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作者:牛角弓

    第3节

    “她死了。据说是因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儿子,太过内疚,从盛世大厦的楼顶跳下去了。”

    第11章 疗养院的秘密(二)

    连续数天将近四十度的高烧让盛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眼前晃来晃去全都是已经不在了的人:他的爷爷、爸爸、妈妈。他们看着他,微笑着抚摸他的脸,好像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盛夏看着他们的脸,听着他们念叨他要加衣减衣,要少抽烟多吃维生素……心里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爱他的人都不在了。

    似醒非醒之间,他听见有人说:“这个不打,等他自己产生抗体……什么?当然,主要还是看他自己的意志力。”

    盛夏迷迷糊糊的琢磨意志力和抗体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想起自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被拉去当试验品,被注射了一些不知道的东西。还有一些披着医生外皮的屠夫守在旁边围观,等着看他到底是死是活。

    盛夏心中苍凉无比。他找不到支撑自己继续活下去的东西,而且也累了。就这么不顾一切的睡过去,对他而言有着无比的诱惑力。但与此相反的,是另外一个声音,他用极端鄙视的语气说着盛家家训里最常被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盛家不出懦夫。

    盛家的男人不能像条狗一样无声无息的死在笼子里。还有泰莉的死,盛夏不相信他的母亲是只凭着别人传递的信息就能够放弃自己生命的人。就算要死,她怎么会死在儿子最需要她的时候?怎么舍得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他?

    盛夏知道自己不能死……泰莉的仇还没报呢。

    有女人的声音喊道:“他的体温开始降下来了!”

    盛夏费力的眨了眨眼,觉得眼前的光团亮得刺眼。他转过头,紧接着又陷入了沉眠。

    盛夏彻底醒来是在三天之后,他还躺在那间实验室里,不过窗开着,午后的阳光暖暖的从窗口照进来,即便是隔着粗粗的金属防护栏,仍然让他感觉温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怀疑泰莉去世的消息是不是他在昏迷中产生的幻觉?

    理智在秋日煦暖的空气里渐渐回笼。盛夏看着自己依然被捆束着的手脚,内心却有种脱胎换骨似的清明。或许,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一场,他的内心也因为深入骨髓的仇恨而激发出了所有潜藏的力量。

    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他不会允许自己继续脆弱下去了。

    盛夏的视线在手术室里扫过一圈,医用设备、仪器、露出标签的药瓶,这些东西他都看不懂,但是离他最近的托盘上放着一个记录夹,封面上有手写的几行字。盛夏跳过了负责人和日期栏,把实验项目那一栏的一行字符悄悄背了下来。

    以前他只想着能离开这里就好,但现在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仅仅离开这里是不够的,这样一个隐藏着罪恶的地方,应该彻底被摧毁。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位身材微胖的护士推着推车走了进来。这是一位面生的女士,看她眼角的细纹,她的年龄应该不小了。看见盛夏醒着,她很自然的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盛夏没有出声。

    护士把推车推到床边,俯身将床头摇了起来,“我帮你打了一份清粥。你昏睡了这么久,一次不能吃太多,否则肠胃会受不了的。”

    闻到食物的味道,盛夏顿觉饥肠辘辘。

    护士没有给他解开双手的打算,而是亲自动手先喂他喝了半杯水,然后端了半碗粥喂给他吃,一举一动十分细心。在这个地方,工作人员甚至包括守卫在内,都把他们看作低人一等的囚犯,动辄打骂,盛夏被关了这么久,除了叶凉之外,还没有别人用这么仔细的态度来照顾他。

    盛夏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中年妇女、微胖、露在口罩外面的半张脸皮肤略显粗糙,疏于保养。她似乎从来没在重症院里露过面,身上穿的也是普通助理的淡绿色制服。盛夏的目光扫过她的衣领,突然凝住,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一枚银白色的项链坠从这女人的衣领里露了出来,龙眼大小的圆形坠子,中间嵌着一张照片。极其眼熟的照片,盛夏在以往的岁月里曾无数次在泰莉的相框里看见过它:两张年轻美丽的面容紧挨在一起,笑容灿烂无比。

    盛夏震惊的看着她,中年护士只是笑了笑,轻声说了句,“一切都会好的。”

    盛夏移开视线,木然的吞下勺子里的清粥,脑子里却像开了锅似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以为米兰即便没有站在夫家的立场也不会跟他这个旧友的儿子扯上关系。但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张照片却告诉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正在为了他的事情煞费苦心的安排。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一个消息似乎是带着温度的,令盛夏整个人都觉得心酸又熨帖。然而见识过了这里严密到近乎变态的防守,他不确定米兰所做的事情能否成功。不管怎么说,雪中送炭的事情总是让人心生感动,盛夏会一辈子记得她的这份人情。

    护士像是猜到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轻轻摇头,示意他什么都别说。盛夏无法,只能按捺着心情,低着头喝完了半碗粥。

    碗筷刚放下,实验室的门又被推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最前面的男人很不客气的问那位护士,“你刚刚跟他说什么?”

    护士飞快的扫了一眼盛夏,眼神有些惊慌的解释说:“没有什么,我只是看他很虚弱,想让他多吃几口饭。”

    陈柏青皱眉,“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你刚才说了什么?”

    护士瑟缩了一下,“我说:你身体这么弱,你妈妈看见了会心疼的。”

    陈柏青看看她,再看看被捆在病床上眼圈仍有些泛红的盛夏,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以后少说话,多做事。行了,你出去吧。”

    护士低着头把推车推开。

    陈柏青走到病床边俯视着他的实验目标,用他机器人一般的声音淡淡问了句,“感觉怎么样?”

    盛夏掀了掀眼皮,“想尿尿。”

    陈柏青的脸沉了下来,对他如此不讲究的说话方式有些不满。但这个问题不解决的话搞不好会很麻烦。他冲身旁的助手使了个眼色,让他推着盛夏到洗手间去解决问题。转头看见那位给盛夏送饭的护士,眼神不悦,“以后不要说跟工作无关的话。”

    中年护士连忙答应,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匆忙收拾了一下推车,忙不迭的走了。

    盛夏被人推回来的时候,看见实验室里只剩下陈柏青也并不觉得意外。之前他的那句问候无论是对谁都是一句废话,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试验品,谁会在意他的感觉?

    几个助手一拥而上,采血样的采血样,量体温的量体温,他们对待盛夏的态度就好像他真的是一只小白鼠。

    盛夏沉默的任人摆弄,然而他抬头的时候却在陈柏青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兴味的神色。不像当初的路永川那么肆无忌惮,然而他眼中流露出的贪婪却与路永川如出一辙。

    盛夏的双眼有种刺痛感,他漠然移开视线,心里却希望自己看错了。然而下一秒钟,他的下颌被陈柏青捏住,用力朝着他的方向掰了过去。

    助手们拿着各自的记录低着头走出了实验室,走在最后的一个还十分识趣的关好了门。盛夏对他们的举动毫不意外,那天刚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听到这几个年轻人喊陈柏青老师。盛夏相信在这种封闭性的小团体当中,师生关系更多的表现为工作中的从属关系。他们参与了相同的研究,每一个人都对他们的工作属性心知肚明。而这种违背法律和人伦的研究则是他们共同背负的罪恶。

    没有哪一种合作关系比固守同一个秘密更牢靠了。

    陈柏青似乎笑了一下,“你的体质非常好,恢复得很快。”

    盛夏没有出声。

    陈柏青又说:“当然,身体也非常好……很诱人。”他的手指在盛夏的下巴上轻轻摩挲,“我知道你对试验心存不满,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是狂躁型的病人,捆束对你、对别人来说都是一种安全保证。而且你需要治疗,送你进来的人已经在合同上签了字,所有的人:你、你的亲属、朋友都要无条件的配合院方的治疗。”

    盛夏眨了眨眼,他的面色苍白,越发衬得那一双眼睛幽深难测,“所以呢?”

    陈柏青着迷的看着他的双眼,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所以,你需要有人来照顾。照顾你能每一顿都吃到饱饭,不会挨打,不会被欺负,也没人轻易拿你来做试验……只要你听话。”

    盛夏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听话就能让我不再回十号楼?”

    “这个……”陈柏青迟疑了一下。

    盛夏不确定米兰派来的人能把事情进行到哪一步,至少之前的时间这个中年护士很明显没能混进重症院里去。这让他稍稍有些犹豫要不要想法子继续留在实验室,但叶凉又说过,前院的这几栋实验楼防守也是十分严密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盛夏所有的关于前院的认知都来自于叶凉。而叶凉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十分靠得住的存在。他甚至还不能被自己当做同谋。

    盛夏顿觉棘手。

    陈柏青放开盛夏的下巴,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了之前那种机器人似的刻板,“如果你提了不合时宜的要求,我也会很为难的。你要知道,我虽然很喜欢别人心甘情愿的跟着我,但这不表示我就是个冤大头。”

    这就是说他并没有权限把自己这个重症病人留在前院了。盛夏忽然觉得刚才自己的左右为难简直可笑。

    “我会在生活上照顾你,”陈柏青说:“让你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比较舒服。你明白吗?”

    盛夏轻轻吁了口气,“明白。”他刚从一场大病里清醒过来,手脚也还被捆着,这绝对不是硬碰硬的好时机。

    陈柏青将他的态度自动解读为默许,他露出满意的神色,临走之前还伸手在盛夏的额头轻轻摸了一把,“还有点低烧。好好养病。”

    最后一句话说的太过正常,反而让盛夏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自从进了这个地方,他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全都变了,当然也不会认为这句话真像它字面上显示的那么平和美好。事实上,这句话的潜在含义不过就是:好好养肥。养肥了才好宰掉。

    仅此而已。

    第12章 疗养院的秘密(三)

    陈柏青的要求表达的很直白,但实际上他对盛夏的态度却十分克制。除了偶尔会伸手在他脸上摸两把,再没有其他的肢体接触了——他甚至还在刻意的保持距离,好让自己不会太过靠近盛夏的身体。

    盛夏起初还有些疑惑这又是什么性质的变态,不过很快他就通过偷听助理们的交谈搞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这个实验室似乎在研究一种新型疫苗,几天之前注射给他的弱病毒具有一定的传染性……传染性,这是个关键词,即便是变态也是很惜命的。

    当然,助手们不会明目张胆的说陈柏青这个负责人的八卦。他们的话不多,但话题却是发散性的,而且他们对于盛夏这个试验体的态度都很漫不经心。盛夏觉得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对这里的防守太有信心了。

    这种疫苗的成熟会给陈柏青带来极大的好处,令他在医学界的声望更上一层楼。至于他不那么见得了光的试验过程,这一点小小的瑕疵会被掩盖在“治病救人”的光芒之下,丝毫也不会引人注意。

    而盛夏以及这个精神病院里所有的试验体,不过是他爬上峰顶的垫脚石。活着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或者这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的面目吧,凶残、冷酷、弱肉强食,重合了丛林法则的所有要素。罪恶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暗暗滋生,盘根错节,律法的束缚则成为一种形式上的东西,并不如他所知道,或者说所期望的那样拥有强大且公平无私的力量。

    盛夏被留在实验室里观察了半个月,这期间他基本上每天都能见到那个护士大姐。她一如既往的低调,给他喂饭、擦手擦脸,偶尔会悄悄跟他聊几句。盛夏知道她并不像她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懦弱无用。但她具体会怎么做,他实在难以猜测。跟这座钢筋水泥的建筑以及人数众多的守卫相比,她的力量显得太过单薄了。

    或者她还有其他的帮手?

    盛夏摇摇头,把这个念头尽量放到一边。他觉得要想离开这里还是得靠自己。只有靠自己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初雪降临在这个城市的那天,盛夏又被送回了重症院。

    空了一个月的病房里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儿,漏水的水龙头依然滴滴答答的闹个不停。虽然病房里已经开始供暖,但温度并不高。盛夏穿着疗养院派发的毛衣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大病初愈的身体让他感觉虚弱,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怕冷。

    临海市因为靠海,又有其独特的地理原因,一到冬天就会没日没夜的刮风。有时候风不大,但从耳边卷过的时候会带起一种尖利的哨音,就像半空中有个狰狞的妖物在不断的提醒你天气到底有多冷。细碎的雪粒拍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不远处的运动场一片寂静。跑道周围的地灯和远处几栋重症楼都亮着,然而冷寂的感觉仍然从骨子里透出,即便是暖色的灯光也不能让人感觉温暖。

    海荣隔着走廊跟他说话,声音里带着后怕,“一个月啊,老兄,真以为你回不来了。”

    “哪儿那么容易就回不来,”盛夏裹着被子挤在门口,透过观察窗口努力想看一看海荣的方向,“活着可比死了要难多了。”

    “也是。”海荣心有余悸,“我关了这么久,都快要真的变成疯子了才找到一个盟友,你要是真回不来,我恐怕……我恐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盛夏的鼻子微微酸了一下,“继续实行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他把计划两个字咽了下去,谁也不知道这些铁门后面关着谁。小心一点儿总是没错。

    说起这个话题,海荣的情绪总算好了一点儿,“你这段时间不在,我还是有进展的,等有机会我一一告诉你。”

    盛夏仔细回忆他被送到实验室之前跟海荣商量过的事,含糊的问道:“是咱们说过的那位朋友吗?”

    这位朋友指的是据说有外援的南唐。当时海荣曾经说过要试着去说服他,让他加入他们的阵营,看来他们不但接触过了,而且商谈的结果还不错。盛夏有些迫不及待的等待下一个自由活动日的到来,只有在活动时间,他们才有可能避开别人悄悄说几句话。

    海荣问他,“身体还好吗?”

    盛夏想了想说:“还好。就是总觉得冷。我裹着被子呢。”

    海荣说:“我也裹着。”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在太阳升起之后就化得干干净净,盛夏挤在窄窄的窗口向外张望,他在实验室里关了一个月,远山的一片金黄都已经凋落,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褐色,连不畏严寒的常绿植物也都变成了黯淡的深绿色。连绵的群山将秋日的华美收藏起来,安安静静的孕育着下一个春天的繁丽。

    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门口有响声,盛夏回头,看见一辆推车停在门口,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穿着护士服的中年妇女,她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一言不发的把东西放在床边的矮桌上,转身的时候却冲着他悄悄眨了眨眼。

    米兰派来的人进了重症院,这是不是意味着进展条又往前滚动了一格?

    盛夏心头激跳,想跟她说几句话又勉强克制住。他不能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坏了大事。

    护士出去,门还没阖上,又有人走了进来。是一位男性的护工,他将怀里抱着的一大包东西扔在床上就转身走了出去。

    盛夏的病房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他自己都有些好奇,走过去看了看才发现是一床棉被,上面还有一条电热毯。盛夏看着这些东西,微微有点儿发愣。海荣昨晚还抱怨病房里供暖太没用,要冻死大爷了云云,可见电热毯什么的,并不是疗养院的标配。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怎么样?对收到的礼物还满意吗?”

    盛夏的手还搭在棉被上,心里却有种荒谬的感觉。他曾经是这个城市最受追捧的钻石王老五,财貌双全,不知有多少人想方设法的要跟他约会。如今可好,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曾经的贵公子身价一路降低到了尘埃里,竟然只需要一床棉被就能泡他。

    陈柏青从背后贴了上来,两只手搂住盛夏的腰,轻轻抚摸起来。

    盛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却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男人。从客观条件上讲,陈柏青虽然比他矮一些,但是比他壮实得多。他在这里被关了半年,营养跟不上不说,更没有锻炼的机会,不久之前还刚刚大病一场。真要动起手来,他并没有必赢的把握。到了那个程度,他要承受什么样的折磨就更加不好说了。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有前科。如果再出一起像路永川那样的事故,对他的看守无疑会变得很严。他也会失去参加自由活动和户外放风的机会。不能与海荣接触,他怕时间久了会被排除在逃跑计划之外。

    盛夏一时间举棋不定。

    陈柏青的手顺着他的胸口慢慢向下滑。

    盛夏本能的挣扎起来,又被陈柏青强硬地按住。

    盛夏的额头微微冒汗。他该怎么做?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拍了两下,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老师,实验室那边说有你的电话,要去接吗?”

    工作人员在进入重症院的时候,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是不能携带通讯设备的。工作人员之间互相联系用的都是对讲机,只能在几百米的范围内通话,却无法与外界联系。陈柏青自然也要遵守这条规定,在进重症院之前把手机留在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手还贴在盛夏的小腹上,一时间有些难以取舍。

    “谁打来的?”

    “是林董。”助手在门口说:“说要跟你谈谈明年实验室的预算。”

    陈柏青很是遗憾的松开手,凑到盛夏的颈边重重咬了一口,“这一次先放过你。”

    牙齿摩擦着他的皮肤,湿热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盛夏强忍着恶心没有躲开,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他不知道所谓的要谈预算的电话是不是米兰派来的护士通风报信,又通过米兰的关系才有了这一通电话。否则若只是一个巧合的话,谁会选中午的休息时间来谈公事?

    陈柏青黏在他背上腻歪了一会儿,恋恋不舍的走了。盛夏走到门边,通过观察窗口目送他离开,等这两个人的身影看不见了,盛夏注意到海荣从观察窗口探出一把勺子,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盛夏?”

    盛夏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忙压着嗓子答应了一声,“我没事。”

    “没事就好,”海荣说:“谢天谢地,我就怕你冲动。”

    盛夏苦笑,“冲动也是要有资本的,我连一支圆珠笔都没有,怎么冲动?肉搏的话,我没有把握,万一他喊起来,会更麻烦。”盛夏不得不顾虑两个人实力的差距。半年的牢狱式的生活已经把他的健康毁了大半,现在多站一会儿他都会觉得腿软,怎么跟人搏斗?

    “冷静,冷静,”海荣劝他,“别想不开。现在可有比斗气更重要的事儿。等你……那什么了,就凭你,想弄死一个大夫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盛夏哑然失笑。原来阿q精神用对了地方还挺励志的。

    第13章 来访者(一)

    盛夏在回到十号楼之后的第二个自由活动日终于见到了南唐。几个月之前,盛夏曾远远看过他几眼,与那时相比,他似乎更瘦了,脸色也不大好,但他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漂亮,而且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活泛劲儿。就算他身上穿着疗养院标配的老棉袄,他看上去仍然很吸引人。

    三个同盟军胜利会师,缩在一边可怜兮兮的晒太阳。前方就是铺了厚厚一层白雪的宽阔的运动场,被拎出来放风的病患们像一群游魂似的在雪地里游荡。钢琴家李晟盘着腿坐在运动场的中央,十指在雪地上翻飞,仿佛那里隐藏着一架别人看不见的钢琴,而他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

    盛夏看了他一会儿,随着他的节奏轻轻哼唱起来,“他在弹奏《伏尔塔瓦河》。”

    海荣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哑剧。

    一旁的南唐像是想起了什么,抿着嘴笑了笑,“我以前看过他的演出,弹的很好。上一次的音乐节还邀请他在颁奖典礼上演奏呢。”

    盛夏觉得这人的口吻似乎很李晟挺熟,便问道:“他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呀,”南唐眯着眼睛,像在眺望远处的群山,又像是通过那一重重的山峰看到了以往那个熟悉无比的靡丽的世界,“听说是新作品找了枪手,被媒体曝光,还有人要告他抄袭什么的。这个节骨眼上他老婆又跟人跑了……双重刺激,就这样了。”

    “是真的疯了?”自身的经历让盛夏对这个问题极其敏感。

    南唐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挑了挑嘴角,“这谁说得准呢。”

    海荣觉得他们俩的语调有点儿不大对,便拢了拢袖子低声抱怨说:“这破棉袄,摸着挺厚,保暖效果也不比衬衣强多少,冻死老子了。嗳,说正事,说正事,时间宝贵。”

    南唐收回视线,看着盛夏说:“我之前跟海哥谈过,咱们需要买通一个内应。我在外面还有点儿存款,我让我的经纪人先垫上。花费的金额咱们各付三分之一,等以后大家方便了再还我。”

    盛夏与海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和海荣的情况相似,手里有钱,但是只有通过他们自己才能够拿到。这是隐藏最深的秘密,更是他们翻盘的底牌,谁也不会轻易就把这个底牌亮给别人看。

    “我经纪人会定期来看我,”南唐机警的扫视周围,压着嗓子说:“至于他选中的那个内应是谁,他还没告诉我。不过他说他们已经进入了讨价还价的阶段。”

    肯谈价钱,这件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儿。

    “整个疗养院的地形图已经拼出来了,”南唐很不情愿的从袖子里把手抽了出来,在雪地上画了个葫芦的形状,“这里是疗养院的大门,不远处就是下山的公路……”

    南唐的讲述与盛夏之前了解的情况并没有太大差别,这意味着叶凉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哄骗他。海荣也想到了这一点,建议南唐的经纪人想法子跟这个人接触一下看看。不过南唐似乎表现的并不感兴趣。

    “你们说的这个人我也知道,”南唐迟疑了一下,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这个人的权限太低,收买他用处不大。而且我们的计划最好还是不要有太多人知道。”

    盛夏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与此同时,这种什么事情都要由别人来决定,任何一点进展都要依靠别人的推动才能进行下去的感觉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南唐和海荣不同,海荣就住在他的斜对面,两个人经常躲着守卫偷偷摸摸的聊天,他们之间可以称得上是朋友。而南唐对他来说,还只是个陌生人。

    盛夏提醒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应该对自己的同伴给予充分的信任。毕竟要想让计划顺利施行,他们确实需要那位经常出入疗养院的经纪人的帮忙。

    若是在以往的工作环境里,盛夏一旦对某个人生出了疑心,以后就不会再用他。除非他能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人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他行事的准则。但是现在,盛夏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让自己的警戒心暂时后退一步。

    南唐并没有意识到盛夏在琢磨他,他低着头在画在雪地上的图形上点了几下,俊俏的脸蛋上流露出深思的神情,“摸清楚地形、买通内应,这都是先决条件。我们还需要一个特定的时机。我听说……”话未说完,他匆匆在雪地上划了几把,将之前画上去的图形抹乱。

    一个护士沿着跑道的边缘朝他们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守卫。护士见他们一起抬头,便拍了拍手,“都过来,咱们要回去了。”

    这个拍手的动作是所有人一进疗养院首先要了解的常识,一旦工作人员做出这个动作,就意味着所有的病患都要听话,要听从命令,否则就会受到惩罚。即使是真正的重症患者,在连续几次的电击之后也会对这个声音和这个动作形成条件反射。

    盛夏三人慢吞吞的站起来,护士按照他们衣服上的编号把他们分开,交给身后的守卫带去运动场一端集合。钢琴家还坐在雪地里忘情的演奏,被守卫粗暴地拽起来的时候,他的两只手还在铿锵有力地挥舞,陶醉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滑稽。

    盛夏看着他,也不知该感慨还是该羡慕。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在这样的地方直接疯掉的话大概会幸福得多。就像钢琴家一样,他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令人心烦意乱的指责,没有被背叛的痛苦,只剩下音乐。

    谁又能跟疯子比幸福呢。盛夏心想,我果然想多了。

    盛夏身上穿的是疗养院标配的老棉袄。不知从哪里淘汰下来的材料做的,穿上显得鼓鼓囊囊,笨重的像狗熊一样,实际上却并不暖和。自从病了一场之后,他就格外怕冷,以前他还背着背包徒步攀爬过雪山呢,可现在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就冻得直哆嗦。

    他学着海荣的样子把手拢进袖子里取暖,一想到回到宿舍能透着用上电热毯,心里就有种占了好大便宜的感觉。从这一点来说,陈柏青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至少他在试图建立起一种价值交换,不像路永川,压根就不把他们当人看。

    被拎出来放风的病患们像一群肥鹌鹑似的慢慢集中在一起,等待护士们把他们分组,然后各自带回病房重新关起来。就在这时,远处突然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一群西装革履的来访者从十号楼的转弯处走了过来。

    盛夏打量着这一群衣冠楚楚的来访者,一边像个老农民似的缩了缩肩膀,一边问身旁的海荣,“这又是来参观的?”

    “大概吧。”海荣伸着脖子看了两眼,摇摇头说:“听说这里一到年底的时候就会有好多参观的人。你知道的,有些有钱人最喜欢做这种事,做慈善么。”

    盛夏了然。

    海荣又说:“也不知他们参观完了会不会改善一下咱们的生活水平。哪怕像你似的,多给发条被子也行啊。老子冻得睡不着觉,都快抖出神经病了。”

    盛夏无奈。陈柏青给他送被子的事,自然是瞒不过海荣这个近邻的,但海荣也明确表示,他想要的只是棉被,对跟变态谈交易的事可是一点儿也不羡慕。

    衣冠楚楚的参观者越走越近,不知这些参观者会怎么看待他们这一群疯子,盛夏觉得自己就是在看一群会移动的电热毯、棉被、午饭时餐盘里多出来的一个鸡腿……

    近些年很多有钱人都热衷于做慈善,盛世集团旗下也有自己的助学项目,专门资助家境贫穷的大学生完成学业。就在出事之前不久,他刚刚给助学项目划拨了一笔款子。

    盛夏心想,如果不算他干掉绑架他的匪徒那件事,他这小半辈子还真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他却要承受这么糟心的变故?

    还是自己不够强大吧。盛夏发狠的想,并且也不够心硬。

    隔着一张防护网,参观者越走越近。盛夏注意到这些人的胸前都佩戴着统一的胸牌,胸牌上印着一个很醒目的标志:霍氏的标志。这些人应该是霍氏的高层或者股东,或者就像海荣说的那样,快到年底了,大家组团来看一看他们的钱都被花在了什么地方,顺便再通过媒体的报道给他们的形象加加分。

    盛夏在打量这些来访者,来访者也在观察防护网里的这一群需要他们救助的病人,神情或直白或隐晦,却不约而同的在目光中夹杂了好奇与防备,有的人甚至还会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以及……厌恶。

    盛夏一一看过去,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中,唯有走在最后的那位身材高大人的男士神情最为坦然,看着病人的目光与看着周围的雪景、远处的山峰并无不同。或许这人只是性格淡漠,但这种淡漠比起其他人意味不明的审视,盛夏反而觉得更加好受一些。

    男人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英式大衣,高大的身材被衬得有型有款。他的年龄要比盛夏略略年长。微黑的肤色,硬朗的五官,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硬质的阳刚气息。脸上微微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神色,似乎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耐烦。

    这人可能不是主动跑来参观的。盛夏无聊的猜测,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跑这一趟,于是带了几分孩子气的不满。

    男人似乎注意到有人正在打量他,微微侧过头,朝着盛夏的方向看了过来。下一秒钟,他睁大双眼,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第14章 来访者(二)

    看到陌生男人一脸惊讶的看着他,盛夏心里疑惑了一下,随即便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想他堂堂盛公子,以前好歹也是经常在媒体上露面的人,这会儿被人认出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至于这位先生,盛夏觉得自己以前应该也见过,因为看着这个人的时候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儿眼熟。但也仅仅是眼熟而已。这人的相貌风度都十分出众,如果他们打过交道,盛夏肯定会记得。

    男人不自觉的朝他走了两步又停住。

    海荣拿胳膊肘碰了碰盛夏,“你认识?”

    盛夏摇摇头。

    海荣瞟了男人一眼,“好像是霍家的人。”

    盛夏对霍家的人没什么好印象,低着头跟海荣一起往回走。

    海荣又回头看了一眼,悄声说:“他干嘛一直看你?”

    “谁知道。”盛夏不在意的说:“说不定对我一见钟情,爱上我了。”

    海荣哈哈大笑。

    不远处的守卫转过头,正要呵斥他,就见走在他们前面的钢琴家突然间跳了起来,一把掐住旁边的护士,不顾他疼的呲牙咧嘴,爆发出一阵抽风似的大笑,“啊哈哈,我得奖了!我得大奖了!”他捏着护士的胳膊晃了晃,又去抓旁边的病友,“我得了第一名!第一名!你看那么多人,他们都是来听我演奏的!”

    病友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勾着腰继续往前走。

    钢琴家却彻底亢奋起来,不停的拽着周围的人宣布他获奖的好消息,神情也越来越激动,他推开身旁的病友,一把掐住了护士的脖子,一边用力甩,一边凄厉的叫了起来,“你听见没有?我得奖了!我是艺术家……都是你这个贱人陷害我!都是你!我明明没有抄袭……我没有……我要杀了你!”

    几个守卫冲过来试图分开钢琴家和护士,但一个疯子所爆发的力量绝不是正常人能想象的。直到他们当中有人给了钢琴家两棍子,他才抱着脑袋哀嚎着蹲了下来。

    雪地里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刺眼的红。

    这一段小插曲对防护网外面的来访者造成了一定的冲击,他们纷纷后退,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好像离那道防护网远一点儿就能安全了似的。还有几个人围着领路的工作人员叽叽喳喳的打听情况。而认出了盛夏的那个男人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幽深的双眸之中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神色。

    那个人是盛夏。

    霍东晖心想,他竟然是盛夏。

    他拖着电脑椅转了个圈,让自己面对书桌上的电脑。如果他几个小时之前看见的那个苍白消瘦的男人是盛夏,那么电脑上这个光鲜亮丽的像王子一样的男人又是谁呢?

    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幅男用香水的海报。星空之下,俊美的男人微笑回眸。柔和的光线拂过他的侧脸,照亮了画面下方的晶莹剔透的香水瓶。男人的双眸在这微妙变幻的光线里呈现出迷人的墨蓝色,像夏夜最晴朗的夜空,看似纯净,却又蕴藏了无数看不透的秘密。他优雅、神秘、性感,却又自带强大的气场,仿佛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境遇,他都能从容面对,乐在其中。

    沉醉。

    这款香水的名字就叫沉醉,不是浅薄的迷恋,不是沧桑的纠葛,而是仿若微醺般的享受着生活给予的诸般滋味。

    不骄不躁,不疾不徐。

    这是两年前盛世旗下的子公司高调推出的一款男用香水,混合了海洋气息、绿茶与橙花,似有似无的烟草香气轻柔又沉稳,独特的魅力令人难以抗拒。

    这款香水上市不久就摘走了年度香水协会的特别设计奖,而为这款香水代言的就是盛世集团的皇太子盛夏。

    “阿晖,”身后虚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你在书房吗?我听见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霍东晖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拿起手机看了看,随手按掉,扔在一边。

    书房的门被推开,米兰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了进来,“你今天回来的很早。”

    霍东晖稍稍打起精神,“没什么特别的安排,就是参观了一下疗养院的几幢重症楼的情况就回来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天气预报说有雪,所以院长也不敢把我们留的太晚。”

    米兰走到他身后,看到屏幕上的海报,轻轻叹了口气,“看到他了吗?”

    “看到了,”霍东晖伸手指了一下屏幕,“很难相信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霍东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烟盒,刚拿到手里又反应过来母亲还站在身后,迟疑了一下又扔了回去,“他的体重至少减轻了二十斤,瘦得厉害。”

    看着海报上的盛公子意态闲闲,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从容适宜的样子,霍东晖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裹着蠢笨的棉衣,缩着肩膀的身影。他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头发也剪的乱七八糟,但是不知为什么,霍东晖看着他的时候,觉得他身上仍有种特别的东西,像是一种内蕴在骨子里的风流倜傥,吸引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注目。

    这个盛夏,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米兰神情恍惚,片刻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他和他母亲……很像。”

    霍东晖挑眉看她,“外貌吗?”

    “不,”米兰摇摇头,“不止是外表。他们的内心都很强韧,绝不会轻易认输。越是困难的处境,他们反而越是冷静。”

    一想到这个人能在那种环境下见缝插针的给米兰发送信号,霍东晖就觉得米兰的这一番夸赞也不算过分。

    霍东晖的十指相互敲击,心中举棋不定。他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与霍家长房嫡支的关系一直不大亲近。如今他刚接手父亲的公司,若是贸贸然搅和进了盛家的事情里去,必然会让如今盛世集团的大当家盛河川心生不满。如果盛河川存心报复,搞不好会牵连到霍家长房。这样一来,霍东晖相当于一下子给自己竖起了两个敌人:盛世集团和霍家长房。

    只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盛公子,这笔买卖实在太不划算。于公,盛世集团跟霍家并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于私,他与盛夏素不相识,别说是朋友,连熟人都不是。若要论别的……

    霍东晖略有些不自在的换了个姿势,“疗养院是大哥的产业,我不好插手。”

    米兰微微蹙眉。这是她自己的儿子,一句话里藏着几个弯儿她当然一清二楚,“我并不是叫你去跟东云硬碰硬。”

    “不是硬碰硬的问题,”霍东晖看着屏幕上诱人的青年,眼神微微有些动摇,“不管什么事,不留下痕迹是不可能的。大哥不是傻瓜,我没有理由非要得罪他。”

    米兰也感到棘手,“盛世集团在奢侈品领域的地位你也是知道的,你要考虑我们今后合作的可能性。阿晖,结个善缘,对你我有益无害。”

    霍东晖意识到米兰对这件事的态度并不像自己之前预想的那么随意,她是真的想要办成这件事。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很是麻烦。

    “我担心这个善缘不好结。”霍东晖站起身,勉强压住心里的不耐烦,“盛世现在是盛河川的,我与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主动招惹他?”当真救出盛夏,能从盛世集团得到的好处尚是未知数,但得罪了盛河川的后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就算是帮我,也不行吗?”

    霍东晖沉吟不语。

    米兰眼中难掩失望。

    这种失望的神色让霍东晖心里不好受,但他还是硬着心肠问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确定盛夏传递给你的那些信息是真的?我查过他的诊疗记录,上面有陈柏青的签字。你应该也知道陈柏青,他在行业里有很高的声誉。”

    米兰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没有证据。直觉。”

    霍东晖叹了口气,“妈,我不可能因为你的一个猜测就拖着整个霍家去冒险。”

    “好吧,”米兰扬起下巴,“我尊重你的决定。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守秘密。”

    “当然。我当然会为你保密的。但是容我提醒你一句,在下手之前也请你考虑一下后果。”

    米兰霍然抬头,“什么意思?!”

    “霍东琴。” 霍东晖的嘴角挑起一个微笑,眼神却淡淡的,“听说我这位远房的堂姐最近过得不错,老公找到了合心的工作,得了肾病的儿子也住进了第一医院的特护病房,据说已经配型成功,很快就能手术了——就凭她一个在疗养院工作的普通护士,要想提前配型可不容易。”姓霍的也不全是有钱有势,杂七杂八的旁支当中,多得是像霍东琴这样的上班拿工资养家糊口的普通人。

    米兰若无其事的反问他,“怎么说都是亲戚,你觉得我不该帮她?”

    “你随意吧,”霍东晖对这个话题已经有些厌烦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大哥不是傻瓜。”

    米兰转身往外走,后背挺得笔直。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霍东晖问她,“你为什么会懂摩尔斯码?”

    米兰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透出怀念,“是泰莉教我的。”

    霍东晖了然,难怪盛夏也懂这个。

    “她教我很多东西,”米兰轻声说:“搏击、攀岩、在野外辨别植物的毒性……还有烘烤栗子蛋糕和布列塔尼……”

    霍东晖尖锐的反问,“你爱她?!”

    “爱?”米兰看着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当然,我当然爱她。但显然我们所理解的爱并不是同一回事儿。她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是……另一个我自己。”

    霍东晖有些困惑的咀嚼她的用词,“但是你们因为一个男人闹翻了,二十多年没再来往。”

    “但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米兰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又困难的压了回去,“不来往只不过是我没有办法面对她,而她也体贴的给我留面子。”

    霍东晖觉得自己更听不懂了。她到底在说什么?

    米兰深吸一口气,“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住她的儿子。这件事我是一定要管的。你不愿意帮忙我可以理解,但如果你来破坏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霍东晖愣住,“你说什么?”

    “你听清楚了,不需要我重复。”米兰转过身看着他,脸上带着傲然的神色,“你选择了维护现实的利益,而我选择偿还心愿。现在,就让我们尊重彼此的决定吧。”

    第15章 来访者(三)

    霍东晖目送她离开,满心都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母亲竟然跟他说了这样的话,好像他们两个人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似的。他们之间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接手父亲的公司之后,又因为公司决策方面的事情与她多次发生争执,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不冷不热的状态。但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狠话。难道说救不出这个旧友的儿子,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打算认了吗?!

    霍东晖又是生气,又有些茫然。他在接受公司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在工作中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感情用事。

    难道这样做也错了?

    十号楼316病房,海荣焦急的等待着夜幕降临。他今天被选中去参加户外活动,并且遇到了南唐。他从南唐那里得到了不少新的消息,迫不及待的等着想跟盛夏分享。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病房里供暖并不足,所以守卫除了例行巡逻之外,也喜欢在暖融融的监控室里呆着。反正监控系统在正常运转,真有什么情况他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这样一来,海荣和盛夏之间的联系倒比原来紧密了许多。

    不过今夜注定是个让人难以入眠的夜晚。

    晚饭过后不久,走廊里就出现了一队医护人员,他们貌似随机的挑选了几个病人,蒙住眼睛,四肢固定在推床上带走了。

    这其中就有盛夏。

    盛夏在被点名的一瞬间想起了陈柏青。这个人在上次被电话叫走之后就再也没露面。如果他此刻就在疗养院的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会不会有所改变?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就被抛到了一边。竟然想要向屠夫寻求庇护,自己这是昏了头了吗?

    然而在身处绝境的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都会被放大,变得格外的吸引人。

    盛夏为自己一瞬间的脆弱而倍感恐惧。

    经过一系列相似的复杂而谨慎的流程,盛夏被送进了一间陌生的实验室。

    盛夏知道,在这个所谓的医学研究的过程当中,他所起的作用只是充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培养体。在这些穿着白大褂的屠夫的眼睛里,他的作用等同于一只小白鼠。无论他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个实验结果。

    盛夏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长出满身豆粒大小的疱疹,痛痒入骨。尤其是背后,因为与床面挤压摩擦,感觉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盛夏不得不用起所有的意志力来抵挡自己想要去抓挠的冲动,没有人提醒他要怎么做,但他知道这些表皮微微泛着水光的疱疹必然一碰就破,破了就免不了会留下疤痕。他不在意自己的皮肤是否细腻光滑,但是这样的疤痕会成为他生命中最耻辱的烙印,会在他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刻薄的提醒他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凌辱。

    如果可以,他希望把这一段经历深深的埋藏到记忆的最深处,一辈子也不要再想起。

    天快亮的时候,盛夏开始发烧,他的意志力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来抵抗越来越昏沉的神智。他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彻底昏睡下去。

    他不想死。

    然而他真的活下去了,这样的经历还会继续重复。

    这真是令人绝望的事实。

    盛夏醒来的时候,实验室只有两个助理守着一堆他看不到的仪器在工作。窗外是阴沉沉的天幕,像是正在孕育一场暴风雪。昏暗的天色让他猜不出具体时间。

    实验室的门推开,霍东琴推着小车走了进来,看见病床上的盛夏睁着眼,眼里浮起一丝微笑来,“我就猜你该醒了。”

    看见信得过的人,盛夏心里微暖,却不敢当着另外两个助理的面有所表示,只能轻轻眨了眨眼,表示打招呼。

    霍东琴的眼睛弯了弯,转头对另外两个人说:“小王、小朱,我照顾病人吧,你们俩快去吃饭。食堂今天做了香辣蟹,去晚了可赶不上了。”

    两个小助理跟她开了几句玩笑,又嘱咐了几句,就一起出去吃饭了。霍东琴很小心的关好房门,这才把推车推到病床前,替他把床头摇了起来。

    霍东琴低着头对他做了个口型:有监控。

    盛夏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

    霍东琴盛了半碗粥,试了试温度,一勺一勺的喂他,一边压着嗓子用气音悄悄说:“多吃点儿,尽快养好身体。下周就是圣诞节——霍先生的母亲是基督徒。”

    盛夏起初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圣诞节,听到最后一句话才反应过来。如果霍家的太后娘娘是教徒,那就意味着霍家的人会重视这个跟宗教有关的洋节日,连带着,霍氏的大小企业也会应景的重视这个节日。

    霍东琴微微颌首,“疗养院也会有活动。”

    盛夏心头一动。

    霍东琴说:“就在那天晚上动手。”

    盛夏有些急切的说:“我还有同伴。”

    霍东琴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盛夏知道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得寸进尺了,他自己能不能顺利的从这里出去尚是一个未知数。凭白欠了别人这么大的一个人情,这会儿还要自作主张的给任务增加难度。他不是不知好歹贪得无厌的人,但是丢下海荣和南唐就这么离开……他又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设定。即便他离开之后再带着帮手回来救人,也无法否定他背叛了小团队的事实——口头契约也是契约。再者,从他离开到再次回来,这期间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呢?

    盛夏一想到这种可能,就觉得满心焦灼。

    霍东琴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我会跟她讲。”迟疑了一下,又说:“行动那天,如果他们跟你在一起,或许有希望。”

    “谢谢。”盛夏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也是米兰能够做到的最大限了。

    霍东琴笑了笑没出声。她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的也不过是力所能及的事。眼前这个小年轻在这里过的什么日子,她也不是没看到。这会儿见他还能想到自己的同伴,心里倒是对他高看了一眼。

    他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呢,霍东琴心想。她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这个岁数,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家里人都宝贝似的宠着,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这样一想,越发觉得这孩子重情重义,很是难得。

    霍东琴忍不住安慰他,“会好的。”

    盛夏看着她,突如其来的就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泰莉的年龄其实也跟眼前的女人差不多,但是她爱美,又花了很多精力在保养上,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永远光彩照人。还总闹着让盛夏管她叫姐姐。

    盛夏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淡绿色的被子上。

    霍东琴看着他,想要说什么,视线隐晦的扫过监控的方向,又全部忍了回去。

    实验室里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有的只是实验的开始、过程和结束。而且无论是什么时候,总会留着值班的人,观察那一大堆盛夏看不懂的仪器,记录各种数据,还要定时测量盛夏的各项体征,采集血样等等。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盛夏根本没办法安然入睡,只好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疗养院的地形图,构思逃跑的计划中每一个可能会出现的细节,再逐一设定会遇到的阻碍:来自客观条件的、来自守卫的、以及……

    就在这一遍又一遍的假设中,盛夏突然间注意到一个问题:疗养院的形状像一个葫芦,大门就相当于是葫芦嘴。而葫芦的左右两侧和后方都是未经开发的原始丛林,这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要通过葫芦嘴才能出去。而重症院的人更糟,他们要先通过前后院之间的大门,然后才有机会穿过前院离开这里。

    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事故,比如发生火灾或者某种难以预测的自然灾害,这里的人,尤其是重症院里的那些工作人员要怎么逃生?!

    越是深想,盛夏就越觉得这个猜想不是没有道理的。重症院一定还有出口。但是从他们能够看到的范围来讲,中间是运动场,周围包围着四栋重症楼,重症楼的外围就是架着电网的高墙,典型的回字结构。在重症楼和围墙之间是什么情况,盛夏这种偶尔出来放个风的病人是看不到的。

    或者不止十号楼的背后有一扇通往前院的大门,在其余几栋楼当中,有一栋楼的后面也有一个轻易不会让病人知道的后门——有后门,就意味着门外一定范围内是经过人工整理的,另有出路可以安全下山。

    如果这个猜测属实,那么内应就必不可少。而且南唐说得对,如果这个内应在疗养院里权限过低的话,只怕没有能力摸到后门的钥匙或者口令。

    那么米兰和霍东琴是不是也想通过这条路来救他出去呢?

    盛夏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再跟霍东琴好好通通气。

    第16章 新年的烟花(一)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实验室里一直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盛夏再没有找到跟霍东琴独处的机会。

    几天之后他被转移回十号楼的病房。

    因为连日下雪的缘故,所有的户外活动都暂时取消了。盛夏没有机会见到南唐,而海荣的情况似乎也不大好,病房里完全没有声音。盛夏甚至不知道海荣是不是还在病房里,或者也跟他的情况一样,被带去了前院的某个实验室。

    盛夏心里渐渐有些慌乱起来。如果霍东琴所说的计划确实定在了圣诞节那天,这个消息他又该怎么通知他的两个盟友?而且仅仅知道还不够,他们还得好好碰个头,商量一下预计会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他们之间的配合。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来这样的机会。

    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天的时候,一个许久未曾见面的人出人意表的出现在了盛夏的病房里。盛夏看见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高兴的。因为在这个散发着臭气的污浊不堪的地方,他是第一个把他当人看,并对他表示友好的人。

    第3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盛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牛角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牛角弓并收藏盛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