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凶策 作者:凉蝉

    第26节

    “你怎么知道她没去报官?”班牧仍旧不放心。

    “报官也没用,没证据,也找不到人。”张松柏笑道,“今日我们三人已经离开砖窑运尸‘回乡’,要不是大力要去了结这事情,只怕我们已经走出蓬阳地界了,你怕什么?”

    班牧点点头。他心底其实有个疑问,但是不敢问。他想知道,砖窑塌方三次,死了近十个人,次次都是他们这四个人领的赔偿金和带尸体“回乡”,难道无人怀疑?那个看上去十分精明的大人才刚刚上任,似是与之前的糊涂官不同,难道他也没有怀疑?

    但班牧不敢问出口,怕又会知道些不妥的事情。他们说是运尸“回乡”,其实与之前几次一样,都是到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随手把尸体丢弃,草草烧上三炷香便罢。只是这回还有刘小刀的尸首,不由得要比之前上心一些。

    正思量间,刘大力已经走了上来。

    “走啊,继续运尸‘回乡’吧。”张松柏懒懒地说。

    一辆马车停在树丛中,几具尸体正躺在车上。他和班牧起身往树丛里走,却被刘大力从后面拉住了。

    刘大力冲张松柏伸手:“钱呢?”

    张松柏吃了一惊:“不是已经给你了?”

    这回死了五个人,得了二百五十两,除去给刘小刀媳妇的五十两,剩下的拿出二十两买了马车,其余的三人便均分了。钱早已到手,刘大力却大手一抓,揪着张松柏的衣领不放。

    “二百两,我至少要得一百两吧?”他声音嘶哑低沉,“老子弟弟都死了,做大哥的还不能多分一份吗?”

    张松柏抿着嘴不说话,片刻后颤着声音才开口,带了点儿卑微的讨好:“大力,你说得有道理,对,应该是这样的,是哥哥不懂事。”

    刘大力放了手,只见张松柏招呼班牧走到一边,两人开始凑钱。

    张松柏背对着刘大力,从怀中掏出银两来,班牧正要掏出自己的与他凑在一起,却见张松柏把沉重的银两全都放在了自己手上。

    班牧:“?”

    张松柏的眼神很冷,嘴角动了动,发出一句几乎无声的问话。

    但班牧听清楚了。

    “你那把刀呢?”张松柏在问他。

    班牧睁大了眼睛。张松柏身后正是九头山,山顶一片血般的煌煌红光,是灯,也是火。

    “年年灯火归村落啊。”一个圆脸的胖子笑道,“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坐在他身边的几位文士都露出为难之色,没人接话。年年灯火归村落,昏昏血色侵平云,这是老鲁王生前写的诗,此时此地提起,总有些不合时宜。见没人应和,胖子觉得尴尬,吧唧喝了杯中酒,又继续道:“你们瞧,这儿可以看到九头山砖窑的火光,着实热闹非凡,可喻盛世。来来来,作诗啊。”

    这人是蓬阳有名的富绅,胸中有点儿可怜墨水,十分热爱与文人墨客饮酒作诗。司马良人原本凑在一旁听热闹,一看这架势是要自己作诗,生怕轮到自己,立刻起身就走。几个文士拉着他衣角:“司马先生留步啊……”

    司马良人懒得给这人面子,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不留。”

    鲁王妃的生辰宴上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来客,都是蓬阳城里的熟人。倒是王妃的哥哥,某位戍边大将军,也从京城千里迢迢地赶来了。但这将军以刚直出名,为人又豪爽直接,在朝中树敌不少,怎么看都不会是鲁王会笼络的人。

    宴席也比较自在,开席的时候是按着程式来的,但很快客人与主人便都四散开来,在鲁王府的大庭院里三五成群地喝酒谈天了。司马良人此时尤为想念傅孤晴,往日傅孤晴与自己同来赴宴,他可以凑到男人堆里,傅孤晴则会靠到王妃身边,总之那一方的信息都不会落下。

    鲁王正和那位将军带来的几个人把酒言欢,说的也都是他们往日在京城里游玩胡混的旧事。司马良人不便凑过去,只好沿着回廊走了一圈,装作赏花。

    回廊下是一片静谧湖水,尽头一处清丽水榭。水榭中围坐着许多人,但并不喧哗,只有琴声袅袅。

    水榭四面垂挂竹帘,在里头奏琴的正是霜华。

    身为沁霜院最出名的清倌,霜华对坐在水榭中的人可说都是非常熟悉的。他们都是她的客人,如今在鲁王府里,也仍旧给足了她赞赏和面子。私宴开始的时候便是由霜华奏琴,待主人们各自活动了,她便抱着琴来到此处。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她只顾弹琴,旁人只顾听,鲜少话语交流,但又似乎个个都与她灵犀相通。

    一曲已毕,霜华抬头时看到了正挑开竹帘走进来的司马良人。

    围坐的不少人都是金烟池常客,自然也知道司马凤是霜华的常客,此时看到司马良人,脸上便带了点促狭的笑意。

    “霜华姑娘的琴艺果真是蓬阳一绝。”司马良人捋着自己精心修剪的小胡子,装模作样地说,“难怪我那儿子一日不听就坐不住,恨不能卷了铺盖长住你们沁霜院才好。”

    他主动说出这件事,果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霜华眨眨眼,勾唇笑了:“司马公子聪明睿智,倜傥风流,他常为霜华的新曲费心思,霜华十分感激。”

    周围的公子爷们各各敛了笑声,但笑意仍留在脸上,怎么都下不去。

    一个说是你琴艺高绝引得我儿子流连不已,一个说你儿子主动给我的新曲儿出谋献策。两边竟然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司马良人轻咳一声,手指仍在自己胡子上摸来摸去:“我儿子还会弹琴?莫不是霜华姑娘教的?不在金烟池里头好好地做你的头牌,竟然还当起教琴的先生来了?”

    这话有些难听,霜华却仍旧笑意盈盈:“司马老爷说笑了。霜华这样的身份,怎敢腆着脸自称‘先生’?不过是会教些微末琴技,只能糊弄不懂琴理的人了。”

    司马良人胡子一竖:“说谁不懂琴理?!你岂不骂了这亭子里的所有人?”

    话音刚落便有人主动为霜华出头:“我们可不需要霜华姑娘教琴啊。”

    司马良人气结,拂袖走了。霜华低头笑笑,纤指在弦上拨出几个活泼音节。

    水榭中的人来来去去,始终不见少。霜华弹得累了,正要歇息时,忽听院子那头一片喧哗,是鲁王正与一位才子辩论。她身边围着的文人顿时都散了,纷纷往那头奔去,水榭中立刻显得过分安静。

    霜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喝了两口,便听到有人撩起竹帘,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神情平静温柔,冲霜华笑了笑。

    “姑娘谦虚了。”那中年文士盘腿在她面前坐下,“姑娘的琴艺,足以在蓬阳城任何一个人面前自称‘先生’。”

    霜华从未见过这个人,想起司马凤和阿四的嘱咐,心头多了几分警惕,但面上仍旧挂着不动声色的笑容:“先生过誉了。请问先生是……”

    她微侧脑袋,刻意露出些小儿女的好奇态度来。

    那中年文士似乎心情很好,笑着冲她拱了拱手:“也是巧,在下负责教世子的读书学字,姑娘倒真可以称我一句‘先生’。”

    第90章 地上坟(4)

    霜华与那文士互通姓名,闲聊了起来。

    文士自称文玄舟,说自己自小无父无母,是老鲁王收留在府中,才得以与现在的鲁王结识的。霜华便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老鲁王也是个善人。”

    那文士微微一笑,慢慢点头:“确实是个善人。”

    两人说了一阵,文玄舟低头看了看霜华身边的茶。茶放在一个竹制小几上,已经冷了。水榭里安排了烧水的小炉,他起身拎着水壶走过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茶砖来。

    “这是鲁王妃今儿刚送给我的。”文玄舟笑道,“今夜甚巧,姑娘若不嫌弃,我俩可以一同试试这难得的千两黑茶。”

    霜华对茶也略有心得,知道文玄舟说的千两茶是湖南黑茶的一种,因每卷茶株重约一千两而得名。但千两茶形状特别,一般都是圆柱形或片状,少见有文玄舟手中这方方正正的。

    这块茶饼应该是从大茶饼上削下来的。霜华突然起了一丝警惕之意:小茶饼这样的形状,不知经过几人之手。虽说是在鲁王府内,但面前这位文玄舟自己并不认识,出现得也颇为蹊跷。只要自己在这水榭里头,水榭的里里外外总是有人的,虽然现在鲁王与人辩论一事吸引了许多注意力,但鲁王府内侍从众多,可水榭周围也安静得太过分。

    茶饼并不结实,文玄舟手指一撮,便松脱下许多碎末。霜华看他手上动作,愈加肯定茶饼已经被人动过手脚。

    但茶是真的香,清淡、冷冽,随着热气,又慢慢带出馥郁香气来。

    可也正是因为太香了,这绝对不是黑茶的香味。

    霜华心知有异,但水榭这里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她不敢大声疾呼,心念电转间,忽听远远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夜竟这么深了!”她略为惊讶地叹了一口气,“文先生,对不住,我必须要走了。”

    文玄舟也不见惋惜之情,唇角仍带着一些笑意。这笑意在他脸上,令他看上去确实如一个内蕴深厚的文人。

    “无妨。霜华姑娘是王府常客,下次有空再叙吧。”文玄舟点点头,“我还未同姑娘探讨器乐一道,确实遗憾。”

    霜华抱琴站起,与他道别后稳步走离水榭。

    竹帘就在前头,她正要伸手掀起,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先她一步挑起了竹帘。

    霜华心中微惊:原本文玄舟坐在她身旁,她又因为过分紧张一直万分留意他的脚步声,可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听到。这人身上是带了功夫的。霜华连忙笑着道谢,急急跨出水榭。

    竹帘上挂着木钩,恰好钩着她头顶一枚钗子。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霜华只觉头皮一疼,随即便发现自己的发髻松脱了一点,头发散了下来,一枚素净的珠钗在水榭的地上打转。

    文玄舟为她拾起珠钗,小心递回给她。

    霜华大为尴尬,这是失了仪态了。她将那枚珠钗攥在手里,没有再戴回头上。

    “钗子真好看。”文玄舟笑道,“干净素雅,与霜华姑娘十分陪衬。”

    钗子正是当日阿四送她的那枚。今夜是鲁王妃生辰,她怕妆容过盛抢了王妃的风头,因而尽量简单地装扮,发髻上仅簪了那枚珠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知为何,霜华在文玄舟面前竟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不知自己这种恐惧与害怕的感觉从何而来,只好低了头,转身匆匆走向人群聚集之处。

    离开鲁王府的时候,她与司马良人打了个照面。司马良人皱眉上下打量她,脸上是极力掩饰的不喜。

    霜华也只好装出倨傲模样,与他擦肩而过,未能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但司马凤和阿四已经在沁霜院等着她了。霜华上了马车,低声催促车夫快走。文玄舟这样的人,正是司马凤他们要自己注意的,霜华十分肯定这一点。

    马车在夜间静寂的路面上疾步快走,因车身上有鲁王府的纹饰,无人盘查。拐过几道街角之后,车夫见路面无人,便甩了鞭子加快步伐。

    谁料车厢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琴弦乱拨之声。他吓了一跳,立刻勒停马头,回身询问:“霜华姑娘?”

    车中隐隐传来呻吟声,他连忙掀开车帘,却见霜华俯卧在车中,一只手搭在琴弦上,竟生生抓断了几根弦。

    “霜华姑娘?!”

    “头……头疼……”霜华另一只手紧抓着自己脑袋,声音颤抖,“快……送我回去……快!”

    马车立刻开始全速奔跑。

    班牧从贴身的衣服里慢慢抽出那把刀的时候,站在山路上的三个人同时都听到了马蹄声。

    班牧背上尽是冷汗,立刻又将刀子放了回去。

    刘大力此时也顾不上钱不钱的事情了,马蹄声从山上传来,是砖窑的方向。他立刻与张松柏等人站在一起,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立刻转身藏匿在树丛之中。

    来人骑着一匹骏马,恰好停在树丛之外,不再前行。

    “张松柏,刘大力,班牧。”那人开口说道,“刘大人有请三位回砖窑商量些事情。”

    刘大力和班牧还绷着股气,张松柏却突然松懈下来。他起身当先走出树丛,却不靠近,远远问道:“来者可是马大哥?”

    “正是马某。”马上的人看着是个练家子,见张松柏太过警惕,便跳下马,拍了拍腰间,“不必紧张,我身上无刀无剑。”

    张松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马大哥虽然没有武器,但一双拳头两条腿,足够把我们仨打死好几遍了。”

    “是刘大人命我过来寻你们的。他有要紧事要跟你们商量。”那姓马的汉子说话声中气十足,丝毫不惊慌,也不心虚,“不是坏事,是让你们挣钱的好事。”

    张松柏知道虽然这人没有武器,但把他们三个揍趴下也不成问题,只好转回身,把刘大力和班牧都拉了出来。三人把尸体仍旧放在树丛之中,随着那人往山上走去。

    这个姓马的武人是刘方寸的心腹,叫马永志。刘方寸正是最近才新上任的砖窑管理人,砖窑里的人个个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称一句“刘大人”。但刘方寸眼睛长在头顶上,刘大力和班牧从没见过他,更没有任何接触。

    “你怎么和刘方寸攀上了关系?”刘大力问张松柏。

    “你以为我们做这些事情,就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张松柏压低声音,眼神有些阴狠,“我为啥说做完这单咱们兄弟仨就走,就是因为刘方寸盯上我们了。”

    班牧的冷汗又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前面那人的背影,越看越心惊。

    “就是这一次。”张松柏吞了吞口水。

    刘方寸到砖窑上任不久,刘小刀死的这个塌方是他经历的第一起事故。与之前那位大人息事宁人的处事方法不同,刘方寸觉得这起塌方疑点甚多,便自己翻阅簿册,并到塌方现场察看细节。张松柏被他找到的时候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直到刘方寸把一根未烧尽的引线亮在他面前。

    但刘方寸没有阻拦,也没有揭发,就连蓬阳那个小捕快到山上查案,他都没有说漏一言半语。张松柏提心吊胆,最后却平安无事。钱没少,事情没多——这太不寻常了,令张松柏生出了恐惧和逃跑的想法。

    刘大力和班牧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刘方寸能让马永志来找他们,说明马永志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原本仅属于他们几个人的秘密,无端端多出两个知情人,且还是官家人——刘大力和班牧不似张松柏胆子那么大,一时间脚步都乱了。

    刘大力慢慢道:“这是要杀头的。”

    他攥紧了拳头,狠狠盯着前面马永志的身影。

    张松柏连忙按着他肩膀,低声道:“别!”

    他方才才对刘大力起了杀心,此时却要阻止他,只不过因为害怕刘大力袭击马永志不成,反而连累自己。刘大力性子暴躁,见他阻止自己,一双血红眼睛便盯紧了张松柏:“为什么不动手?”

    “若是姓刘的要揭发我们,早就揭发了,何必等到夜黑风高的时候再来找?”张松柏低声道,“我怀疑,他是另有目的。”

    刘大力追问:“什么目的?”

    班牧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小声插了一句:“是……要钱吧?”

    “我不要你们的钱。”刘方寸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他在九头山上的居所比砖窑的地势要高,烟尘上不去,因而此处仍旧干净整洁。院子不大,只是管理砖窑时的一个落脚处,房中也十分空荡,唯有四面柜子里放着密密麻麻的簿册。刘方寸就坐在桌后,眯着一双绿豆眼,审视着眼前的三个人。

    他久久不说话,张松柏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只觉得房子里的沉默都仿佛有了形状和重量,要把人的脊背压下去。

    “我,想让你们帮个忙,做件事。”刘方寸终于开口,这次是开门见山了,“那种塌方,再来一次。”

    三人都吃了一惊,齐齐抬头看他。

    “死一个人,我给你们六十两。别死太多,十个左右就行。”刘方寸说,“就按照你们之前的法子做,三日之内办好,行不行?”

    张松柏呆愣半天,不敢相信。一个人六十两,比之前还要多,而且是在官老爷的罩护之下杀人,可比他们自己来干保险多了。

    但,这也仍旧不寻常。

    “就这样?”刘大力满腹狐疑。

    “我只有一个要求。”刘方寸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令房中其余三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愈加紧张起来,“死的人里头,一定要有王欢喜。”

    张松柏和刘大力一愣:“谁是王欢喜?”

    班牧却吓了一跳。他晓得谁是王欢喜,他跟那个人说过几次话,身上的这把刀还是花了一两银子跟王欢喜买的。而且班牧还知道,王欢喜在来这个砖窑打苦工之前,是鲁王府的一个管家。

    第91章 地上坟(5)

    王欢喜是个胖子,活儿干得不多,话也很少。

    他跟张松柏、班牧几个人不是同一班,班牧也是因为听人说他那里有好刀想去买,因此才结识他的。

    王欢喜随身带着三四把刀,卖完就没有了。班牧当时买的是最后一把。但付银子的时候,他眼睛尖,看到王欢喜腰间还有一把短匕首。短匕用油布裹了几层,别在王欢喜腰带上,要不是刀柄上一颗红玉十分显眼,班牧还不一定看得到。

    班牧想买那把,因为短和小,方便他携带,也方便他使用。但王欢喜却把短匕藏在怀里,说那是不卖的。

    那日王欢喜喝了一点儿酒,话也多了起来。“这是鲁王赐给我的。”他小声地说,像是要跟班牧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王欢喜说的“鲁王”不是现在的鲁王,而是已经死了很久的老鲁王。他说自己从小生在王府、长在王府,十几岁时就跟着鲁王四处闯荡,还曾经救过鲁王一命。这刀子就是这救命之恩所得的赏赐。

    老鲁王过世之后,他仍旧在王府里干活,只是跟着的人换成了这位更加年轻的鲁王。

    班牧是个莽汉,平时除了上茶楼听人说书,哪里有机会得知这些事情。王府、王爷、建功立业、天下,那是他听过但绝对摸不到的东西。他兴奋起来,不断撺掇王欢喜继续说。

    如果王欢喜说的是真话,班牧最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会到砖窑这里来做工。

    一个对老鲁王有过救命之恩的人,最差的结局也应该是带着一笔银子还乡,总不至于要到这种地方来吃苦。

    但王欢喜却打住了,之后便一直不肯再说。

    有人的地方决计少不了种种八卦,王欢喜不说,但有人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一些。

    现在这位鲁王十分宠爱鲁王妃以及世子,王欢喜正是因为恃着自己身上有功劳,冒犯了鲁王妃和世子,鲁王妃一怒之下要将他赶出王府。在鲁王的周旋之下,他被安排到这砖窑来干一年的苦工,“将功抵罪”——据说当时是这样说的。

    班牧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但他跟王欢喜求证过,王欢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冲他露出一排白牙,很是凶悍地吼了一声。

    他人在刘方寸的居所,却一直在想着王欢喜的事情。刘方寸仍在和张松柏说话,细细说了王欢喜这人的模样。因为刘小刀死了,张松柏这一班少了一个人,刘方寸便把王欢喜安排到了他们这里,横竖要凑成四个人。

    “王欢喜身上是有功夫的。”刘方寸说,“你们得想些办法。”

    “我们想办法?”张松柏冷笑道,“刘大人让我们去杀人,不给我们些称手的东西?”

    “炸药你们会做,刀子你们也有,还需我给你们什么?”

    “什么称手就给什么。”张松柏搓搓手指,“别的不说,你空口白牙跟我们讲一个人六十两,总得写个字据吧?”

    刘方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刺耳地笑出声来:“字据?我写什么?张松柏、班牧、刘大力三人,多次在砖窑制造事故,故意杀人?”

    张松柏眼神一厉:“若无字据,如何证明你真的会给我们这六十两?”

    “就算没有任何证明,莫非你们就不做了么?”刘方寸问。

    班牧心道当然不可能。这个把柄被任何其他人抓到,都比不上被官府的人抓到更糟糕。刘方寸看似是在商量,实际上却是在胁迫。

    但刘方寸话锋一转,突然温和起来:“但我也十分明白你们的顾忌,钱是肯定有的,我先给你们一百两,算是定金。”

    张松柏沉默片刻,似在思忖。班牧与他熟悉,知道张松柏心里和自己想的是一件事:刘方寸用这事情来胁迫他们三人杀人,但这杀人的活计也是绝对不可失手的,否则他不会在动手之前先给出一百两稳定他们几人。

    “和之前一样就行了,你们都做惯了,我信你们。”刘方寸低声道,“无须事事向我禀报,只要保证王欢喜会死就行。”

    下山的路上,班牧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姓刘的不让我们跟他禀报?”

    张松柏走在最前头,闻言回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因为他要把自己从这件事情里脱出来,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我们负责杀人,姓刘的负责传达,而实际上要杀王欢喜的,必定另有其人。”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大力此时终于开口。

    “王欢喜到底是什么人?”

    张松柏正要说不管什么人下了手再说,班牧却出声了:“我知道。他以前是鲁王府的管家。”

    其余两人顿时站定了,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他们杀人,杀不熟悉的陌生少年,杀自己弟弟的媳妇儿,都比不上杀一个王府管家可怕。那是另一个世界,是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无法靠近和触摸的世界。在这种沉默中,终于连班牧也觉得不妥了。

    “我们是不是……不该应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

    可不应也已经应了,且有把柄在他人手中,不可不应。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放尸体的林中,刘大力低叱了一句“他娘的”,大步走到树丛中,双手一抓,同时扛起两具尸体。

    “先料理了这些东西再说!”他凶狠地吼道,“我弟弟要入土了!”

    张松柏发出冷笑声,没有上前帮忙,径直走到马车前坐了上去。

    马车一路缓慢前行,寻找适合的抛尸地点。班牧和刘大力坐在车厢里,刘小刀的尸体就在刘大力脚下。班牧看到刘大力踩到了刘小刀的手,但刘大力只专心点数着自己身上的钱银,并没有注意到。经过蓬阳城外头的时候,刘大力掀开了窗上的帘子,在高耸城墙之后,是一处灯火通明、乐舞轻扬、香风暗送的地方。

    “这地儿叫金烟池,你晓得伐?”他数饱了钱,把银两揣入怀中,咬牙笑道,“是郁澜江边最有名的烟花地。管他要杀什么人,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杀完了,拿了钱,我带你到这儿好好玩一把软得滴水的娘儿们!”

    班牧一直看着他脚下被踩得已经扭折的手掌,没有回答他。

    此时金烟池中的沁霜院乱成了一团。

    回到沁霜院的霜华一直呕吐,头疼欲裂。在这儿等候的司马凤和阿四风风火火冲出来,又风风火火把霜华抱回她的房中。

    老鸨急得话都说不顺溜了:“霜华病着呐!你……司马少爷今夜就别听曲儿了行不行?”

    “不听了不听了。”司马凤小心将霜华放在床上,快步往外走,“妈妈,霜华既然不舒服,那我去给她请个大夫。这位是我贴身侍从,跟着甘令史学过医术的,他可以先给霜华看看病。”

    阿四:“……哦,对,我可以。”

    老鸨这才稍稍冷静,没有连阿四也一起赶出去。

    司马凤骑着马来的,此时也立刻骑马冲出了金烟池。边疆和他们二人一起离开家中,司马凤和阿四要在金烟池等霜华,边疆则是负责巡视。司马凤离开金烟池不远便看到了他,立刻将他叫住。

    “边疆,劳烦你一件事。沁霜院的霜华姑娘出了些事情,我现在要去为她请大夫,请你守一守沁霜院。阿四也在里头的。”

    边疆满头雾水:“可以倒是可以,我巡视完了。但你们今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个个都这般着急?”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司马凤匆匆说,“这事情就托付给你了。等过去之后,我一定让甘乐意收你做入室弟子,每日面对面教你认药草。”

    边疆顿时高兴了:“甚好甚好。”

    司马凤却不敢真的去找大夫。他先是快马回了一趟家,让门口侍卫给甘乐意传话,命他立刻带上药箱赶到沁霜院。叮咛完之后,司马凤马不停蹄,往鲁王府的方向去了。

    据车夫说,霜华从鲁王府出来时脸色如常,也不见任何不适,却在路上突然生了急病。司马凤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这急病的源头应该就在鲁王府。

    赶到鲁王府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路上过了几个哨卡,因他今夜身上带着当年皇帝赐给司马良人的令牌,一路总算畅通无阻。

    距离鲁王府大约还有半里地的时候,他看到了司马良人。

    “爹。”司马凤立刻驱马上前,把霜华的事情告诉司马良人。

    “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司马良人与他一同快马前行,“鲁王极有可能已经见过了从天生谷回来的文玄舟。”

    司马凤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

    “他今夜兴起,在宴上与文人进行了一番辩论。辩论的内容乏善可陈,但他不止一次提到,天下典籍,尽数汇集于杰子楼。”司马良人声音沉稳,却隐隐透出担忧,“我仔细想了想,文玄舟对杰子楼的了解,也许远远不及鲁王。”

    司马凤更是惊讶:“可鲁王不是江湖人士。”

    “但你不要忘了,田苦的老师曾是朝廷中人。”司马良人说,“牧涯是天底下少见的善记之人,江湖上几乎人人都晓得。但朝廷里的人所知道的善记之人,极有可能不是牧涯而是田苦。你我都不知道田苦的老师是否曾经与人说起自己有一位天下罕见的学生。”

    司马凤心头突地一寒。

    文玄舟一直在找善记之人,那个所谓的“神忆人”。他最后找到的是迟夜白——但如果那个“神忆人”实际上指的是田苦呢?

    第92章 地上坟(6)

    司马良人沉吟片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虽有这种可能,但不应过分纠缠在这种可能性上。到底是不是弄错了,怎样弄错了,现在再讨论已经没有意义,杰子楼也已经有了防备,我再提醒一二便是。甘乐意去管用吗?需不需要再找别的大夫?”

    “应该管用,霜华呕吐且眩晕,似是中了毒。”司马凤说,“甘令史对毒有些研究,反倒比大夫还管用一些。”

    “那就好。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回金烟池,我到鹰贝舍的蓬阳分舍里发几封信。”司马良人说。

    两人怀着各样心思,分头出发。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金烟池仍旧热闹非凡。沁霜院里倒是显得安静些许,几个和霜华交好的姑娘都在院中等候着,看到司马凤进来,纷纷围拢上来询问。司马凤匆匆安慰说并无大碍,灵活脱开姑娘们玉臂的钳制,上楼钻进霜华的房间。

    霜华房中的人不少,除了老鸨之外,还有阿四、甘乐意和宋悲言。甘乐意正在收拾工具,看到司马凤走进来,对他点点头:“人已经醒了。”

    司马凤走到床边,看到霜华倚靠着床头正在喝水。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幸好精神还是不错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问,“怎么突然间头疼起来了?”

    “方才甘令史问我是否在宴上吃了些没吃过的东西,我才想起来,今夜的宴席上有鱼生,味道鲜美,我不由得便多吃了几箸。”霜华低声说,有点儿不好意思,“估摸着是这个原因。”

    司马凤:“……鱼生?”

    他有些懵。这夜里一阵忙活,竟然就是因为这个?

    “在宴上你是否见到过以前没瞧过的人?”司马凤放心不下,继续问她。

    霜华眉头轻皱,似是在回忆。她想到自己在水榭奏琴,想到周围有许多人聆听,还想到和司马良人你来我往的一场戏。之后……之后便听说鲁王与人在辩论,文人们纷纷离开了,她……回忆到此处,霜华眉毛一跳。

    阿四一直注意她的反应,连忙询问:“还有哪里疼么?”

    “不是,不疼。”霜华连忙回答。

    她只是对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是想到了什麽吗?”司马凤轻声问。

    “没有。”霜华摇摇头,“没见过不认识的人。我弹完琴,大家都去听鲁王辩论了。因当时已经很晚,我便与主人家告别,就这样回来了。”

    司马凤服气了。看来真是那鱼生的错,不过是一场虚惊。

    “你好好休息吧。”司马凤叮嘱道。

    轻微的懊悔在他心头盘旋。无论今日是不是虚惊,他和司马良人实在不应该把霜华也扯到这件事之中来的。司马良人当日救下霜华,却让她用这种方式去当自己的眼线,这样想来,这个“救”便显得目的性太强,也太不够良善了。

    离开沁霜院时,阿四还依依不舍。司马凤一路上沉默无语,不断地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除了霜华急病之外,似乎一切都平安无事。但他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不安是说不清楚的,因它尚未成形,只是一团轻云般,似有若无地笼罩在司马凤心头。

    笃笃马蹄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清晰。他突然间十分思念迟夜白,恨不能立刻奔到鹰贝舍,与他相见。

    “迟当家什么时候来呀?”一旁的阿四突然问。

    司马凤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方才无意中开口说了什么话,但紧接着又听阿四继续说了句“他若是来了,咱们可以把鹰贝舍的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可以多保护沁霜院几日”。

    “……”司马凤踹了他一脚。

    两日之后的傍晚,边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刚从城门经过,听说迟当家现在在城外头。”他跟司马凤说,“正在察看新砌的那段城墙,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司马凤饭都没吃完,差点呛了满喉。他草草抹嘴,整整衣襟,风一样跑出去了。

    阿四招呼边疆坐下来吃饭。桌上摆了几样菜,司马良人并不在家,只有司马凤、阿四、甘乐意和宋悲言围坐桌边。司马凤空出来的那个位置边上就是甘乐意,甘乐意很是不悦地瞥了眼边疆。

    边疆挠挠头,没有坐下来。

    “我还要上九头山,就不吃了。”他转头问阿四,“阿四,有馒头么?给我装两个。”

    他这两天常来找甘乐意,甘乐意从他口中得知司马凤莫名其妙地跟边疆做了个约定,气得半死,坚决不肯收边疆作什么入室弟子,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恶劣。边疆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得甘乐意如此生气,一时间很是不解,只好尽力乖巧,不敢乱说一句话。

    “边大哥还上九头山啊?”宋悲言问他,“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

    “无事发生,就是上次报案那妇人不知为何,竟失踪了。”边疆答道。

    他始终记挂着寻子的老汉和那寡妇所说的事情,但几次上九头山的砖窑,始终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今日途径城外客栈,他想起那妇人正是在客栈落脚,还说要不到一个说法绝不回家,便想再去寻她问些事情。但掌柜却说妇人不见了,甚至连房钱都还没付清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边疆不由得疑心大起。客栈在城外,妇人离开客栈,无非回城或回乡。但她尚未等到想要的“说法”就这样莫名消失了,不见回城去找官府,而他到驿站询问,近日也并没有任何见到孤身的妇人经过驿站离开。

    “你怕她出事了?”甘乐意放下碗筷,抬头问他。

    边疆终于等到他主动搭理自己,又惊又喜,连连点头:“是的。我打算再上一趟九头山。”

    边疆记得妇人所说的那位贪了钱的人叫刘大力,是她丈夫的亲哥哥。但当日在砖窑查问时,砖窑的人确实只赔偿给刘大力五十两银子,而刘大力也确实将那张五十两的银票交到了他弟媳手中,银票上的票号都是对的。

    他也不知道现在再上山还会不会有收获。

    甘乐意想了片刻,对他说了句“万事小心”。

    边疆呆在当场,愣了片刻才开口说话,脸上是紧张又感激的笑:“谢谢甘令史,谢谢甘令史……”

    甘乐意有些不好意思,捧起空碗作势要吃,但看到碗里什么都没有了,不由得大窘。

    阿四包着几个馒头回来,边疆怀中揣着馒头,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宋悲言:“甘大哥,边大哥人这么好,你咋老凶他?”

    甘乐意:“小屁孩子懂什么。他居心叵测!”

    宋悲言还要再讲,被阿四阻止了:“别问,我一会儿细细跟你说。”

    甘乐意:“你要说什么?”

    阿四:“嘿嘿嘿嘿……”

    宋悲言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嘿嘿嘿起来。两人嘿得自得,被甘乐意的眼刀狠狠剐了几百下。

    这一日的深夜,张松柏等人来到刘方寸居所外头求见。

    三人已经布置好一切,王欢喜丝毫没察觉任何杀意。刘大力准备好炸药,张松柏和班牧各自揣着利刃,就等开炸。王欢喜原本和三人同样排班,但张松柏假意询问王欢喜是选择巡逻,还是在砖窑检查工人的出工情况。王欢喜不喜活动,果然选了不巡逻。

    “我们选的是辰字窑。”张松柏说,“辰字窑背后靠山,可以藏身,且是今晚唯一一个出砖的窑,王欢喜到时候会在砖窑外等候。”

    “你们怎么引他进去?”刘方寸问。

    “今夜在辰字窑里干活的是另一个班,我已经叮嘱他们,待我们发出信号,他们便在窑里呼唤王欢喜,引他进入。”

    刘方寸仍旧慢条斯理地泡茶,闻言眉毛一挑:“他们可知道为何要王欢喜进窑洞?”

    “不知道。”张松柏坦然道,“我给了那几个人各一百钱,只说了是要与王欢喜开个玩笑。”

    刘方寸点点头,没有细究。

    砖窑里的那几个人,今夜也是要和王欢喜一起死的。班牧尤记得他们第一次炸砖窑的时候,张松柏已经十分镇静,如今听他这样一说,更觉得此人冷静异常,心思酷辣。

    九头山上共十四个砖窑,分别是十二地支与一天一地,但只有两个砖窑靠山而建,一个是辰字窑,一个是卯字窑。卯字窑今夜不开工,他们反复商量,最后才确定了辰字窑。刘方寸听了个大概,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挥手让三人走了。

    炸药一点,王欢喜便死了,交托给他的任务也就顺理完成了。刘方寸挺直脊背坐在椅上,手持一卷书,桌上一壶茶,怡然自得,津津有味。

    如此这般,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一片静谧的九头山上,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

    声响极大,震得房梁上灰土簌簌落下,刘方寸躲闪不及,顿时狼狈不已。

    “混帐!”他大怒,忍不住狠骂了一声。辰字窑距离这里颇远,他没想到张松柏等人居然用了这么烈的炸药。

    起身掸去衣上浮尘,刘方寸又拿起珍爱的紫砂壶,细细吹去壶上灰土。

    王欢喜死了,张松柏等人自然也不能留。他会连夜向蓬阳官府报案,说自己查出了砖窑最近几桩塌方事故的始作俑者,再严正清明地将那三人押送到……

    “大人!”

    刘方寸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自己心腹马永志冲了进来。

    “怎么了!”刘方寸心头忽地乱跳,连忙问。

    “炸错了!”马永志一脸青白,鬓角冷汗滚滚,“他们没炸辰字窑,炸了卯字窑!”

    刘方寸张了张口,手指忽的一软,那只裹着一层包浆的紫砂壶当啷滚落在桌,又咕嘟嘟滚落在地,啪嚓碎了。

    “大人!”马永志又喊了一声,终于把刘方寸飞至半天的魂魄喊归了位。

    但那惊恐的魂魄没能支撑刘大人,反倒令他腿脚发软,咚地坐倒在椅上。

    “完了……卯字窑……”刘方寸口唇发抖,声音颤个不停,“完了……你我这条命……”

    第93章 地上坟(7)

    爆炸之声连蓬阳都震动了。各家各户纷纷开门开窗,探出头互相询问。

    “又炸了?还是又塌了?”

    “炸了不就塌了么?”

    司马凤在人屋顶上飞快奔走,远远只瞧见九头山上一片烟尘,间中还杂着火光,很是恐怖。

    抵达城墙的时候,守城的卫兵个个都知道他来做什么的,齐齐抬手指着城墙上头:“迟当家在上头。”

    司马凤来不及道谢,三步并两步,一口气奔了上去。

    蓬阳这一边的城墙不久前才重新修筑好,灯火不够明亮,司马凤一时间也看不出和之前有甚区别。他突然想起,好似之前也不觉得城墙有多破旧,不知为何要重新修筑。这念头从心头滑过,立刻不见踪影。他看到了正和慕容海站在城墙边上的迟夜白。

    迟夜白仍旧一身白衣,夜风拂动他衣角、鬓发与剑柄一束红缨。司马凤小心走近,听到他正和慕容海低声说着什么,脚下就是新砌的城墙。

    “你来了。”迟夜白匆匆回头看他一眼,“等会儿,我跟慕容说完。”

    司马凤:“……好,你继续说呗。”

    他提着一口气奔过来,现在松懈了,顿时觉得很饿,又不想下去觅食,便蹲在一旁盯着迟夜白看,以此抵饿。

    他目光火热,足足看了半个时辰都不愿转头,慕容海都忍不下去了:“当家……”

    “别看他,越看他越来劲。”迟夜白飞快道,继续把之前的话说了下去,“总之你让蓬阳分舍的人盯紧江船,之前发现那几艘也要及时找出船上货物是什么,以及货物的去向。”

    慕容海领命去了,迟夜白看着九头山,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司马凤。

    城墙上有不少官兵,都是为了看传说中神奇又俊俏的“照海透”迟夜白而来的。司马凤见人这么多,有话也不好说,便对迟夜白挤眼睛使眼色,让他跟自己下去。

    “我现在去九头山,你去不去?”迟夜白低头问他。

    司马凤因为蹲着累,所以已坐到地上,闻言一愣:“去九头山做啥?”

    “九头山的砖窑有问题。”迟夜白说。

    “塌方这事情么?这事情我们不管的。”司马凤说,“有人已经到官府鸣冤,边疆现在在查这件事情。”

    迟夜白默了片刻,盯着他不出声。司马凤歪着脑袋看他,嘴角一丝笑,让人觉得讨厌,又觉得喜欢。

    “你不去就算了。”迟夜白转头道,随即快步沿着城墙上的阶梯走了下去。

    司马凤连忙起身,紧紧跟着他下了楼:“别撇下我呀,我肯定随你去的。”

    两人各自亮出腰牌,兵士开了城门,两匹马一前一后奔了出去。

    去往九头山的路不算太崎岖,两人都发足力气狂奔,纵然如此,到了山脚也已经过了夜半。

    “不可骑马上去。”迟夜白勒停了马,对司马凤说,“把马留在山下,我们走上去。”

    “随你随你。”司马凤说。

    迟夜白:“……你不问为什么?”

    司马凤:“定是因为你不想走大路,抄捷径的话骑马太不方便。”

    他说对了,迟夜白点点头,两人迅速将马安置好,一同朝山上走去。

    “我这次提前回来,是因为鹰贝舍查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起先不确定这事情跟文玄舟那头是否有关系,但方才在城墙上所看所摸到的,让我能确认了。”迟夜白说。

    他跑得不快,司马凤能跟在他身边,于是开口询问:“什么事?”

    鹰贝舍开始重新着手调查文玄舟、神鹰营一事,绕不开鲁王。蓬阳分舍的人便顺手搜集了一些鲁王府最近的买卖情况,权当资料先存放着。

    第2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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