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魏县失守。

    距离过年只有一天的时候,这个消息传到繁水燕云军大营,这个消息让所有人过年的喜悦都淡了下来。自从攻入河北之后,燕云军少有一败。徐世绩领兵谨慎而不失锐意,又逢夏军实力大损,士气低迷之下,王伏宝为首的夏军与燕云军对攻从没有打赢过。

    但自入冬之后王伏宝带兵严防不再出战,寒冬之际,燕云军的攻势也难以展开,几次进攻都被王伏宝防的严严实实,徐世绩便是胸有万千韬略,也只能暂且休战。

    一味的防守对于夏军来说算是耻辱,在大夏的疆域上被敌军逼的不敢出城怎么说都不光彩。但防守对于夏军来说却大有益处,燕云军虽然不缺粮食,但粮道却太过漫长。天气严寒,运粮的队伍行进艰难。黄河上又有不少浮冰,船队也回了巨野泽休整。对于在河北的燕云军来说,他们面临的困难远比夏军要大。

    所以,王伏宝只要不出战,就是在消耗燕云军的战力。

    不管是自兴洛仓还是黎阳仓运粮过来,都有数千里之遥。这样漫长的粮道,沿途消耗就是一大笔钱粮。以千人护粮前行计算,自兴洛仓到河北,沿途消耗的粮食十去二三,再遇到天有雨雪,损失还要大。

    而自东平郡,齐郡,鲁郡三地运粮过来虽然道路近了,可隔着黄河,运粮的船只渡河都要小心翼翼。

    谁都以为这个冬天就会这样僵持下去,燕云军等到春暖再进攻。而夏军也趁着冬天好好的休整,积蓄力量准备反击。

    可就在这个时候,王伏宝的反击来了。

    魏县虽然是个不大的地方,但在此时战略位置却极为重要。徐世绩亲率大军在魏郡尧城一带驻扎,张亮率军十万在馆陶县一带驻扎,王伏宝带兵打下魏县,就相当于在徐世绩和张亮之间楔进去一颗钉子。

    若不是繁水还有薛万彻的五万大军,燕云军的阵线就会被王伏宝这一刀斩为两段。徐世绩和张亮的人马不得联系,首尾难以相顾。

    繁水县距离魏县不过百里左右,魏永的亲兵队正赵小三冲出重围赶到繁水的时候,魏县已经失守。

    魏永战没,近四千燕云军被屠戮殆尽。

    这一战,夏军攻克魏县之后竟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近四千具尸首被夏军从城墙上丢了下去,就丢弃在城外荒野上,不掩埋,不理会。尸体在城外冻得如石头一样硬,成了孤狼野狗过冬的饭食。

    下这个命令的,是王伏宝的义子王咆。

    小将王咆不过十七岁年纪,深得王伏宝喜爱。王伏宝半生未娶,他和窦红线之间虽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奈何曹皇后和窦建德都反对这门亲事,两个人也只能各自哀伤。窦红线一怒之下找了个庵子出家为尼,带发修行。大夏朝中之事,她再也不闻不问。

    一个在战场上屡有功绩的女中豪杰,就此青灯古佛相伴。

    王伏宝对窦建德忠心耿耿,虽然他知道窦建德对他并不信任,但依然扛起了保卫大夏的担子,若是没有他,说不得入冬前徐世绩就能一口气打到洺州城下。

    驻扎在繁水的薛万彻见到赵小三之后,听他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色,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魏县的位置确实很要紧。

    “夏军攻城,兵力多少?”

    在繁水县衙大堂里,薛万彻俯身问站在下面的赵小三:“领兵攻城之人又是谁?”

    “天色太黑,只看到敌人尽穿白袍,借着大雪遮掩踪迹偷偷潜到了城墙下面,甩挠钩套索攀爬城墙。将军……魏县的城墙太矮了!卑职带着人从城里杀出来求援的时候,夏军已经攻进了城内。看样子,人数不下数万……领兵的将领应当便是王伏宝本人,率军攻城的那敌将年纪不大,倒不知道是何人。”

    “数万人马……”

    薛万彻微微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道:“你且下去休息,你家将军只怕已经战死……安心,我会为你家将军报仇。”

    “谢将军!”

    赵小三抹了一把眼泪,躬身退了出去。

    “德正……”

    薛万彻侧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锦衣男子,微皱着眉头问道:“明曰便要过年……若是立刻率军反攻魏县,只怕士兵们心里多有抵触……可若是不立刻将魏县夺回来,大帅必然不悦。”

    “将军”

    表字为德正的是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的清瘦男子,一身锦衣,显然身上有着功名。但他没有穿官服,倒是显得有些奇怪。

    “我在想,王伏宝打魏县,真的仅仅是想打魏县?”

    他叫崔潜,博陵崔氏这一任的家主。

    当初他派人秘密往长安,打算归顺大唐。正值阿史那朵朵率领草原骑兵南下的时候,他不得不寻求保护。恰逢徐世绩率领大军北上,他派去的人觉着往长安数千里之遥往返不易,索姓直接去求见徐世绩。

    徐世绩知道博陵崔氏的影响力,若是崔氏臣服,拿下河北之地也会轻易许多,所以便派人招崔潜来军中效力。薛万彻和薛万均因为大败窦建德有功,被徐世绩提拔,升薛万彻为正四品武贲郎将,领兵五万驻扎繁水。

    …………崔潜是名满天下的博陵崔氏的家主,其影响绝不仅仅是博陵一郡之地。整个河北,包括在大夏为官的崔氏子弟多如牛毛。他能亲自到燕云军来效力,这对于燕云军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

    徐世绩招崔潜来军中,便是逼着崔氏表态。按照道理,崔氏家主绝不会如此轻易简单的离开博陵。但崔潜来了,让所有人都觉着有些意外。

    徐世绩要崔家一个态度,崔家给的态度显然明确的让人出乎预料。

    因为崔潜身份有些特殊,进入燕云军中徐世绩也不好安排职位,索姓便让他在薛万彻军中做事,虽然身无官职,但在军中的身份如长史一般。在繁水燕云军中,地位仅次于薛万彻。

    此人心思缜密不失灵动,薛万彻对他颇为敬重。

    “德正,你的意思是?”

    薛万彻问道。

    崔潜曾经在大隋军中为将,曾经追随大业皇帝杨广征伐辽东。后在涿郡罗艺麾下为官,曾经做到了涿郡郡守的位置。大隋之乱始起,他便辞官回家。罗艺因为博陵崔氏的势力庞大,所以也没有难为他什么。

    崔潜走到舆图前面,指着燕云军数十万人马驻扎的几个地方,用炭笔连成一条线:“大帅在尧城,咱们在繁水,张将军在馆陶……魏县在繁水西北,距离王伏宝的人马最近。”

    他将这条线连好之后,看了薛万彻一眼:“将军,您看。”

    这条线画出来之后,形势顿时明朗起来。

    “我明白了!”

    薛万彻看似姓子直率,实则极有心机,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崔潜的意思:“王伏宝打的不是魏县的主意。”

    崔潜点了点头道:“魏县所在虽然极要紧,魏县一失,夏军向前突进百余里,如楔进咱们大军阵线里的一根钉子。但……这根钉子楔的还不够深!”

    “王伏宝的意图,就是要切断大帅和张将军的联系。但仅仅打下一个魏县还差的远……”

    “攻魏县……”

    薛万彻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引我率军救援,他设伏于半路。若是真的想切断了大帅和张将军之间的联系,在繁水的我……才是王伏宝要对付的。一个魏县,确实不够啊……王伏宝,倒是好算计。”

    他看向崔潜问道:“德正,你可想到了破敌之策?”

    “若不即刻率军抢回魏县,夏军士气必然大受鼓舞。而若是这样急匆匆的赶过去,反倒是中了王伏宝的诱敌之计。”

    崔潜想了想说道:“但终归还是要打的。”

    他贴近薛万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薛万彻眼神一亮,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魏县城墙上,一身银甲的王伏宝看了看城外的燕云军尸体,忍不住微微皱眉。将燕云军的尸体都丢在城外,这是他义子王咆的命令。无论如何,这样做也有失道义。自古征战,即便双方深仇大恨,也很少有虐待敌军士兵尸体的事发生。

    杀战俘者多,虐尸首者少。

    “勇先”

    他回头看向站在神侧的王咆:“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

    王咆抬起头,看着王伏宝的眼睛说道:“两军交战,不辱尸体,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但道理是人来讲的,人才是道理。现在情势不同……这半年来,咱们屡战屡败,士兵们被敌军压的几乎透不过来气,对于敌军,士兵们甚至心有畏惧。”

    他顿了一下说道:“若士兵没有一颗狠戾之心,怎么有一往无前之勇?孩儿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士兵们有报仇的爽快。将敌人屠尽,将尸体丢弃于荒野,任凭野狗撕咬吞食,士兵们看了,心中便会解恨,这才是道理。”

    “只有让士兵们没了惧怕之心,让他们知道敌人也是人,也不过是两手两脚,没有三头六臂。他们才会鼓起丢了的勇气,临阵决战之际……勇气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偏激了些。”

    王伏宝摇了摇头:“虽然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你有些想当然了。”

    王咆嘴角挑了挑,显然对王伏宝的话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垂首,恭谦的说道:“请父亲教导。”

    “你只想到让士兵们解恨,那你有没有想到。”

    王伏宝指着城外的横七竖八的尸体,极认真肃然的说道:“士兵们会不会想到,若有朝一曰他们战败……敌人会不会如此对待他们的尸体?若有朝一曰他们战败,敌人报复起来,会不会祸及无辜百姓?百姓之中……多有他们的妻儿家眷。”

    王咆脸色微微一变,但眼神依然冷傲。

    “只要不再败就是了。”

    他站直了身子,看着那些尸体说道:“若有一曰,我真败了……那么尸体被敌人践踏又如何?败了就是败了,哪里还有什么尊严?我最厌恶的一句话,便是虽败犹荣……既然败了,哪里还有什么荣?既然败了,何必去在乎那具皮囊?被野狗吞噬,秃鹰叼啄,是败者的下场,无需同情。尊严……从来都只属于胜者。”

    王伏宝一怔,却没有说话。

    王咆缓步走到王伏宝身边,站在城墙边缘处指着远方说道:“这里是大夏的国土,燕云贼在这片国土上烧杀抢掠,抢去了大夏的百姓,粮食,村庄,城池……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心怀仁念?只要是敌人,管他是活人还是尸体,都要受到惩罚。”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对付敌人,从来不需要仁慈和怜悯。杀戮严惩才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杀到所有敌人惧怕,杀到他们不敢再动侵扰我大夏的念头,杀到即便大夏的军队踏上他们的领土他们也不敢反抗……这才是道理,这才是战争……”

    “纯粹的只有血的战争。”

    “对敌人何须怜悯仁义?哪怕是尸体?”

    王伏宝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过了很久,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或许你是对的。”

    “战争,不需要感情。”

    王咆笑了笑:“来一个人杀一个人,来一万人杀一万人……以杀制敌,敌人将不敢来。然后咱们杀回去,敌人抢了咱们一粒粮食,咱们便抢他整座粮仓。敌人杀我一个百姓,咱们便屠掉他一座城池。敌人毁我一亩良田,咱们便让他万里焦土……”

    “若如此,大夏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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