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醉 作者:凉容

    第2节

    “含沙阁?”顾璟华咕囔了声,含沙阁锻兵刃,千花楼藏宝器,顾家贩情报,三家大抵有相通之处,故顾璟华俱是知道些许,“含沙阁又与秦城那些败类有什么关系?”

    “咳,你真是……”商祈叹了口气,拍了拍顾璟华的肩膀,心道这傻小子太过偏激,果真是一点儿也欺负不得,“我先前给你提过秦城十二侍,这第一侍就是季涧尘……你别露出这副表情,你道秦流烟真有你想的那般龌龊,十二侍在秦城各司其职,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也不见得会好到哪儿去,”顾璟华似是给倒了胃口,他看了看商祈道:“商大哥,晚饭我懒怠用啦,和你倒腾了一天也累的够呛,我便先歇息了。”说罢便逃也似的躲回内室去了。

    商祈盯着他的背影,眸中暗意涌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地出了房门,毫不意外的发现陆千花正垂手立在那里。

    “你听到了?”他淡声问,却是陈述的语气。

    “是。”陆千花承认得十分干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隐痛。

    “叫人弄些清淡的餐点到房间里吧。”

    “是。”陆千花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表情,“需要我再安排一间房吗?”

    “不必了。”商祈走到厅中找了张椅子坐下,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陆千花整个人都抖了一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更是煞白得糁人,“那……想必没什么好看的。”

    “别让我说第二遍。”

    陆千花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商祈膝前跪了下来,缓慢地解下了自己用来遮目的缎带。

    冰凉的手指轻轻地从眼眶既眉梢划到了眉心,似乎能够感觉到那炽热的目光停在自己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眼睛上。

    “最后一次。”

    “什么?”陆千花愕然抬起头。

    “不许再作践自己。”商祈静静地看了他良久,方道,“你想用千花楼玩弄世人,那随你,只是实需小心江湖风波恶。韩秋雪,你若是不喜欢便不要娶了,顾偃工于心计,以后少与他来往,无论是生意,亦或是别的什么,首先需保证不自伤,懂么?”

    陆千花愣怔在地,自从自己认识这个人以来便知晓他生性凉薄,何尝说过这许多话?瞬间连应答都忘记了。

    “起来吧。”商祈轻轻替他重新蒙上眼睛,“你本不必跪我。”

    陆千花站起来,估摸着商祈的位置,一揖到地:“阁下教诲,千花谨记在心,阁下予千花之恩,千花穷极一生无以为报,无奈在下早无心无念,业已身残,难表心意,只得……”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茶几上,“此物为过去秦城主所赐,据说异常灵妙,可惜区区不才,无以为用,今日将它给了阁下,也好物尽其用。”

    商祈看了他一眼,将桌上之物收入怀中,也不道谢,只挥了挥手,接过侍女送上的点心,转身便回到屋中去了。

    刚推开门便见顾璟华急着迎了上来,问道:“他给了你什么?”

    商祈挑眉:“我教过你怎么偷听吗?”

    “我方才只是碰巧出来便听得他和你说甚秦城主还给你递东西……”顾璟华面上忿忿然,“到底……”

    “你还真是敏感,”商祈有些啼笑皆非,他压低了声音说话,惹得顾璟华有些不安,“天天给我秦流烟秦流烟,你怕是爱上他了。”

    “你!”顾璟华瞬间便火了起来,看那阵势似乎是要开口大骂,幸而商祈眼疾手快,捡了块绿豆糕塞在他嘴里。

    “果真是半点儿欺负不得,”他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顾璟华的发,“陆千花把秦流烟赐给他的环连丹给了我,只是这样罢了。”

    “唔……环连丹?”隐隐约约想起那是秦流烟在马车里对自己说段非烟接近他是为了用他的血解她身上之毒,正因为自己服用过环连丹,但自己何尝吃过那种东西?

    越想越是不对,但看商祈的脸色最好还是不要再问,顾璟华只得悻悻然地坐在桌边。

    商祈似乎很满意他的举动,冲他难得地微微一笑:“你去内室休息吧,我在椅子上休息一夜就好。”

    “陆楼主没有给你安排房间?”

    商祈挑了挑眉,没有回答,只见顾璟华迎面而来拉扯着他一起进了内间,“商大哥恁小瞧我,璟华怎会介意与商大哥同卧?”

    两人拉扯一阵,便相继沐浴休息,背靠背窝在锦被里,很快便不省人事。

    殊不知,柳州城顾家一夜灯火辉煌。

    重逢

    “叫我的名字。”男人轻轻啃啮着少年的耳垂,用低沉的声音呢喃着。

    那景象如梦似幻,似乎是扼着他的喉咙逼迫他呼唤。

    “秦……”

    “秦——”

    “秦流烟!”顾璟华蓦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都晕了。他的脸上还泛着薄红,显然还无法接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春梦。

    更可怕的是,春梦的主角,还是秦流烟。

    顾璟华靠着墙壁,大声的喘了几口气,直到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才发现衣裳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他冷静了一下,抬眼去看商祈,只见他业已醒来,点亮了床头的蜡烛,有些关切地望向自己。

    “抱歉……商大哥。”顾璟华低低地道了声,却听到一声轻笑,抬眼隐隐看到商祈在烛光里似笑非笑的眉眼。

    “秦流烟……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玩味。

    顾璟华的耳根一下子红了,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他剑法很好,又快又准的。”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商祈凑过去,离顾璟华近了些,微弱的烛光里顾璟华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清楚的看到他的眸子在光照下漂亮的惊人,不觉暗道,为甚么以前从来不曾发现商大哥长得这般俊呢。

    温和一笑,他的呼吸喷在顾璟华的脖颈上,“秦流烟的剑真是又快又准——床单……都湿了一大片呢。”

    顾璟华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一脚往商祈身上蹬去:“商祈今天我算是认识你了。”

    商祈反手扣住他的脚腕子,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脚心。顾璟华怕痒,恶狠狠地踢开了他,商祈玩心大起,反手一招峰回路转再次抓住顾璟华的脚掌,两个人在床上互相逗弄了一会儿,觉得累了才收手。商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的璟华长大了,却也闹不得了。”

    顾璟华心里一暖,只觉得这个称呼分外中听,嘴上却道:“我甚么时候容你闹过了?”

    “你十六岁的时候,”商祈迟疑了一下,便说道,“我闹你,你怕痒,一边求饶,一边甚么好听的都叫出来了。”说罢似是回忆起了当初,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顾璟华有些愣怔,“有这种事……吗?”

    他努力回忆起自己的十六岁,却觉得那段回忆像白纸一样,没有任何痕迹。

    越是这样越是想强迫自己想起来,越是强迫,便越是头疼,最终竟然脸一歪,一头栽倒在床上,直接晕了过去。

    商祈看着他,眸中暗意涌动,意味不明,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那全身汗淋淋的人抱起来,替他沐浴更衣去了。

    顾璟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来时的客栈里,哭笑不得。

    商祈准备了些清淡的食物,放在桌子上,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顾璟华拿过床头的信看了看,方知昨夜他睡死过去之后,商祈便接到消息,说这次的千花会有大人物要露面,他恐怕对方于顾璟华不利,便先行去弄个是非分明,可能不能陪他前往千花会,一会儿让陆千花派人引他前去。

    忿忿然,顾璟华将筷子捏得嘎吱作响,好你个商祈,当初谁把我带过来的,现在就那么跑了。不过心知商祈也是为自己着想,无奈之中也只得一口气咽到肚子里。

    吃完饭便已经日上三竿,顾璟华方知道自己昨晚一觉睡了多久。很快就有人扣门前来,竟然是季涧尘。

    季涧尘笑道:“我奉命带公子前往会场。”

    顾璟华冷着脸点了点头,自从知道这季涧尘是秦城第一侍,就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

    季涧尘心里暗暗好笑,引他上了马车,便前往千花会会场,这次全然不如去千花楼那般拐弯抹角,只延着市井街坊走到尽头,在拐个弯,便一眼能望到会场。

    各路江湖中人已经到了不少,但会场的最东面与最西面两大片凉篷依旧空在那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坐。

    季涧尘微微一笑,带他到了最西边正中的主座长椅边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了主座左侧的位置上。

    顾璟华莫名觉得不对劲,单看这主座上铺着的丝绒坐垫就觉得坐这里的人必然身份不一般,他扯了扯季涧尘:“你确定我应该坐在这里?”

    “这个位置本来就是特意为顾公子准备的。”季涧尘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和挑衅。

    顾璟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坐就坐。当下一拂衣摆,风度翩翩泰然自若地坐在了长椅上。

    全场突然安静了,分分用异样的目光看向顾璟华,包括东北角的韩无封一家。

    他突然觉得坐如针毡,只得恨恨地看了看季涧尘,那老狐狸依旧笑得一脸纯良。

    此时韩无封站起身走到顾璟华身旁,顾璟华连忙站了起来。

    “舅舅。”他拱手笑道。

    “璟华不必多礼。”韩无封面色温和,顾璟华眉目与韩无月有几分相似,见之如见亲妹,“你可知此处……”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有人喊道:“秦城城主到!”

    韩无封微微皱眉,道了声告辞,便回到自己座处。

    顾璟华身形僵硬面目不善,皱着眉头看向声音传过来的地方,只见洋洋洒洒一大批人走来,行至场中两队人分开,一路向南一路向北,分别向西边凉篷走来。

    顾璟华心中暗道不妙,再次送给季涧尘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却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点看,顺势看去,却忍不住看得呆了。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这个男人,第二次是在梦里——春梦里。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想这个作甚?耳根却已经不自觉的红了。

    秦流烟一身紫色长袍,顺风扬起,长发依旧是半束不束,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双手负在身后,款款而来,气度恍若神人。面容有如刀刻,长眉斜飞入鬓,凤眸暗光流转,顾盼神飞,姿态雍容,令人望而生敬。

    没有人看清他的脚步是怎么动的,只一瞬就到了顾璟华身旁,在长椅的左侧坐下,瞬间让顾璟华觉得自惭形秽。

    “你怎么坐这里?”顾璟华冷冷地看着他。

    秦流烟看他戒备地像个毛都竖起来的小动物,心里暗自觉得有趣,笑道:“那你说我该坐哪儿?”

    顾璟华骂自己糊涂,装作没听见,问道:“我应该坐哪里去?”说罢便站了起来。

    “我右边。”秦流烟理所当然地道,“不然我没办法牵着你的手到散会。”话音未落便伸手在顾璟华膝弯处点了一点,后者觉得双腿一麻,愣是坐倒在了椅子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顾璟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不是说了以后再无往来吗?”

    秦流烟叹了一口气:“我是来保护你的。”

    “千花会虽然诱人,但还不至于吸引到我秦流烟。璟华,有人告诉我你会有危险,我便来护着你。”

    顾璟华一怔,想到了商祈的留言,嘴上却不放松,“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好心。”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秦流烟定定的看着他,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一个商祈不能从这么多人中保护你,但整个秦城,就可以。”他在桌下伸手扣住顾璟华的手腕,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顾璟华听他说出了商祈,心里信了大半,手上挣脱了几下,却发现秦流烟看似轻轻一握,却比铁钳还要难以挣开,只得任由他握着,心里安慰自己权且当被狗咬了一口。

    秦流烟满意地笑了笑,面容如春日暖阳,温和多情。他伸出另一只手替顾璟华斟了半杯酒,平平推向他面前,“少喝点。”说着手指分开对方的指间与之相扣。若是从桌底下看恐怕真以为他们是蜜里调油的两口子。

    想起昨晚的梦,又看了看被抓住的手,顾璟华面色一热,赶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想要掩饰过去。再联想到非烟之死,整个人不免僵硬,手上又不自主地挣扎起来。

    见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秦流烟大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然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

    顾璟华,或许放你走是我失策。他心道。

    打架

    心里兀自翻腾了一会儿,顾璟华终于是定下心来,他深吸了几口气,便任由秦流烟握着自己的手。

    时辰差不多要到了,体态娉婷的侍女端来瓜果放在主桌上,顾璟华心下一喜,伸手抓过一个黄澄澄的橘子,用力地甩了甩被秦流烟捉住的左手。

    秦流烟哭笑不得,手上不见得有半点放松,他一指指向顾璟华手腕,后者侧手躲避,想不到那一指是个幌子,轻而易举的,没抓紧的橘子就到了秦流烟手上,两人几招过得极快,全场少有几个看得清的。

    “你……”顾璟华还没来得及说甚么,他便手下用力,巧劲恰到好处,柔软的橘子皮自动裂开退下,丝毫不曾损到里边的橘肉。

    秦流烟饶有兴致地把橘核一粒粒地挑了出来,忙活得不亦乐乎,完了便将剩下的送到顾璟华嘴边。顾璟华脸色发白,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拿开!”

    话音未落甜味已充塞口中,秦流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中宠溺意味十足,竟然叫他一点儿也恨不起来。

    “你来保护我做什么?”顾璟华无可奈何地问了声。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城主风神依旧,只是眉眼间晕染着淡淡的笑意。

    “……”顾璟华只觉得不该和他贫嘴,顿时蔫在桌边,垂着脑袋和手,一言不发。秦流烟坐在他身边,只是静静地用目光安抚着他,手指与他的手指相扣。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有人喊“千花楼陆楼主到——”打破了僵局。

    陆千花依旧穿着绣着梨花的金色锦袍,手执玉骨扇,眼蒙绢帛,气度不凡,他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场中人,便转身而来,坐在了顾璟华右侧。

    顾璟华蓦然醒悟,秦流烟左手边季涧尘,右手边陆千花,显然那两人都是十二侍里边极其受宠的。

    待陆千花落座后,两个类似仆役的男子抬着一张蒙有红布的桌子放在场中央,其中一名朗声喊到:“现在揭晓此次千花会竞争的彩头,便是——”

    “翡翠鲛绡!”话音未落全场已然乱成一片,另一名仆役揭开蒙在桌上的红布,只见那物什躺在桌子中央,不知是甚么材质制成的,碧光点点,似纱非纱,似帛非帛,风吹如江水碧波涌动,静看如天衣丝滑而无缝。

    顾璟华心里一惊,翡翠鲛绡看似只是一件制工华美的衣袍,实则凡是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它刀枪不入,虽然人闻不到它的气味,但蛇虫鼠蚁各类毒物在它的气味之中便全然无用。

    群雄面露喜色,此等神物,的确上的了千花会的台面。顾璟华忍不住看向秦流烟,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喝着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那传说中的翡翠鲛绡,只是偶尔抬头望一眼东北角。

    顾璟华好奇,便也顺势望去,只见韩无封坐在主桌上,面色惨白,他旁边的韩夫人自己身后的韩氏兄妹脸色一样糟糕透顶。

    他似乎转头对韩秋雪说了几句,韩秋雪回了几句话,便一阵小跑向自己这边来了。

    她面带红晕地跑到她未来夫婿边上,陆千花抬头冲她温和一笑。韩秋雪羞涩地垂了垂头,显然在犹豫如何启齿。

    “陆大哥……”她试探地喊了一声,陆千花仍旧礼貌地笑看着她,不露声色,“陆大哥,先前所说千花会上的环连丹……为何不见踪影?”

    陆千花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看着她,笑道:“环连丹前些日子失窃了,鄙人实在愧对韩大侠和韩夫人,只得用翡翠鲛绡这等更上等佳品补偿,不知韩大侠满意否?”

    “……”韩秋雪不知该回些什么,从陆千花表情里完全看不出甚么别的情绪,只得悻悻然告辞回了韩家那里,顾璟华只看得韩无封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他心下奇怪,明明千花会开始前一天,陆千花将环连丹给了商祈,怎么又说失窃了?听那二人的语气,显然千花会本来的彩头应该是环连丹,且韩家为其而来,不知为甚么陆千花中途改变了主意,将环连丹给了商祈,却用更名贵的翡翠鲛绡代替了它。

    顾璟华隐隐觉得和秦流烟脱不了关系,转头一看,果见他老神在在地喝着茶,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莫名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

    秦流烟一愣,抬眼看看顾璟华气鼓鼓的煞是可爱,便顺着他的意思轻轻一脚踢了回去。

    两人又旁若无人地玩闹起来,看得陆千花啼笑皆非,正当他站起来准备叫人喊开始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喊:

    “顾偃顾老爷到——!”

    听到这个名字,秦城一干人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只有顾璟华依旧神态自如地用脚在桌子底下踢秦流烟。

    秦流烟面上谈笑自若,握着顾璟华的手又用力了些,轻轻摇了,示意他休要再闹。

    出乎意料,顾偃是只身一人进场的,最东边一大块地方替他留着,他竟然一个人就这么来了。

    他并没有入座,而是直径向秦流烟他们走去。

    顾璟华不甘愿地抬头,却看到秦流烟望着顾偃的眼眸是说不出的深沉,平静无波,却堪称死寂。

    男人穿的青色长袍碧色如竹,二十多年来不曾有过变化,眉目英挺却深邃,较之往昔苍老了多少,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秦流烟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一身青袍浴血,目色阴狠,带着十足的恨意看着自己,哪里是现在这个面带春风,目光如古井一般深不可言的人呢?

    不由得自哂,秦流烟已经不是十五岁的秦流烟,顾偃也不是当年那个顾偃了。

    “秦城主。”顾偃手上提着一壶酒,“多年不见,区区甚是挂念阁下,听闻犬子不久前受阁下照顾,阁下又亲赴千花会,区区难掩激动之情,便挖出家中陈年好酒,日夜兼程,赶来见城主一面。”

    难掩激动?秦流烟垂着眼眸,嘲讽般的一笑,心道:瞧你这样子倒是淡然得很,怕我这次来都是在你安排之中的。

    嘴上却道:“早听闻顾家家主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非泛泛之辈,流烟自惭形秽。”

    顾偃微微一笑,取过桌上酒杯注满酒水,“顾某敬城主一杯。”

    秦流烟接过酒杯,静静端详了杯中酒,便举杯一饮而尽。

    “秦城主好气度。”顾偃唇角上扬,笑容真切动人,“顾某再敬城主一杯。”

    无奈一笑,这次秦流烟看也不看便取过酒杯喝了个干净。

    刚喝完一杯酒又注了下去,此时顾偃的酒壶恰好空了。“二十年的梨花白,给了城主这样的人物,也算是尽了它的本分。”顾偃似乎是饶有深意地看了秦流烟一眼,也不告辞,便转身离去了。

    “二十年……梨花白……”秦流烟将酒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已经二十年了啊。”

    顾璟华看着他们打哑谜,心里难受得紧,待顾偃走远之后才低声说了句:“真会装。”

    秦流烟反应过来,看着他笑道:“这对顾偃来讲,只是小意思。”说罢将那最后一杯梨花白推到顾璟华面,“好东西,给你留点。”

    顾璟华不和他客气,端起酒杯学着他一饮而尽,却一不小心呛着了,叉了气扶在桌边,样子甚是难堪。

    “慢点。”秦流烟伸手给他顺气,却感到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抬头看去,只见顾偃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似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却像完全没有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他装作没有注意到那目光,轻轻地拍了拍顾璟华的肩膀,待他顺过气来方道:“传说顾偃对你百般疼爱,怎么也不见你问候一声?”

    顾璟华冷笑道:“秦城主深明大义,何时也这般人云亦云了?”

    “你道,他待你不好?”

    “……”顾璟华思及顾偃平时所为,摇了摇头,“他从来不曾顾过我,任我为所欲为,大概便是世人所谓‘百般疼宠’的意思吧。”

    “我不认为他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秦流烟暗暗心惊,他只听说顾偃待他儿子极好,却不料是这个好法。

    “我只听说你爹娘恩爱,便道他想是极宠你……”微微摇头,手指摩挲着酒杯,“难怪你在顾家呆不住。”

    “他太能装。”顾璟华声音恶狠狠的,“我娘是个傻女人,从来就没怀疑过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武功多高他就多能装。”

    “果然你像你娘,傻得可爱。”秦流烟微微一笑,揉了揉顾璟华的发,后者不厌其烦地甩他的手。“你有没有想过,段非烟和你爹是一种货色?”

    一听到段非烟这个名字,顾璟华又火了,但秦流烟没有给他发火的机会。“我希望你可以冷静一点……顾公子,你自己也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若我那日没有那般告诉你真相,你可会相信一些?”

    顾璟华愣了一愣,立刻摇了摇头。

    “抱歉。”秦流烟缓缓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将目光移回了千花场中央,“我没有想到……你对她的感情,可以、这么深。”最后几个字,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分外骇人。

    地穴(一)

    久握着的手突然就这么松开了,竟然有一些不适应,顾璟华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

    他突然发现自己只要一遇到这个男人,就什么也没有了,本来满腔的悲痛与恨意,在对上那双眼眸以后,不知不觉间就化为无形,仿佛对方才是自己生命的全部,只想与他闹闹别扭,然后沉浸在他无尽又无偿的宠溺里而无法自拔。

    他只有逼自己想起段非烟命丧的那一刻才能把持住自己不溺死在秦流烟的目光里,想到这里,顾璟华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自问,顾璟华啊顾璟华,你的愤怒,你为妻子报仇的决心,你立下毒誓时的果断决然到哪里去了?

    我顾璟华一个七尺男儿,为何会被一个男人满足得优柔寡断,愚昧无能呢?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终是不想再考虑这些东西,也不再看身旁的男人,而把目光移向场地中央。

    千花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虾兵蟹将早已知难而退,而今场上剩下的,已然不是一般人物。

    崆峒派一名弟子使六阳掌,宽袖上下纷飞,招招劈向要害,疏而不漏,长袍如流云,浑圆周密,将整个人笼罩得密不透风,竟然完全没有破绽。

    与他对阵那个使板斧的大汉,没能应付几招便败下阵来,那崆峒弟子笑容诡谲,见他欲逃回阵地,立刻提气,疾行而至,那大汉尚未察觉,他便已经一掌轻飘飘地打在了他的天灵盖上,登时毙命。

    全场哗然。

    千花会上的确规定可以见血分胜负,但在已经全面压制对方的情况下还要硬行杀人的行为却是极为罕见的。

    崆峒弟子笑了笑站在场中央,目光如炬,停留在那件翡翠鲛绡上,清了清嗓子喊到:“崆峒派宋良城,今日对翡翠鲛绡势在必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全场吵得惊人,纷纷对崆峒派行为不齿,却又敢怒不敢为。顾璟华环顾四周,秦流烟依旧淡定的自斟自饮,秦城一干人俱是满脸不屑,顾偃面容如初,彬彬有礼,儒雅翩翩,似乎根本没有把千花会放在心上。

    顾璟华突然十分想念商祈,心道若是商祈在一定会给他分析局面,告诉他这崆峒派宋良城是个甚么人物。

    似乎是心有灵犀的,秦流烟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道:“崆峒派本是名门正派,一直扬言为武林白道效力,不过最近行径有些不大对,江湖人都道是被魔教所收买。”

    顾璟华点了点头,江湖纷争他本就懒得涉足,却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还以为江湖上除了秦城就没有什么魔教了。”

    “秦城从不涉足中原武林,这次除外,”秦流烟轻轻一笑,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在场知道秦城的,只有我的人,你爹,你我和韩无封。”

    “那你们是以陆楼主婆家的身份坐在这里的么?”顾璟华话里带了些嘲讽意味,“果然我坐错地方了。”

    秦流烟嘴角的笑意加深:“璟华,你吃味儿了。”瞬间方才的隔阂消失于无形,缠人的手掌再一次覆住了顾璟华的手背,与他十指相扣,动作是说不清的温柔。

    顾璟华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种奇异的忘乎所以的感觉,又来了。

    一旁的季涧尘见他们城主正动情,抬头看了看场上又杀了一名弟子的宋良城,心里愧疚,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唤了声“城主”,这才把秦流烟的目光喊回了场上。

    秦流烟看了宋良城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冲季涧尘点了点头,后者挑了挑眉,似乎是不解。

    “杀掉吧。”秦流烟没有看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声音低沉动人。

    季涧尘这才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谦谦有礼地道:“含沙阁季涧尘,领教阁下的六阳掌。”

    “嗯?”宋良城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的秦城也会看上翡翠鲛绡这种东西。”说罢便戏谑得望了秦流烟一眼。

    秦流烟眸色一敛,难得正眼望了望宋良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顾璟华心里好笑,刚才还说没什么人知道秦城,这会儿一下子就穿帮了,忽然身旁之人轻轻地扣了扣桌面。

    季涧尘蓦地一招攻去,直夺要害,片刻也不曾停顿,那宋良城显然就要命丧当场,忽然一人跻身场内,大喊一声:“住手!”

    顾璟华瞬间瞳孔紧缩,竟然是顾偃!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还来不及有所表示,方才还紧紧握着的手便刷的一下抽去了,身旁人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速度快得惊心,如紫云凌空而起,长身玉立,瞬间便到了场中央,一把擒住了季涧尘伸出的双手。

    季涧尘额上已经冷汗涔涔,先前他见城主发令,便毫不犹豫使出毕生绝学,五指成爪,直袭面门,却不料顾偃以身试险,眼看已经收不住架势,万万想不到秦流烟竟会亲自出手相救。

    “顾偃,这又是为何?”他脚尖在季涧尘肩上轻轻一点,便如同云彩一般落在地上,对着顾偃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传音入密!旁人不知道,但顾璟华看得真切,莫名觉得心里发痒,天知道他们在说甚么。

    顾偃明显没有秦流烟的本事,只是靠近了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问我甚么呢?为甚么来千花会,为甚么利用崆峒,还是为甚么以身犯险?

    秦流烟皱了皱眉,道:“皆有之。”

    顾偃一笑,忽然朗声说道:“崆峒派今日所作所为,想必诸位都有所不屑,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秦城季公子就算想为江湖除害,手段也恁不光明磊落,在下愿意与这位宋公子堂堂正正一决高下,不知宋公子可愿意?”

    场外顿时叫好声不断,秦流烟只是静静地看了顾偃一眼,便转身回到主桌前坐下,复又拉住了顾璟华的手,季涧尘跟在他身后,亦是款款落座。

    “你和他说了甚么?”见他回来,顾璟华忙问道。

    秦流烟垂下眸,没有理会他,过了半晌,才自顾自的说:“顾偃不会武功。”

    “是。”顾璟华清楚,在印象里自己的爹是个生意人,从来不涉足江湖中大事,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如同蜘蛛一般,将江湖中千丝万缕的情报汇聚于顾家,做情报生意。方才见他出来替宋良城挡招之时,下盘虚浮,的确不像会武功。

    想想又觉得不对,抬眼看向场中,只见他充宋良城抱了抱拳,竟然是真的打算迎战。“他为甚么会向宋良城提出交战?”

    “因为他能装。”秦流烟看着拔出雪刃的顾偃,神情淡淡,看不出甚么情绪,“或者说,他有我们不知道的别的目的。”

    然而顾偃出手的时候,顾璟华立刻否决了秦流烟的第一个猜测,因为顾偃使的剑法,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荒水剑,就算闭着眼睛,顾璟华也能判断的出来,一起一落,如天河而来之水,静时蓄势磅礴能沉远江之月,动时疾比骏马能阻过江之鲫。

    尽管看不出有丝毫内力,但顾偃的剑法,绝对是最老练纯熟,最正统的荒水剑。剑光笼罩,依稀能看到他嘴角心平气和的笑,正昭示着他的心境已经与荒水剑的最高境界融为一体。

    “为什么……”顾璟华愣怔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荒水剑的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就算没有一点内力,竟然也可以同六阳掌僵持不下。

    转过头,只见秦流烟静静地看着场上,目光汇聚在那个男人身上,左手按着剑柄,似乎只要他有不测就可以立刻出手相救。

    眼看顾偃的剑越舞越快,六阳掌也被逼得招招连绵,顾璟华突然看得有点眼花缭乱,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他轻轻扯了扯两人握住的手,道:“秦流烟……感觉,好像有点不对。”

    秦流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顾偃身上,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们中了软筋散。”

    “甚么时候?”他只觉得全身无力,提了提气,丹田里空荡荡的一片。

    秦流烟不说话,依旧看着场上。顾偃固然剑法精妙,却也当不了绵绵不绝的六阳掌,被逼得步步后退,竟然越来越靠近秦城的主座。

    “不妙。”秦流烟一皱眉,拉着顾璟华站了起来,“离他们远些,我们中了软筋散,受不了暗算。”后者虽然还有些别扭,却心知他说的对,便没有反驳。

    然而就在这一刻,六阳掌锋芒尽吐,重重地一掌打在顾偃的胸口!

    “……偃……”身旁之人似乎是忘了离开,动了动唇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顾璟华抬眼望去,只见顾偃一口血喷在地上,长剑从中折断,硬生生定入桌前地上的青石板,可见力道之足。

    剑锋仍在颤抖低鸣,顾璟华却听到,仿佛有一种奇诡的声音从地底传出。

    就像是……铰链转动的声音。

    尚未反应过来,蓦地眼前一黑,脚下竟然出现了一方大洞,整个人直接落了下起了。

    隐隐约约听见上边混乱一片,而顾璟华头脑中亦是乱的厉害,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秦流烟握着他的手,始终都没有放开。

    地穴(二)

    顾璟华是被铰链悉悉索索的声音扰醒的。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伸出手去隐隐约约能触摸到冰冷的石壁,还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秦流烟?”他试探地问了一声。

    “我在。”声源很近,显然离得不远,他摸索着想走过去,却触到了一见冰凉的事物,觉得有些不妙,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站在那儿别动。”秦流烟的声音传来,他赶紧收回手,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很快温热的手心覆上自己的手背,“你刚才摸到了一个人的头骨。”

    顾璟华不免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抓紧了秦流烟的手,一边努力地分散注意力:“……你为甚么看得见?”

    秦流烟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声音很少有的温和:“我少时在水底练剑,已然习惯了。”

    “我们现在在哪儿?为甚么这里有……骨头?”

    “千花会会场的底下。”秦流烟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些骨头……大概是往年丧命在千花会上的人的遗骸。”

    顾璟华不信,“这根本无法说通,陆千花没有必要给那些死人造坟场,他更不可能害你掉下来。”

    “我原也这么觉得,”秦流烟叹了口气,挨着顾璟华坐在地上,“不过方才你昏睡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你记得那个使板斧的,被宋良城杀死的人吗?”

    “……怎么会……那这个地穴,不是陆楼主造的?”

    “不是。”语气十分决绝,似乎是坚信不移,“看这里的规模,修建起码在二十年以前,那个时候陆千花不过四五岁。”

    “那他可年轻了。”顾璟华不合时宜地叹了一句,说完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秦流烟微微一笑,继而道:“这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与其说是地穴,不如说……”手指轻轻抚摸着石壁,“不如说是一座地宫。”

    似是自言自语的说罢,秦流烟看了眼顾璟华问道:“软经散解了吗?”

    顾璟华提了口气,丹田里依然空荡荡的一片,便摇了摇头。

    “再歇息一会儿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等力气足了,方能闯闯看。”

    两人挨在一起歇了一会儿,顾璟华忍不住问道:“刚才,是那把剑触动了机关?怎生会有这般巧的事情?”

    “不是巧合。”秦流烟无奈,声音里竟然隐隐有些自责,“是顾偃。”

    “可是他明明被六阳掌打中了。”

    “故意的。我猜……他本来准备装作不敌,故意被震断长剑,击中机关,但他看到我欲带你离开,便干脆将计就计,自伤吸引我们的休息。”

    顾璟华只觉得遍体发寒,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问道:“为甚么剑会正好打在机关处?”

    “璟华,”身边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心里透彻,又何必要我说出来?记得我先前说崆峒派最近不对吗,我本也以为他被魔教收买……直到今天顾偃孤身一人进场。”

    紧了紧身边人的手,继续道:“你爹为人谨慎,出面这种场合,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人,那个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崆峒派,料定顾偃收买了多数崆峒派中人,担心他会于我们不利,所以我命季涧尘先下手为强杀掉宋良城。”

    “宋良城是顾偃早就安排好的,他们一举一动都是在演戏,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清楚的机关位置,”秦流烟顿了顿,“顾偃敬我们酒的时候我单是注意了酒,却没发现他在地上做了记号。”

    “……”顾璟华说不出话来,明明心中已经认可了这个答复,却迟迟不愿意相信。

    虽然心知顾偃对自己不管不顾,自己也对顾家心存嫌隙,却始终对他抱了些父子之情,然而没有想到他竟然莫名地恨自己到了处心积虑想要手刃亲子的地步,怪不得商大哥得知顾偃要出面千花会时请了整个秦城来护着自己,秦流烟一场千花会都没有放开手,难道旁人都看穿了,只有我顾璟华至始至终还有一点,信任自己的生父吗?

    额上已然冷汗涔涔,指尖捏得发白,顾璟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秦流烟你在胡说什么……我爹从来不离开柳州城,怎么可能有机会买通这许多崆峒派中人,他又怎么会……想要杀我呢……”

    “顾璟华。”轻轻地将身旁人搂到怀里,秦流烟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崆峒派只是中流门派,虽称正义之师,却不敢参加江湖纷争,长年隐逸,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顾偃没有收买他们,他的确不曾离开柳州城,但是……”秦流烟的声音十分甜蜜动人,像是父亲在哄自己的孩子,“他可以杀光崆峒派的人,将他们完完全全替换成自己的人,这比收买一些不知能否忠于自己的人要省力省心思很多。”

    顾璟华听得遍体身寒,不由自主地往秦流烟怀里缩了缩。

    “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你……”秦流烟露出一抹苦笑,但在黑暗里完全看不清,“他要杀的不是你,是我秦流烟。”

    “为甚么?”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发问。顾璟华微微蹙眉,动了动身,黑发凌乱地垂到脸上。

    直觉告诉他,秦流烟说的话不可信。

    “我的座位恰好在机括的开关处,想必是顾偃事先安排好的,然而他再如何也不该知道我会让你坐在旁边。”秦流烟吸了口气,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宋良城见到季涧尘,直呼他为秦城中人而非含沙阁主,而顾偃所言俱是让秦城大失人心,招招险恶,矛头皆指向秦城,无非是为取我性命做打算。”

    顾璟华只觉得秦流烟所说的话漏洞百出,却又没有道理揭穿,他只是垂着头,静静地回忆着千花会当时顾偃的一举一动,秦流烟见他想的认真,便没有扰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不是的……”似乎是想得透彻了,顾璟华缓缓地抬起了头来,“我爹看你的眼神……不对。”

    “面对着我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感情,如对路人;对我娘他满眼柔情,却藏有厌恶,但是对于你……”

    “顾偃的眼神里完全没有杀机。”

    说罢他不自主地看向秦流烟,后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然而顾璟华没有看到黑暗里那人面容的倦怠。

    似乎是不想在解释什么,秦流烟淡淡地说道:“够了……与其想些有的没的还不如专心解你身上的软经散。”

    “……”彼时温情如水之人的言语忽然冷淡起来,竟然让顾璟华感到心头一窒,他赶紧将那一瞬间的念头赶出脑外,连忙转开话题道,“说到软经散,我便罢了,你这么小心,怎么也着了他的道?”

    秦流烟苦笑着摇了摇头:“记得他敬我的酒吗?我本听信了他,以为那是二十年的梨花白,直到中计之后方醒悟那东西是壶药酒,只不过不知顾偃怎生调出了梨花白的味儿。”

    “药下在酒里?”

    “不是。”秦流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药酒本来没有这等功效,然而遇到了翡翠鲛绡的香气,两者相融,反而成毒。”

    “我早该料到,以你爹的能耐,加上顾家天外楼所做的行当,想知道千花楼的彩头实在不是难事……事情到了这种田地,也是我疏忽了。”

    想到此处便觉得愧疚,秦流烟抱紧了怀中人,手抵住他的脊背,微微吐劲,顾璟华只感到雄浑的内力从身后传了过来。

    似乎是鲸波侵袭而来,丹田一股气力上涌,水流一般润泽了全身经脉,一时间四肢百骸暖洋洋的霎是舒服。顾璟华知道秦流烟出手相助,虽然略不服气,却也不好推脱,便顺着他,凝神静气,运力一点点将软经散化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丹田充盈,便知道药效已经悉数化去,方睁了眼,薄汗湿了白衣,固然恢复了内力,四肢僵持了这许久也有些酸痛无力,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却脚下一崴倒在了身边人的怀里。

    “小心。”一直贴在他背上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却圈住了腰身,顾璟华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正汗淋淋地偎依在秦流烟的怀里,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呼吸粗重,然而抱着自己的人却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不禁赧颜,却也自知不便发作,只得有些别扭地道:“秦流烟,我没事了。”

    “我有事。”炽热的呼吸喷在脖颈上,男人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容,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你一动不动在我怀里呆了两个时辰,天也黑了。”

    “你……你什么意思?”

    “啧,”秦流烟突然俯下身,亲了亲他玉润的耳垂,“我的璟华这般聪敏,怎生会不知何意?”

    顾璟华脸色一白,只觉得这时候疯狂如赤焰的男人,已经不是刚才那个温柔的,千依百顺的秦流烟,仿佛再一次变成了自己当处在秦城初遇的那个,美如画中仙,骄如天中日,狠比刃上霜的秦城主。

    “你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我没怎么,”秦流烟轻笑出声,将手伸到顾璟华腋下,并不是温和地扶他起来,而是硬生生地将他拽了起来,扯得他一阵生疼,“顾璟华,我想抱你。”

    “你……自然不会有意见吧?”

    虽然是疑问,却是陈述的语气,声音低沉霸道,毋庸置疑,以至于他欺身而来的时候,被惊得手足无措的顾公子仍然傻傻地现在原地,动弹不得。

    地穴(三)

    “唔……”顾璟华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快要溺死了。

    后脑勺被手指扣的生疼,头发乱糟糟的折腾的一脸,薄唇被齿尖轻轻的撕咬着,牙关很快被撬开,柔软的舌带着侵略意味火热地贯穿而入,口中涎液翻滚搅动之声平添迷乱,让顾璟华头脑一片空白。

    秦流烟深深地,疯了似的吻着他,手指将他扣的如此之紧,以至于都没有办法挣开。直吻得顾璟华神魂颠倒,一口气憋得几乎窒息而死,才悠悠的脱离开来,嘴角尚挂着一缕带出的银丝。

    “你……你……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觉得对方那只不规矩的手已经轻佻地拨开自己的腰带,缓缓地伸进了他的亵裤,“秦流烟!”

    从来没有被别人触碰过的□□被男人轻轻地抚摸,顾璟华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偏生那混蛋的手臂铁钳一般的扣住了自己的身体,分毫反抗不得。

    “你这个时候发什么疯!”他恼羞成怒地喊了声,抱着他的男人动作僵了僵,竟然停了下来,然而抱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

    顾璟华咬紧了牙,只觉得自己这般衣裳半解的给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实在是不成体统,更何况那男人的手还伸在他的亵裤里!想到这里便更是恨得牙痒,又抽不出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前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了一声闷哼。

    “你倒真是热情……”许久不开口的男人终是不再装哑巴了,低低地叹了口气,语气竟然有些幽怨。话虽如此,秦流烟终究还是抽出了那只不规矩的手,指触轻柔地替他正了衣冠,系上腰带,“方才见你实在可爱,抱歉失控了。”嘴上不咸不淡地来了那么一句,叫顾璟华不知如何接口,心里却惦念着方才没能做成的事。

    顾璟华缓了缓气,忍着杀人的冲动略略定神,当然不知他心中那点龌龊心思,兀自沉默不言,心下却别有一番思量。这秦流烟横看竖看也不像个完全没有自控能力的人,为什么方才莫名奇妙的对着自己发情?难道这地穴里头别有古怪?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秦流烟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面颊上那块可怜的咬痕,似是自嘲,又似是调侃地道:“你顾璟华于我本就是一剂烈药,想甚有的没的。”

    顾璟华不想再听那个混球说些不三不四的,赶忙别过脸去。背对着他说:“你快告诉我这里的布局,我们想想怎么出去。”

    “可惜了……”秦流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便正色道,“还记得方才我说此处不算是地穴,更像是地宫吗?你我所处之处似乎是大殿,这里比你想象的要宽畅许多,但是只有一具尸体和一个头骨。”

    “只有?”顾璟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千花会开展了这许多次,若这里只是一个处理尸体的地方,不可能只有一个头骨……难道说,这地宫里还有别的东西?”

    秦流烟自称顾偃要置他于死地,然而这地方如果不凶险到一定程度,是不可能拿来算计秦流烟的。顾璟华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这个境地有些眼熟,忽然想到了段非烟给他讲过的一种被传为“苗疆奇阵”的阵法,竟然和此时的情况有点儿相似。

    “秦流烟。”他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问道,“此处是不是有四个门,分别书‘天’、‘玄’、‘地’……”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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