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 作者:洛无奇

    第12节

    反是三公子沈执轻轻“哼”了一声:“看样子卫伯龄该当要熬出头了。他那号聪明绝顶的人物,手里一旦握了兵权,便如蛟龙入海,将来必有一番风起云涌。只感叹当日他与你同声同气、恨不能好做一个人,如今我沈家破败,他倒不见了踪影,枉我兄弟几人还对他百般扶持。若说起审时度势,天下间恐再没人及得上他了。”

    沈思知道三哥对卫悠颇多误会,忍不住要帮忙开脱几句:“伯龄也是身不由己,他但凡露出一丝一毫破绽,都难逃灭门之祸。卧薪藏胆忍辱负重的辛苦,实非旁人所能体会。狗皇帝动手之前他特意送信示警,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而我被困京城,也是多亏他使出一招瞒天过海之计才得以顺利逃脱了的。”

    “送信示警?送的什么信?”沈执那双肖似沈思的眼睛瞬间睁大许多,疑惑地望向弟弟。

    沈思骇然:“怎么,顾氏兄弟围城之前,你们没有收到伯龄的密信?”

    “密信……”沈执细眯起双眸极力回忆着,“你说的难道是那个?围城之前阿爹确实收到了一封书信,也不知系何人偷偷潜入帅帐搁在了阿爹案头,只不过……”他用力压下嘴角,“只不过那信是空白的,打开来既无字迹也无图案,完完全全是白纸一张。”

    “怎会如此!”沈思错愕地挺起身,胳膊肘不慎碰翻了茶碗,吓得晋王连忙跑过去撸起他袖子查看是否被热茶烫伤,而沈思则兀自低头思索着,“这……定是有什么误会……他若害怕受到牵连,干脆选择不送那信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专门送封空白的信过去?稍有纰漏岂不白白授人以柄?这中间到底有何蹊跷……”

    晋王看不得沈思为了个卫悠方寸大乱,淡淡开口道:“才吃了饭就躺着恐不消化,念卿,先扶三公子下楼转转吧。”

    经他一提醒,沈思回过神来,当即搀扶着三哥下楼去在院落里略走了走。沈执精神尚好,只是体力不济,短短几步路就气喘得厉害,额上冷汗直冒,不得已只好重新返回房内歇息。

    不多时,晋阳城中的几位名医请到了,沈思引着大夫们进去里间替沈三公子诊脉,晋王便坐在外间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喝着茶。桌上不知何时添置了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掉,笔头也未及清理。晋王随手捻起毛笔瞧了瞧,竟是杆善琏湖笔,所谓“紫毫之价如金贵”,不用问,这定是胡不喜从府里搬来的好东西。想那老阉贼倒是机灵,知道如何拍马屁才最响亮,要讨主子欢心,功夫下在沈公子身上自是不会错的。

    镇纸底下还压着张皱了的信纸,晋王无意间余光扫过,但见上头写着寥寥数语:伯龄吾兄砚右,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自京师一别已有数月,殊深驰系。今冒昧致书,盖因……

    信只写到这儿,后面都是笔头胡乱甩上去留下的大块墨迹,足见写信人心绪之烦乱。晋王认得,那正是沈思的字迹,运笔略显笨拙,每一下都有用力过猛之嫌。看来沈思是想写信询问卫悠宁城一事,可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晋王冷冷眯起眼睛,捏笔的手指渐渐发力,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笔杆竟生生断成了两截……

    第44章 乱纷纷,春风一等少年心

    晋原地界多得是能人异士,晋王这头征召名医的消息一传出去,各方各派的高手大能们便络绎不绝聚向了王府,排队等着给沈三公子瞧病。什么百年人参、千年灵芝、林林总总的古法偏方更是取之不竭。至于诊断的结果,每个人在沈思面前都讳莫如深地打着哈哈开解说:“公子莫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需慢慢调理即可。”

    看晋王日复一日引着新人过来,沈思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任凭医术再高明,药材再珍稀,毕竟治病治不了命。若真有得挽救,又何须轮番不停地换大夫呢。

    沈执在客栈安心住了下来,一应饮食起居都由沈思亲自照顾着,半点不肯假手他人。与其说是弟弟在照料哥哥,不如说是哥哥在陪伴着弟弟,兄弟俩能相聚在一处的时光逐日减少,每时每刻都显得弥足珍贵。短短两三个月的功夫,沈执迅速消瘦可下去,远远看去几乎就是一具包裹了薄薄皮肉的骨架,仿佛风一吹就会拦腰折断。沈思自己吃不好、睡不好,也煎熬得整整瘦了一圈。

    遇上三哥精神尚佳的时候,沈思也会驾着马车带他在城里转转,或是到刘谷山下领略一番晋地风光。若是天气晴好,沈思还会将椅子架在溪边,和三哥并肩垂钓开怀畅谈,三哥喝茶,沈思饮酒,都是一般的怡然惬意。只可惜,常常坐不到半个时辰三哥就疲惫不堪地昏昏欲睡了。

    年关将至,小皇帝正在加紧步伐从各地征调人马,说是要集结百万大军齐攻晋原,务求一鼓作气永绝后患。大都督柳茂的两个侄子柳生、柳元都被派做了先锋以供卫悠驱策。

    局势动荡人心惶惶,向来歌舞升平的晋阳城也不得已实行了宵禁,四城门每日只开放几个时辰,来往人等也全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临近除夕那几日,三哥病情突然加重,已然是卧床不起了,沈思从早到晚都守在哥哥的病榻前,片刻不曾离开。

    没有沈思陪伴身边,晋王做什么都索然无味,大年夜这顿团圆饭也注定吃不出往年的热闹景象。酒宴当晚王妃与郡主都身着了盛装,后园各位公子也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席间戈小白操琴,张锦玉起舞,胡不喜插科打诨,再辅以珍馐佳肴,桩桩件件全是为了哄晋王开心。晋王不忍无辜众人一番好意,自是满脸笑容地饮酒作乐着,对于诸公子花目繁多的敬酒、劝酒也都来者不拒。可细心人一眼就看得出,王爷的心耳神意全然不在席上。

    说的是团圆守岁,可亥时未到,晋王就借口醉酒燥热要去后堂更衣而一去不返了。主角不在,王妃也没了陪坐下去的必要,她与众公子们客套了几句吉祥话,便带着郡主起身离去了。

    转眼间酒菜也凉了、灯火也残了,众人醉的醉散的散,不多时偌大的暖阁里便只剩下了顾影自怜的戈小白和借酒浇愁的张锦玉。

    张锦玉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被醉意熏染得两腮绯红娇艳欲滴,他犹觉不过瘾,干脆擎起酒壶往喉咙里灌去。一个不留神,酒液流入气管,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双眼泛起了斑斑泪光。想想这孤独凄清的大年夜,想想自己费尽心思梳洗打扮排练歌舞却没人欣赏,他一时悲从中来,满心委屈,竟至捂着脸颊“呜呜呜”哭出了声。

    随身小童吓得手足无措,忙不迭劝着:“公子,公子万万不可,这大年下的哭鼻子着实不吉利,若是惹王爷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啊。”

    戈小白冷眼旁观着,非但不劝,反“咯咯”讥笑起来:“哼,哭有什么用?你哭得凶王爷就会回来了?哭得凶就能重拾恩宠?现如今王爷心里早就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了,哭哭啼啼只会招人厌烦。”

    张锦玉狠狠瞪了戈小白一眼,将手里酒壶“啪”一声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拿靴底碾压着:“别人家养猫养狗养八哥,他偏养狐狸,可见骨子里就是只彻头彻尾的骚狐狸,迎风都能臭出十里!成日里‘守之守之’地叫唤,好像合府只他一人会说话似的。切,都是关起门来干那档子事儿,谁又比谁高贵多少!”

    两个小童念叨着“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慌忙去收地上的碎片。戈小白惊讶地望向张锦玉,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拍起了巴掌:“骂得好骂得妙,连我心头这口恶气都跟着一并解了。阿玉,从前我看你总觉得不甚顺眼,可今日不知为何,竟亲切了许多。哈哈哈,你这疯疯癫癫骂人的模样倒是颇有情致。”

    “得了,越是这般讲话越显得你我可怜……”张锦玉把玩着空酒杯,幽幽叹了口气,“唉,回想起刚进府的时候,我十六,你十七,都是风华正茂,整天介为了拔个头筹斗来斗去,又是何苦呢。现在好了,凭空冒出个沈念卿,把王爷的心啊魂儿啊都给勾走了,人家喝酒吃肉,你我二人连口汤渣都捞不到。你说说,这世上要是没有沈念卿该多好?我啊,有时候真恨不得一杯鸩酒送他去见阎王……”

    “嘘!”戈小白知道他是醉了,急忙制止,“这话不能乱说,当心隔墙还有耳!”

    话音未落,忽听得暖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响。戈小白一惊,三两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扇朝外望去,出乎意料,四周并没看见人影,只窗台上的积雪被碰落了大半,浮雪上还残留着几丝红色绒毛。窗外小路上足迹凌乱,也分辨不出哪些是新印上去的。

    戈小白霎时醒了酒,转身去推张锦玉:“方才你可瞧见窗外有人?”

    张锦玉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大着舌头反驳他:“人?哪儿来得人?你我早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便是有人,也要围在那风头无两的沈公子身边啊。”

    戈小白丢下他不管,又将目光投向旁边伺候的两名小童,见小童也懵懵懂懂直摇头,他紧紧皱了皱眉头,没再多说什么。

    晋王前脚从酒席上悄悄溜出来,后脚便迫不及待领着屠莫儿并几名侍卫偷偷出府赶去了沈家三哥居住的客栈。和大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喜庆场面不同,客栈院内静悄悄的,只楼上几间房跳跃着昏暗的烛火。

    晋王蹑手蹑脚走上楼,正碰见沈思出了三哥卧房往外走。听见动静,沈思疲倦地回过头来,发现来者是晋王,他不禁惊讶地笑道:“不是说好今晚在府中守岁的吗?又跑这一趟做什么?”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沈公子!”晋王牵着沈思的手一路拉进隔壁客房,这才放开音量问道,“三公子今日状况如何?是否好了一些?你用过晚饭没有?可曾抽空好好休息?”

    “嗯嗯嗯,这年纪一到还果真是好生婆妈。”沈思懒懒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笑容洋溢,“三哥今日精神略差,所以早早睡了。我和陈大哥及几名侍从都吃了王府送来的饺子,滋味确实不赖。只是分量太多了些,那满满几大锅煮出来,便是头牛也要撑个半死了。”

    晋王失笑:“我是想你各种口味都能品尝到,哪里叫你全都吃掉了!便是咱们府中再清苦,也不用你俭省至此吧。”

    沈思拍拍明显鼓起的肚皮,“嘿嘿嘿”傻笑道:“王爷一番好意,草民哪敢辜负,自然是全部笑纳了!”

    晋王正待说什么,外间忽而响起了极轻的叩门声:“公子,沐浴用的热水已备好了。”

    “送进来吧。”沈思毫不顾忌地脱着衣物,“守之,稍后你帮我搓搓背,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都没好好清洗过,大年下的总要打理干净些才好。”

    晋王笑得眉梢飞扬,躬身抱拳道:“卫律但凭沈公子差遣了。”

    沈思是真乏了,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连眼皮都懒怠抬,只管将头抵在桶沿儿上任由晋王服侍着。晋王殷勤地挽起袖子,将布巾浸饱了水一点点替沈思擦拭着身体,神态、架势竟比摆弄书房里的古玩玉器还要认真许多。

    沈思从头到脚挂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疤,年积月累下来,有些已经淡化成了比皮肤略浅的颜色,有些则蜈蚣一样盘踞在皮肤上,看得人触目惊心。晋王用手撩着水一寸一寸冲洗过去,指腹把玩着那些疤痕,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是沈老将军命人打的,胸口处的箭伤是宁城城头上三哥一箭射出来的,从肋下蜿蜒至小腹的长长一条是逃离京师时他握着卫悠的手自己刺伤的……晋王见他肩头印着条三角形的旧伤,随口问道:“这一道是何时留下的?纹路倒也奇特。”

    沈思扭过脖颈看了看:“哦,这个啊,说来可笑。有年夏天我和伯龄在瀑布边习武过招,不想青苔湿滑,一不留神掉进了池子里,肩膀被石头的棱角割伤了。还好那时伯龄就在近前,一把将我拉了上来,不然那池水深不见底,我若真掉进去只怕就爬不上来了。”

    听见这陈年往事又与卫悠有关,晋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故作玩笑口吻叹道:“唉,念卿与我那伯龄贤侄真是私交甚笃志同道合,看得本王眼热心酸。也不知这同窗数载,你二人朝夕相处下来,可曾对他有过小小心动呢?”

    沈思见他扯远了,急忙辩解:“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与伯龄只是兄弟情义,再无其他。”

    晋王笑得五味杂陈:“那念卿便与本王讲讲,何谓兄弟情义呢?”

    沈思用手背大力蹭了蹭额头,搅起一片水花:“所谓兄弟情义,自然是互相扶持,体谅信任,在对方需要时施以援手,协助他完成心愿……”

    晋王弯起嘴角:“那念卿对我又存着何种情义?”

    “我对你……我对你……”沈思眨巴着眼睛半天接不上下文。他很清楚自己对晋王的感情,可认真思索起来,能为晋王做的也无非只有那几条,互相扶持,体谅信任……怎么会呢?晋王与卫悠明明是不同的……

    水温逐渐变冷,看沈思倚在桶壁上犹自沉默着,晋王心头也跟着微微泛凉了。他仔细冲洗掉沈思身上残留的皂液,柔声劝道:“算了,不难为你了,快擦干水渍回房去睡吧,当心着凉生病。”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沈思的回答,耳边却响起了细微而富有规律的鼾声。晋王去拿衣服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沈思,只见沈思的低着头,脑袋一垂一垂,分明是密会周公去了。晋王愣愣站在原地,看看周围,又看看浴桶里睡着的人,不免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小猢狲天生心肝缺了一窍,和他较真又有什么意思?

    独自一个人笑够了,晋王无奈地取来条干布巾,将沈思整个包裹住,小心翼翼从木桶里捞出来抱到了床上。待到将沈思安顿好,看看墙角的漏壶已临近子时了。晋王脱衣上床,从背后搂紧了沈思,脸孔埋进他尚带着湿气的发丝里,喃喃低语道:“念卿,不管你喜欢谁也好念着谁也好,从今后就只陪着我一个人吧……”

    窗外夜色暗沉,薄雾弥漫,不见星光。这是宣正六年冬天的一个朔月之夜,过不片刻,又是新的一年了。

    正月初二,自秦汉以来被人们称之为“狗日”,是出外拜年或新妇归宁的吉庆日子。这一日晋阳城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鞑靼老可汗病逝且并未留下明确的继位人选,布先与哈里巴两位兄弟为夺汗位大打出手。掌控东面几个部落的鞑靼贵族们追随了二王子哈里巴,而掌控西面几个部落的老臣子们则更属意大王子布先。在这种局面下,布先一心想要攻打大周,希望藉此争取到哈里巴身后众多主战派贵族的支持。哈里巴则打着另一个算盘,他有意化敌为友,借着晋王与大周皇帝兵戎相见的契机拉拢晋王,壮大势力,进而与兄长一争高下,成为整个鞑靼当之无愧的统治者。

    哈里巴所掌控的东鞑靼毗邻晋原,他很清楚,晋王这个时候要忙于对付小皇帝,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无意,也不敢与他开战。这正是他捏住晋王七寸将其收为己用的大好机会。哈里巴思前想后,决定采用自古以来最简单却有最有效的方式与晋王结盟那就是“联姻”。

    晋王膝下只有一女,正值妙龄又尚未婚配,若能与其结成秦晋之好,不但可以拉拢到晋王这一强大的同盟,还能在关键时刻将郡主作为人质要挟晋王,防止有朝一日晋王与哥哥联手来个釜底抽薪前后夹击,使自己腹背受敌。

    是以新年伊始,哈里巴就派出了名叫“宝音”的使节赶来晋原求亲。除去大量的马匹、兽皮、美酒、鹿茸之外,哈里巴还以他有限的文采亲笔书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求亲信函,信上对素未谋面的绯红郡主大加赞颂,更把自己和郡主的姻缘描绘得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迫于形势,晋王自是不计前嫌地热情招待了鞑靼使节。对于求亲一事,为防触怒哈里巴,他并未生硬回绝对方的请求。可若真把女儿远嫁去鞑靼,莫说绯红那丫头不肯,就是他这假爹爹也断然是舍不得的。边境形势瞬息万变,真把郡主交到对方手里,将来一旦再起争端,自己难免受制于人不说,郡主怕也难逃其他金枝玉叶们的悲惨宿命,最终沦为权力纷争的牺牲品。

    晋王与王妃一商量,决定先稳住使节,再暗中给郡主尽快说一门亲事,待到尘埃落定,郡主名花有主,想那哈里巴堂堂王子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夺人所爱了。

    终身大事不可儿戏,再急也急不出好姻缘。幸而王妃早已对城中各家年龄相当的权贵公子们着意观察过,心里大体有数。她命人取来了几位心仪女婿人选的画像和生辰八字,摆在桌上任郡主挑选,画像上的男子们个个皆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且家室、学识皆属上乘。可郡主挑来挑去,只管耷拉着眼皮扭动着手指头不肯做声。

    起初王妃以为她是姑娘家害羞,便遣走房中侍女小心劝道:“人人都是打从这一步过来的,小门小户的闺女在你这年纪便是生儿育女了也属平常。你不一直嚷嚷着婚事要自己做主嘛,如今父王娘亲都依你了,你为何又腼腆起来了呢。”

    绯红郡主左右瞧瞧见身边没人,这才咬咬嘴唇别扭地答道:“并非女儿腼腆,只因是……只因女儿的心上人不在画像之内。”

    “什么?你已有了心上人?”王妃虽有些讶异,但想想自己也是年纪轻轻与青哥私定了终身,便不再纠结了,“既是如此,红儿就说说看你相中了哪一位如意郎君吧,别怕,自有我和你父王替你做主。”

    绯红郡主低着头,脸孔涨得充血:“他是……他是……”

    王妃耐心等着,还不忘拿玩笑话开解女儿:“绯红但说无妨,你父王无赖得紧,不管人家对你有心无心,你父王总有本事拿下未来的乘龙快婿。”

    绯红郡主死死咬着嘴唇,似乎鼓了很大勇气,猛地抬头说道:“回娘亲话,女儿的心上人乃是金福禄。”

    “你说什么?”王妃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个金福禄?”

    话既已说出口,郡主便不再怕了:“就是原本跟在念卿哥哥身边,后被派遣到张大人营中当差的那个金葫芦,表字多寿的那个!”

    “胡闹!”王妃登时怒目圆睁,“你是大周晋王爷的独生女,堂堂郡主,他金葫芦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沈念卿从街上捡回来的小跟班罢了!”

    郡主表情坚定地反驳:“他不是小跟班!自从跟了念卿哥哥,他一直是勤奋好学,志存高远,日日苦练武功、研习兵法,他是要当将军的人!”

    王妃深吸几口气压住了心头怒意,苦笑道:“绯红你是被他施了咒吗?论学识论武功论相貌,这画像上的人随便拉出一个都比他强十倍百倍。连个校尉都没混上,还谈什么要当将军?就算他跟着沈念卿学了些本事,就算他在汾水一战立下大功,也终究不过是一介匹夫罢了。”

    绯红郡主紧紧抿了抿嘴角:“那阿爹呢?阿爹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飞骑尉,你还不是……”

    话音未落,王妃已是一耳光甩在了她脸上:“闭嘴!不许你用这种语气说你亲生父亲!”

    绯红郡主长到这么大,便是再胡闹再任性,晋王与王妃也不曾碰过她一根指头,母亲这一巴掌让她又惊又臊,眼泪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愣怔片刻,她愤愤一跺脚:“女儿反正是铁了心的,别人纵有千般好万般好,我也不稀罕!”说完扭头就跑。

    王妃气得两手直发抖:“此事由不得你了!来人,给我将郡主押去佛堂,牢牢看管起来,没我的准许谁也不许她迈出半步!”

    晋王闻讯赶来时,郡主已被关了整整一个下午,王妃也独自躲在房中不肯见人,侍女们端进去的晚饭都被原封不动端了出来。听见门响,王妃以为又是侍女跑来规劝了,当即开口斥道:“说了不许进来,难道连你们也反了不成!”

    晋王连忙赔笑:“阿姐是我,事情我都问清楚了,绯红那丫头确实不懂事,你且放心,稍后我便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王妃背过身去擦干眼泪,叹气道:“唉,你若真舍得教训她,她也不至如此任性了。话说回来,我才是她的娘亲,将她纵成这幅模样,也算是我自食苦果了。”

    自从青哥去世之后,绯红郡主便成了王妃心里唯一的寄托,如今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一半是为着郡主的无理顶撞,也有一半是担心哈里巴不好瞒骗。她母女二人能有今日,全赖晋王重情重义顾念旧情,即便晋王打定主意要拿郡主去换取边界的长治久安,于情于理她们也不该有半句怨言。

    晋王也揣摩出了几分王妃的心思,赶紧赌咒发誓道:“阿姐放心,不管我与你和绯红有没有血缘关系,始终都是一家人。若是连妻女都难以保全,我卫律便枉为男子了。”

    听了这话,王妃拿帕子遮住脸压抑地哭了起来:“其实她和金葫芦那小子走得近我早有耳闻,但我总想着,他二人脾气秉性各不相同,家世地位也相差悬殊,便是再闹腾能闹出什么花样儿?谁知竟……她不懂,我其实是不希望她步我的后尘。那些当兵的,尤其是那些冲锋陷阵的小兵,终是躲不掉白骨乱蓬蒿,马革裹尸还。我不想她同我一样辛辛苦苦等着盼着,最后却落得一场空。我想她能过安稳日子,想她嫁个名门望族大富之家,又有什么不对……”

    事已至此,晋王只能好言相劝着:“绯红毕竟年纪还小,无法体会你一番苦心。其实也不能怪她,从小到大,多得是斯斯文文的贵公子围在她周围转,相比之下金葫芦这样呆呆愣愣一根筋的家伙就显得稀奇了,她也是小孩子家家图新鲜,或许过些时日转过弯来就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阿姐也无需操心太过。”

    王妃在气头上,不免多有怨言:“那金葫芦出身低贱又目不识丁,除去跟沈念卿学了点半吊子本事,再没别的长处。让绯红嫁给那样的人,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说起来,这事念卿也有责任,若不是他将金葫芦招惹进府,又哪里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晋王很清楚这是气话,王妃性情宽厚,并不会真责怪沈思,但关乎“自己的人”,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管安慰王妃道:“阿姐放心,我即刻便将金葫芦那小子遣往别处,教他离开绯红远远的。”

    鞑靼使节那头自然要先想办法稳住,晋王派了得力之人每日山珍海味伺候着,秦楼楚馆的花魁娘子们更是夜夜相伴,饮酒作乐,可使节宝音对此却总表现得意味索然。

    经过辜卓子接连几日的暗地跟踪打探,终于找到了原因,这宝音虽是鞑靼土著,却颇为附庸风雅,并一向以精通汉家文化自诩。他为官清廉自律,不好吃喝玩乐,独爱研究诗词字画,更喜收藏古董。

    对付一个人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投其所好,晋王很快在府中摆下一桌酒宴,美其名曰尽地主之谊款待贵宾,却于觥筹交错间不经意将话题引到了自己的藏品上头。聊到开怀处,他还兴致勃勃地拿出了一幅李晞古的《万壑松风图》出来邀宝音共同鉴赏。宝音看后喜出望外,连连大赞什么“变荆浩、范宽之法,开南宋水墨苍劲、浑厚一派先河”。见画卷左下角钤有“望春山人”的鉴藏章,宝音惊呼道:“这位‘望春山人’可是鄙人所知的那位鸿学大儒苏慕春老先生?”

    晋王得意笑道:“正是那一位苏老先生,连这幅画也是老先生惠赠本王的。”

    宝音原本客气的脸上更添几分尊崇之色:“如此说来,王爷与苏老先生算是故交了?实不相瞒,鄙人对苏老先生仰慕已久,他的大作《治学考略》更加百读不厌,可惜我毕竟是鞑靼人,文中几处地方对我而言略显晦涩难懂了些。我数次前来大周,皆未能有幸得与苏老先生一见,实在抱憾无穷啊。”

    晋王闻听此言眼角微扬:“苏老先生久居江南,想与之见面自是不易。但也巧得很,他的得意门生戈小白乃是本王义子,现正居于府中。”

    “那位晋原才子戈小白?”宝音急忙起身施了一礼,“戈公子的诗鄙人也曾拜读过一二,其作如行云流水妙笔生花,颇有盛唐之风啊。也不知在下可否冒昧请求一见呢?有关于《治学考略》中尚那几点不甚明了之处正好可以请教这位大才子。”

    晋王悠然一笑:“何谈请教,尊使为二王子与我晋地的交好远道而来,乃是本王的贵客,该叫他好生招呼尊使才是。”他朝身后侍从摆摆手,“去将戈公子请来。”

    不一时,戈小白到了。因是听了晋王召唤匆匆赶来的,故而未曾精心打扮过,只穿着一袭青衫,腰扎麒麟佩,乌发挽在头顶,插了根水润剔透的碧玉簪。他本就生得白皙消瘦弱不禁风,被这身宽大的衣服一衬,便更显衣抉翩翩风姿绰约了,粗粗看去真好比谪仙降世一般。

    宝音看得整个人都呆了,一杯酒端起来没等喝进嘴巴,便悉数折在了胸口上。直待胸前濡湿了一片,他才后知后觉地自嘲道:“失礼了,失礼了,戈公子形容气度实在惊才逸艳,真真叫人大开眼界,晋原果然是人杰地灵啊。”

    听晋王说这宝音是想跟自己请教恩师苏慕春所著的《治学考略》,戈小白不易察觉地略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成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对宝音说道:“承蒙尊使抬爱,您既是王爷的贵客,小白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话他先执起酒壶来在宝音面前,仪态万方地揽袖躬身倒了杯酒给宝音,“家师若是知晓自己的文章在鞑靼地界也能得遇知音,一定颇感欣慰,小白就在此先暂代家师敬尊使一杯吧,还请尊使赏光。”

    “哦,好好好……”宝音忙不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对灰突突的眼球始终紧盯在戈小白身上,挪也挪不开。

    戈小白偷眼扫向晋王,而晋王只管悠闲地自斟自饮着,似沉浸在酒香之中,对他二人的言谈举止根本不曾留意。戈小白暗暗露出一丝冷笑,复又轻声细语为宝音讲解起了《治学考略》的奥妙之处。

    隔天一早,晋王刚在书房用完了早膳,就从窗口遥遥看见戈小白打扮得玉树临风出门去了。

    下午端茶送水的功夫,大总管胡不喜在一旁边伺候着晋王边有意无意念叨着:“可真是奇了,那宝音大人明明是个鞑靼蛮子,汉话却讲得比老奴都流利,尤其说到什么这个先生那位公子的诗词文章更是如数家珍。看看,连咱们府中向来自恃清高的戈公子都对他另眼相看呢。”

    等了一会儿见晋王毫无反应,胡不喜干脆挑明了说道:“老奴可是听人说了,这戈公子晌午时分竟明目张胆地跟着宝音去了醉仙楼吃酒。王爷莫怪老奴对嘴,您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对后院诸位公子们也向来纵容,可他戈公子这般行事分明是未将王爷放在眼里啊!莫说是王爷了,就是老奴瞧着,心里也怪不舒坦的。”

    哩哩啦啦说了一大通,晋王始终低头批阅着公文,既没搭话,也丝毫没有赞许他耳目灵通的意思。直等换热茶的功夫,晋王才幽幽抬头面无表情瞄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足以让他彻底闭上嘴巴了。

    掌灯时分,晋王破天荒没有去客栈看望沈思和沈家三哥。他信步来在湖畔凉亭处,遣散了随行的侍从,独自站在那赏起了月色。不多时,游廊那头现出了戈小白意气风发的身影。

    遥遥望见晋王,戈小白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小白见过王爷。”

    晋王点点头,表情深邃莫测:“阿白这是打哪里回来啊?想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吧,连本王看着你都觉喜悦。”

    戈小白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听闻城中最大的古董铺子‘博远斋’新到了一批碑帖,我赶去凑凑热闹,也顺便寻些好货色。”他边说边凝视着晋王,见晋王目光平静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又接着说道,“从博远斋出来,正碰见了同样去寻宝的鞑靼使节宝音大人,他说前两日从古董商人手里收了幅怀素的《律公帖》,想让我帮着鉴别鉴别真伪,因其盛情难却,我便随他一道去了……”

    晋王扭头看向月光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足有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阿白,你……有什么打算?”

    戈小白低着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已满眼决绝:“禽鸟尚且要择良木而栖,更何况是大活人了。小白今年二十有五,已是青春不在了,难道下半辈子都只看着王爷与那沈念卿二人鸳鸯被下成双对,自己却要落得个独守青灯不成眠的下场吗?”

    晋王听他这么说反而轻松了:“你可想好了吗?”

    “我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想不到那许多。只不过……”戈小白忽而笑得有一丝阴险,“我还有个小小请求,王爷只管放心,无需花费多少力气便可达成……”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晋王的生辰。晋王向来不喜欢为了自己的寿辰大肆铺张,故而每年这时候都只是坐在书房给各路后背、子侄过来磕个头,再吃上碗寿面也就得了。

    提前好些天,沈思便在心里盘算着要送件像样的贺礼给晋王。送礼之事他毫无经验,便先托牛黄去私下打探了一番。听说王妃的寿礼是一床蜀锦被褥,张锦玉的寿礼是一块和田古玉,戈小白那里要送什么还未声张,想来也不会寒酸。

    沈思口袋里没多少钱,对于要花大价钱购买的东西也都全然不懂。他在府中的吃穿用度自有王妃和胡不喜张罗,样样皆是最好的。晋王更是发下话来,说沈公子但凡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向账房支银子,多少并无上限。让他去要钱也不难,可让他拿晋王的钱去给晋王本人送礼,他是无论如何拉不下脸的。

    日期渐渐临近,沈思越想越觉苦恼。趁着一日陈六道上街采买不在身边,他悄悄将这烦心事告诉了三哥,三哥听后抿嘴笑他道:“小五啊小五,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沈思略有些难为情地抬手蹭蹭脑门,傻乎乎笑道:“是啊。”

    三哥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颊:“傻小子,晋王还缺些什么?你说的什么蜀锦啊古玉啊,他哪一样不是唾手可得?他若真心待你,你送的东西他便没有不喜欢的。礼不在轻重,最要紧是诚意。”

    沈思为难地吞了口吐沫,到底什么礼物才最能体现诚意,他心里仍是想不出个头绪。看看时辰,沈思暂且将这事丢在一旁,转身下楼去了厨房。大夫说这两日三哥肺火上升心烦不寐,需在服药前先以灯芯草六钱煎汤代茶服用,权作药引。沈思生怕负责熬药的小童疏忽了,故要自己先去看看。

    客栈的厨房不大,只有两个大灶,为了熬药方便,特意在厨房后头单独辟出一间小屋,由几名小童轮流守着火候。经过厨房时,大师傅正在煮面,出于好奇,沈思忍不住站下多看了几眼。

    沈老将军虽然是武将,却也尊崇孔孟之道,从小就教导儿子们“君子远庖厨”,所以沈思至今除了烧水泡干粮之外,从没亲手做过一餐饭,也从不知面粉如何就能摇身一变成了面条、馒头和饺子。

    只见大师傅轻轻松松几下将面粉揉成了团,又用一根木杖慢慢擀成薄皮,折起来拿着刀唰唰那么一切,根根分明的面条就呈现眼前了,再将面条往沸腾的汤锅里一丢,高汤咕嘟咕嘟翻滚着,很快便闻见了诱人的醇香气。

    这情景看得沈思眼前一亮,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正月十五这日,沈思寅时不到便早早起身了,先将三哥托付给陈六道照顾,他自己骑上马踏着夜色赶回了晋王府。在他身后的马背上还架着个篮子,里头放有一块昨夜就已和好的面团。面团醒了几个时辰,变得极有韧性。

    跟着客栈大师傅苦学了几日,他总算能做出一碗外表似模似样的长寿面了,虽然味道上还不太尽如人意,但起码可以下咽。

    王府内外这会儿安静得很,偶有卫兵成队经过,都尽量放轻手脚,生怕扰了主子们的清梦。府门前赶来送礼的马车长长排出了整条街,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恐怕连晋王的面都见不上就直接被大总管胡不喜给打发了。

    与别处景象截然不同,王府厨房早已热火朝天忙碌了起来。从王爷、王妃到后院诸位公子,每个人的口味都各不相同,光早餐的花样就要张罗出几十种。

    听说沈公子要借用灶头做寿面给晋王,厨子们自是欣然应允,很快众人便自行分了工,有的帮着生火,有的帮着打水,有的帮着刷锅递碗。一方面是可以讨好晋王跟前的红人,另一方面也看看这位公子到底能不能把面做熟,何乐而不为呢?

    沈思先将面团搓成拇指粗的长条,盘成一卷搁在油里浸着,趁这中间的半个时辰急忙动手准备浇头。好在厨房里各色肉蔬都很丰富,沈思挑了块新鲜的鸡脯肉切丝,加了盐、糖、酱油爆炒,又按照大师傅写的单子分别加入了葱末萝卜丝和姜丝。鸡肉上水分没有沥干,一入锅热油便炸了,油点子溅在胳膊上,登时烫出好几颗红点。

    厨子们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要去找药膏:“这可如何是好?小的们立刻替公子冰敷上药。”

    沈思却一摆手将人给拦下了:“这点小伤有什么要紧,放两天自己就好了。”

    他做事做得太过专注,连脸上印了炭灰和面粉都未察觉。烧得了浇头,他又将面拉成细条下了锅,可惜手法不甚娴熟,面条拉得时粗时细,欣慰的是总算一整根顺了下来,中途并未断开。

    煮好了面,沈思看看时间,估算着晋王应已起身了,便用食盒盛起寿面、鸡蛋及各色小菜,亲手提着去了晋王书房。

    果不其然,书房门口几名侍从正端了香茶、热水等一应家什列队候在那儿,只等晋王一声传唤了。见沈思突然出现,侍从们脸上神色都有些古怪,有人赶紧上前躬身施礼道:“公子请稍后,属下这就去通禀王爷。”

    “不必劳烦了,我自己去找他。”说着话沈思却脚步轻快地径直走了进去。一则他在晋王面前随意惯了,再则也想要给晋王个惊喜。底楼不见晋王,他兴冲冲朝楼上跑去,边跑边唤道:“守之,今日是你生辰,我祝你璇阁长春,松柏长青。快来趁热……”

    偏厅的门一开,有脚步声从幔帐后头传了出来,沈思抬头一看,惊见戈小白倚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戈小白头发披散着,只穿了件里衣,领口敞得很大,露出内侧大片雪白消瘦的胸脯。

    戈小白这幅模样令沈思有些错愕:“你……怎么……”

    不等他说话,戈小白先似笑非笑地询问道:“咦,这不是念卿吗,似这般闯进来可是有急事要求见王爷?”

    沈思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功夫晋王也从偏厅走了出来,站在戈小白身后朝沈思招呼道:“念卿来了,上来坐吧。”又扭头问戈小白,“不是嚷着累嘛,左右时候尚早,何不回去再躺一会儿。”

    戈小白欺身而上,缩在晋王怀里娇滴滴央道:“腰酸得紧,要断了似的,可否劳烦王爷搭把手扶着小白?”

    晋王微微眯起一双凤眼,忽然双手一用力,直接将戈小白打横抱起,转身返回了偏厅。

    沈思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不声不响走上楼去,将食盒里刚出锅的热面摆在桌上,就默默低着头离开了……

    第45章 绿满枝,东风好作阳和使

    晋王抱起戈小白头也不回朝偏厅走去,丢下沈思一个人站在楼梯上不知所措。饶是如此,戈小白犹不满足,他双手勾着晋王脖颈,嘴巴凑到晋王耳畔小声央道:“王爷,看外头天气晴好,我正睡得有些胸闷,一同到窗边吹吹风如何?”

    这点小伎俩再瞒不过晋王,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径直将戈小白抱到了窗边,凭栏远眺道:“仓庚喈喈,阳和方起,果然好天气……”

    戈小白从晋王怀里跳下来,上身伏在窗台边探头朝外望去,不多时,待到沈思从门口迈了出去,他假作不经意地撩动头发,恰恰好将挽发用的银簪甩落到了沈思脚边。眼见沈思应声停下脚步,他即刻软语高呼道:“呀,念卿,是我不慎失了手,不知可否帮忙捡起来?”

    沈思回头看了眼戈小白,又看了眼晋王,两条浓眉顿时拧到了一处。他紧抿双唇原地站了片刻,弯腰拾起那支银簪,随着凌厉的目光投向楼上,手腕骤然抖起,只听“咚”一声脆响,簪子已钉进了戈小白脸侧的窗框里,力道之大,竟震得木屑扑簌簌直落,吓得戈小白尖叫着躲到了晋王怀中。

    晋王倒是冷静,簪子飞来眼都未眨一下,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沈思。生气时的沈思两腮微鼓,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着,脸孔被炭灰和面粉涂得黑一道白一道,样子十足滑稽,可笑之中又带了几分可爱,让人忍不住就想去捏弄两下,耍逗一番。

    戈小白藏在晋王袖子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朝外瞄着,确定沈思走远了,他才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费力拔出了簪子。回头见晋王正目不转睛注视着沈思离去的背影,他不无嘲讽地问道:“怎么,王爷这就心疼了?现在追出去解释也来得及。”

    晋王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戈小白走到桌边往椅子上一坐,单手托腮软绵绵叹了口气:“唉,我就是想看看沈念卿受气的模样,只可惜不能日日都如此。这一遭虽说是解恨,可过后等你二人尽释了前嫌,再谈起我来又与笑话何异?”

    “阿白,我对你并非无情……”晋王走过去站在戈小白背后,用手指帮他细细拢起头发,又取过那支银簪挽好发髻,“只不过我对你的情是疼惜之情,亲缘之情,恩义之情……”

    “王爷再说下去,我便更加可怜了!”戈小白高声打断了晋王的话,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那些有什么稀罕?我但凡想要,随时都能得到。别人不懂,连您也不懂吗?我就是想要您对沈念卿的那种情。王爷,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也想砍我的脑袋,您会为我起兵造反吗?”

    晋王信步踱回了窗口,背对着戈小白静默片刻,幽幽说道:“若是想哄你开心,我大可以告诉你‘我会’,但我终究不愿骗你。人这一辈子无论高低贵贱,都难免遭遇到各自的艰难,像这样为了个‘情’字奋不顾身,只一次便足够伤筋动骨了。若对人人都是如此,本王这份情也就不值钱了。”

    听了这话,戈小白脸上露出悲凉之色,赌气自嘲道:“所以我也不同王爷您讨要什么真情了,便是假的也好……起码演得够逼真,能在沈念卿面前出一口恶气。”

    晋王知道他向来恃才傲物,刻薄惯了,也不多加计较:“对了阿白,今晚灯会……”

    “王爷!”戈小白“腾”地站起身,“说好了的,今天这一整日都是我的!”

    晋王无奈地摇了摇头:“阿白,你也太霸道了些吧。”

    戈小白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瞟了过去,语气仍是冷飕飕的:“我也只能霸道这一时半刻了,王爷就请体谅体谅吧。那沈念卿又不会哭鼻子,王爷担心些什么!”

    晋王扁扁嘴,深以为然:“念卿那么个傲气的人,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使性子。他是遇强则强,说不定被你一激反倒开窍了……”晋王边说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戈小白鼻子一哼:“是了是了,沈念卿是苍松翠柏、梅竹之质,我等不过都是些不入眼的污泥杂草。”他神色愈发黯然了下来,“若真能使他开了窍,岂不更好?我也算是最后再帮王爷一次了。”

    晋王轻轻握住他的手:“阿白,你已帮我太多了。”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碰触,戈小白眉目间登时染上了几分笑意:“王爷切莫讲得这般动情。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做这一切也都只是出于私心罢了。”他轻巧地抽出手,转过身翩翩然几步飘到床边,懒散地斜依在了软枕上,“无论好诗好画,好颜好色,总要给懂的人去欣赏。我在王爷身边,纵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要日日饱受‘求之不得’的苦楚。跟着那鞑靼蛮子就不同了,起码他是真心倾慕于我的。”

    戈小白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翻过身脸朝着里侧酸酸说道:“我与阿玉那傻子可不一样,他是执而不化、九死未悔,我却不想一头撞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没得丢脸。既然王爷已经有了王爷的沈念卿,小白便只有去做别人的沈念卿了……”

    沈思从书房出来片刻未停,憋着股火气一路赶回了三哥居住的客栈。“噔噔噔”跑上楼,正碰上三哥沈执喝完药靠坐在床头和陈六道闲谈。他连招呼也没打,便径直走到桌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绷着脸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大口灌下肚去。

    三哥与陈六道对视一眼,冲沈思明知故问道:“小五方才是去哪儿唱的戏啊,妆还没卸干净就到处乱跑。”

    “啊?”沈思一愣,旋即抬手抹了把脸,惊见自己手上又是黑灰又是白粉,不禁尴尬地讪笑道,“可不是,又闹笑话了,我先下楼去洗洗。”

    沈思这头匆匆进门又匆匆离开,陈六道不禁狐疑地问沈家三哥:“小公子有些不对劲儿,这是怎么啦?”

    三哥笑着摇了摇头:“看这架势,八成是在外头受委屈了。”

    陈六道十分惊讶:“谁这么大胆子?也不怕挨揍。”他细琢磨一会儿,心里有了推断,这晋原地界能给沈思委屈受的除了晋王再没别人,“要不然……我跟下去开解开解小公子吧,毕竟年长他几岁,说话还有些分量。”

    “陈大哥,不必如此费神。”三哥抬手制止了陈六道,笑得从容,“你可能还不甚了解小五儿的性子,我这弟弟豁达着呢,小来小去的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再者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若真在别人身上受了委屈,你我定是劝不好的。”

    听三哥这样说,陈六道也连连点头道:“是了,还是三公子说得在理。”

    果不其然,才片刻功夫,沈思已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了,之前脸上的污渍与怒容全都一扫而光。他从回到房间便满口嚷饿,侍从们赶紧准备了丰盛的早餐端上来,沈思一手捏着点心一手挥舞着筷子,风卷残云般将满桌的饭菜吃得汤水不剩。三哥与陈六道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是上元节,这一晚晋阳街头自是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的。民间自古便有正月十五“走百病”的风俗,见三哥身体较前几日稍稍有了些气色,沈思与陈六道二人便小心扶着他在街头略转了转,只希望能借到几分好意头,使三哥不必饱受病痛之苦。

    多日不曾出门,骤然见了满街的灯红酒绿行人如织,沈执竟恍若隔世,连心境也敞亮了许多。只可惜他久卧病榻身体虚弱,才走出没多远就疲惫不堪了。因不忍心扫了众人兴致,他打发了陈六道和几名侍从继续游玩,只让弟弟将自己送回了客栈,之后便早早睡下了。

    左右无事,沈思沐浴更衣之后索性也躺在了床上。平素他是闭上眼就能睡着的,可今日不知为何,晋王和戈小白的脸总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烦意乱,敲脑壳也没有,大力甩头也没用,翻来覆去直到亥时已过,街上早就恢复安静了,仍是睡不着。

    沈思无奈,一拍床沿跳了起来,披起外衫提着佩剑几步跃出窗口,轻轻巧巧落在院子当中的空地上,就着清澈月色舞起剑来。纵然没有对手也没人欣赏,他仍旧一招一式无比认真,出则骤如闪电,收则纤尘不染,举手投足潇洒利落,俯仰之间绝杀千里……渐渐地,他周身被寒光与煞气所笼罩,那些萦绕于脑海间的凡俗杂念也都一扫而光了。

    一套剑法舞完,沈思缓缓收势,调整气息的功夫,忽听得背后有人轻声拍起了巴掌:“念卿好精神啊,果然一舞剑器动四方……”

    沈思一听便知是晋王声音,故意不肯回头,语气也十分冷淡:“怎么,王爷是想说我这剑耍得像个娘们儿?”

    “哦?是我失言了。”晋王笑眯眯凑上前去,举起手里的黄纸包朝沈思摇了摇,“知你睡不着,方才路上特命人买了这个,快来尝尝吧。”

    沈思“唰”地反手抖了个剑花,将晋王逼得退出两步,板着脸回道:“王爷想错了,我只是偶然得了本剑谱,兴之所至演练一番而已。时候不早,我也要去睡了,王爷还请自便……”

    话未说完,便被晋王趁其不备塞了样东西在嘴巴里。沈思下意识含住,舌尖一卷,原是自己最中意的晋地特产贯馅糖。核桃芝麻,蜂蜜桂花,青红丝,绵白糖……一时间各种滋味洋溢在口齿之间,酥脆绵甜得让人涎水横生。沈思不说话了,偏过头去松鼠一般鼓着腮帮子飞快咀嚼起来,之前的怒气与冷淡统统不见了踪影。

    “念卿啊,今早之事实属另有隐情,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有半分更改……”晋王见沈思一块糖吃完,赶紧再捡一块喂了过去。平日总笑话这小猢狲心肝缺了一窍,在情情爱爱上头太过迟钝,如今看来却也是有好处的,起码一包不值钱的糖块就把人哄过来了。

    沈思本就嗜甜,再加上方才舞剑消耗了体力,肚子也空了,这贯馅糖竟是越吃越好吃,简直停不了口。不等晋王动手,他已主动靠过去从纸包里往外摸糖了,一块接一块塞进嘴巴,默不作声地嚼着,亮晶晶的眼珠还时不时偷瞄向晋王,若是晋王有所察觉,他又赶紧装成不屑的样子将目光调向一边。

    见沈思吃得嘴角沾了芝麻粒,晋王本想伸手过去帮忙抹掉,可手探到一半又改主意了,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慢悠悠贴近沈思脸颊,仗着比沈思高出寸许的身材将人牢牢扣住,舌尖在对方嘴角处飞快一勾,便将那颗芝麻舔进了嘴里。

    许是吃多了糖的缘故,沈思连嘴角也是甜丝丝的,趁着他尚未回神,晋王又低头覆在沈思唇上轻轻舔舐吮吸着,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一般。

    对于这毫无征兆的一吻,沈思非但没躲,反调皮地往前凑了凑,还紧抿着嘴唇似笑非笑斜眼瞄着晋王。晋王会意,笑着将人一把揽进怀里,在额头、鼻尖、脸颊各处飞快啄了一口,又含住沈思的双唇,上下牙齿一合,故意使坏地咬了他一下。

    咬得不疼,却吓了沈思一跳,他戒备地闪开些许,瞪大眼睛逼视着晋王,一时搞不清这算是捉弄还算是调情。

    晋王哈哈大笑:“怎么?又火了?没关系,若气我咬了你,不妨再咬回来便是。”

    沈思抬起手背蹭了蹭嘴唇,不满地嘟囔着:“谁要与你咬来咬去,又不是狗崽子。”他气呼呼将剩下的半包贯馅糖劈手夺了过来,胡乱塞了几颗在嘴里“嘎吱嘎吱”嚼着,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其实……戈小白他们做的事,我也可以……”

    晋王心头一颤,不动声色地装傻道:“什么事?念卿可否讲清楚些?夜里风大,本王一时并未听清。”

    沈思脸颊登时涨得通红,眼神躲闪着,声音小得蚊子一样:“不就是……就是你二人昨夜做的那些事喽……”

    晋王憋着笑,满心激动地继续装傻道:“昨夜做的事?昨夜我与阿白吟诗作对,品茗对弈,饮酒赏画,不知念卿所指为何啊?”

    “啧!”沈思皱着眉头喘着粗气烦躁地一甩手:“就是不穿衣服做的那事!”他狠狠将含在嘴里的半颗贯馅糖嚼碎,吞下肚去,挥起长剑朝晋王一指,“废话少说,随我上楼!”说完转身就走。

    晋王站在原地愣怔片刻,挑了挑眉梢,一脸傻笑。

    沈思步子大,走得也快,上到楼梯拐角处仍未见晋王跟上来,他不耐烦地催促道:“卫守之,你又不是发秃齿豁耳目昏聩的老人家,磨磨蹭蹭些什么,还不麻利些!”

    第46章 衷情错,梦里不知身是客

    晋王是陪着戈小白微服逛完了灯会才匆匆赶过来的,故而身边只带着几名亲近侍卫。一进院子见到沈思在专心舞剑,他便放轻脚步挥挥手将众人遣散了。只是这客栈到底不比府中安全,众侍卫不敢掉以轻心,都纷纷隐在暗处继续坚守着各自的护卫之职。

    沈思急吼吼催促晋王上楼的话不光晋王本人听得清楚,侍卫们自然也都听见了,那些家伙虽不敢明目张胆笑出声,却一个个屏气凝神偷偷看起了热闹,连向来面无表情的屠莫儿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晋王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脸是丢尽了,但也只能尴尬地轻咳两声,老老实实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进了房间,沈思大咧咧朝外一努嘴:“把门带上。”

    既然都任人差遣了,索性就听话到底吧,晋王认命地乖乖关好了房门扣起了门栓,转头一看,沈思已三下五除二将外衫扯掉了,正要动手去解里衣的带子。

    见晋王站在原处动也未动,沈思不解地问:“楞着做什么?我早已沐浴过了,不信你闻。”说着话他将手臂伸到晋王跟前甩了甩,果然飘起一股子涩涩的清香气。不等晋王作答,他又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你是想等人来伺候?且收收王爷架子吧。这客栈哪比王府,要不然……我来帮你宽衣如何?”

    听了这话晋王简直哭笑不得,他活了三十几岁,从来都是动手去解别人的衣服,在情爱之事上如此被动还是头一遭。眼看沈思退去了半截里衣,正敞着胸脯站在地上,他赶紧将人拉到床边塞进了被子:“万不可仗着年轻就粗心大意,早春时节乍暖还寒,着凉生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漫漫长夜,不知你在急些什么。”

    沈思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只露出一颗脑袋侧耳聆听着窗外的更鼓声,确认子时未到,他似乎定下了心来:“三哥说了,你晋王爷富可敌国,家里什么好东西都不缺,送些个金银珠翠绫罗绸缎给你想必你也看不入眼。听说送礼最要紧是心意,我便想亲手煮碗寿面给你,奈何手艺实在不精……”

    想到早起吃下的那碗鸡丝长寿面,晋王不禁“噗嗤”笑出了声:“烹饪技艺与骑射剑术无二,都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至于念卿所煮的面嘛……味道确乎咸了些,口感确乎硬了些,肉条确乎生了些,但倾注其间的一番心血本王是尽数体味到了,也算是有生之年品尝过最特别的面了吧。”

    沈思不满地斜了晋王一眼:“难吃便说难吃,拐弯抹角,还说什么最特别……”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声嘟囔道,“所以那个不作数了,我如今找到了一样更能表达心意的寿礼,就是……守之,你觉得……如何?”

    看着小猢狲羞得恨不能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晋王心头喜滋滋真比喝了蜜汁还香甜,他故意学着沈思方才的语气逗弄对方道:“春心动了便说是春心动了,拐弯抹角,还说什么贺礼……”

    沈思又羞又恼,闷得浑身大汗,干脆掀开被子手拍着床板大声质问道:“莫再啰嗦,你到底来是不来!”

    晋王苦笑:“小蠢蛋,你道是说来就立刻来的吗?你可是第一次,我若硬来只怕你几日都下不了床了。”说话间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只精致的小瓷瓶搁在了枕边,这才将衣服悉数除去。

    沈思遂了愿,从床头小几上的纸包里摸了一块贯馅糖塞进嘴巴,心满意足嚼着:“我倒要看看有多横暴,连戈小白、张锦玉之流都能应付自如的事,会难住我?”

    看看置于枕边那两只瓷瓶,他不觉有些好奇,随手拧开来,里头盛满了淡绿色的药膏,再凑到鼻子底下闻闻,也说不清是芫荽还是薄荷的味道,反正清清凉凉煞是好闻。他紧蹙眉头暗暗琢磨着,这玩意儿是派什么用场的?莫不是迷药?可自己闻过之后非但不觉晕眩,头脑反清晰了不少。难道说……是春药?听人说有种东西只消打鼻子底下一过,就可叫人贞洁烈女也变得淫荡无比,该不会……

    还不等他想出个头绪,瓶子已被晋王夺走了:“来,转过身去躺好。”

    沈思满心疑惑地背对着晋王躺倒在床上,晋王则从瓷瓶里挖了一小坨药膏出来,沾在指尖上探向了沈思两股之间。私密之处骤然一凉,沈思不禁一激灵夹紧了双腿,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晋王见状从背后搂住了他,轻轻亲吻着脖颈和肩膀安抚道:“念卿莫怕,这是保护你不会受伤的药膏,放轻松些,我也好帮你涂抹。”

    沈思依言分开了两腿,为便于晋王动作还偷偷朝后抬了抬屁股,只是这姿势实在不雅,他无奈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权当眼不见为净吧。上好了药膏,晋王去拉沈思脸上的被子,谁知沈思两手箍得太紧,竟没拉动。晋王只好转而在他身下亲了一口:“念卿,可以了吗?”

    被子上下抖了两抖:“嗯。”

    晋王从未如此紧张过,就跟初入洞房的毛头小子一样,手心、后背都结了层细汗。紧要关头他竟然走神儿了,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了三哥刚刚醒来时对他说的话,三哥说若是这弟弟太过野性难驯,便只管拿鞭子抽,反正皮糙肉厚也抽不坏……晋王甩甩头,驱散那些古怪的杂念,将沈思的身体放平,轻掰开腿弯,试着探了一根手指进去,不忘小声询问沈思:“疼吗?”

    沈思终于被自己憋得熬不住,撩开被子大口呼着气:“并无任何不适,就说你太过小心了些。”

    晋王换了两根手指,慢慢向四周扩张着,能清楚感觉到那里很紧,却充满了弹性。沈思也有了些反应,不安地扭动了几下身体:“略有些发胀,但尚可忍耐。”

    见晋王犹豫着停止了动作,沈思用手肘撑起上身面向他说道:“我又不是小丫头,你婆妈些什么!横竖总要经了这一遭的,长痛不如短痛,再疼能比刀子捅在身上疼?”

    经沈思一激,晋王也狠下心打定了注意:“既如此,你且忍着些。”他倾身而上,先在边缘处磨蹭了两下,很快找准位置,在药膏的滋润下一挺腰腹冲了进去。

    沈思猛一闭眼,屏住气息没发出半点儿声响,只是牙关紧紧咬着,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但是很快,他恢复了平常神色,朝晋王挤出一丝笑意,故作轻松道:“还好,照比我想象中还差得远呢。”

    晋王保持着插入的姿势,并未立刻展开攻势,而是俯下身在沈思唇上亲了一下,像奖励又像是赞许:“怪道你三哥会那样说……”

    “我三哥说了什么吗?”沈思极力将后穴往前送了送,体贴地迎合着晋王。

    晋王笑着摇摇头,并未开口,只是小心翼翼地抽动了一下。沈思几不可察地打了个冷战,面上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稍微给他缓和了一会儿,晋王又接连抽动了几下,那个干涩的部位似乎有了些许湿意,死死咬住的的力道也有所减轻了。

    对于沈思来说,最初是皮肉被撕裂的剧痛,随后是伤口被反复摩擦的钝痛,渐渐地,他感觉到身体里似乎分泌出了水液,肌肤与肌肤之间变得滑润了,晋王原本略显吃力的进进出出也变得流畅起来。许是疼得久了,感知麻痹,疼痛反被另一种奇异的滋味给掩盖住了。似有股源源不断的激流从身下一寸寸向上涌着,心头酥痒难耐,四肢百骸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急需找到一个方式发泄出来。

    他身体越来越热,火烧一样,思绪也渐渐混沌起来,仿佛只有晋王的力量才能加以缓解。而晋王也好像明白他心意似的,不断加剧着冲刺的深度与力道,每一下都刚刚好触及到他体内某个神奇的源头。他不自觉抓住了晋王的肩膀,紧紧抓着,内心深处更强烈地渴求着晋王的侵入,不够,还是不够,他恨不能直接伸出手去将那人全部的身心掠夺过来。

    周遭的景物都不存在了,眼前闪着白茫茫的光,沈思感到自己幻化成了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飘飘忽忽向上升着,浮过山顶,穿过云层,耳边有个声音在唤他:“念卿,舒服吗?舒服便叫出来。”

    沈思迷茫地眨眨眼,嘴巴好像也不是自己的了:“叫什么?”

    那声音无限宠溺地轻笑了一下:“叫我的名字。”

    沈思抑制不住地剧烈喘息着:“守之……守之……卫守之……”

    这个名字让他亢奋,沉醉,酣畅淋漓。似无数闪电凝聚在云端轰然炸裂,他的五脏六腑也跟着沸腾了,那股憋在体内四处乱窜的热流终于找到出口,一起涌向身体下方,高昂着喷薄而出。与此同时,他也清楚感受到了后穴被汹涌浪潮填满的饱胀。

    好似刚刚经历过一场近身厮杀,沈思仰面瘫软在床上,闭眼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很疲惫,却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与愉悦,紧随其后,还有种淡淡的让人欲罢不能的空虚与失落。

    晋王也趴倒在他身侧,手臂环绕过去紧紧搂着他,额头抵在他额角上喃喃叹道:“念卿,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你送的这份厚礼,我一定倍加珍惜。”

    沈思侧头看了看他,又瞪着天花板“嘿嘿”傻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小蠢蛋?”晋王在他耳垂上轻轻咬出一排齿印。

    沈思夸张地打了个滚,从晋王怀里躲出来面朝下趴着,一张脸埋在被子里继续傻笑:“怪道孔老夫子会说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原来这‘色’果然是个好东西。想来庙里的和尚定然都是蠢材木脑壳儿,这辈子可亏大了。”

    他一时笑得意忘形,牵扯到了后穴的伤口,疼得一抽凉气:“嘶……”

    晋王赶紧起身替他查看:“怎么,疼得厉害?快别乱动。”

    沈思咬牙忍耐了片刻,待那阵疼痛稍稍过去,又仰起头趾高气昂地笑道:“怕什么,便是即刻再来一场也没问题。”

    “再逞能!明日疼起来你便知道错了!”晋王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抬手在他屁股上象征性打了一巴掌,“老实躺着,我叫人送热水进来。后穴的浊物要及时清理掉,再上些止血消肿的药膏才行。你是第一次,万万马虎不得。”

    沈思确实已经乏力了,因此只哼哼唧唧躺在原处等着晋王来伺候。眼角瞄到枕边那两只小瓷瓶,他眉毛又皱到了一处,凝神思索片刻,猛坐起身指着晋王吼道:“卫守之,你又阴我!”

    看他疼得呲牙咧嘴,晋王赶紧将人按倒:“念卿何出此言?”

    沈思一手捏着一只瓷瓶举在晋王眼前:“说什么我春心动了,还假意买了糖来看我,你若没打下流主意,为何连事前、事后所用的药膏都备齐了?”

    晋王失笑,收起瓷瓶在沈思脸颊上捏了一把:“哈哈,我家念卿果然聪颖伶俐,任什么下流主意统统逃不过你的法眼!”

    沈思咂么咂么滋味:“你好像……不是在夸我……”

    不多时侍从将水送了进来,清洗过后重新躺在床上,沈思反倒睡不着了,他整个人还沉浸在之前的兴奋中,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晋王哄小婴孩一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闭上眼,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沈思不放心:“先说好不许讲捉弄我的故事。”

    晋王用手将他的眼睛遮住:“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沈思笑着打断他:“后头的我从娘胎里出来就已知道了,庙里有个老和尚嘛!”

    “非也!”晋王故弄玄虚地摇摇头,“庙里有个老道……”

    沈思将他的手推开,睁大眼睛疑惑道:“怎的不是老和尚?”

    晋王一本正经解释道:“我家念卿说了,‘色’是个好东西,庙里若住着和尚,定然亏大了。本王慈悲心肠,安个道士进去,便可名正言顺和女道士一起双修了。”

    沈思扁嘴:“下流!粗鄙!俗不可耐!”又摇头叹气道,“也只有皮相能看得过去了……”他闭上眼打了个哈欠,抬手摸了摸晋王的脸,“嗯,很是看得过去嘛……嘿嘿……”

    虽说二人直折腾到凌晨才昏昏睡去,但次日早起晋王仍是出奇的神清气爽,甚至一改往日庄重举止,哼着轻挑的小调儿就下楼去了。沈思也是一样,即便身上带着伤,脸色却比往常来得更加红润光亮,走起路来也健步如飞,完全看不出任何异状。

    想着沈思初尝人事,生怕他身体上有所亏耗,晋王特命人熬煮了滋补的汤羹给沈思,还亲眼盯着他全部喝了下去。这一整天,晋王都寸步不离守在沈思身边,直陪着他吃罢晚饭才恋恋不舍独自返回了王府。

    才不过一天光景,书房案上待他批阅的公文已堆积如山了。见晋王撩袍坐定,胡不喜赶忙提笔蘸饱了墨双手奉给晋王,又催促着底下人速速送香茶点心过来。趁晋王端起茶杯的功夫,他见缝插针道:“诶呦我的王爷,您一回到府中老奴才算是安心了,您若不在,这府里有些人可要翻天了。”

    晋王知他话里有话,挑起凤目睨了一眼:“哦?”

    见晋王有了想听的意思,胡不喜阴阳怪气道:“就说那戈公子吧,一大早披挂得锦袍玉带,说是去参加什么诗会,可一出大门就上了鞑靼人的马车。老奴是什么眼力啊?就知其中必有缘故,我朝跟着他的人一打听,您猜怎么着?哪来的诗会,竟是私会才对!那戈公子熟门熟路去了鞑靼蛮子的行馆,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连衣裳都另换了一身儿。”

    晋王拿茶杯盖不紧不慢掸着杯中浮沫儿:“有这等事?胡不喜,你所言属实吗?如有半句假话,别怪我拆了你一身的骨头拿去喂狗!”

    胡不喜扯起公鸭嗓表白道:“就是给老奴十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在王爷面前胡编乱造啊。”

    晋王鼻子一哼:“既如此,你便替我多加留意吧……但要记牢,捉贼见脏,除非亲眼得见,否则别在本王面前乱嚼舌根。”

    胡不喜一叠声应承着:“此事交给老奴,王爷只管放心,老奴定为您办得妥妥当当。”

    他是个无根之人,本就心胸阴晦,最善捧高踩低损人利己。说到本事,文韬武略自是没有的,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却是个中高手。从前戈小白得宠的时候,他日日跑过去谄媚巴结,饶是戈小白文人习气清高孤傲,对他爱理不理,他也死乞白赖往上贴着。眼见晋王一颗心全系在沈思身上,戈小白今非昔比,他便立刻翻脸不认人了,恨不将戈小白踏在脚下一口浓痰啐上去。

    不出几日,胡不喜跑来告密,说戈小白同那鞑靼使节宝音又在行馆里偷偷幽会了。

    晋王身份尊贵,当然不能亲自跑去捉奸,这难以启齿的尴尬差事便落到了孙如商头上。孙大人领着一队人马冲进行馆时,宝音与戈小白正赤身露体在床上滚得兴起,孙如商倒也实在,衣服都没给那二人穿,便直接大被一卷将其扛进马车拉了回来。

    人往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丢,宝音当即清醒了。不同于鞑靼人可以从父亲、兄长处继承女人的风俗,他知道汉人对伦理看得极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皆是不共戴天,普通人戴了绿帽子尚且认为是奇耻大辱,更别提堂堂王爷了。

    认识戈小白之初他确是心生了爱慕,但他也同时做好了“发乎情止乎礼”的打算,谁知几次相处下来,那戈公子的一颦一笑竟好似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一般,抹也抹不去。今日更是着了魔般,头脑发热,难以自控,及至直接与对方有了肌肤之亲。

    他一行痛恨着自己的糊涂、冲动,一行也在懊恼如此机密之事怎给外人知晓了去。回头看看,戈小白整个人软软趴伏在地上,鬓发凌乱浑身颤抖,叫人心疼不已。宝音急忙上前将戈小白抱在怀中,不断揉搓着对方的手脚。戈小白本就瘦弱体虚,被这光着身子一冻,更加面无血色、形容凄惨了。想想那样一位翩翩佳公子,全是被自己连累才会陷入此等惨况,宝音恨不能自戕以谢罪。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晋王缓缓踱了进来,只屠莫儿一人跟在他身后,其余人等都被挡在了外头。见到自己的男宠正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晋王冷笑道:“嚯,好家伙,真是情深意切啊。”

    宝音一不做二不休,挺身挡在了戈小白前头:“王爷,今日之事皆是在下一时犯浑,以武力强迫戈公子做出了淫邪之事,戈公子本欲拼死反抗,奈何并不是在下对手。错既是我铸下的,便请王爷赐我一死吧……”

    万没想到话未说完,戈小白反从背后拉住了他,又跪着向前行进几步伏在了晋王脚边:“不,王爷,使节大人纯属一派胡言。今日乃是小白主动引诱了使节大人,千错万错都是小白一个人的错,与时节大人无干。”

    晋王盯着地上彼此回护的两个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老半天,用脚尖勾起一旁的衣物踢给了他二人:“先穿上衣服再说吧,不知羞耻。”

    戈小白将衣服胡乱罩在身上,回头对宝音说道:“使节大人,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但小白已将你引为了知己。此生能结识您这样的人物,一起谈天说地把酒畅谈,小白也算无憾了。”说着话他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又跪倒在晋王跟前苦苦哀求道,“王爷,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就请看在小白与您相伴数载,兢兢业业伺候您的份上,且饶了使节大人的性命吧,小白愿以死谢罪!”

    说到这他猛站起身,直笔笔朝着墙壁撞去。幸亏晋王与宝音反应够快,一齐飞身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宝音狠狠将他搂在怀里:“戈公子,我宝音何德何能得你深情若许,身为鞑靼男儿,自不会不贪生怕死,事到如今,你若死了,我必与你共赴黄泉,不负你一片情意。”

    听了这话戈小白也执起他的手:“好,生便同生,死便同死。”

    他二人手挽着手,一个道:“王爷,要杀要剐请动手吧。”另一个也平静说道,“王爷,请动手吧。”

    不知过了多久,晋王疲惫地转过身去:“行了……带他走吧。”

    宝音与戈小白同时瞪大眼睛:“王爷?”

    晋王烦躁地挥挥手:“走得远远的,别再出现于我大周的地界上。下次相见,难保我不会改变主意。”

    戈小白泪水涟涟,朝晋王背影磕了三个响头:“谢王爷不杀之恩,从此后小白愿吃斋念佛,日日早晚为王爷诵经祈福。”

    晋王叹了口气:“想想你刚入府的时候,才十几岁年纪,青春烂漫,无忧无虑……这些年其实我也有不少亏欠你的地方,罢了,罢了,就当是还你兄长一个恩情吧。”

    宝音回过神来,也朝着晋王用力一抱拳:“多谢王爷成全我二人,大恩大德宝音没齿难忘。我即刻就带戈公子返回鞑靼,再不叫王爷为此事烦心。”

    “这么快?”晋王不觉皱了皱眉,“可求亲一事还未……”

    宝音当即作出承诺:“王爷不必多虑,听戈公子说令千金早已定好了人家,只差过礼罢了,此事宝音可代您在二王子面前加以斡旋。我鞑靼男儿顶天立地言出必行,定不会使王爷和二王子之间生出任何嫌隙。”

    当天晚上,宝音带着戈小白和鞑靼使团悄声不响离开了晋阳城。临走的时候,戈小白留了个包袱给平时伺候自己的小童,叮嘱对方三日后再行交给晋王。包袱里总共只有两样东西这些年他亲手抄写的诗稿,和一块刻有他名字的牌位。

    从最初在宝音面前卖弄风情、大展才学,到屡次找借口亲近宝音,再到以媚药入茶迷惑宝音上了床,以及地牢里舍命保全宝音,这一桩一件全是假的,不过演戏罢了。就连当着晋王的面说自己想找个如意郎君,找个大好前程,也都是假的。

    他向来自诩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善于变通。既然不能使王爷永远念着自己,就使其永远念着自己的好吧。

    马车出了晋阳城,戈小白推说身体不适叫车夫放慢了速度。虽然知道无望,他还是隐隐期待着晋王能带人追上来挽留他。车队行出三天之后,他彻底放弃了。在他随身的行李中,放着一只锦盒,盒子里共有九十颗豆粒大小的药丸。每日吞服一颗,待到三个月后,药吃完了,晋王的大事也成了,他便会无知无觉枯槁而死,查不出病状,也没有解药。他这一走,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

    既然等了三天晋王都未追来,那便可以吞下第一颗药丸了。戈小白取出锦盒,打开盖子,一下呆住了,盒子里空空如也,那些毒药都不翼而飞了,只在盒子底下静静躺着一张纸笺,上头短短十个字生待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戈小白将纸条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似要将每个字都清楚印在眼睛里,看完了,他狠狠抹了一把模糊的视线,将纸笺揉成一团塞进嘴巴,梗着脖子咽了下去。

    第1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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