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作者:牛角弓

    第2节

    一小块巧克力,应该是很普通的牌子,偏甜,口感也略显粗糙,却是盛夏二十二年来曾经品味过的最极致的美味。

    在得到巧克力的第二天一早,盛夏分到了一碗稀粥。

    惩罚结束了。

    为了表示对盛夏认罚态度的满意,乔治王又来过一次盛夏的病房,告诉他如果他的表现足够好,他可以考虑让他参加每周的自由活动,甚至会考虑让他参加户外的自由活动。

    只要他老老实实的听话。

    盛夏对这个所谓的“自由活动”期望并不大,但能走出这间病房,总会有些收获的,比如观察一下这里的病人都是什么情况,像他这样的情况多不多;还有斜对门的c316,如果可以,他很想能够近距离的接触一下,看看这个人是否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可靠的盟友。

    十号楼的活动室设在顶楼,除了几根承重的石柱,区域的空间全部打通,分隔成了几个不同的活动区域:图书、拼图、画画、还有一架钢琴。十几个病人稀稀落落的分散在活动室里,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整个活动室里静悄悄的。

    盛夏觉得这样的布置或许不是为了这里的病人,而是为了给那些走马观花来这里参观的大人物准备的,好让他们觉得:哦,原来这个疗养院的硬件设施这么好。

    对这些疯子来说,能不能真正理解这些东西的用途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比如坐在图书角的那位大叔,他捏着一本书的封面已经看了十多分钟了,还是倒着看的。盛夏很难想象他从那抽象的图案里到底看出了什么。再比如那位玩拼图的大姐,她已经津津有味的在啃第二块拼图碎片了。她正在拼的是梵高的《向日葵》,明快的色调刺得盛夏眼睛疼。据说梵高后来也疯了,这么一想,盛夏又觉得这幅画透着些许讽刺的意味儿,以及某种源自相似境况的微妙共性。

    盛夏抱着一小块绘图板坐在窗台上发呆。活动室里的空调开着,坐在窗台上也不觉得晒,反而因为能够看到外面的景色,让他心里觉得敞快。虽然外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空无一人的运动场、运动场周围的其他几栋楼房、再有就是远处连绵起伏的西岭山脉。

    盛夏正习惯性的思索从这里到市区的距离,就见活动室的房门又打开了,护士领着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年轻人的头发剃得很短,脸颊消瘦,脸上的神情略显空洞。他在活动室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开始漫无目的的沿着书架的方向绕起圈子来。这个人给盛夏的感觉与旁人略有不同,或许是因为他们年岁相当,或许是因为在这间活动室里,唯有这个男人的长相最为帅气。

    盛夏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年轻人在钢琴旁边出了会儿神,又朝着窗口的方向溜达过来,慢吞吞的在盛夏脚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门口值班的看守抬起头巡视了一眼活动室里的病人,又低下头去摆弄手里的平板电脑。

    坐在矮凳上的年轻人靠在窗沿上,斜过身,把头轻轻靠在了盛夏的膝盖上。盛夏正在犹豫要不要躲开,就听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是c316,你的邻居海荣。”

    第6章 暗潮涌动(三)

    海荣,男,三十一岁。曾经的身份是博海集团经营部经理。

    海家是做食品饮料生意的,尤其最近几年,他们开始经营自己的纯天然无污染果园,打着健康果饮的旗号几乎占据了饮料市场的半壁江山。

    盛夏对海家的私事了解不多,只依稀记得去年有新闻爆出博海集团的继承人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博海的股份也曾有过小幅动荡。后来怎样他就不大记得了,因为跟海家不熟,也没有刻意关注这方面的消息,没想到海家的那个继承人却是被关到了这里。

    “不是车祸吗?”这是盛夏最好奇的地方。

    “是车祸。”海荣靠着他的膝盖,语气很平淡,“不过车祸也是别人安排好的。我当时伤挺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说着,海荣把衣领往下拽了拽,让他看自己肩膀上连着后背的一大片伤疤。

    盛夏在他肩膀上按了按。海荣躲了一下,低声笑了起来。

    “谁干的?”盛夏不相信这么狠毒的招数会是毫无利益关系的人做出来的。

    海荣没出声,他看着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蹒跚的走到钢琴前面,小心翼翼的在琴键上摸索了半天,然后像模像样的弹起琴来,才压低了声音说:“不确定。应该是我爸养在身边的女人和她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

    海荣闭着眼睛随着曲调哼了一段,然后抬起头看着盛夏说:“这里还有人跟咱们是一样的。这个人有外面的关系。”

    他的相貌并不出奇,但一双眼睛却生的很好看,大且有神。盛夏伸手在他的睫毛上轻轻摸了摸,海荣眨了眨眼,并没有躲开。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海荣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漫不经心的说:“我出事之后,博海的情况非常稳,我爸还有闲心带那女人去参加什么慈善拍卖会。那女人的儿子现在已经公然跟着我爸一起出入公司了。”

    海荣的手掌比盛夏的宽大,手指也要略长一些,手背上还带着伤。这是一双纯男性的手,宽厚有力。

    “那你爸爸呢?他什么态度?”

    海荣叹了口气,“他老了,没那么精明了。”

    盛夏心想自己的老爸倒是一直都很精明,可惜去的太早。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轻易就中了别人的暗算。

    “你说的那个跟外面有联系的人是谁?”盛夏突然想起了极其重要的事情,“能不能让他帮我打听打听我母亲的情况?”

    “都关在这里,总有机会认识的。”海荣放开他的手,慢吞吞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打听消息的事情我会跟他提的。”

    “谢谢。”

    海荣随着钢琴的节奏哼了起来,然后笑着说:“这人弹得不错。”

    盛夏侧过头看着那个弹琴的胖子,越看越觉得眼熟。他记得几年前他曾经陪同父母看过一场演奏会,当时有个很出名的钢琴家叫李晟。

    “没错,他就是李晟。”海荣看他的表情猜到他在想什么。

    “真的是他啊。”盛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李晟的手指虽然灵活地拨动琴键,但他的眼睛是空的。

    他跟他们不一样。

    盛夏心里忽然就有些害怕,他不想像这人一样疯掉,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关一辈子,活得像个囚犯。

    盛夏看着海荣,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要出去。”

    海荣与他对视片刻,极突然的伸手搂了他一下,耳语般念道:“我也要出去。只要离开这个地方,我就有法子翻牌。”

    两人对视了一霎,彼此都觉得看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

    两个人若无其事的分开,海荣开始沿着书架绕圈子,盛夏则走到钢琴旁边,在地上坐了下来,静静倾听演奏。

    《伏尔塔瓦河》,熟悉的乐曲,然而乐声中却不再激荡着热烈的情怀,没有猎人悠扬的号角回荡在茂密的森林之中,也没有村庄里传来的孩童的嬉戏,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死寂。浪花拍打着河岸,溅起寂寞的水花。

    盛夏在琴声中闭上眼。

    李晟的伏尔塔瓦河是一条没有生命的河。

    暑热的天气倏忽而过。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盛夏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在每周的活动时间到楼下的运动场去散散步。

    这是被关进来之后,盛夏第一次走出十号楼。

    运动场周围分别是七号楼、八号楼和九号楼。这四栋楼当中安保设施最为严密的就是九号楼,海荣告诉他说:“这里面关着的都是在警方那里特别标记过的重刑犯,如果不是精神有问题被送到这里,只看他们犯下的罪行,枪毙一百次一千次都不够的。”

    盛夏以前也听人说起过霍家的西岭精神病疗养院在这方面是跟政府有合作的,但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和这样的人比邻而居,并且在病理学的意义上被划分为同一个群体。这让他感觉十分微妙。

    活动范围扩大了,盛夏也终于有机会看清楚所谓的重症院是怎么一回事。四栋楼的安防就不必说了,楼外面还有一圈堪比监狱的围墙,墙头和顶楼一样挂着电网。至于高墙转弯处是否真有瞭望室,高楼挡着,盛夏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样一个地方,绝对不是他拿着一支圆珠笔单枪匹马就能杀出去的。何况,就算冲出了重症院,外面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两眼一抹黑的莽撞行动无异于自己找死。

    盛夏暂时歇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转而关注起自己的处境来。能有机会出来走一走,虽然一个月里只有一两次这样的机会,但接触的人还是多了起来。盛夏也发现了另外两个与他相似的病友,其中一个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他原来应该是个胖子,短时间的体重减轻让他看起来皮肤松弛,走路的样子颓然而疲惫,显出一种远远超出年龄的老态。盛夏很仔细的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很遗憾的用目光在他羸弱的躯体上打了一个叉。

    另外一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看外表长得还不错,身材也凹凸有致。盛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克制,一种竭力想要冷静下来的隐忍。她看上去要比之前的男人更有理智。盛夏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主动接近这个女人。一方面,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守卫的衬托之下,她的体能实在不够看。另外的原因就是她的神情实在太惊慌了,这让盛夏有些怀疑她的精神状态。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的盟友,听起来就不怎么靠谱。

    海荣看出他在做什么,找了个机会悄悄提醒他说:“他们不行。”

    盛夏也知道他们不行,他也知道他想要做的事情不是人多力量大就能够办到的。但寻找同类的是人类的本能,盛夏也无法抗拒。

    “我知道有一个人能行。”海荣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有机会让你认识。”

    他们俩坐在跑到边上叽叽咕咕的说话,对比周围一群漫无目的的病人,多少有些显眼。但盛夏已经发现了,守卫其实对于病人之间的接触并不是很在意——养在笼子里的两只小老鼠交头接耳谁会在意呢?

    盛夏警觉,“是谁?”

    海荣仰起头,眯起眼睛惬意的晒太阳,“见了你就知道了。”

    海荣说的这个人名叫南唐,很漂亮的一个年轻人,大眼睛,巴掌大的小尖脸,皮肤细细白白,是时下最走红的那一款小鲜肉。

    当然,盛夏后来也知道了,这个南唐确实是个小鲜肉。他是一位艺人,选秀节目出身,后来参演了一部颇受好评的偶像剧,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奖。正准备接拍自己人生中第二部电视剧的时候,不知道得罪了那一路大神,被人黑了一把,直接关进了重症院。

    盛夏听海荣说到八号楼的时候就有点儿心惊肉跳,看看南唐的长相,再想想之前八号楼的主管医师是那个被他弄死的路永川,他总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隐情。

    海荣就住在盛夏的斜对面,那天晚上的事情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看见盛夏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找了个机会解释说:“南唐没事,路永川没敢动他。”

    盛夏意外了,“为什么?”

    “南唐在外面有人关照。”

    盛夏了然。南唐虽然只是一个小艺人,但他之前也挺红,认识几个权贵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好奇南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能把人弄到这里来的,可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海荣又说:“他的经纪人叫李树,每个开放日都会来看他。”

    盛夏顿时醒悟,“消息是他带进来?”

    海荣轻轻颌首。

    盛夏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枯坐在运动场另一边抱膝发呆的小鲜肉,正琢磨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就听海荣说:“你别过去,他不会理你的。”

    “你怎么搭上他的?”

    海荣摇摇头,“没搭上。也就是能说几句话。等我找个机会跟他说一说。”

    盛夏心想这人戒心还挺重。

    海荣叹了口气,“都是被身边的人给卖了。他年纪小,受不了也是正常。”

    盛夏默然。

    “嗳,说点儿好消息吧。”海荣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着他,“你知道下礼拜又有人来参观吗?”

    盛夏摇摇头,心想就这么一个鬼地方,关着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到底有什么值得来参观的?

    “好像是一些有来头的家伙。”海荣说:“又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疑似同伙的家伙出现了~

    第7章 蜜友(一)

    有人来参观的消息很快就被证实了。

    一群勤杂工被看守驱使,将走廊的每一个角落都擦拭的干干净净,连窗缝里的半片树叶都没放过。盛夏凑在观察窗口看着外面闹哄哄的场面,心里暗暗掂掇来参观的会是什么大人物?看着这些人如临大敌的样子,来人或者不仅仅是身份煊赫那么简单,说不定就是掌控着他们的经济和前途的大老板。

    盛夏心念电转,又觉得这个猜测不对。如果是霍家的当家人,他对自己手下的产业都藏着什么腌臜勾当一定是心知肚明,如果只是他的话,看守和工人们反而不会这么紧张。一定还有比霍家的主事更加重要的人。

    会是什么人呢?

    盛夏记得霍家如今的当家人叫霍东云,那可不是什么温雅有礼的谦谦君子,相反这人的性格相当的嚣张霸道,从西岭精神病院的情况也能看出来,他有政府方面的背景,行事鬼神不忌。就算是政府官员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一定会当回事儿。会有什么人,是连霍东云也要心生顾忌的?

    盛夏对霍家的权力分派不了解,只能猜测是霍家的长辈或者大股东。只有这种重量级的人物才会对他的地位产生某些影响。

    或者这些参观的人对精神病院的情况不了解?盛夏心想,要不要赌一把?

    盛夏心中动摇,片刻后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疯子。如果真有不知内情的人,难道不去相信权威医生的话,反而相信他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吗?

    别逗了。

    伙食确实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午餐除了有红烧鸡腿,居然还有饭后水果。盛夏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正抱着肚子在病房里来回溜达,就听斜对面的海荣轻轻吹了声口哨,说了句,“大佬们来了。”

    盛夏知道走廊对面的那一排病房是朝向重症院的大门方向的,他凑近观察窗口,果然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响声。很多只脚同时摩擦地板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声音略有些耳熟,盛夏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乎是叶凉。

    叶凉在给来访者做介绍,医疗设施人员安排什么的,盛夏支楞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那些话跟现实情况压根就没有什么能符合的地方。也不知这些演说稿都是谁些的,简直能当玄幻剧的编剧了。

    一群人慢慢走了过来,看外表都很讲究。本来走到走廊尽头了就该转头往回走,不知怎么,其中有两个人对走廊尽头的窗户发生了兴趣,特意走过来探头往外看。于是剩下的来访者也跟着凑热闹,都走了过来。

    叶凉还在尽职尽责的介绍情况,“走廊里的通风情况还是很理想的,采光度……”

    有人在看窗外,也有人在留意着身边厚重的铁门和铁门上巴掌宽的观察窗。看他们的眼神,盛夏会觉得这是一伙正在参观野生动物园的游客,既恐惧又觉得刺激,甚至还会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当然也有同情,但那同情太过廉价,被盛夏理所当然的无视了。他的目光扫过这些衣冠楚楚的看客,疑惑的停留在了一位女士的身上。

    身姿优雅的中年女士,身着考究的灰色套装,化着淡妆的面孔美丽动人,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世家贵妇特有的矜贵从容。

    盛夏的瞳孔不易觉察的微微一缩。在他自己还没有想明白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的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似的飞快爬上观察窗口,并且开始有规律的轻轻敲击那不锈钢的窗沿。

    滴滴答答的声音混在一团嘈杂的声音中并不突出,但那位女士却第一时间警觉起来。她离得并不远,一下就看见了盛夏的半张脸。

    四目交投,她的眼睛倏地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盛夏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站在原地不要动。女士不动声色的左右看了看,克制的目光从盛夏的脸转移到了他的手上。

    盛夏的手指在持续不断地轻轻敲击着窗沿。

    女士的神情也随之发生变化,有震惊,也有愤怒,更多的则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深思。

    访客们终于对走廊尽头的窗户失去了兴趣,叶凉适时的开始介绍楼上的活动室,于是一伙儿浩浩荡荡的开始往回走。

    女士最后看了盛夏一眼,转过身跟着大队人马一起离开了。

    叶凉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盛夏虚脱似的沿着铁门滑坐到地板上,后背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他不确定这个女人会不会帮他,或者走出这里她就会把她看到的一切都抛到脑后,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日子总是多了点儿盼头。

    这样枯燥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如果没有一点儿希望来支撑,又该怎么熬下去呢。

    这个女人叫米兰,二十年前,她和盛夏的母亲泰莉走进了同一所大学,又进了同一个社团,并且迅速成为闺蜜。然而几年之后,她们因为一个男人的介入而心生芥蒂,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互不相见,形同陌路。

    盛夏之所以认得出她,是因为泰莉的书房里始终保留着两个女人的合影,米兰送给她的几样首饰也被她精心的收藏在一个紫檀木的古董妆盒里,宝贝得不得了。虽然二十年不闻不问,但这个人、这段友谊,在泰莉的心目中仍然有着极重要的地位。

    这些盛夏都知道。但他从没跟米兰打过交道,也拿不准米兰抱有什么样的想法,她也和泰莉一样珍惜这一段友谊吗?

    盛夏左思右想,心里不知怎么就有种隐约的不安。一直到了晚上熄灯的时候,他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米兰会混在今天的访客里。没记错的话,她的夫家似乎……姓霍。

    盛夏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额头微微冒汗。

    临海市的商圈里有几个霍家?!

    如果掌控这里的那个霍家的当家人霍东云正好是米兰的儿子……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就算她跟霍东云不是一家人,关系也不会太远。霍家是大家族,嫡系旁系一大堆,外人很难搞清楚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显而易见的是,霍家的旁支也是要看嫡支的脸色吃饭的,就算米兰嫁的人不是霍家嫡支,她肯不肯为了自己这个陌生人去跟嫡支的人做对?

    那自己这算什么?自投罗网吗?!

    盛夏哀叫一声,直挺挺的躺了回去。

    城市的另一端,新来的小保姆端着热茶穿过走廊,停在二楼的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虚掩着,一个穿着居家服的中年女士正靠在窗边打电话,看见保姆站在门口,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把茶水放在书桌上。

    保姆放下茶水,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书桌上的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组新闻照片,一位身穿深红色套装的女士正对着镜头发言。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混血特征,非常漂亮。小保姆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在小客厅壁炉架上的银质相框里。那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她和自家女主人的合影,看上去要比屏幕上的模样更年轻一些。

    作为一个关心八卦新闻的本地人,小保姆自然是知道这个女人的。媒体都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女强人。唯一奇怪的是,两个女人在照片上的样子显得十分亲密,但在生活中却没有什么来往。

    小保姆心想有钱人家的事情真是搞不懂。

    小保姆走出书房,关门的时候她听见女主人对着电话说:“阿晖,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她的语气很烦恼,似乎还带着一点儿恳求的意味。

    阿晖是女主人唯一的儿子,不过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大融洽。通常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才会回来陪她一起吃顿饭。小保姆来这里工作半年了,总共也只见过他三四次。那是个看上去就不好对付的男人,即使面带微笑也让人背后发毛。

    真是可惜了那么英俊的一张脸。

    第8章 蜜友(二)

    盛夏从浅眠中睁开眼,天还没亮,但是空气中却涌动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躁动,有人在喊,还有人在砰砰砰的敲打着房门。片刻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带着哭音的嚎叫。这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它更像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惨叫。

    盛夏的睡意被吓得一点儿不剩,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扑到朝向运动场一侧的小窗口朝外看。

    出事的是七号楼,灯火通明的楼厅门口乱哄哄的聚集了很多人,隔着一整个运动场,盛夏实在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片刻之后,人群里又一次发出了嚎叫声,有人在那里大声的哭,还有人在喊叫着什么,混乱的声音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几分钟之后,盛夏眼尖的看见有人抬着担架从楼里走了出来。楼厅门口还留着一些人,剩下的则朝着十号楼的方向,或者说朝着十号楼后面的重症院的大门走了过来。哭喊声变得清楚了一些,是男人的声音。

    盛夏从来没见过男人哭的这么歇斯底里,紧接着,他借着运动场旁边的灯光看到了正朝这边移动的两副担架。第一副担架上的人穿着守卫的制服,土黄色的制服上染着大团大团的深色。他的一只手伸了出来,随着担架的晃动一下一下的甩着。

    这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

    另外一副担架上的人穿着浅色条纹的病号服。他一动不动的躺着,半边身体都被某种液体染成了刺眼的深色。

    嚎哭的人是一个守卫,他被同伴搀扶着,身上也溅满了斑斑点点的痕迹。

    一行人穿过运动场,绕到了树丛的后面,再也看不见了。

    盛夏轻轻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无力的把额头抵在了窗沿上。没人知道这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这两副担架,盛夏却想到了两个多月前那个暑热的夜晚,那个摸进他病房的白大褂和他后来站在楼顶时所看到的令人窒息的景色。

    如果那天晚上被叫来的医生不是叶凉,如果那些守卫在制服他的时候他不是那么老老实实的任人宰割……

    又会发生什么呢?会不会他也像刚才看到的男人一样,无声无息的被人用担架抬出去,身上溅满了血渍,胸口还被武器打开了一个破洞?

    盛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愤怒。然而所有这些强烈的情绪最后都变成了深浓的无力感。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的渴望着离开这里。

    他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

    因为七号楼出事,几栋楼的自由活动都暂时取消了。

    盛夏手里捏着一块蘸了水的布头,蹲在地上默写盛家的家规。还没写完布头就干了,他起身到水龙头那里把布头重新打湿,蹲下来继续写。写了一会儿觉得腻了,开始写自己记得的曲谱。

    身后的房门咔哒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停在了他的背后。过了一会儿,男人的声音随着地板上的水渍轻轻哼了一段,疑惑地问道:“什么曲子?怎么有点儿耳熟?”

    盛夏头也不抬的说:“《伏尔塔瓦河》。”

    “哦,”叶凉拉长了声音,“怪不得。”那个疯掉的钢琴家李晟每次去活动室都会翻来覆去的弹奏这首曲子,难怪他会觉得耳熟。听说当初令他一曲成名的就是这首《伏尔塔瓦河》,生命中最辉煌的记忆,即使疯了也不会忘记……真神奇。

    叶凉等他写够了,检查了一下他的手指的恢复情况,嘱咐了几句,又说:“我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在十号楼,你有事找我就行。”

    盛夏有些诧异,“乔治王和他的助手呢?换走了?”

    叶凉摇摇头,略有些忌惮的扫了一眼观察窗口的位置,压低了声音说:“七号楼出事了,所以这几个楼的工作人员都重新做了安排。”

    “我看见有尸体被抬出去,”盛夏斟酌着问他,“是什么事?”

    叶凉看了看他,很含蓄的说:“就是你那天做的事。”

    盛夏心头微微发凉。

    “只是结果不同。”叶凉叹了口气,“他太冲动了。”

    “是谁?”盛夏有些冲动地问道:“到底是……起因是什么?”

    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不像是疯子,但一个没有失去理智的人又怎么会莽莽撞撞的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去跟人拼命?就像那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如果不是路永川摸进他的病房里来,他也没机会杀了人再往外跑。

    叶凉大概觉得自己在病房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压着嗓子含糊的说:“这人之前就经常挨打。那天大概是两个守卫做的太过了……算了,说这些干嘛,我今天过来就是看看你的手,顺便跟你打个招呼,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的,都可以。”

    盛夏在床边坐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能帮我打听一下盛世集团的消息么?”

    叶凉显然也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并没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我试试。”

    “谢谢。”盛夏艰难的道谢,苦笑着摊手,“我现在除了说谢谢……”

    “我明白。”叶凉莞尔,神色随即就有些消沉下来,“如果可以,谁愿意做这样的工作?一旦进来,抽身就很难了。”

    这还是叶凉第一次把话说的这么明白。盛夏试探的看着他,“你是说……”

    叶凉点点头,“如果你能离开这里,如果你以后有能力做一些改变……我是说,凭我自己的力量是没办法离开这里的。”

    盛夏明白了,“我会记在心里的。”

    叶凉看着他,眼里微微带点儿不确定的神色,“这是我们的秘密?”

    盛夏点点头。

    叶凉似乎松了口气,脸上也随之露出欣慰的表情。他没再往下说,只是摆了摆手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咔哒一声重新阖上,房间里又一次只剩下盛夏一个人。

    盛夏看着脚下的水渍在秋日干燥的空气里渐渐变浅,最终消失,觉得生命里的某些东西也像这水渍一样,心不甘情不愿的永远消失了。

    七号楼事件的后续影响比盛夏想象的还要严重,自由活动被取消了将近两个月。直到十一过后才又开始重新开放了顶楼的活动室,但户外活动仍然不被允许。

    盛夏这段时间心事重,日子便觉得加倍难熬。叶凉那边并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米兰这边也是毫无动静。他翻来覆去的猜测米兰和霍东云的关系,心里像埋着一根刺,既沮丧又有点儿焦躁。

    霍东云本身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作为霍家最大的boss,他不会不知道自己手下的生意都有些什么内幕。但他若是知道被关在这里的人居然想方设法的在跟外面的人联系……好吧,他会怎么处置他呢?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隔着走廊跟海荣喊来喊去的商量。盛夏憋了好久,终于找到跟海荣一起参加自由活动的机会,把他遇到米兰的事情告诉了海荣。他不敢说的太透,只说是母亲的一位旧友,并担忧自己的这一番举动有可能会连累到海荣,毕竟这里很多人都看到他们走的比较近。

    海荣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倒是觉得这个女人就算跟霍家有关系,也不是很紧密的那种关系。她如果真的是站在霍东云那边的,看见你的时候大概不会那么意外……她跟你关系怎么样?有多熟?”

    盛夏回忆了一下米兰看到他时的表情,不确定的说:“应该能认出我。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我也经常有露脸的机会,而且我和我母亲长得很像。”

    海荣分析说:“她认出你,也知道了你表达的意思,但是她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来。很有可能她跟霍家嫡支的那一伙人不是同一阵线的。”

    盛夏稍稍放下心来。果然还是旁观者清吗?如果真是他说的这样,那么,米兰即使不会想办法救他,也不会主动去霍东云那里告发他。

    “我还是急躁了。”盛夏稍稍有些后悔。

    海荣倒是不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毕竟关在这样的地方,一丁点儿的希望都会让人发狂。这种急迫的心情他是能够理解的。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海荣突然问她,“你为什么会懂摩尔斯码?”

    盛夏扭过脸望着窗外,淡淡说道:“我母亲教我的。”

    海荣露出疑惑的神色。盛夏的母亲他虽然不认识,但也曾在社交场合见过。他想不通像她那样的贵妇人怎么会懂得这样的东西?还有那位夫人,竟然也懂。

    真奇怪。

    第9章 蜜友(三)

    盛夏并没有放弃对米兰所抱有的希望,但过了这么久,他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他开始思索这个希望能够实现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不会没有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可循——如今既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就说明她什么都没有做。

    盛夏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并没觉得太失望。因为米兰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除了多年前与泰莉之间那一点儿不靠谱的旧情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牵绊。况且以他如今的境况,米兰那种地位的人伸手帮了他,他又该拿什么去偿还?

    盛夏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积极地投入了另外一件事当中:拼凑出整个疗养院完整的地形图。托了叶凉的福,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整个重症院的结构以及大概的人员分布情况。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还想弄清楚前院以及后山的详细情况。

    从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整个疗养院的形状就像一只葫芦。葫芦嘴正对着下山的方向,叶凉说进出山里的这条公路还是霍氏出资修建的,受山里的地形条件所限,路面的宽度只够两辆车并肩行驶,不过路面很平整,山路转弯的地方也做了详细的标识和足够的防护。从这里到山下的距离大概有一百公里左右,从山下到市区大概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

    从疗养院的大门口往里走是一条笔直的车道,车道两侧是茂密的树林,树林后面还有若干建筑,但这些建筑叶凉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告诫不允许靠近。所以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也不知道。

    车道尽头是疗养院的主楼,白墙红瓦的四层建筑。一二楼是行政人员的办公室,三四楼是实验室,同样有权限限制,像叶凉这样的普通医师是没有随意进出的权限的。

    主楼后面是两栋宿舍楼,一栋是守卫住的,另外一栋是值班医生和护士住的。在这里工作的医护人员上下班的时间也是有严格要求的。像叶凉这种级别的普通医生平均两周休息一次,可以下山回家,工作时间是不能随意离开的。

    宿舍楼的后面就是重症楼的入口,这一侧从盛夏的窗口是看不见的。据说防守很严格,工作人员出入也会收到很仔细的检查。

    再往里的情况,盛夏如今都已经知道了。

    盛夏分析已掌握的信息,觉得应该把目标放在重症院这一边。毕竟与自由只隔着一道高墙,比起前院的层层障碍,怎么看都要容易一些。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叶凉泼了一桶冷水:先不说如何在看守的严密巡逻之下穿过高墙和电网,就算真能出去,总要跑得离疗养院远一点儿吧?可是这一带都是货真价实的原始森林,万一在丛林里乱窜的时候遇到野兽怎么办?迷路了又怎么办?

    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如果盛夏不想放弃这个计划,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很多的人力物力来勘察这一带的地形,并且详细制定进出的路线。以他如今的条件是无法完成这样的计划的,虽然他手里还有一些私人的资金,但这是他的底牌,他不能轻易透露给别人知道。他现在能够接触到的人当中只有叶凉能够自由的出入疗养院,以他和叶凉之间的交情还不足以让他托付这么重要的事。

    没有纸笔,所有已经掌握的东西只能记在脑子里。盛夏和海荣一起参加自由活动的时候,会寻找单独相处的机会,然后反复的核对自己记忆的东西,生怕哪里出现了偏差。要知道,在危急的时刻,一点点的偏差都有可能产生致命的后果。

    海荣看出了盛夏的焦虑,安慰他说:“不能把宝全部压在那个医生身上,他毕竟拿着疗养院的工资,对咱们就算抱有善意也是有限的。为了以后不确定的利益就放弃眼下实实在在的利益,这种事情傻子才会做。我们得另外开一条路。”

    盛夏苦笑,“谈何容易。”他和海荣都是没有人来探视的类型,在他们所能够接触到的人当中,能够出入疗养院的,就只有一个叶凉——这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因为他们所掌握的一切信息,无论真假,都来自这个人。

    海荣想了想说:“你还记得我上次指给你看的那个南唐吗?”

    盛夏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脆弱又精致的面孔,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他在外面有关系。”

    “对,”海荣微微兴奋起来,“他的经纪人会定期来看望他。如果能说服他搜集一些信息,也可以跟叶凉说的话做一个对比。”

    盛夏发愁,“你跟他只是脸熟,我跟他根本还不认识。这样的交情怎么说服他成为咱们的同伙……说到这里,我怎么觉得他似乎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那样一种空洞的眼神,根本看不出任何求生的欲望,盛夏甚至觉得无论把他送到哪里,无论让他陷入怎样的境况之中,对南唐来说都无所谓。

    海荣奇怪的看着他,“你以前不知道他?”

    盛夏摇摇头,“我很少关注这些消息。”

    “那我长话短说吧,”海荣说:“南唐是艺人,他一出道,公司就安排他跟另外一个男孩成立了一个组合。两个男孩同进同出的,难免会有比较……你懂的。后来公司解散了组合,让两个人各自发展,但是媒体还是经常会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南唐的成绩要比那个人好,大概就这样结了仇。再后来大概是有了正面冲突,那个男孩就串通自己的金主给南唐下了套,把人给送到这里来了。当时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都认为南唐吸毒过了头,伤了脑子,把自己整成了精神病。”

    盛夏干巴巴的“哦”了一声,看来那句话说的果然没错,幸福的模式都类似,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南唐一直认为那个男孩跟他是患难之交,感情堪比家人,所以就算有摩擦他也没当回事儿……”说到这里,海荣难得的露出八卦的神情,“我怀疑南唐其实暗恋他,所以才会这么受打击。”

    盛夏对艺人的绯闻没兴趣,“如果是这样,他会想要报复吗?要是他连离开这里的愿望都没有,你怎么去说服他?”

    “总还是有希望的,”海荣想了想说:“年轻人谁没遇到过感情挫折?没挫折怎么成长?总不能一直这么软弱吧?又不是彼得潘。”

    “好吧,”盛夏说:“但愿你能说动他。”他转头看了看周围,总觉得今天的活动室里的人数比以往更少,“钢琴家今天没来?”

    海荣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意有所指的说了句,“他大概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出现了。”

    盛夏的心脏没来由的狂跳起来。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样的可怕的消息,本能的不想听,但他又控制不住的自己,想要证实一下心中的猜想。他被关到这里已经快半年了,偶尔从乔治王和那些护士的只言片语、从叶凉的旁敲侧击中对西岭疗养院所隐藏的秘密多少也有些猜测。但这个猜测太可怕了,他始终不敢相信。

    海荣注意到他的脸色微微泛白,忍不住露出讥讽的神色,“嗨,我说,你该不会真的那么天真吧?!”

    盛夏推开他往外走。

    海荣嗤笑一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你已经猜到了对不对?你猜到他们在做一些医学方面的研究,而重症院里这些没有机会重加天日的疯子们就是最好的试验体。至于你我,不过就是没轮到罢了——毕竟能够清楚描述病情和身体感受的试验体要比那些真正的疯子珍贵一些。”

    “别说了!”盛夏低吼。

    “为什么不说?”海荣讥诮的笑了起来,“难道你还对这个地方抱有希望吗?盛公子,你醒醒吧,这里就是地狱的最底层。”

    第10章 疗养院的秘密(一)

    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盛夏躺在一辆担架车上,手脚都被皮索固定住,眼睛上还蒙着一个眼罩。担架车被两个守卫推得飞快,旁边还有几个人急速行走的脚步声。

    盛夏不知道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几分钟之前乔治王给他注射的药物让他的意识有些昏沉。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到了外面,夜风拂过面颊,风中暗香浮动,是远处山林里的野桂树开了花。盛夏仿佛看到细碎的花朵在繁茂的枝叶间一簇簇随风摇曳,金黄色的小小的花瓣,带着羞涩似的绯红。

    这是长在盛家老宅后院里的一株百年老金桂。每年这个季节,家里的老保姆喜欢拿它做桂花酱,可惜家里的人都不大爱吃甜食,大多都送了人。

    耳边响起厚重的金属门开合时令人牙酸的声音,这声音打破了盛夏脑海里的幻象,将他重新拉回到了令人窒息的现实里。他听见推车走过石板地面时发出的摩擦声,闻到浓厚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听见电梯门打开又阖上,然后开始平稳的上升。

    盛夏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十号楼,不久之前听到的金属门开启的声音让他隐隐猜测自己可能已经离开了重症院,这里可能是前院的某幢实验楼。叶凉曾经提过,那几幢实验楼像他这样的普通医师是连靠近都不被允许的。

    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盛夏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某个很宽阔的空间,有不少人在这个空间里活动,走动的声音、低声交谈时嗡嗡的声音以及玻璃器皿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而又冰冷的声音。

    盛夏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担架车穿过这个宽阔的空间,进入了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要安静的多,空气里消毒药水的味道也比外面更浓一些。然后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平板的问了一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试验体?”

    盛夏心脏的位置像被人打了一拳。

    试验体,他说自己是试验体?!

    乔治王的声音谄媚的笑了起来,“是的,陈教授,他今年二十二岁。年轻、反应敏捷、身体素质非常好。前段时间路永川的事……就是他做的。”

    盛夏小幅度的挣扎了一下,皮索套得非常紧,手腕被勒得生疼。

    陈教授的声音在近处响起,“c320是吧?等下你把你身体的感觉告诉我。最细微的感觉都要说。你听到了吗?”

    盛夏朝着发声的方向转过头,“去你妈的。”

    陈教授笑了一下,“这么不乖?没关系,等下你会求着我的。”

    这个人在近处走过,衣服带起的轻微的气流,似乎压根也没把盛夏的挣扎放在眼里。他说:“消毒,准备注射。护士,作好记录。”

    几个不同的声音答应着各自忙开。乔治王凑到盛夏耳边低声说:“你大概也清楚现在的情况。c320,好好配合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是吗?”盛夏笑了起来,露在布巾外面的半张脸苍白消瘦,然而嘴唇和下巴线条却依然充满了性感迷人的味道,“我最会配合医生了……路永川那个禽兽就是最好的证据。”

    乔治王稍稍有些恼火,“我倒是很佩服你的嘴硬。”

    盛夏知道自己没法子反抗,但他不打算乖乖就范。即便是自不量力的挣扎,也能够证明他还是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人。

    他不是试验体。他叫盛夏,二十二岁,大三学生。他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贵公子,半生顺遂,受尽宠爱。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最成功的商人,他还有一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了不起的妈妈……

    他还年轻,他不想死。即便被人踩入泥沼,他也深信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他是盛家的子孙,盛家出过英雄也出过枭雄,却从来没出过懦夫。

    他向上帝发誓,他今日所遭受的一切践踏与欺辱,日后他都会成百成千地报复回来。

    眼罩被揭开,盛夏的眼睛在光线的刺激下微微眯起。

    这是一间设备齐全的实验室,而他,就是无影灯下任人宰割的试验体。

    眼睛适应了明亮的光线,盛夏转而打量起实验室里的人。乔治王,在十号楼不可一世的主管医师,到了这里俨然一副狗腿小弟的架势,盛夏毫不怀疑一旦那个陈教授下了“笑一笑”的命令,乔治王一定会第一时间扑上来,捏着他的嘴角往上拽。

    除了乔治王,手术室里还有两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除此之外就是那个被叫做“陈教授”的男人了。 浅绿色的口罩和帽子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略显细长,神色专注冰冷,看着盛夏的时候像在打量某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盛夏的衣服被助手脱掉,衣袖部分直接用剪刀剪开,不到两分钟,他身上就下只剩一条疗养院统一发放的蓝色四角裤。

    室内的温度并不低,但盛夏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冷,更多的是恶心以及……难以遏制的恐惧。

    盛夏竭力不把它表现出来。

    皮肤被消毒棉球擦了擦,然后换成了尖细的注射针头。刺痛感传来,盛夏咬着牙闷哼了一声。

    “准备好做记录。”陈教授立刻凑了过来,急切的问道:“什么感觉?”

    盛夏闭上眼,把脸扭向另一边。

    灼热的感觉像细丝一般顺着针尖刺入的地方慢慢的开始移动,盛夏头一次这么清楚的知道血液循环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感觉?”陈教授声音拔高,“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啊!”

    盛夏没有理会他,额头却慢慢渗出汗水。他开始感到热了,最初细线一般的热流似乎从血液循环之中吸取了某种能量,一点点变粗,热度也随之升高。几分钟过去了,盛夏开始感觉到疼痛。

    “热不热?”陈教授气急败坏地问盛夏,“有痛感吗?”

    盛夏微微睁眼,无声的做了个口型,“滚。”

    陈教授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真的在这种时候对盛夏怎么样。他搞不定盛夏,一肚子怒气都发作到了乔治王的身上,对着他破口大骂。乔治王虽然年龄比他大,但在医学界的资历声望却远远比不上陈柏青,只能强忍着被他骂的狗血喷头,心里把盛夏恨得要死。好不容易等陈柏青骂完了,他扑到盛夏耳边开始骂盛夏。

    盛夏骨子里是最会见缝插针的,深知自己也就躺在手术床上的这一会儿值钱。这种时候,他连陈柏青都敢骂,何况是乔治王?

    乔治王顶着陈柏青越来越黑的脸色,终于意识到威胁对于此刻的c320完全无用,于是话锋一转开始利诱。

    盛夏已经不大注意他在耳边嗡嗡嗡的说什么了,他的意志力全部用来抵抗身体上传来的痛感以及各种古怪的症状。他们注射的东西对身体有伤害,不会是治病救人的药剂,反而更像是某种病菌的试验。或者他们是在用他的身体培养某种病毒。在盛夏有限的生物学知识里,似乎只有病毒是需要培养体的。

    乔治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倔,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杀手锏,“你配合试验,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在我权利范围之内。”

    盛夏倏地睁开眼。

    乔治王心头一松,“我说真的。”

    “拿手机来,”盛夏的嗓音有些沙哑,“我要打一个电话。”

    乔治王偷瞟一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陈柏青,硬着头皮拿出手机,按照盛夏念出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然后把手机的声音调了外放。

    片刻之后,手机提示:您拨打的是空号。

    盛夏顿时觉得一桶冷水当头浇了下来,“怎么可能是空号?!”这是他母亲的号码,在盛夏的记忆里,这个号码还从来没有变过。

    乔治王故作遗憾的耸了耸肩,“没打通,真遗憾。我这也算是履行了契约,你……”

    “不算。”盛夏很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打通,算什么履行契约?!”

    乔治王又气又急,正要破口大骂,就被陈柏青伸手拨拉到了一边。他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盛夏,眼神略诡异,“你配合我的试验,我可以告诉你盛世集团的两个消息:一个关于公司的人事变动,另一个关于你母亲。”

    盛夏警觉的看着他。这个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细,那他的身份绝不是一个普通医生这么简单,“你怎么会知道?”

    陈柏青似乎笑了笑,“那就是我的事。怎么样?”

    盛夏不知道他是否会在试验之后兑现承诺,但这个提议对自己的诱惑实在太大。

    “成交。”

    接下来的时间里,盛夏开始强忍着疼痛详细描述身体上的各种感觉,而陈柏青的助手则忙碌的围着他采集血样、记录各种数据。

    一整夜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天色将明的时候,试验告一段落,陈柏青站在床边对着盛夏伸出两根手指,“履行承诺的时间到了,呐,你看我也是很有诚信的。”

    盛夏舔了舔被一夜的高烧烧的干裂的嘴唇,不自觉的紧张起来,“第一件事,盛世集团现在的负责人从血缘意义上讲,仍然是你们盛家的人,就是你的小叔盛河川。”陈柏青留神他的表情,见他神色淡漠,倒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忍耐的程度,“第二件,盛夫人……”

    盛夏抬眸,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灯光下看去漂亮的像两粒宝石。

    陈柏青顿了顿,“她已经死了。”

    盛夏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第2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盛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牛角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牛角弓并收藏盛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