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出燕京 作者:轻微崽子

    第26节

    看来徐硕之来找自己,不会是偶然灵光一闪,多半近段时日以来,徐硕之一直在查赵洛懿。

    李蒙标注出了地点,一共八个地方,其中一地在城内,从图上看,八个地点分布在八个方向,几乎包围着大都城,而城内的地点,直接标了个“狱”字。

    李蒙自己看了会儿,不太明白,将软羊皮地图叠起收于袖中,纸条则折起来放在荷包里,大摇大摆走出,问过宫侍鱼亦他们住的地方,便溜溜达达地边赏花边转过去。

    大祭司所住的宫殿不小,那晚安巴拉的儿子来,李蒙才发觉,这南湄皇帝住的地方,也称得上是“千门万户”,阊阖之地,紫气东来,自是别有一股威严。

    这威严最显而易见的,便是静谧。

    “鱼亦大哥、贡江大哥……廖柳大哥……”

    “你去不去?不去你信不信老子先料理倒你,再扛了你去?”争吵声隐约自房内传出。

    李蒙循声而去,尚未及门前,陡然间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照着脸就砸来,李蒙反应灵敏地侧了侧头,扭头见个砚台砸在庭前树上,墨汁泼得树干上淅淅沥沥都是。

    “别吵了嘛,鱼亦你也是,廖柳不乐意,你就别瞎管闲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一扇门开,内里冲出个怒气冲冲的人,那人一见李蒙,愣了片刻。

    “站住!今日你要敢出去,咱们兄弟没得做,割袍断义!”身后又冲出一人。

    先冲出的廖柳半张脸上是斑驳墨汁,半张脸涨得通红,霍然止步,浑身气得直是发抖,眼圈通红,站定之后,得意洋洋的声音自屋内传出。

    “说了都听哥哥安排,赵兄有此门路,你又何必与他客气,不当大家自己人。白久英乃是南湄神人,现住在宫里,银子都是那倒霉国君出的,合着随得弟兄们使,将来你要再找这么好的机会,除非是踩了狗屎。”鱼亦愈发得意忘形起来,出门来把手往廖柳胳膊上一搭,轻拽着他手臂晃了晃,还没来得及说话。

    电光火石之间,廖柳顿时变了脸色,他手落在鱼亦手背上,几乎是握着鱼亦的手,只听“刺啦”一声,青布袍袖应声而断,廖柳举手在鱼亦面前扬了扬,伸手一挥,半幅袍袖软趴趴委顿在地,廖柳头也不回,疾走两步,一手撑住廊下坐凳,跃出回廊,足下疾点,只不过片刻间,竟让人看得眼花,速度之快,李蒙都自叹弗如。

    “咳咳……”

    咳嗽声令鱼亦回过神来,看是李蒙,鱼亦没搭理他,捡起廖柳的袖子,眉峰蹙了蹙,略侧头,似乎十分不解,素来爱开玩笑爱说人的鱼亦一时间竟然有三分难言的尴尬狼狈。

    门口贡江一把沿着宽阔头顶搓了一个整圈儿,憨厚地笑:“李小兄弟来了,进来坐。”

    谷旭在旁擦拭一柄黑沉沉的大刀,上有一串金环。李蒙挨在谷旭旁边端来个凳儿坐,手指把金环拨得叮当作声。

    “鱼亦大哥,你和廖柳大哥吵架了?”李蒙硬着头皮问。

    “嘘——”贡江冲李蒙竖起一根胖得皮肤起圈的手指,他眉毛弯弯,眉梢长至眼尾,和煦地笑笑:“李小兄弟来,是有什么事罢?”

    “哦,这个。”李蒙摸出标注好的羊皮地图,在桌上铺平,分别看谷旭和鱼亦,咳嗽两声,道:“师父叫我来问问众位,地图上所示的地点,不知道你们是否熟悉。”

    鱼亦仍抓着那块布,坐在门檐底下,呆望着天井。

    谷旭把大刀靠立在墙角,拍了拍手走来,现在六月天,他却戴着一双皮手套,手套略显破旧,左手食指与右手除拇指外四根指头指腹处皆破出了洞。

    “矿井。”半晌,谷旭作出结论。

    一旁坐着的鱼亦腾地起身,疾风迅雷般朝门外冲去。

    李蒙看了看贡江。

    贡江鼓了鼓眼睛,翻出嘴皮噗噜噜吐了会儿口水。

    “……”李蒙简直拿这四个人没办法,除了贡江,都是不听使唤的。

    “这八处,都是矿井。”谷旭继续道,似乎压根没受到鱼亦的影响。贡江也收了调侃的表情,手拢在袖子里,一本正经地点头,“大哥说的是。”

    “四年前我在南湄被人在饭菜中下药,醒来一身金银财物俱被人偷走,当时就在这里。”谷旭五官藏在满脸胡须中,炭条拈在指中,随意在地图上划了个圈,“四年间辗转六个矿井,这两处,我没有去过。”谷旭手指点点,羊皮地图皱了起来,分别是西北、西南两处矿井。

    “我猜应当也是给奴隶做苦力的地方,城中此处,是个监牢。”

    贡江点了点头,附和道:“我来的时日短,就被关押在这里,我们四个,也是在这里被赵兄带出。”

    李蒙摸出徐硕之写的字条,对应监牢的地名后写了个数字,五百五十二。

    “贡江大哥,牢里大概有多少人?”

    “五百上下,每个人都有编号,每隔七日,会有半个时辰出去望风,狱卒会点人数,因为都是大秦奴隶,他们数数会用大秦话。”

    所有人数是九千八百,那么徐硕之在每个地点后面标的数字就是每处的人数,要营救这么多人,相当棘手。李蒙头痛地趴在案上,喃喃低语:“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贡江问。

    李蒙抓了把头发,烦躁道:“师父告诉你们,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吗?”

    “嗯,救出大秦人,让他们都回到故土。”贡江说话时两腮的肥肉晃来晃去,眸中神色甚是憨厚。

    “要从大都弄走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你们是从南边翻山越岭而来,对吗?”

    “嗯,差不多耗费足一月时日。”贡江心有余悸道。

    “我想过要回去,但一想到那样的路还要再走一遍,便有些惧怕。”谷旭道。

    “所以如果要悄悄弄这一万人翻过群山,涉过湍急河流,上了北岸之后,再跋山涉水回家乡去,一来人多,不可能不惊动南湄人,他们会派人追击,二来……”李蒙抿了抿唇,望向谷旭,“你们被抓时,吃下的药,是不是会让人浑身无力的?”

    谷旭摇头,“不会,就是提不起内力。”

    李蒙想了想,说道:“是为了让你们继续干活,没有体力不行,但江湖人士,要是内力还在,总有机会逃跑。我想,南湄朝廷一定是在出钱向民间收买大秦来的人,作为奴隶。谷旭大哥是在什么地方被抓的?”

    “在驿馆投宿的第三天晚上。”

    “我是在酒铺里喝醉了不省人事。”贡江晃着脑袋说。

    “朝廷连面都不用出,只要出钱,南湄全国上下都是监视大秦人的眼线,他们会用各种办法抓大秦人去领赏金。大秦人与南湄人在外貌上分别很明显,且多年来,相互犯边,南湄人被我们的人抓去做俘虏,我们的人来了这边,便被役作奴隶。”

    “没杀过南湄人,也没见别人杀过。”贡江道。

    “不管怎么说,南湄人在大秦,还是人,即使被抓去做俘虏,只要是个人,就会相应有人的待遇。而南湄不一样,他们的奴隶就像货物,可以随便买卖,用奴隶可以换取钱帛,大秦是敌国,而且是末等民,即使是来往行商的大秦人,在南湄人眼睛里,恐怕也是会走路的银钱而已。”李蒙话声顿住。

    谷旭霍然起身,浓眉一扬。

    门前檐下很快现出一个人影,那身形在门口停下,扫了一眼,没看见另外两人,朝李蒙走近,揉了一把他的头。

    “怎么回事,鱼亦又惹事了?”

    李蒙闻见一股丹砂气味,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那味道是从赵洛懿掌中散发出来,随他的手离开而变淡,不过李蒙仍然准确无误判断了出来。

    “也是为廖柳好,想让他去见白久英。”

    贡江说话时,赵洛懿有意识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也感觉到了,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们在说什么?”李蒙问,“白久英是谁?名字很耳熟,好像听过……”

    “谁在你面前提过?”赵洛懿淡道,谷旭把茶杯递到他的手里,李蒙敏锐地察觉出,谷旭是四人中对赵洛懿最忠诚的,简直尾巴都快熟起来了,但对其他人,谷旭却很严肃。

    李蒙想了想,满面空白,“想不起来了。”

    赵洛懿暂时不去管他,朝贡江问,“让廖柳找白久英治伤吗?”

    “是啊。”贡江叹道,“心病还需心药治,何况,这事廖柳不想让大家知道,却被鱼亦说了出来,连李小兄弟都知道罢?”贡江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满面尴尬,显然是知道。

    “鱼亦管不住嘴,不过他没有恶意。”

    “是,想必过一会儿就追回来了。”贡江笑道。

    “但是宫里不能乱跑,现在不宜让图力察觉你们四个的底细。”赵洛懿要走四个奴隶,只说是作服侍用的,要是让图力撞上,发现他们都是高手,那就不好了。

    李蒙与赵洛懿对上了眼,干脆起身,“我去找找,我是少祭司,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嗯,我和你一起去。”赵洛懿也起身,嘱咐了贡江和谷旭几句,让他们别乱跑,就和李蒙快步朝外走去。

    “廖柳断袖了?”赵洛懿神色古怪。

    “嗯,算是割袍断义了。”四下无人,李蒙没劲地趴在赵洛懿背上,两手环着赵洛懿脖子,无赖地叫唤:“背我吧背我吧走不动了不想走了。”

    赵洛懿走到台阶下,弯下腰。

    李蒙嘿嘿往他背上就爬,赵洛懿不伸手,也不起身,李蒙爬了半天,发现赵洛懿还躬身朝外,登时也来了气,直接往他背上一扑。

    赵洛懿朝前一扑,不得不一臂托住李蒙的屁股。

    李蒙得意地往赵洛懿耳朵里吹气。

    “别闹,让人看见。”赵洛懿淡道。

    “嘿嘿。”李蒙手往赵洛懿领中钻,两手一分,坏笑道:“谁敢盯着小爷的人看个没完不成?”

    三两下李蒙就把赵洛懿衣襟扯开,露出大片结实布满蛇齿的胸膛,后领子下垮,露出的肩背一带也有咬痕,李蒙又心疼得一塌糊涂,唇贴着赵洛懿的伤,手垂在赵洛懿胸前熟稔地摸来捻去,忽然想起丹砂来了,刚想问,赫然一队兵从树丛后巡逻而来。

    兵:“……”

    李蒙忙扯起赵洛懿的衣襟。

    赵洛懿倒是无所谓,任凭李蒙替他扯直领子,跪在身前给他整理袍摆,一手暧昧至极地拍了拍李蒙的屁股。

    想到自己在宫里的身份是挂着少祭司头衔的陪床,李蒙窘得满面通红,连带士兵们低垂的头颅也被他看出了不怀好意,简直想打个洞钻出城去,附近就是池塘,这天热得,跳到水里凉快凉快也是好的。

    李蒙霍然整个人僵住,眉头大幅度皱起又松开。

    赵洛懿被他掐得胳膊疼,忙摆手示意巡逻兵快走,见李蒙脸上一时疑惑一时又大喜过望,拍了拍他脑门,“傻了?”

    “水路,可以改走水路,需要船,从南部登船。徐硕之……找安南大王!”李蒙猛然捧住赵洛懿的脸,先亲左脸,再亲右脸,响亮至极。撒手之后,刚要朝前走,又倒了回来抱着赵洛懿脖子,亲得赵洛懿脖子和脸都是口水。

    赵洛懿脸孔直是发红,拽不住李蒙,李蒙已经风一样往前冲了,刹那刹住,“走啊!找人,找鱼亦大哥,快点师父!”

    “……”师父擦了擦脸上口水,几乎以为徒弟疯掉了。

    ☆、七〇

    师徒两人先寻遍所住的宫殿,连带杂役房也找过,没见到鱼亦和廖柳。不觉中已经快近午时,李蒙摸了摸肚子。

    赵洛懿耳朵动了动。

    “饿了?”

    李蒙不大好意思地嗯了声,茫然看向碧波荡漾的湖对面,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花瓣妖妖娆娆舒展,随风摆荡,倒像睡莲。

    “先找人,叫上他们俩一起回去吃饭。”李蒙走得脚酸,在湖边石桌上坐下,两只脚甩来甩去,回头看赵洛懿,“他们俩认路吗?除了咱们那里,平时有什么地方常去的?”

    “廖柳不怎么出门,鱼亦不知道,他们不是你,我没怎么留意。”赵洛懿举目四望,伸手一指,“东侧是图力的地方,湖对岸那片是国君的寝殿,都不好惹。他们俩要是熟悉内宫,就不会去。”

    “熟悉吗?”李蒙眨巴眼问。

    赵洛懿沉默了,盯着李蒙看了会儿,在想事,良久,他低沉的嗓音缓缓道:“你在这里等,我去。”

    “我也要去!”李蒙跳下桌,拍了拍手。

    “图力不好对付,听话。”

    “你是大祭司,我是少祭司,明面上图力不敢把我们怎么样。”李蒙想了想,“我去求见他,图力找过我几次,想让我当他的人,那天晚上,安巴拉来找我,图力有所怀疑,正好我可以为了这件事去找他的茬。”

    赵洛懿哭笑不得,“图力能让你找他的茬?”

    “只要让人通传,他得接见我,你可以偷偷进去找人,只要不让他撞上你,别人碰到鱼亦他们也算不得什么。”李蒙道。

    赵洛懿想了想,不很情愿地答应下来,再三叮嘱李蒙不许乱跑,图力要是不乐意多坐会儿,走就是了。

    “自己当心。”

    师徒俩对视一眼,李蒙去求见,赵洛懿则在不远处树影后藏着。李蒙不再往后看,溜溜达达走到门口,请侍卫为他通传。

    “圣子大人有客来访,不便见人。”盏茶功夫,侍卫出来回话。

    李蒙疑惑地皱了皱眉,客气拱手,原路返回,走到阴影处,朝赵洛懿旁边一挪步,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门口安静得很,没有异样。

    “图力有客在。”李蒙低声道。

    赵洛懿哦了一声,朝上方看,没等李蒙反应过来,直接一提李蒙腰带,那一下李蒙条件反射去抓袍子,霍然失重,撒手改抱赵洛懿的脖子,张嘴想叫不敢叫怕惊动人。

    墙后树枝被一脚踏弯下腰,李蒙腰被扶住,赵洛懿令他站稳,才踩着屋脊,快速移动。李蒙已有了防备,跟在他身后,走了没几步,底下屋檐角落里让出一排光着半边膀子,后脑勺珠翠摇曳的婢女。

    赵洛懿跃下墙头,一臂将李蒙抱着,一只手紧抓在墙上,俩人风筝似的挂在墙头。

    李蒙吓得心脏狂跳,赵洛懿这招呼也不大的作风,直要把他吓出毛病来了,惊疑不定地朝下一看,虽然才不足十米,他整个人也没多长。李蒙抬了两下腿,紧张地抱着赵洛懿的脖子,下面脚步声传来。

    “巡、巡逻兵……”李蒙话音未落,眼前豁然一花,赵洛懿已经把他拽上墙头。

    李蒙刚对上赵洛懿的脸,就见他师父难得露出了丝笑,直接把李蒙抱着跳进内院。

    “¥¥……¥……”两个婢女头挨着头低声交谈。

    无人留心到昏暗的树丛中树叶调皮地动了动。

    “走了。”李蒙低声提示。

    弯着腰给李蒙整理袍子的赵洛懿直起身,神色复杂道:“要不你在这里等,反正也是拖后腿。”

    “……”李蒙小狗眼看赵洛懿,拽着他的袍袖不撒手。

    赵洛懿只好带着李蒙同去,边走边四处张望,怕惊动人。李蒙则专门负责捅破窗户纸偷看,穿过一排房间,李蒙对赵洛懿摇头。

    “那边。”赵洛懿手掌贴着李蒙背脊,推着他前行,倒是运气好,没再碰上人。

    “有声音。”李蒙手指在赵洛懿掌心戳了两下,赵洛懿侧耳静听片刻,朝李蒙点头,将李蒙往身后一拦,摘下后腰中别着的一柄短剑,放轻脚步,看了一眼李蒙的脚,李蒙顿时会意。

    霎时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蝉鸣恼人,一阵一阵响起。

    赵洛懿扬眉,抬头看向二楼窗户,窗户在楼台内侧,楼梯在拐角处。李蒙小心跟在赵洛懿身后,一面不住留意身后,不过也是奇怪,这里既没有端盘子来去的宫女,也没有巡逻士兵。

    李蒙看见赵洛懿喉头鼓动,赵洛懿突然停下脚,李蒙猝不及防撞上其坚实后背,差点叫出声来,那一下撞得耳朵嗡嗡的,赵洛懿伸手来揉李蒙的鼻子,李蒙摆手示意无妨,忽然神色一僵。

    声音是从四五步外的窗内传出,李蒙听得面红耳赤脖子粗,又不敢出声,拉扯两下赵洛懿的袖子,示意他回头下楼。

    赵洛懿却摇手,指了指里面,手掌弯来扭去做了个蛇形。

    李蒙明白过来,赵洛懿的判断,里面的人是图力。

    赵洛懿点了点头,手指指向窗户,一掌屈起罩在耳边做了个“听”的手势。

    “……”

    这大概是李蒙生平第一次听别人墙根,显然是两个男人正在行事,其中一个叫得极为压抑,似乎嘴巴被人捂着。另一个声音听上去确实是图力,时不时粗言秽语一番,学南湄话李蒙最先学会的就是一串粗口,安巴拉说这是地方文化,要先分辨出哪些是当地人口头禅,除外才是内容。

    俩人躲在图力窗下,都是一脸通红,不过赵洛懿是薄红一层犹如喝了点小酒,李蒙简直是要烧起来了,他极力将一侧脸贴在墙上,试图消去些许尴尬。

    身后武袍之中有一物在赵洛懿将往前倾的李蒙搂回来时,碰到李蒙大腿,一霎时,赵洛懿连忙后退让开。李蒙紧紧抓着腰侧赵洛懿的手,定了定神,听里头声音,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事,这时图力防备应当较为松懈。李蒙转身,推着赵洛懿下楼,楼下望见图力所在的房间后面还有三层的楼台。

    李蒙只看了一眼,赵洛懿便即会意,抱着他上房,移至后面三层楼上。

    大概在自己地盘上,图力无所顾忌,方才那窗户不过虚掩着,另一边儿窗户竟然大开,到了楼上竟见一人一腿被吊在半空,上半身衣袍挂着,随动作不停颤动,雪白精瘦的大腿上宛如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色梅花。但这时节,哪来的梅花,李蒙喉咙一紧。

    那身躯骤然近乎扭曲地挣了一下,梁上垂下的红绳激剧一颤。

    男人痛苦已极的脸于挣扎中仰起,李蒙瞳孔一缩,图力走去,一身衣冠楚楚,恰好挡住了男人,霎时间李蒙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看见自己了?

    “走。”李蒙拽了拽赵洛懿。

    赵洛懿以为他被方才看见的吓到了,揉了揉李蒙的头,命他原地等待,李蒙话也说不出,只呆呆坐到地上,赵洛懿说什么他便点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赵洛懿返回,朝李蒙摇头。李蒙犹自双腿发软,抓着栏杆才勉强站定,脸色发白。

    赵洛懿把人抓过来,示意背他,李蒙软绵绵地趴上赵洛懿宽厚的背,都不知道怎么出去的,等回过神,已经出了图力所住的宫殿。

    于一处月洞门外,赵洛懿放李蒙下来,轻拍他的脸颊,“傻了?”

    李蒙回过神,喉咙干涩道:“国君那里,去找吗?”

    “那里守卫森严,就算走岔了也进不去,先回去看看。”

    李蒙点了点头,赵洛懿脸仍然有些红,他站定在李蒙面前,把他衣袍理顺,又掸了掸自己身上大袍子,捏了捏李蒙的耳朵,便勾着李蒙手指,大摇大摆朝外走。

    巡逻的士兵见了二人,恭敬行礼,赵洛懿略点头就走了,谁也不搭理。

    回到自己地盘上,寝殿门口等着四个人,鱼亦与廖柳豁然正在其中。

    “你们找我们去了?”鱼亦不悦道。

    廖柳呆坐在廊下。

    贡江走来道:“他们两个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等赵兄回来商量事,李小兄弟说的,既然是赵兄的意思,就商量商量怎么办,咱们好行事。”

    谷旭在贡江旁边应和地点头。

    “先吃饭!”刚要进门,李蒙梦醒了一样叫唤道,他肚子已叽里咕噜了半天,终于有饭吃,快哭了。

    便移到正殿上,摆了一大桌子,大家一起吃。气氛不大好,谷旭本来是个闷葫芦嘴,贡江看见吃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鱼亦和廖柳像是还在置气。

    李蒙顾不得许多,自己先填饱肚子,停筷发现大家都已经吃完了就等他一个人,刚张嘴要说话,一个饱嗝,只得按下,喝了下人送上来的粗茶消食,这才唤哈尔来收拾桌子,移到旁边矮案上,铺开地图,向鱼亦和廖柳两个,说了同贡江他们商量过的话。

    “这两个矿场我在那儿干过活,很是松懈,各处守卫不过百人,麻烦的是,奴隶上工时戴着手铐脚镣,一个地方,一挖就是一天。关回去时才摘去脚上铁球,守卫的人虽不多,但一旦有人跑,别说发出的金属声,拖着十二斤的铁球,也不可能跑得快。”

    李蒙此前想的是,可以想办法把奴隶放出来,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弄回去,没想到还有这一节。

    “只有这两个矿场戴铁球,并没有那么多铁球,我待过的地方没有。”谷旭冷冷道,“矿场四周有哨塔,配弓|弩手,矿井是现成的,要下入地底,通常五十个人一组,士兵只管看住入口。而且要是一组人中,有人逃逸,矿井直接封闭,将其他人活埋。我在那里时,没有人敢逃跑,等不到逃出去,就被自己人打死了。”

    “这两日再去查清楚,现在守卫状况如何。”李蒙眼神发直地盯着地图看个没完,视线从地图上移开,就叫众人都散了。

    谷旭等人出去,赵洛懿屈起一腿,问李蒙:“你觉得跑不掉?”

    “你觉得呢?”李蒙叹了口气。

    外面宫侍已经被派到远处,偌大正殿之上,只剩下师徒两人,日光安谧地铺满趴在地上的虎皮。

    “本来我想最大的问题是运输,走陆路行不通,只有改走水路,从安南大王的领地上登船,既然徐硕之肯帮忙,应当没什么问题。可现在人弄不出来,至少偷偷摸摸弄不出来。”李蒙发着愣,“要不然提前把守卫干掉,让他们偷钥匙。”猛然他摇了摇头,“只要有一个人被发现,所有人都会被发现。而且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被国君掏心吃是死,逃跑被发现也是死,而且国君一个月吃一个人的心,这辈子都吃不完,吃人心能长生不老纯属无稽之谈,李蒙根本不相信。

    猛然间李蒙抱头大叫了一声,脑袋靠在桌面上翻来覆去,烙了一面翻过去烙下一面,手指烦躁地敲来敲去。

    “师父,你本来让我去找源西泉,想让源西泉做什么?挑起他和图力的矛盾,之后让他帮忙做什么?”李蒙脑袋一顿,忽然想起这件事。

    “之前没大想好,想从源西泉那里探听关押奴隶的地方,现在用不着了。不过,也许从长老殿下手,能把这潭水搅得更浑。”赵洛懿微微睨起眼睛。

    “源西泉说,多年前他就预料到,南湄政局会陷入这样的僵局。”李蒙喃喃道,“他想得到,图力未必想不到,图力能想到,也许安巴拉也想到,安南大王也想到,就算安南大王想不到,传闻里聪明绝顶的徐硕之也会想到。南湄要变天了,始祖一脉断了,没有真正的所谓蛇神的抉择,那么国君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南湄人真正敬畏的是传说里让始祖一脉拥有预言能力的蛇神,而不是国君。决策从长老殿出,多年来国君只知享乐,王室式微。”赵洛懿道。

    “你母亲离开后,原本作为繁衍下一代大祭司和神女必须的圣子,也就是图力变得毫无用处。如果能让长老殿意识到,有国君和圣子两方在觊觎原本落在长老殿的实权,或许可以从根本改变南湄现行官制,如果像大秦那样……只要有在其位的人去做,甚至可以改变奴隶的现状……”李蒙越说越兴奋,脸孔微微发红。

    赵洛懿缄默不语看了他一会儿,李蒙已经站起身,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停右手捶击左手掌心,嘴里念念有词。

    “师父,我们试一试。”终于,李蒙冷静下来,盘腿坐在赵洛懿对面,将袍摆提起捋直,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认真,“将大秦官制拟出,痛陈利弊,让源西泉知道,南湄如今愚昧落后,早晚会被大秦吞并。”

    “蒙儿。”赵洛懿沉沉开口,“一旦南湄国富兵强,作为邻国的大秦,会怎么样?”

    李蒙愣了愣,眉头蹙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都忘了,南湄在大秦人眼里一直是附属国,虽然南湄从来没有答应过,但大秦还是在自己的疆域图里画了这一坨。如果南湄人真的摆脱蒙昧,甚至能与北边匹敌,届时恐怕会是养虎为患。

    “这一万人是大秦人,得救他们,再想想别的办法。”赵洛懿揉了揉李蒙的头,“不要操之过急,明日出宫,先去见一个人,也许他能拔除孙天阴种下的蛊,我们还有时间。”

    李蒙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沮丧。

    午后安巴拉来,带着一封手书,李蒙很是诧异,他想不出谁会给他写信,安巴拉是神女殿掌事,和图力关系也很近,带来的应该不会是宫外人的消息。

    展开信纸仔细看完,李蒙又看了第二遍,才递给赵洛懿。

    赵洛懿莫名其妙地问:“青奴是谁?”

    “圣子带大祭司回来时,他车上那个侍宠。”安巴拉揣着袖子,低垂头,上身前倾,迟疑道:“回来后圣子把人放在小倌馆中,偶尔还会出宫宠幸一番,后来去得少,下官差点忘了这号人。”

    李蒙尴尬地看赵洛懿,提醒道:“图力房中那个……”

    “你怎么认识——”赵洛懿顿时反应过来,“你买的那个小倌?”

    李蒙窘得满面通红,直给安巴拉打眼色,安巴拉低垂眼睫,作势起身,“东西带到,方才有人传话让下官午后去神女殿,时辰也不早了。图力应当很喜欢那位侍宠,他很少会宠幸同一人超过三天,连在大秦境内的时日一并算,已经超过三个月,这位怕是很会伺候。”旋即就告辞。

    送了人出去,李蒙回来于赵洛懿对面坐下,看见赵洛懿面前展平着青奴的手书。李蒙硬着头皮挤出话来:“看来会碰上他不是偶然。”

    赵洛懿瞥李蒙一眼,将手书向他推去,眉毛一挑,“那日没交代清楚,现在说罢。”

    “……”李蒙板起脸,站起就往外走。

    半晌,房内赵洛懿才反应过来,这剧本不对啊,难道不该他抽出腰带,一边审问一边把安巴拉那天送的膏用了,怎么就跑了!赵洛懿匆忙一扎袍子,急急跳起来,跑出去找李蒙了。

    ☆、七十一

    李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不就是买了个小倌儿吗?以前赵洛懿还成天逛妓馆呢,全大秦的妓馆,谁家妈妈见了赵洛懿不是满脸带笑,不对,谁家妈妈见了送钱上门钱多人傻的客人不挂着笑呢,这做不得数。

    冲出门李蒙就后悔了,也拉不下脸立刻回去,放慢脚步不自不觉就往鱼亦他们住的地方走去。恰是热情如火的六月,满院姹紫嫣红,李蒙随便扯了朵红花夹在手指间,咬了一口,味道不好,吐出来,百无聊赖地往廊檐底下一坐。

    天空瓦蓝瓦蓝,来南湄快两个月了,在这异国他乡,连家仇都淡了许多。起初只想把赵洛懿弄回去,那简直像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在南湄,人生地不熟,虽然有馨娘帮忙,不过也聊胜于无。连进宫都需要分成很多步,一步一步打入敌人内部,没想到敌人先就内溃,朝中有人好办事。

    李蒙原来是有点意识到,赵洛懿有南湄血统,听安巴拉说赵洛懿是南湄大祭司时,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他根本没多相信。毕竟听上去大祭司是个有权有钱的职位,谁会放着这样优厚的身家不要,在大秦当个杀手呢?

    这世间有千万种活法,人也有各式各样的选择,但趋利避害始终是天性,要是有办法,谁还会放着好日子不过?

    直至今日,方才与赵洛懿一席话,李蒙忽然忍不住想问自己。

    一万大秦奴隶,在南湄被当成牲口使唤,被人喂了药,不当人看,逼着干活,要跑就直接活埋。即使不是抓了在矿场里干活,像贡江他们说的,南湄普通百姓,会想方设法抓同样是人的外族,去向朝廷换钱。

    知道了有身上流着同样血脉,曾经生在同一片土地上,供奉同样的神明,信赖同一个朝廷,年关时为同一个皇帝祈祷国运昌隆天子千秋的这些人,这样压抑而卑微地活着,而自己还是自由的,是有机会营救他们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到底还顾不顾得上自己逃命?

    十三岁时候,李蒙没想过将来要怎样,他只知道,答应收他为徒的赵洛懿,是他在暗夜之中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他根本没有选择。他也羡慕戏文里唱的那些傲骨铮铮的名角儿,但是要是死了,就什么都甭想了,他是李家最后一根苗子,活下去,是当时他唯一能做的。两年间赵洛懿什么也没教给他,甚至到现在李蒙也不知道,那两年里,赵洛懿不带他玩儿究竟真的是为了保护他,或者就是懒而已。即使现在他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一年前他却根本不敢肯定赵洛懿会到灵州接他,他还以为会是大师伯的徒弟薛丰去,或者楼里对他态度最为和缓的霍连云,不过霍连云会做人,对谁都那样。

    叽叽喳喳的鸟儿在枝头无忧无虑昂扬着脖子,想叫时就叫两声,不想叫就跳来跳去,一对雀儿时不时两喙相交,就像在交颈缠绵。

    那一万条人命,是死死拴住自己了,也拴住了赵洛懿,但凡有一点血性的男儿,谁能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肆意欺凌?也许在大秦,大家是大安人,是安陵人,是瑞州人,但在南湄,他们只有一个名头,都是“大秦百姓”。

    李蒙抻着手指,拍了拍袍子,眼神呆了呆。赵洛懿大概也是如此罢,说在断龙崖下死里逃生,那样轻描淡写,一言带过。

    李蒙手指在膝上抠紧,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终究他师父还是把他当孩子更多,在练功这件事上,他天分离赵洛懿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即使李蒙一直不愿意直视,也必须得承认,练武是要天分的,勤能补拙,也只能是自保而已,和市井混混打架不成问题,真要碰上高手,他只希望自己别拖后腿。

    眼下这个难题,即使赵洛懿再能打,也解决不了。必须动脑子,光动脑子也不够,这个时候青奴能传来手书,显然他看见了李蒙和赵洛懿在后面楼上偷窥,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他能主动来找自己,显然是不在意被他们看见的。

    那个风姿绰绰,总是挂着儒雅淡笑,又知情识趣,进退有度的男人,俊秀风情的脸赫然浮现在李蒙脑海中。应当去见见。李蒙暗忖,但他有些犹豫,毕竟青奴是没有任何显赫身份的,他只适合去做一件事,而那件事,比计划里所有环节,都要危险,因为谁都不像他那样,需要和图力正面对上。但凡有一点办法,李蒙都不想让青奴帮他办事,在他找不见赵洛懿时,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他把青奴当作可以交流的朋友,虽然他行事总是带着三分不靠谱,成天自嘲自贬,但李蒙看得出,这个朋友劝他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过,李蒙很承他这份情。

    “发什么呆吶?和你师父吵架了?”

    李蒙闻声回过头去,只见鱼亦抱胸站在不远处,此刻大步走来,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阴鸷得让李蒙缩了缩脖子。

    紧接着鱼亦一只大掌落在李蒙肩头,握着他的后脖子,顺手滑到后领子,提了提,改握住他的肩膀,手上发力。

    李蒙不得不双肩挺阔坐直了身。

    鱼亦满意地拍了拍他两肩,“拿出点精神,别垂头丧气的。”方才叫他们四人散了,鱼亦已看出,李蒙有想不通的地方。

    “他们呢?”李蒙问。

    “窝着说老子的坏话,娘儿们唧唧的,老子听不惯,出来透口气。”鱼亦侧身朝旁柱子上靠,斜着头,不怀好意地打量李蒙,“挨你师父操了?”

    李蒙一怔,反应过来,顿时窘得满面通红,“胡说什么……”

    “唉,问你个事儿呗?”鱼亦舔了舔干得发白的嘴皮,他下巴一层青碴刚发出来不久,面部轮廓干瘦有力,宛如刀削斧劈,少了一只眼令他少了俊逸,添出一股狠劲,李蒙甚至一直隐隐觉得他有些阴险。

    李蒙眉毛动了动,疑问的眼神看鱼亦。

    “男人抱着,手长脚长还硌人,没有脂粉味不说,倒还可能有头臭脚臭汗臭味,比起软玉温香藕臂酥胸一点朱红,到底能有什么意思?”鱼亦一臂搭在膝盖上,向李蒙倾身,出其不意地伸手去划拉李蒙的衣襟,眸色就是一沉,冰冷刺人的手指在李蒙皮肤上轻轻划动,激起李蒙一阵寒战,忙拢了拢衣袍,“鱼亦大哥!”

    鱼亦忙摆手,嘿嘿笑,食指擦过鼻子,朝后撤开身,砸吧嘴说:“大哥对你没有兴趣,不过好奇罢了。下回有机会上小倌馆找个人试试,看我这脑子,问你有什么用,毛都没长齐。”

    “……”李蒙平白无故挨了一箭,神色很不自在,搓着手指干巴巴道:“廖柳大哥还不和你说话?”

    鱼亦变了脸色,神情古怪,喉咙动了动,挤出话来:“问他做什么?没了女人,他就是个废人,成天看他那病痨鬼的样,就想揍丫的。”鱼亦牙痒痒地愤恨道。

    “那天你们到底怎么了?”李蒙忍不住问,“廖柳大哥不乐意去看大夫?就为了这么大点事儿……”

    “不是。”鱼亦不耐烦地搓了把头,转过脸去,瘦削的侧脸竟显出几分寂寥,“我替他打听过了,你不知道白久英那招摇撞骗的神棍,见一次花了我足足五两黄金。老子浑身就这么点嫖资了,窑子也没逛上半回,多亏了上次你给的那二百两……”鱼亦也意识到自己扯远了,沉沉呼出一口气,他想到廖柳割袍断义那个架势,仍然气得不住喘气,“五两黄金,算作他的诊金,这人得半个月之内带去见白久英,否则他就不认账了。廖柳不愿意去……”鱼亦眉毛蠕动片刻,神情古怪,迟疑片刻,方才扯嘴角愤愤道:“白费老子的金子,找个时候去偷回来,把姓白的直接一闷棍丢在巷道里。”话音骤然停止,鱼亦忽然认真看着李蒙,看得李蒙后背发麻,向后又退了点。

    “李小兄弟,哥哥是个粗人。”

    李蒙怎么听这话怎么不是滋味,又听鱼亦说:“没喜欢过什么人,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儿。”

    李蒙有点明白了,板起脸,面无表情道:“鱼亦大哥,你打得过我师父吗?”

    鱼亦愣了片刻,一巴掌拍在李蒙脑门上,把李蒙额头拍出个红印,哭笑不得地提着李蒙耳朵吼他:“老子说的不是你!就你这没二两肉的身板,当自己是个仙女儿吶?”

    “……”李蒙夺回耳朵,不住揉搓,“你下手这么重,我要回去了!”

    “哎,先别走。”鱼亦扯住李蒙袍袖,略显得沮丧地问:“要是让廖柳忘了那个南湄女人,他不是应该开心吗,那个娘们不是骗了他吗?要是让他忘记这件事,老子岂非功德一件,他为啥就不乐意呢?你说这世上,真有人,明知道被骗,还要记着,心里揣着一条随时能再给他一口的蛇,他怎么就能不乐意把这条蛇掐死呢?”

    “大概那蛇特别好看,让人难忘罢。”李蒙脑子飞快转了转,有点难以置信地看鱼亦,“鱼亦大哥,你该不是……不是,廖柳大哥喜欢的是姑娘,你一大老爷们儿凑什么热闹啊!”

    “是啊,老子凑什么热闹。”

    看鱼亦兴致勃勃的脸逐渐僵硬铁青,李蒙有点于心不忍了,但实在不是给人解决这事儿的时候,还一大堆事儿没料理,一万条人命明晃晃地在脑门上打转,鱼亦这情动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李蒙语塞,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等回去再说罢,人都是知冷热的,你别再和廖柳大哥吵架,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你还欺负他,他更不爱和你说话。”

    鱼亦认真点了点头,握住脸,深吸一口气,起身看着李蒙,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好兄弟,哥哥想明白了,人说三十而立,又说先成家后立业。咱们这样的人,刀林剑雨里来来去去,哪儿能指着给人个安稳的家呢?想有个窝有个伴儿,不都是为了以后的路容易走一些,再苦再累的时候,有个人在被窝里让你抱着,再难的路也都能走下去。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呢,只要是个知冷热的。”鱼亦醍醐灌顶想明白了,眸色中带着一股毅然,头也不回走了。

    “我说的知冷热不是那个意思……”

    李蒙的话他压根没听见,也不想听见,李蒙简直要风中凌乱了,不敢惹这四个,都不好惹,比起来就他家师父好收拾,指不定现在怎么找他呢,还是回去算了。想着,李蒙便往回走,寝殿里却空空如也,连门口每天站岗的俩宫侍都不见了。李蒙正琢磨怎么回事,外面来了一人,见了李蒙便跪下行礼。

    “国君驾临,大祭司大人在正殿接驾,请少祭司大人更衣过去。”

    在宫侍的帮助下,李蒙赶紧把衣服换了,边走也不敢贸贸然说话,这个宫侍他不熟。走到正殿门口,看见哈尔在殿内伺候茶水,李蒙把头一低,显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儿走去。

    国君大半头发已白了,没有半点李蒙想象中的威严,一身家常便服,斜依在上座,像是为了特意迎接国君,座上铺起厚厚的兽皮,国君戴着三只指环的右手摸着虎头,两只亮澄澄余威犹在的虎目圆睁着死不瞑目。

    “参见国君,蛇神佑我国主千秋万代。”李蒙入乡随俗地行了个大礼,说着南湄语,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级别的统治者,从前最高的也不过是自家爹那尚书,南湄这边的不算,他也不知道圣子这些人算什么级别。

    国君说话犹如拉响的风箱,像是肺热,李蒙听见命他起身,忐忑不安地趁退到旁边时瞟了一眼上座,一眼便匆匆低头,退到赵洛懿身旁坐着。

    国君摸着自己胖乎乎的双下巴,发出一阵响雷般的笑声,朝赵洛懿说了几句话,夸李蒙生得面白唇红,样貌好。

    赵洛懿左臂折在胸前,向国君一礼,他行礼的姿势让李蒙觉得,竟无一丝卑微,自有一股刚毅不折的情调。赵洛懿本就是个疏淡的人,在十方楼因为太过冷漠,和谁人缘都说不上好,除非是求着他办事,加上有传言他能杀死自己的母亲,更为其人增添恶相。

    “陛下宠爱灵鹿夫人,不知道臣这徒儿,与之相比如何?”一抹戏谑从赵洛懿面上掠过,他看了李蒙一眼,李蒙窘得脖子发红,不料赵洛懿竟然能当着国君的面,抓住他的手,按在膝上,李蒙整个人被他拽得有些前倾,耳根通红,低垂着头。

    国君笑笑道:“灵鹿是女子,自是国色天香,不过少祭司却也不是孤想象中娇怯弱质之流,倒是孤想错了。”国君又看了李蒙一阵,有些遗憾道:“大秦风流人物之众,南湄穷山恶水,养不出娇弱玲珑之态,灵鹿实是孤这些年中,最爱之人。”

    “国君对最爱,不过养在宫外别苑,想必有许多无奈。”

    李蒙不防赵洛懿忽然发力,拉得他上身一斜,直接靠在了赵洛懿胸膛上,片刻眼神交汇,李蒙会意,柔顺地靠在他怀里,一副弱不胜风的样,脸低低埋着。

    国君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孤若是有幸得长生,灵鹿少不得还要托大祭司帮忙。”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饮一杯,国君立即咳嗽起来,赵洛懿一本正经叮嘱几句,让他不要时时饮酒,待大成之日,还有千杯万杯好作饮的。国君微露倦色,一行人簇拥着上了龙辇回去。

    李蒙从地上爬起来,赵洛懿伸长一臂,给他拍膝上的灰尘,国君头歪歪斜斜,没个正形,那样子,就像庭院里才起的一层薄薄残暮。

    “他来干什么?”李蒙已经忘了和赵洛懿赌气,勾着他师父的手掌,摇摇晃晃俩人向殿内边走边说话。

    “来看你。”赵洛懿看李蒙似乎已经不生气了,语气带着调侃。

    “你……”李蒙气结,拿眼直瞪赵洛懿。

    赵洛懿指了指自己的脸,略微侧身低头,“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送国君出来的数十号宫人都在,虽然个个低着头,李蒙却知道他们个个都是装木头人的高手,一时极不情愿,想说不问了,却腰一沉,赵洛懿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将李蒙脑袋扶住,侧转身将其压在壁上,含住他不高兴的嘴唇啃了起来。

    宫侍齐刷刷向后一转。

    这感觉比都盯着看还令人难堪,又让李蒙有些隐隐的兴奋,夕阳残照荡漾在铺满殷红睡莲的水缸之中,缸子上兽环金光灿灿,李蒙低垂着眉睫,片刻后亲完了,他满脸通红地站好,心绪复杂地看赵洛懿给他整理衣袍,是他摸乱了,照样是他理顺。

    “不生气了?”赵洛懿笑笑。

    数十宫侍各自背着身,成了数十活木头杵着,但李蒙知道他们都能听见,赶紧抓着赵洛懿要走。

    赵洛懿发起功来,岂是李蒙拽得动的,无奈之下,只得一迭声道:“生什么气,谁生气了?你没病吧,药吃了吗?”

    赵洛懿把李蒙腰一抱,眼看他唇要贴上来亲自己耳朵,李蒙只得愤恨叫道:“不生气了!”

    赵洛懿松开他,牵着李蒙步入寝殿,一只脚带上门。

    天空中信鹞掠过,水波面上,横掠一双翅膀,灰扑扑一团影坠入花丛之中,激起一阵花朵乱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把自己都甜到了【娇羞

    ☆、七十二

    这天入夜,师徒两个大汗淋漓从榻上下来,李蒙累得迷迷糊糊,由得赵洛懿给他穿鞋,赵洛懿低头在他脑门上轻轻吻了一下。

    “晚膳就在屋里吃?”赵洛懿问。

    李蒙陡然清醒了片刻,榻上乱七八糟,床单被褥皱巴巴的,空气中还有一股让人面红耳赤的情谷欠味道,宫侍都是些什么人啊,人精中的人精。

    “到偏厅去吃,鱼亦大哥他们要是还没吃,叫过来一块儿吃罢。”

    赵洛懿嗯了声,埋着头,给李蒙打点整齐袍摆和腰带,替李蒙扯直衣领子,满意地端详他,李蒙头发未束,坐在榻上发神,有点呆头呆脑,唇色红润,修长白皙的脖子是赵洛懿怎么亲也亲不够的。

    赵洛懿太起李蒙的头,果断干净亲了个嘴儿,拉着李蒙起身:“你喜欢人多,吃饭热闹,将来他们四个要是没成亲,可以大家住一个宅子,或者,一起做点买卖,就是成了亲,也可以做街坊邻居。”

    李蒙一听,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看赵洛懿,“真的?”

    “嗯,看你想不想。”

    “也得问问他们。”李蒙说。

    赵洛懿轻轻嗯了声,两人都穿着轻便的大袍子,衬裤很薄,风一吹,热汗散去。初入夜的薄暮之中,赵洛懿瘦削的侧脸笼罩着一层淡淡灯光,他的目深邃,眉棱高挺,鼻梁如同远山,嘴唇锋利,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张不露笑意时让人感到惧怕的薄情而冷漠的脸,却让李蒙心头很是温暖。

    他常常会想起,那晚离开中安,他父亲才安了没几个月的新家,那大宅子,落户的第一日,有燕雀飞入檐下,父亲说那是吉兆。抄家抄没了李家的一切,钱财身外物,可那些至亲至爱之人,也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寂寂长街,千门万户,明灯温柔地挂在或宽或窄大大小小的门前,不知疲倦地等待裹挟一身风雪而来的归人。

    那日,似乎是除夕,李蒙已经记不得了,却清楚记得,素来温暖的灯光,那一夜,却是比雪更凉,片片飘落在他的心上,化作彻骨的寒意。他离开的是最初的归宿,走的却是一条无可奈何的远路,只有这条路,才能带他离开杀身之祸,而这条路,是从不可再得的“家”开始。

    “怎么了?”微凉夜风中,赵洛懿察觉李蒙不由自主收紧手指,像怕他会走似的,不由有些好笑,他侧身贴着李蒙的耳朵,舐了舐他嫩红色的耳廓,“方才不还叫着让为师出去么?”

    李蒙心头那点温馨的情致顿时被赵洛懿破坏殆尽,一时语塞,把赵洛懿手一摔就往前冲去。

    赵洛懿力气却比他大得多,李蒙怎么摔也摔不掉,走至偏厅门口,看见厅上四人等候,赵洛懿才不留痕迹松开李蒙的手,一桌子人不讲礼数地围桌而坐。

    桌上有菜有酒,有一大盆奶汤,甚而有清水煮的玉米棒子。南湄宫中的吃法,精致有鱼脍,却也有大秦农户才吃的东西,比如说灰里焖出的芋头,去皮就装在金灿灿的大盆里端上来,叫人无话可说。

    好在都是江湖人,吃起来只知道哪个好吃,却不拘繁文缛节。

    饭用过了,李蒙简直直打瞌睡,要不是凭一碗酸辣汤撑着,他早就昏睡过去,朦朦胧胧听得耳畔有苍蝇在叫,想起来众人在议事,赵洛懿还有安排,教他们去矿场怎么查不露痕迹。李蒙吸了吸鼻子,赵洛懿拉住他衣袖,李蒙顺势把头依过去。

    诸人正襟危坐,只当没看见一般。

    待得分别安排完,赵洛懿朝廖柳道:“明日去过馨娘那里之后,得带我这徒儿去拜访白久英,要是同去,省些事。”

    廖柳脸一僵,瞬时脸色难看起来,瞪了鱼亦一眼。

    “不是不理我吗?瞪我干啥?要么你去看大夫,要么还爷的五两金子,老婆本儿都赔给你了,老婆却没讨到。”

    廖柳嘴巴动了动,朝李蒙道:“少祭司大人。”

    “我没钱,都是师父的钱。”

    赵洛懿笑了笑,对上廖柳倔强的脸,“五两金子可不是小数,一时半会我也拿不出,我徒弟也会去找白久英,他身上流着一半大秦人的血,不会抓瞎给你看病。明日同去,省了钱不说,也不一定去了就会怎么样。”

    “就是,还能吃了你不成。”鱼亦揣起手说,似乎还有话,却不说了。

    廖柳起身,向赵洛懿拱手道:“明日……”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就算到了门口,你不想进去,谁也不能按着你的头逼你。”赵洛懿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廖柳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却也不再说话,走了出去。

    当晚赵洛懿没再出去,六月天热,赵洛懿武袍掖在腰中,行云流水一套拳法,清皎月光落在他结实硬朗的躯体上,背中肌肉勃发遒健,道道伤痕在夜色的掩护下,也不那么刺目,汗水的光泽让他看去格外性感。

    分明和自己平时练的一套拳,赵洛懿打出来就怎么看怎么帅气潇洒。李蒙对自己习武的天分已经彻底失望了,等赵洛懿打完拳,两人去洗澡,在浴池中,李蒙心不在焉地给赵洛懿搓背,轮到自己时,却结结巴巴地摆手朝赵洛懿道:“你先出去,我自己来。”说着向水中一沉,下巴触到水面,本来是去推赵洛懿上去,不料手一滑,倒像是李蒙送上去撞了个满怀。

    热气熏染得两人的面庞都是酡红,赵洛懿爽朗一笑:“怎么了?站不稳?”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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