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风再大,落在地上的雪也不会如浪潮一般涌动。而城外荒原上的雪层看起来真的在动,说起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雪崩,要么……是假的。

    魏县外面怎么可能有雪崩?

    所以,那涌动的雪潮是假的。

    数不清的士兵,披着白袍,非但遮住了身子,甚至连头脸都遮挡了起来。在如此严寒的天气下,一身白袍的士兵半跪在地上往前移动。最前面的人,甚至一直是趴在雪地上往前爬。之前夜色浓烈,天空阴沉,所以到了城外百步距离也无需趴下来,但天空忽然放晴,让这些士兵们不得不小心谨慎起来。

    魏县的城墙并不如何高大坚固,这座城池建立于百多年前,年久失修,城墙上的垛子都有不少毁坏了的。大隋末年乱世,魏县的守军加固过城防,但也只是在城墙上建了几座箭楼,将城墙缺失了的垛口用泥巴堆起来。

    城墙勉强超过一丈,比起东都洛阳城来,就好像山峦与土包之比,燕云军打下魏县之后,魏永派人在城墙上用黍米秸秆泼水,在城墙上冻了一层,既能将城墙加高,也可以防敌军来袭的羽箭。

    这魏永是南将,相对于进攻来说,他守城倒是更有些心得。

    黍米的秸秆被水冻住之后,看起来如坚硬的夯土一样。虽然骗人的成分居多,但用于守城来说未尝不是一件益事。因为秸秆的缘故,羽箭射在上面能被卡住,士兵们也便于将羽箭拔下来己用,就算敌人用的是火箭,也不可能将冻上了的黍米秸秆点燃。

    在城墙上守军来回巡视,不时哈一口热气暖一暖几乎冻僵了的手。他们身上的皮甲被冻得硬邦邦的如同铁皮一样,走起路来咔嚓咔嚓的响。站在高处,就算皮甲里面是厚实的棉衣也挡不住风寒。

    巡逻的士兵不时往城外扫一眼,却根本就不可能看得出来城外地面上的变化。

    而城外趴在地上往前爬的白袍士兵,越是到了城下便越小心。最后这百十步的距离,竟是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缓缓的移动过去。

    为首的一个白袍少年在城下贴着墙缓缓的站起来,然后打了一个手势。他附近的士兵立刻将命令用手势传达给身边的人,很快,贴在城墙下密密麻麻的白袍士兵就都做好了准备。他们从腰上将绑着的绳索一圈一圈解开,绳索一头拴着五爪铁钩。

    其他的士兵将随身带着的火把拿好,当他们听到一声号角响起的时候,立刻将手里裹了油布的火把点燃,然后奋力的往城墙上掷了上去。一瞬间上千支火把抛起来,就如同一条火焰瀑布一般,壮阔夺目。

    只是这火瀑,是自下而上流动的。

    随着火把升空,城墙下的白袍士兵立刻将手里的绳索抡动起来。啪嗒啪嗒的声音中,数百条绳索甩上了城墙。

    “敌袭!”

    城墙上响起尖声的喊叫,很快,防御的号角声和铜锣声便响了起来,急促而凄厉。

    五爪铁钩勾住了城墙上面最高处的那一层冻住了的黍米秸秆,下面的士兵用力拽了几下将铁爪稳固住,在那白袍将军的大声命令下,数百名白袍士兵开始奋力登城。若不是城墙最上面那一层冻住了的黍米秸秆,铁爪想在光秃秃的城墙撞抓住极难!

    显然,攻城的一方观察的极为仔细。由此也可以看出,今夜来进攻的敌人早就已经在准备了。而这一场大雪,刚好给了他们机会。

    可也正是因为那一层黍米秸秆,不少白袍士兵因为铁爪勾住的并不牢靠而从半空中跌落下来。但是很快,就又有绳索抛了上去。

    指挥着士兵们奋力往上攀爬的那个白袍将军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坚毅冷傲。一双剑眉,嘴唇稍显薄凉。见有手下已经登城,这少年将军也取下自己身上的绳索抛了上去。他将横刀叼在嘴里,双手攀着绳索向上攀爬。动作如灵猿,一丈多高的城墙没多久他就爬了上去。

    此时,先爬上城墙的百十名白袍士兵已经和守城的燕云军战在了一处。

    淬不及防,而且城墙上的守军并不多!

    黑甲的燕云军和白袍的敌军在城墙上厮杀,血泼在冻住了的城墙上立刻就冒起来一股热气。

    喊杀声越来越大,撕碎了深夜的宁静。

    白袍的少年将军奋力一跃,登上城墙之后扫视了一眼。见大队的燕云军从马道上往城墙上跑上来,他将横刀从嘴里取下来往那个方向一指:“杀过去!将燕云贼压下去。后面的兄弟们在看着咱们,随我来!”

    这少年将军如一头猎豹,动作迅速狠辣,面前的燕云军士兵竟是没人能挡得住他,他手里的刀子泼开一条血路,一路杀人往马道方向冲了过去。几十名亲兵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保护着他的后方和侧翼。

    很快,这少年将军就冲到了马道口。

    见城内的燕云军顺着马道正往上赶来支援,他眼神里闪过浓烈的杀意,下令手下亲兵堵住道口,自己站在了队列的最前面。

    魏县城外二里处。

    一名夏军郎将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忍不住有些担心的说道:“少将军初临战场,是不是多派人马增援策应?”

    坐在一块石头上的银甲将军是个中年汉子,四方脸,络腮胡,眉目粗犷,眼神冷毅。他身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白雪,显然在这里已经坐了许久。

    “不必”

    他淡淡的说了两个字,却格外的坚定。

    ……

    ……

    白袍的少年将军一刀将面前的燕云军士兵劈死,再一刀将扑上来的第二个士兵卸去了半边脑壳。血如瀑布一样涌出来,溅了这少年将军一身。白袍上血迹斑斑,就如同在雪地中盛开了一树梅花。

    抹去脸上微烫的血,少年将军眼神更加的冷傲起来。

    他手里的刀子如夜空中劈下来的闪电,一刀快比一刀。汹涌如潮水一般扑上来的燕云军被几十个白袍堵住,而尸体顺着马道滚下去也阻碍了后续士兵向前的脚步。但燕云军依然奋力向前冲杀,踩着同袍的尸体试图将拦在前面的白袍士兵杀尽。

    因为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战事,城墙上的守军并不多。大部分士兵都在城内大营里休息,听到号角声响起才急急忙忙的往城墙上赶,可到了城墙下面的时候,敌人有不少已经攀爬了上来。短短的时间内,敌人就控制了这一段城墙。

    魏县的城墙太低了,而敌人来的又太突兀。

    谁也没有想到,敌人竟然会在这种天气下进攻。一身白袍,以大雪为掩护悄无声息的到了城墙下面。本来是为了防御敌人羽箭而冻住的黍米秸秆,又成了敌人攀爬城墙的工具。

    在这一段城墙上,几百名当值的燕云军士兵根本就守不住战线,虽然他们奋力的将绳索斩断,奋力的将爬上来的敌人杀死,但爬上城墙的敌人还是越来越多。当敌人的数量超过守军之后,城墙其实已经宣布失守。

    而在城外,密密麻麻的白袍士兵还在不停的往城墙上攀爬。当大批的士兵攻上去之后,后续的队伍开始将云梯抬上来架好。

    大约三百名守城的燕云军士兵,只坚守了半个时辰就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无一人活命。

    攻上了城墙的夏军兵力越来越多之后,那白袍的少年将军开始带着人往城下进攻。一黑一白两条洪流在马道上狠狠的撞击在一起,可因为夏军是自上而下进攻,占据着地利,很快,形势对燕云军就越来越不利,士兵们顶不住压力,开始一步一步的被夏军逼退。

    那白袍少年将军,自始至终冲在最前面。

    噗的一声,他手里已经崩出了无数个缺口的横刀卡在面前燕云军士兵的脑壳里抽出来。少年将军一脚将敌人的尸体踹翻,也不回头大声喊了两个字:“刀来!”

    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亲兵背后缚着九把刀,迅速的抽出其中一柄递给了那少年将军。

    “当我将这九刀用尽,必将屠尽敌军!”

    这是在登城之前,他说过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燕云军魏县守将魏永带着大队人马杀了过来。城内有近四千燕云军,相对于现在攻上城墙的夏军来说兵力还占优势。但因为夏军从城墙上往下冲,燕云军想要将城墙夺回来已经难如登天。

    “赵小三!”

    魏永脸色凝重的看着面前的敌人,大声吩咐自己手下的亲兵队正:“带上几个人,立刻从别的城门冲出去,往繁水找薛万彻将军求援!我带人坚守,快去!”

    “将军!您带人突围,我留下!”

    亲兵队正赵小三带着哭腔喊道。

    “滚!”

    魏永一脚将赵小三踹了出去:“老子既然守着魏县,这条命就理当留在这里。繁水距此不过百里,若你跑的足够快,薛将军带兵赶来的时候说不定老子还死不了!”

    赵小三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眼泪使劲点了点头,带着几个亲兵扭头跑了出去。

    “弟兄们!”

    魏永用横刀指着已经从城墙上冲下来的白袍夏军大声喊道:“如果丢了魏县,咱们就都是罪人!杀过去,宁死不退!”

    燕云军士兵们咆哮了一声,迎着敌人冲了过去。

    ……

    ……

    占据了城墙的夏军居高临下,大批的弓箭手开始将羽箭倾泻-出去。燕云军因为准备不足,又失去了地利被压制的节节后退。魏永带着人马厮杀了半个时辰,依然没能往城墙那边多靠近一步。

    他将目光盯在了那个为首的少年将军身上,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

    “随我将敌将斩杀!”

    他大声喊了一句,随即带着部下百十名亲兵组成了一个锋利的锥形阵,朝着那白袍小将的位置杀了过去。魏永武艺极好,他的亲兵也训练有素,所以很快就如刀子一样将夏军的人马切开了一条口子,距离那白袍小将越来越近。就在这个时候,那少年将军也发现了他。

    “不自量力!”

    这少年将军冷哼了一声,将手里崩断了的刀子随手丢掉:“刀来!”

    他身后的亲兵递出去第四柄横刀。

    魏永在杜伏威军中的时候,便以勇武著称。因为武力过人,张亮对其也颇为看重。所以才会让他带着三个折冲营,守着魏县这要紧的地方。当初杜伏威攻克江都的时候,魏永便是第一个攀爬上江都城墙的人。那一战,魏永杀敌超过五十人。其中还包括一个远比他官职要高许多的郎将,那一战后杜伏威亲自为他包扎了伤口。

    杜伏威当时赞叹道:“汉高祖有樊哙,朕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樊哙!”

    可魏永死了。

    没能挡得住那少年将军的一刀,因为这一刀……实在太快。有着足够杀人经验的魏永才将刀劈出去,少年将军的刀子便刺穿了他的心脏。

    “你……是谁?”

    临死前,魏永不甘的问道。

    “大夏保国公,都兵马大元帅王伏宝是我义父。”

    少年将军缓缓昂起下颌,俯视着魏永的眼睛说道:“我名王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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