坐一刻就走,不要茶。”紫鹃笑吟吟过来,却拿着一本册子,宝钗一头雾水地看黛玉,黛玉却只顾继续抄写。宝钗只好接过,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各色春季时兴货品的品类、物价、货品产地等项,薛家主管的几项贡品都在上面,条目列得清清楚楚,并有哪些货源都写得仔细,宝钗若心细些,便可叫人两相参照,家下人报的账目有甚不合理之处,一看便知,若是宝钗偷了懒,也只管照着开单子叫人采买就是,再不用多费心的——这东西看似简单,其实琐碎,又需要派人去外头探问,于闺阁女儿实是不易之事,黛玉又是病着,其中所费心血可知。

    宝钗怔怔看着,半晌没言语,黛玉明面上在写字,其实暗中留心宝钗反应,见她半天没个动静,忍不住抬头一看,却见宝钗一双秋水般晶亮眸子定定望着自己,黛玉被这目光看得脸上渐渐发热,作势去蘸墨,笔尖上一点墨汁却缓缓流下,滴在纸上,慢慢晕开,散出和宝钗双眸一般的弧度。

    黛玉的脸就整个红了,压低了脑袋,良久方轻声道:“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宝钗眼神闪了一闪,口内有千言万语,在舌尖转来转去,却只是道:“林妹妹,你喜欢我么?”

    黛玉等了她这么久,只等来这么一句,有些懊恼,猛一抬头,想要马上吐出一句:“最讨厌的就是你了!”看着宝钗的眼神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宝钗的眼里有许多她不懂的东西,那眼神似欢喜,又似悲伤,好像有千种风情要展现,偏偏却又被她给压住,不能吐露一般。黛玉也怔怔看着,莫名地就觉得有些心酸,又不知自己在心酸些什么,好一会,方强笑道:“没头没脑的,怎么问这么一句呢?”

    宝钗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替宝玉抄书,是好叫他出去打探这些东西么?”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看你忙得很,那几日你在这里看账的时候,我也看了几眼,凑巧记下来几样名字,都是节后走俏的物件,须得提前打听好才买得到的。我想你照顾我耽误了时间,过年又忙得很,怕顾不上这些,到时候内务府一催,你们一急之下,高价去买了不好的东西,本来好好的独门买卖,赚钱少不说,还要受上头责骂,那才是当皇商的笑话呢!正好宝玉这几天常常出门,问我要带些什么,我就托宝玉去顺道儿打听了一回,写成一册,你看看用得上,也算我替你尽点心,报你这么久对我的照顾之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宝钗却深知此中桩桩件件,虽并非极难,却也是极费心的,黛玉这样,真真正正是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处处替自己着想——她待自己这样真心实意,会不会…也是有一点喜欢呢?如自己那般的喜欢。可是,自己对她真的是…那种喜欢么?

    宝钗打量黛玉之际,黛玉也正看着宝钗。自来贾府,她处处小心,时时容让,生恐行差踏错,前一二年又常常病着,所亲近者不过是贾母、宝玉二人而已,宝钗入府,她见这人行止仪态,无不在己之上,兼且温婉大方,贾府上下人人喜欢,个个亲切,她心里只想自己从此又要孤单一个了,谁知相处下来,反而是宝钗与自己要好,宝玉都要放在后头,个中阴错阳差,岂非怪事。偏偏认真回想当初是怎么好上的时候,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她们的相知不在某一时某一处,而是经年累月一般。黛玉暗地里想过几回也不得其解,只能将一切归之于缘分,替宝钗做事,也只当是替闺中姐妹分忧,并不曾细想,然而被宝钗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一动,暗道:我这么替她着想,并不是偶然,而是因我喜欢她、敬重她,我根本不是想要报答她,而是我见不得她忧心,我喜欢见她笑,无论是微笑、大笑、嬉皮笑脸的笑,哪怕满口胡吣,那也是快快活活的宝姐姐。

    这么一想,从前许多不明了就都豁然开朗,也抬头微笑着看宝钗,看得宝钗眉心一跳,满心只是一个念头:她莫非也喜欢我?可惜念想只是一瞬,片刻之后宝钗便扭过头去,淡淡道:“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我们难道还分彼此么?”

    黛玉见她忽然之间又换了副脸色,凑过去担忧地道:“宝姐姐,你是天癸又来了么?怎么脸色变来变去的。”

    宝钗方觉自己唐突,带过话头道:“我听家人说,林姑父如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身子也比往常康健,这都是你姨娘的功劳,你也不要犟,写信回去问问你姨娘,送些小东西表示心意。”

    黛玉前一刻满脸含笑,听这一句立刻就换了副脸色,冷冷道:“不写。”也不拿嫡庶主仆大义名分来辩,只把头一扭,嘴一翘,宝钗见了就没法子,道:“随你。”望一望天色,又道:“我先回去了,有了你这东西,我一二日就得闲了,今年雪下得少,天却冷的很,你好好在屋子里休养两天,我得了信儿,老太太过几天要出门上香,你身子不好全了,可不能跟着去。”

    黛玉道:“吵吵嚷嚷的,谁稀罕出去,不如在家里待着逗逗鸟儿对了,我那鹦哥,起个名儿叫阿蠹你觉得怎样?”

    宝钗本来要走,又站住道:“怎么起这个名儿?”

    黛玉就恨恨的咬牙不说话。紫鹃笑道:“昨儿好容易出了点太阳,我们姑娘让晒瓜子,结果都被这鸟儿吃了,姑娘发恨呢。”

    宝钗哭笑不得道:“大冬天的又晒什么瓜子?那么些还不够你吃么?再说真想吃了,叫人去要不就完了。怎么自己晒?”

    黛玉道:“想吃玫瑰味儿的。”

    宝钗笑道:“你莫不是从秋天收到冬天,如今才想起来做吧?”

    黛玉道:“谁有那闲心!我是从二妹妹那要的,正好又收了点雪水要沤花汁,就想自己做,可恨那畜生竟偷吃了!”

    她爱吃零食,府内尽知,贾母怕她病中积着,就管着每日供应,再有宝钗天天看着,连点瓜子都恨不能按颗来算,千辛万苦和迎春讨了点,吃着又絮,便想自己做个新口味,谁知一次叫那鸟儿吃完了,现在说起来还只觉心口疼,恨的骂道:“人家是蠹虫,它是蠹鸟,一般无耻!”

    宝钗笑道:“罢了罢了,我给你再送一点子来,你也饶了它吧。你想它一冬天窝在屋子里,零嘴都没有,也怪可怜的。”

    黛玉一想方知她又在变着法子说自己,却笑道:“阿弥陀佛,保佑我下辈子变个鸟儿,也求你可怜一下我。”

    宝钗笑道:“阿弥陀佛,你现在已经我见犹怜了,再变成个鸟儿可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呢!”

    黛玉心念一动,故意道:“你是说现在只迷倒了你么?”

    宝钗一怔,见她睁着眼思无邪的模样,轻轻笑道:“许是吧。”

    ☆、第35章

    今年的雪下得极少,已是将过年的时候了,还只一点点细雪飘舞,不像京中,反而像是江南似的。黛玉望着这雪便想到家,想起父亲,还有从前母亲温暖的笑。她以前总是想到母亲,近年来却渐渐少了,儿时梦里母亲温柔的呢喃,好像渐渐地都化成宝钗从早到晚的闲言细语,梦中母亲的脸久已经模糊,梦境也由许多悲伤的、思念的、嗟叹的思绪,慢慢转为明快的、忐忑的、带着小小期待的隐秘心情。她还是懵懂的年纪,不明白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却已经逐渐了解,她和宝钗之间,有什么不一样。

    白日的天光明亮又耀眼,冬日里清冷的日光从窗子和门帘里投进来,照在宝钗身上,又在地上投出一道浅浅的影子。黛玉无意地伸了一下手,想要去够宝钗的影子,没有够着,她无端端地生气起来,却见地上的影子一动,宝钗重新靠近来,站在她身边。

    冷香丸的气息透过宝钗的呼吸袭来,在半空中就已经化成温暖的味道,黛玉被这香气笼罩,舒服地眯起了眼,拉着宝钗的手轻轻说:“那好极了。”

    好极了什么?她没有说,只是继续微笑着望着宝钗,少年婉约的心事在被窗纱遮得模糊的日光里氤氲开来,跟随着暧昧的气氛溢满房间,室内似乎有神秘的波浪在起伏,荡漾出一圈圈一阵阵的旖旎情愫。

    这情愫感染了宝钗,她忽尔弯下腰,低下头,在黛玉的额间落下浅淡的一个吻。

    轻柔的、婉转的、隐忍的吻。

    这一下之后宝钗就马上退开,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黛玉胀红了脸,慢慢地伸手抚摸着宝钗亲吻过的地方,那里像被火星烫了一下似的发热发胀,而且越来越热,越来越胀。

    我这是怎么了?她想,那种喝醉了一样的眩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想问紫鹃,想问宝玉,甚至想问贾母,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冥冥中有一股意旨告诉她,什么也不要说,把一切都埋在心底,什么也不要说。

    宝钗大步穿过花园,手上黛玉赠的帕子被她紧紧拧成一团,又打开,再拧紧,再打开。

    那短暂的甜蜜气息都散在冬日冷冽的北风里,明明是暖冬,她却感到彻骨的寒意,身后像是有什么在追她,但是每当她回头,看见的都只是丫头们茫然的脸。

    宝钗强笑着对莺儿几个道:“快过年了,你们也松泛松泛,不要总跟着我了。”莺儿和青雀对了个眼色,两人连同小丫鬟老婆子一齐退得干干净净。宝钗放慢脚步,边走边叹,一回到屋子里就倒到床上,拿帕子盖住脸,假装自己被封在帕子里,没人看得见她。

    宝钗觉得刚才自己一定是中了邪,居然干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而且…她若没记错,有好几个丫头都在场。

    她居然当着大家伙的面亲了黛玉一下。怀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在玩笑般的一句应答之后,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亲了黛玉一下。

    宝钗真切地感到自己对黛玉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不是上辈子对宝玉的那种朦胧的喜爱,不是书上写的阿娇皇后对楚服的那种如饥似渴的依赖,而是一种说浓又不浓,说淡又不淡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

    手帕轻软地盖在脸上,满满的都是黛玉的气息。嘴唇擦过黛玉肌肤的地方依旧温暖,明明满心荒凉,可是只要一回想起刚才那冲动的一刹那却依旧忍不住微微一笑,独属于少年爱恋的美好淡淡笼上心头,马上又被冰冷的礼法教义所驱逐,宝钗皱起了眉头,微笑变成了苦笑,苦笑变成了要笑不笑。

    她觉得上天好像跟自己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冥冥中似乎有谁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命盘,本来还有希望的前程忽然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前道茫茫。

    …这不是虐这不是虐跟我念一万遍…

    宝玉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内院,头一件事先是去看黛玉。黛玉房里静悄悄的,小丫头们都被打发开了,宝玉伸头向里面一探,黛玉歪靠在小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手支颐,一手抚额,一双含愁泣露的明眸罕见地笑得弯起,嘴角亦挂着显著的欣喜。

    宝玉走进去,从袖子里抽~出扇子敲敲几案,把黛玉吓得猛然坐直身子道:“我并没想你!”见是宝玉,大恼道:“你又一声不吭钻进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要通报么?!”

    宝玉摸摸头道:“她们看你又在发呆,都没敢进来,说怕惊着你,晚上睡不好。”

    黛玉道:“那你就不怕惊着我了?”

    宝玉笑道:“我方才叫你几声了,你都没听见,只好出此下策——你想着谁,又不好意思说么?”黛玉就拿帕子打他,宝玉笑嘻嘻走开,见她一张脸鼓鼓胀胀,怕她当真生气,忙忙地从怀里取出好几本书,又有抄的纸片,并他本来拿着的一个小盒子都打开,道:“听妹妹的话,还多走了几个地方,你瞧瞧这些物价可够了?我还顺道给你买了些小东西,你拿着玩。”

    黛玉见他买的风车、泥人、木头做的小马车等物,拿来看了一回,虽喜他挑得精致,却又得意道:“我现在不稀罕这些了。”

    宝玉奇道:“你这又是怎么说?”

    黛玉乃是因与薛姨妈合股买卖之事,有外头掌柜使唤,凡要什么,打发人和宝钗去说一句就是,比先前大为便利,只这话不好明说,就抿嘴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宝玉笑她道:“你横竖就是托宝姐姐买罢了!你别得意,我只问你,这些书你敢托她买么?”他把手里的书名大喇喇摊开,羞得黛玉一把推他道:“什么好事,你就这么摊着给人看!怕老爷不知道,不打你是么?!”

    宝玉得意洋洋地道:“我过年就开笔,老爷喜欢得很,才不会打我呢。”

    黛玉一把把书从他手里夺过来,下了炕,亲自收好,眼见那书名,忽然又想到方才宝钗的那一个吻来了,脸上慢慢地开始发红,宝玉不明就里,还笑她:“方才怎么不脸红,这会子倒知道羞了?”

    黛玉大恼,就推他出去道:“你走!我们这大男大女的,在屋子里像什么样呢!”

    宝玉被她推着还待调笑两句,忽然听门口婆子飞奔过来道:“老爷进来了!”吓得一溜烟就蹿开,黛玉还没坐回炕上,就听那边已经传来读书声,只觉好笑,对紫鹃道:“把阿蠹挪到宝玉那头去,叫这畜生好好学学人家是怎么念书的,别成天学些没用的。”

    紫鹃笑着应了,果然把那鹦哥挪到边上,又把药端过来,黛玉站在门口喝了,方见贾政进来,她便远远福了一福,贾政对她点点头,站住听宝玉读书,捋须微笑,又进贾母处坐了一会,退出来时又站着听宝玉读书。宝玉不知他还在,读了一会,有些倦怠,贾政听声音小了,就有些不喜,幸而有丫鬟在那里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宝玉看见了,重新大声念起,贾政方含笑走了。

    宝玉只恐他不满意,大声念诵直有大半个时辰才止,那一本《大学》他原背得七七八八,今日念的几段越发倒背如流了,等停下来忙先吸了一大盖碗茶,又凑到黛玉这边来,黛玉见贾政走了,正把宝玉买的书拿来看,见他来了,就让他坐在对面,也拿了一本书给他。黛玉对着书想起白日里的事,总是念念不忘,又觉那一字一句,竟是在说自己的心事一般,一张脸一会红一会白,阴晴不定;宝玉却也想到一桩心事,看一会,停一会,长吁短叹,黛玉问他时候,他又不说,两个人相对无言,闷闷看到晚上,贾母派人来说黛玉既不咳嗽了,不如还去她那里坐着大家一块用饭才热闹,黛玉便与宝玉一起去贾母处用饭,却见薛姨妈携宝钗也在——原来贾母下午又和薛姨妈抹牌,厨房上只当宝钗还在黛玉这里,竟把她的饭又送到贾母这,来了又不见了宝钗,寻到莺儿、青雀几个,才知她一腔心事,把人都远远打发开,自己独个坐在屋里至晚,此时再从贾母处单独送份饭回去又不妥当,薛姨妈便索性派人把宝钗叫来,见她蔫蔫的没个精神,忙搂着她问:“我的儿,你是怎么了?”

    宝钗不好说是和黛玉有了牵扯,只推说月经不顺,有些腹痛,横竖她也是才来没多久,日子不准,也无从核对。

    贾母、薛姨妈几个听得都叫把她面前的凉性菜色都撤了,贾母单把自己的一碟枣子、一碗鸡汤给她,黛玉见了只当宝钗不舒服,时不时抬眼瞧她,见她坐在薛姨妈旁边,垂头丧气的,自己也灰心起来,闷闷扒饭。

    晚上薛姨妈还留在贾母那里说话,孩子们各自出去,黛玉觑着宝钗出去,悄悄跟在后面,宝钗一头只管往人少的地方走,不防黛玉从旁边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头一句便埋怨:“才好一点子就又在外头乱跑了不是?快进去!”

    黛玉道:“我只问一句话,一句就好。”

    宝钗道:“我不答你。”

    黛玉道:“你不答,我也没法子,就是心里闷,心里闷,身子就不舒服,不舒服,就又要病啦。”

    宝钗一跺脚道:“你说!”

    黛玉便走到她面前,仰着脸看她,半晌也不说一个字。

    宝钗道:“有话快问,别老在外头站着。”

    黛玉就叹道:“我方才想问,被你耽搁了,这会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宝钗正要说她,忽觉眼前一黑,黛玉飞快地踮起脚在她脸上也轻轻地亲了一下,又马上离开。宝钗整个人都僵住了,瞪着眼看她,黛玉笑嘻嘻道:“我想到了,都是你这么样害得我想了一下午,这下好了,还给你!叫你也想一晚上才好!”说着就如那吹皱一池春水后便拍拍屁股走了的风儿一般快步溜走,徒留宝钗在原地,愁也不是,喜也不是,恨的叫一声:“林黛玉!”摸摸脸颊,满心惆怅地回去了。

    ☆、第36章

    黛玉将养几日,果然贾母动身往家庙去,满府上下丫鬟媳妇,求情请托,百般钻营,各种撺掇,只想跟着出去,黛玉的几个小丫头也成日嘀嘀咕咕,黛玉也不放个准话,只派雪雁去问宝钗:“宝姐姐去不去?”

    雪雁飞快地去,又飞快地回,道:“说宝姑娘热毒犯了,在家里养着,不出门呢。”

    黛玉道:“你可瞧见她了,是真病还是假病?”

    雪雁笑道:“姑娘说的话我越发不懂了,病还有假的?”被紫鹃拍了一下,就吐吐舌头跑去收拾黛玉出门的东西去了。

    黛玉听说宝钗不去,自己便懒怠动弹,只是一年到头好容易有个出门的日子,又不舍得放过,因又打发丫头子去各处问问都有谁去,不一会丫头们依次回来,说除了秦可卿生病,其他太太姑娘每个都去,又有去问宝玉那里的回说:“二爷说叫姑娘同去,那里有好多新鲜玩意看。”

    黛玉方没推病不去。

    次日大早,贾母出门,其后几辆车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李纨三春黛玉等,次后又是有脸面的丫鬟婆子,再有家中杂役人等,口舌喧嚣,不一而足,前头车辆已经出城,最后的杂役婆子们都还没上车,贾珍、贾琏等男人们骑马来回,跑前跑后,甚是奔忙。

    宝玉也骑了马,李贵等六个大仆人前后夹着,缓缓而行。

    贾母见了就招他去自己车上,宝玉不肯,道:“我素日见柳湘莲他们几个都是骑马的,我再坐车,就被他们笑了,不去。”

    贾母也笑由他,只叮嘱李贵等好生服侍,又叫宝玉跟在车旁,不可走远了。

    宝玉缓辔而行,渐渐落在贾母后面,黛玉就叫旁边的婆子,那婆子听了又叫宝玉,宝玉一打马凑过去,见黛玉掀起一点帘子道:“大冷天儿的,你又逞什么能,骑什么马!别拿对老太太那套糊弄我,我不信。”

    宝玉压低声音道:“老爷在前头呢,我要坐老太太车里,叫他看见,又要骂了。”

    黛玉就笑道:“我就知道。”从车里递出一个手炉,道:“你一手执缰,一手捂着,别冻坏了。”

    宝玉先不接,问:“你呢?”

    黛玉道:“我有好几个呢。”

    宝玉方拿过去,就陪在黛玉边上。

    黛玉从帘子缝里向外看,公侯府邸出行,两旁百姓都赶得远远,从她这里看不见许多市井风物,然而街道小巷,倒与宝玉平常所说的大致能对上,又有宝玉一一告诉说这里是何处府邸,那里是何处街道,转角某家是什么铺子,冯紫英、柳湘莲几个平常都去哪,说得兴起,指着某处道:“薛大哥哥从前最喜欢去那里喝酒。”

    黛玉听是宝钗哥哥的事,伸头看了一眼,却见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从大路望进去,只见几排屋舍,院子至多不过四进,门首狭窄,显是白丁之处,然而门口站着两个大仆人,俱衣冠楚楚,远远见着贾珍、贾蓉、贾琏,都上前问好。

    黛玉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啐了一声,道:“你成日家就知道些这种地方,怨不得老爷捶你!”

    宝玉叫撞天屈道:“分明是薛大哥哥常去的地方,怎么又说到我身上来了?”

    黛玉道:“你不去,你怎么知道薛大哥哥常去?”

    宝玉被她说得讪讪然,骑着马故意落到后面去了。黛玉见把宝玉说跑了,自己又没趣,就坐在车里发呆,想到宝钗,又是一笑,叫雪雁进来道:“你究竟看见宝姐姐怎样了么?好好的热毒怎么发了?”

    雪雁道:“我没亲眼见着,就听莺儿姐姐说的,她们廊下熬了药,也端进去的,说毒发在脸上了,宝姑娘不爱出来,我想喝药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好端端的她也不至于特地喝药吧。”

    黛玉忙道:“她那病症不是一向都用冷香丸的么?怎么又特地去熬了药?你可看清楚了?”

    雪雁道:“真真切切,外头罐子熬的好大一罐呢。”

    一句话说得黛玉连游玩的心情都没了,下车的时候贾母见她还蔫蔫的,只道她病还未大好,牵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你跟着我,外头闹,别叫冲撞了。”

    黛玉就待在贾母怀里,扶着她进去,那里张道士率领诸道人来迎,黛玉要避开,贾母道:“出家人,无妨的。”牵着黛玉进里面,领着她拜老君,又替她舍了钱,张道士引女眷每上楼,奉上茶水果子,贾母道:“她小人家身子弱,不克化,不吃这个。”

    张道士便道:“不怕老封君嫌弃,我这里倒有几个野物件,姐儿若是身子不好,配些日子,许能好些。”

    贾母道:“那怎么好意思?你们清贫人家,一年也没几个进项,怎么好让你们破费。”

    张道士笑道:“小东西,不值当什么。”就走下去,不一会拿了个托盘托上几个护身符,贾府中姑娘每人有一个,宝玉、黛玉另有一个。

    贾母就谢过张道士,待他走了,又命人添了香油钱,带着黛玉看戏。凤姐揣测她的意思,点的都是些热闹的武戏,黛玉看不下去,蔫头耷脑的只是哈欠。贾母忙唤婆子们引黛玉到厢房去睡下。那一时宝玉在楼下见黛玉出来,也凑过去,黛玉还没换衣服,忽然就见宝玉进来道:“好容易出来一次,你怎么倒睡起觉来了!在家里什么时候睡不得?我带你出去玩儿。”

    王嬷嬷道:“外头人那么多,姑娘家家的这么出去像什么样儿呢!二爷快别闹。”

    宝玉道:“就在里面走走,这里都叫我们围起来了,没外人的。”拉着黛玉要走,黛玉见他执意,也无可无不可,就重新披着衣服出来,两个止带着紫鹃、雪雁并王嬷嬷,溜到道士们住的里院,年长的道士们早都出去,里面只有几个才留头的小道士跑来跑去,紫鹃一人给了一把钱,叫他们站在外头看着。

    黛玉与宝玉看着道士们用的铃铛、凫靥等物玩了一会,宝玉又看见那边有个偏院,摆着许多坛子,早凑过去笑问:“这些是什么?”

    紫鹃道:“大约是过年的干菜、腌菜吧。”

    这下连黛玉也好奇起来,小心地走过去,踮着脚看一眼,宝玉弯腰把盖子掀起来,见里面黑乎乎的,拉着黛玉后退道:“不好不好,你别瞧。”退到墙角,却听见里头有些动静,黛玉还懵懂转头,宝玉却听出是那警幻仙子所授之事,唬了一跳,慌慌张张道:“啊哟,我肚子痛!”里面的动静就倏然止了。

    王嬷嬷几个都忙过来道:“怎么了?”

    黛玉亦看他脸色,伸手摸他的脸道:“别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罢?”

    宝玉道:“正是!正是!我们快回去!”

    黛玉见他神色不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宝玉叫得越发凄惨,众人不敢耽误,紫鹃带着雪雁护着黛玉走开,王嬷嬷牵着宝玉去外头解手。宝玉只恐她们发觉,走得远远的才又说不痛了,催着王嬷嬷回去。

    他是府里的凤凰,这一惊动还得了!上至贾母下至袭人,嘘寒问暖,闹出好大一场动静才罢。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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