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凶策 作者:凉蝉

    第2节

    一直沉默着的女子突然开口了。

    “也不奇怪。”她神情平静,还冷笑了一声,“好看公子,这不是怪事。我是嫁过给阿峤,可我也嫁过给刘峰,还有刘俊福,如今不过再嫁多一个刘俊勇。”

    司马凤:“……什么???”

    迟夜白愣了一会儿才为他解释:“根据户籍处的记载,刘峰是刘峤的大哥,刘俊福是刘俊勇的弟弟,刘峤的小叔。但这不对,不能这样嫁,干犯律例且于礼不合。”

    和司马凤等人的惊讶相比,陈云月身后的清平屿众人冷静得多,似是并不觉这有值得惊讶的地方。

    “我是恨他。”陈云月又补充道,“可我是冤枉的。我这么个小女子,怎么杀一个大汉?”

    若说先前迟夜白只是陪着司马凤过来,现在陈云月的话已经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兴趣。他走到陈云月身边掐断绳子将她扶起。

    “讲讲你和刘家的事情。”迟夜白说。

    第4章 人面灯(4)

    陈云月来到清平屿的时候十四岁,嫁给刘峤时也是十四岁。

    两年后她生了个女儿,三年后刘峤病死,陈云月成了寡妇。

    半年后她改嫁给刘峤的大哥刘峰为妾。又过了半年,刘峰带着她外出时遭遇了山贼,被乱刀刺死。

    又是半年过去,她成了刘俊福的妾。然而不足三个月,刘俊福竟在房中急病暴毙。

    再后来,就是刘俊勇想要纳她了。

    陈云月语气很平静,这七年间发生的事情不足半柱香时间她就说完了,只是攥着那几截绳子的手一直不断轻颤,用力得手背都鼓起了发白的骨节。

    迟夜白站在她面前,看到女人说完这些之后瞥过来的一个眼神。

    惊悸,恐慌,难为情。

    陈云月很快垂下眼,仍是一派平静。迟夜白略略低头,轻声冲她说了句话。司马凤听不清是什么话,只看到陈云月突然浑身发抖,眼泪落了下来。

    她确实很瘦,刘家人在捆绑她的时候下了重手,肩膀受了伤,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司马凤让巡捕到桃园附近去找宋悲言这个药徒拿伤药。

    “你的孩子呢?”司马凤问她。

    “在蓬阳。”陈云月低声道,“在她表姐家里一起学学问。”

    提到女儿时她脸上才出现了一点血色,神情立刻温柔起来。但司马凤的下一个问题立刻又让她绷紧了。

    “刘家的人为什么要让你改嫁?根据律例,丧夫守寡者可不受嫁娶年纪约束。有谁在逼你么?”司马凤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草棚周围的视线。

    陈云月目色一厉,咬着牙说:“他们说……清平屿上女子太少,既然家里有了一个,千万别浪费……”

    清平屿上确实男多女少。女子多外嫁到蓬阳,留在岛上的男人也都是成了家的,年纪都不小。司马凤立刻明白了,见陈云月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便拍拍她肩膀让她冷静下来。

    迟夜白站在他身边看着陈云月。这女人虽然激动,但激动得也极有分寸。她稍稍冷静之后立刻又说了一遍自己没力气杀人的话。说话间宋悲言也赶到了,肩上挎着个药箱,因为人瘦小,反被那箱子扯得走不直。他给陈云月包扎好了伤口,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迟夜白。他们循例羁押了陈云月,暂时关在祠堂的房间里,两个巡捕在外头守着。

    “你发现了什么?”迟夜白问他。

    他和司马凤带着宋悲言走到了外头才问。

    “那女子身上也有龙脑香的气味。”宋悲言说,“和刘老爷身上的是一模一样的。”

    “有动机,还有物证,她的嫌疑最大。”司马凤思忖着,“可她一个瘦弱女人,如何杀得了刘俊勇这样的壮汉?还有人面灯是从谁的尸体身上剥下来的?如果那真的是陈云月挂的灯,她懂得如何剖尸剥皮?”

    “剥皮……”宋悲言突然一把抓住迟夜白的手,“我知道有个人被剥皮!”

    司马凤将他的手扒拉开:“谁?”

    “刘家的一个儿子!”宋悲言抓不住迟夜白的手,干脆上手抱着他胳膊,“哎哟我滴妈吓死我了,我刚上岛的时候船工跟我说的,我初时还以为是他故意吓唬我和义父的。”

    死后被剥皮的是刘峰。两年前他带着陈云月到蓬阳去看戏,结果过了三天人还没见影。第四天陈云月回家了,带回一件血淋淋的衣服。

    刘峰和她在蓬阳的山上遭遇了山贼,刘峰被连刺一十七刀,当场气绝。陈云月慌乱中摔下山坡,也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等她第二日再爬上去,刘峰的尸体竟被山贼们剥去了皮,血糊糊的一大团,就那样躺在路上。

    陈云月没办法把人带回来,只好带了衣服回家求助。刘家人哭天嚎地,听陈云月说那山贼又狠又毒,不敢报官,只将那尸体收殓好了带回家安葬。

    “听说刘峰的头脸手脚是完整的,但全身上下的皮都被剥去了。”宋悲言紧紧抱着迟夜白手臂,司马凤根本扒不下来,“吓坏我了真的,我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敢吹灯。”

    “陈云月在撒谎。”迟夜白被这两人拉扯得晃来晃去,仍旧十分好脾气地说,“二十年前蓬阳开始歼匪,之后蓬阳的三县六镇十八乡匪类都绝了迹。若真是山贼,杀了人抢了钱跑了也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剥皮?”

    “万一山贼喜欢剥皮呢?”宋悲言说。

    司马凤:“你蠢啊?山贼山贼,既然是贼自然是钱银为上,要人皮做什么?又不是狐皮熊皮,能卖?”

    “剥皮或许是为了做灯。”迟夜白摸摸下巴,“这也太折腾了,况且时隔两年,未免久了些。”

    “万一凶手喜欢久呢?”宋悲言又说。

    “司马,去看看灯。”迟夜白十分好脾气地没理他,“至于你,回家去吧。”

    宋悲言不肯走,跟着迟夜白拉拉扯扯,司马凤扒拉不开他于是也想扑上去拉扯,被迟夜白瞪得连退几步,不敢擅动。

    人面灯收在祠堂里,用几张符纸围着,震邪慑恶。

    在夜里看不清楚,如今在白日光线下,这灯和普通的皮制灯笼没太大差别。蒙着灯笼骨架的皮干净整洁,司马凤戴着手套将灯小心提起看了两圈,没发现任何肚脐眼之类的东西。

    人皮缝制得刚好适合灯笼的大小,皮上挖空几个地方,正是人面上眼耳口的位置。

    晚上若在灯里点上蜡烛,乍一眼看去,仿佛是被这张脸紧紧盯着一样。

    宋悲言也顾不上抱迟夜白了,好奇地凑过去瞧。灯下的穗子已全部变黑,上面都是固结的血块,一搓就簌簌地往下掉。

    “确实是人皮。”司马凤说,“也不怪他们检查不出来,这皮子经过好几趟加工,这儿没有工具和检验材料,若不是常年和这玩意儿打交道是很难看出来的。”

    三人正研究着那人皮,忽听祠堂外面一片混乱,有人连声喊着“又死人”之类的话。

    这一回死的是岛上的一个渔民,叫刘老狗。

    他陈尸在自己的小船上,颈上有深深的勒痕,脸和胸膛都被利器划拉得血肉模糊。

    人已经死了两三天,半个身子泡在船中积水里,皮肤和肌肉都起皱发臭,现场十分狼藉。

    船和尸体停泊在清平屿废弃的小码头边上,码头距离桃园很近。因码头这里河滩太浅,岛上有了新码头就渐渐没人再使用了,又加之河滩边上堆满了杂物,回到这里来的人更是少。今天若不是有人过来清理,也没办法发现被茂密草丛掩盖着的刘老狗。

    “检查不出确切的死亡时间。”司马凤脸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了明亮眼睛,“……小白???”

    迟夜白和宋悲言远远站在人群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他身边。

    司马凤:“……”

    他立刻明白是这尸体太臭,太脏了。

    死爱干净。他哼了一声,继续用小刀扒拉尸体的伤口察看。

    刘老狗是近几年才回到清平屿的人,据说年轻时是外出闯江湖的狠角色。究竟有多狠,人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脸上身上都带着伤,是在监牢里被殴打造成的。

    司马凤检查完尸体起身的时候,突然看到船下的水面上浮着一个灰褐色的东西。他捡起树枝将那玩意儿挑起来,发现又是一盏人面灯。灯已经在水里浸泡多时,人皮被脏污的河水染得失去了原色。灯上仍旧有挖空的轮廓,是空洞无表情的眼和口。

    刘老狗的尸体被发现,嫌疑者似乎就不应该是陈云月了。

    陈云月怨恨刘家,怨恨刘俊勇,却没有怨恨刘老狗的理由。她嫁来的时候刘老狗还没有回到清平屿,而刘老狗平日里就在河边打渔,跟这个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也毫无联系。况且刘老狗的体格比刘俊勇更健壮,但他是被人活活勒死后再损毁尸体的,凶手若没有力气,绝对做不到。

    巡捕们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可能的犯人,结果立刻被推翻了,不停唉声叹气。

    “若你我不在,他们可能会把陈云月当作凶手,直接结案处理。”迟夜白说,“陈云月在这里没有亲属,刘家人又恨她,没人会帮她说话。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司马凤点点头,皱着眉头在地上写画。

    这时已是深夜,两人在宋悲言家里借宿,但都没有睡意,点了盏灯坐在院子里聊天。

    宋悲言在房里翻检药材,手指在草叶里翻动拂弄,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司马凤写了一会儿,抬头看到迟夜白正看着院子外面发呆。院外也种着碧桃,有一枝跨过墙伸了进来,枝上是粉白的几朵桃花,在月色灯光里颤动。

    “小白。”司马凤突然说,“我跟你讲故事吧。”

    迟夜白有些心不在焉:“什么故事?”

    “鬼故事。”司马凤笑道,“上次说的那个桃枝子上住着的九娘,她还有别的姐妹。每年春天就缠在树根那里化出人形,专门勾过往男人……”

    “别说了。”迟夜白皱起眉头,“无聊。”

    “九娘这姐妹啊,勾男人还不算,要是她不满意,还会将人开膛破肚吃下去。哇,可壮观了,早上起来一抬头,喔唷,桃枝子上挂着血肠子血心肝……”

    司马凤继续往下说,还没讲完就被迟夜白砸了一拳。他正要再开口,背上突然一僵,是被人点了穴。

    迟夜白把灯拿在手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司马公子这么喜欢鬼故事,自己好好品咂去吧。”

    司马凤:“……”

    要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我才不要讲。他愤愤地想。想完又看着迟夜白,觉得他生气又紧张的模样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看。

    迟夜白正要转身,突然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提着灯弯腰,照着司马凤方才在地上画的那几个图案。

    “你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个?”他转头问司马凤。鬓边头发拂在司马凤脸上,有点痒。

    司马凤用眼神示意他解穴,随后舒出一口气:“刘老狗身上不少刺青,这是其中之一。”

    迟夜白眼都不眨地看着那图案:“我知道了。陈云月和刘老狗之间有仇。”

    “什么?”司马凤立刻来了兴趣,“什么仇?”

    “这是淮南一带拍花子的标记刺青。”迟夜白放下灯,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描摹图案的形状,“若我没猜错,陈云月是被刘老狗拐带来卖给刘家做媳妇的。”

    第5章 人面灯(5)

    无论战乱四起还是河清海晏,拍花子这种职业都在城镇中延绵生息,从不间断。

    拍花子有男有女,大都样貌平凡,甚至慈爱温和,绝不凶恶。他们迷惑孩童的手段极为巧妙,用糖球、小玩具、笑话或者言语诓骗,戒心不足的孩子极容易被拍花子掳走,自此天地汤汤,再没可能和父母团聚。

    “我朝律例对这种行为的惩处很重。”司马凤说,“初初几年,但凡有拐卖孩童或损毁至残疾的,全都要凌迟处死。但之后这一刑罚废弃了,惩治力度倒也没有减弱,只是震慑力不够大。”

    刑律是司马氏先人拟定的,司马凤再清楚不过。

    宋悲言翻检好药材,也凑过来听。

    “这标记我很熟悉。”迟夜白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然后在方形中央端正地写了个“人”字。人字比方形更大,头脚都超过了框线,像是一个脱囚而出的人。

    “淮南一带十年前遭遇水旱两灾,情况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有的人生的孩子多了,没有能力留住,要不就卖给人贩,要不就任其自生自灭。那段时间淮南的人贩子极为猖狂,一年之内被杖毙的拍花子就有三百六十四个之多。三百多人,每人至少已拐卖二十个孩童,一年至少就有六千个。这只是一年中被发现的数量。”迟夜白一边回忆,一边快速地说着,“这个标记也是那一年出现的。被杖毙的犯人之中,有两百余人的肩头都有这个刺青。”

    “这刺青是什么意思?”宋悲言问,“这就是个变形的囚字啊。”

    迟夜白冷冷一笑:“它的意思是,那些孩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拍花子是要拯救他们于水火,不再受此时此地苦楚束缚。”

    宋悲言:“……好大的口气。”

    他想了想,又小声道:“可是若真如你说的那样,淮南当时惨不忍睹,那么拍花子把孩子们拐到了别处,不少人反而能活下来哩。陈云月虽然被逼多次嫁娶,但她现在还好好活着,不比其余逃脱不出来的孩子幸运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司马凤的语气一沉,宋悲言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压抑和隐恨,“小孩,你听过‘人狗’么?”

    宋悲言正要说“没有”,迟夜白已厉声喝止:“不要对小孩说这种事情!”

    司马凤没有理会迟夜白的阻止:“将孩童拐卖到别处换来人头钱,这是一种挣钱方式,还有另一种不卖小孩的挣钱方式,就是制作‘人狗’。拍花子把年约四五岁的孩子用药汁浸泡灌喂,让他们身上生出粗硬黑毛;又小心砍了手脚,接上黑狗四爪和尾巴,随后拉着去乞讨,说那是南洋来的异兽,看一眼十文钱,摸一摸二十文。有的孩子活得久一些,会说话,他们就教他背些简单诗句,如你们最熟悉的‘人之初性本善’。念一句,那些围观的人便欢赞一声,开开心心扔下银钱。一句‘人之初’多少钱,你可知道?”

    宋悲言浑身发凉,手臂上一层接一层地冒起细小疙瘩。这是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人间惨事。

    “不……不知道……”他怕极了,比在船上听船工说剥皮死尸更怕,不自觉地抓紧了迟夜白的手。

    迟夜白拍拍他肩膀,低声补充:“一句话一两银子。这活儿太挣钱了,因而也有不少人一心去尝试。一百个孩子里或许只有一个能熬过这些苦楚惨痛,成为供他们展示挣钱的工具。去年一年各地共有十二例‘人狗’案子,这后面是有多少枉死的孩子,你算一算。”

    宋悲言只觉腹中一阵恶心,几乎要吐出来。

    “这就是‘人狗’,如此的还有‘人熊’和‘人羊’。‘人羊’多是小女孩,背上皮肉全被烫去,用新剥的羊皮血淋淋敷着,慢慢就长在了一起。我曾办过一个‘人熊’的案子,那少年被拐卖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会写些字,拍花子把他卖给了一个乞丐。乞丐将他做成人熊,好在他趁那乞丐不察,咬断手指在笼中地面上写字求救。若不是这样,只怕谁都不知道那头异兽竟是这样做出来的。”

    迟夜白察觉到宋悲言一直在颤抖,反手攥着他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抱着,拍了拍背:“你只知陈云月这样能妥善活下来的,却不晓得那些被做成这类怪物的孩子。拍花子拐卖儿童的时候,他们能预知到那孩子之后会有一个怎样的命运么?他们只是为了钱银和私欲去做这件事,等完成了买卖,那孩子再好也不是他的善,可那孩子一世的悲惨,全因拍花子而生。”

    宋悲言在他怀里连连点头。他不知为何,听到这些事情竟从身骨里发寒。他还未告诉迟夜白和司马凤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孩子,是他义父文玄舟捡回来养的。若不是文玄舟,他是否也可能踏入“人狗”的命途?

    他只要稍稍一想,立刻怕得发颤。

    “况且你觉得陈云月活下来就是好的……谁知道她在父母亲人身边不能活?谁能说她现在的活法比在家乡挨饿受冻更好?有的人是宁愿死,也不肯受这种糟蹋的。”迟夜白抚摸着宋悲言的背脊,声音温柔,“小宋,你不是她,你不能代替她断言是好是坏。”

    宋悲言说不出话,紧紧抓着迟夜白的衣襟。

    司马凤在一旁看得心躁,但又不能立刻扯开他,干脆站起来走了出去。

    “去哪儿?”迟夜白问。

    “去刘宅看看。制作和保存人皮灯笼都需要工具,我去陈云月房中瞅瞅。而且她确实没能力制服壮汉,不过若那几个死了的人被杀的时候都已经失去了意识,即便是个小孩也能刺死和勒死他们。我想不通这一点,去琢磨琢磨。”司马凤回头看他,“你来不来?”

    迟夜白迟疑了片刻,伸出一根手指一点点把巴在自己身上的宋悲言推开。

    “来。”

    刘宅外头已经挂起了惨白的灯笼,左右各一盏悬在黑洞洞的门上,像一个干瞪着眼睛大嚎的凄鬼。

    刘家除了几个夫人,再无男丁。女人们也没有趴在灵堂里哭,一个个都十分冷静,只诘问司马凤和迟夜白什么时候处死陈云月。

    迟夜白不擅长应对,司马凤摆出严肃神情周旋了一会儿,女人们便把二人领到了陈云月住的小院子里。院子略微偏僻,紧紧贴着刘宅的围墙。女人们说因为刘峤、刘峰和刘俊福都是娶了陈云月后死去的,陈云月已被看做煞星,是克夫的硬命,因而被安排在这处偏僻院子里居住。

    院子虽小,但陈云月侍弄得十分整齐,院中种满各类花木,盈满幽幽香气。

    扭头见女人们已走到外头等候,迟夜白起身跳到了房顶上。抬眼一瞧,这院子和清平屿上的桃园只隔了一条小道。

    晚风轻起,桃花瓣纷纷乱舞而来。迟夜白目测了一下距离,低头看到司马凤站在地上笑着瞧自己。

    “发现什么了?”他问。

    司马凤摇摇头:“没什么。”

    桃瓣吹进迟夜白的头发和衣中,他跳落地面,轻抖衣袖,立刻就有无数轻软的绯色花片从衣上落下来。地面青黑,迟夜白和司马凤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落地的花瓣。再抬头时司马凤正看着他微笑。那笑很好看,很温柔,迟夜白心头一跳,没办法对着他眼睛,立刻扭头。

    “这地方和桃园相距很近。”迟夜白低声道,“夜间想爬出去也不难。”

    “我到房子里去看看。”司马凤说。

    他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眉头一皱,抬头看着那道墙。

    宋悲言的脑袋露出墙头,趴着想要跳进来。

    司马凤:“……又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在家里睡觉?”

    宋悲言:“我怕。”

    说着连连蹬腿要爬过墙头。

    司马凤:“怕就自己克服,找我们有什么用?”

    宋悲言哼了一声:“不找你,我找迟大哥。”

    司马凤:“……”

    迟夜白把他小心弄了下来,无奈地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

    宋悲言一落地就亮了眼睛。他从司马凤手里抢过灯笼,飞快在院子走了一圈。

    “哎哟我滴妈。”他又兴奋又紧张,“这院子不简单啊。”

    那两人立刻跨到他面前:“怎么个不简单法?”

    “这是钩虫草,这是白五星,这一堆开紫色花儿的是乌头和飞燕草,墙角是苦参,那些开得最好看的,对对,黄的,是小萱草和黄杜鹃。”宋悲言一一指给两人看,“这些花草都有毒,轻者昏迷或全身无力,重者喘不上气,很容易死。”

    他看了几眼,忍不住又补充道:“看样子种了很多年,枝子都这么壮了。”

    司马凤和迟夜白飞快对了个眼色。两人都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若凶手真是陈云月,她杀的可能不止两个人。

    ——

    人狗、人羊、人熊:从《清稗类钞》中记载的乾隆时长沙的“人犬”事件和苏州虎丘市的“人熊”事件化用而来。我国古代对人口拐卖的打击力度极其严厉,尤其是这种损毁致残的(古代称为“采生割折”),明朝时有凌迟处死,清朝时有杖毙。拍花子和乞丐的家人流放边疆,从犯定斩。但即便这样,“人狗”和“人熊”仍旧频频出现在明清年间的史料中,而且不止一例。

    作者有话要说:

    ——

    《清稗类钞》是一套清末民初的人编纂的一套书(我将它看做资料集),里面有很多很多很多(省略一万个很多)的野史资料,对正史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补充。目前我只知道中华书局有全套共十三册,以前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过几本,好有意思呀……可是好贵orz。等今年双十一拿下!是的这是一个安利,如果学校的图书馆有千万不要犹豫2333

    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因为社会文明和经济发展而消失。它可能变得更加隐秘,更难以被察觉了。

    不好意思写到这里忍不住发了些感慨,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看文的心情,抱歉。

    第6章 人面灯(6)

    陈云月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近乎四壁空荡。

    床上整齐叠着被铺,两件薄衣服挂在墙角,在夜风里动了动。

    “一个沉默的人。”司马凤低声说,“偶有暴虐念头或倾向。她应当很爱自己的女儿……还有刘峤。”

    他摸了摸了桌上的刻痕。刻痕足有数十道之多,约半寸深浅,是一个潦草浮皮的“刘”字。墙上的两件衣服旁挂了一幅字和一张画,落款都是刘峤。那字写着“万物皆春人独老”,画上是一个在竹林中挖掘小笋的孩童。

    “这里不会有更多线索了。此处明显被清扫过。”迟夜白伸指在窗台上擦过去,十分干净,“刘家其余的女眷不要她了。”

    “我觉得应该是她。”宋悲言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清平屿上就那么多人,嫌疑最大的那个只有她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司马凤靠在窗边,手里的灯晦暗不明,“这案子……有点怪异。”

    迟夜白点点头:“是的。”

    宋悲言:“???”

    “死了两个人……或者更多人。有动机,有院子里的物证,可是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司马凤说,“小白,你记得三年前的‘平湖秋光’命案么?”

    “记得。”迟夜白说。

    三年前,平湖秋光张繁秋张少侠潜入龙威镖局,一夜间杀害镖局上下三十八人,劫走三千多两镖银。张繁秋是江湖上年少成名的少侠,风评极好,因而在现场发现他的秋光剑时整个江湖都震惊了。

    现场有张繁秋的秋光剑,在事发之前张繁秋刚刚与龙威镖局起了争执:龙威镖局的少当家和张繁秋比试一场,用阴险手段胜了张繁秋,张繁秋愤恨不已,扬言定要百倍偿报。

    但张繁秋被武林人士围堵在山上时却不承认是自己犯的错。这案子是司马良人出马去办的,司马凤听令连夜疾奔三百里赶往现场,看到的却是洋洋得意的江湖人和山崖下张繁秋的尸身。

    “所有的证据都说明,张繁秋嫌疑最大。”司马凤低声道,“但没有一个能直接证明张繁秋杀了人。”

    宋悲言这才有些明白。

    “陈云月确实嫌疑最大,但只要她不承认,谁都不能断言她就是凶手。”迟夜白看着宋悲言,“你更不能随意在外面乱说这些话。”

    宋悲言连连点头。

    迟夜白手指在窗台敲敲,闭上了眼睛。

    黑暗的房间里矗立着无数高大的书架,房间不知何处点一盏灯,光线微弱昏暗。

    他在这黑暗中缓慢地行走着,手指触碰每一个书架,直到走到他想要找的那东西放置的地方。

    窗外似是白昼,光明敞亮;但这房间中却尽是浓墨般的黑暗。灯光在摇晃着,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沉重的书。

    两年前的蓬阳城志。

    清平屿发生的事情只占了其中的两百多页。

    他飞快地翻阅着,那些字句从页面上飞旋而起,扑进他的眼睛里。

    “……刘峰……刘峤……病死……山贼……”他想要寻找的字词一个个发着血似的红光,狰狞地钳在他的手指上。他有些紧张,双手一松,那书便砰地落在了地上。

    他一个个地把那些字从手指上剥下来,扯出血丝也不停止。可新字又从伤口生长出来,“夜猎”“殴打”“死”“死”“死”……

    他靠在冰凉的书架上,背部沁出了冷汗。

    此时眼角忽然亮起灯光。

    一个六七岁身量的孩童手持莲花小灯站在黑暗尽头。

    那孩子把灯举高,慢慢开口,声音很轻。

    ——“小白?”

    迟夜白睁开眼,司马凤正牵着他手指,神情有些许不满。

    “想什么?”他低声责备,“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这样。”

    迟夜白鬓角出了些汗。潜入记忆深处的感觉并不好受,总有些毫无关系的旧事跑出来要纠缠他。

    “无妨。”迟夜白笑道,将手抽走了,“两年前的蓬阳城志里没有山贼的记载,而清平屿的记录中也没有刘峰被山贼杀害并剥皮的事情。这事情究竟怎么发生、怎么盖下去的,说不定得问一问刘家的人。”

    刘家女眷都在小院外头等候,似是很不愿意走进去。

    司马凤跟她们说了几句,便立刻有个女人抬起头站出来。

    “我是刘峰的夫人。”那女人神情漠然,“我们也怀疑刘峰就是陈云月杀的。”

    司马凤饶有兴味:“为什么?”

    “因为刘峤是刘峰害死的。”女人冷淡地说。

    司马凤:“噢噢。”

    这时有女人慢吞吞又补充道:“刘俊福也是她害死的啊。说是房中得了急病,实际上岛上的人都知道是马上风。”

    司马凤:“噢噢噢。”

    他缺乏兴趣的应声让说出这事实的女人十分不满,一步踏出来又继续说:“刘俊福年纪那么大了,怎么消受得起她这个小狐狸?嘿,天天吃药填身子,还在外面买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日夜在厨房里熬壮阳汤水。那狐狸也装得像,一开始说要纳她作妾时还哭哭啼啼,后来卖乖耍蠢,还帮着熬那汁儿。那折腾的声音真是整个清平屿都听得到!”

    迟夜白扫了她一眼,记得方才来时这女人自称是刘俊福的第四房妾侍。

    女人们被引得聒噪起来,纷纷数落陈云月平时在刘宅里的不端行为。司马凤认认真真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微笑,十分融洽和睦。

    待女人们把三人送出刘宅,他的神情一下就变了。

    “刘俊勇给自己儿子买下陈云月的时候,刘峤病得快死了。陈云月嫁过来之后刘峤撑了五年,过得还算和美,夫妻两人感情很好。但刘峤长年要服用汤药,刘峰就是在汤药里动的手脚。”司马凤拿着扇子做了个劈砍的动作,“兄弟相残,多是为了家产。”

    宋悲言凑在一旁连连点头:“对的,我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司马凤看着他,摸摸下巴。

    宋悲言:“???”

    三年前的平湖秋光,张繁秋和龙威镖局都没了,秋光剑谱和龙威镖局的地盘便落入了他人之手。

    这一次的清平屿,死了几个人,揭了拍花子的事情。然后,他和迟夜白收获了一个懂得辨香的药徒宋悲言。

    第7章 人面灯(7)

    司马凤的眼神十分奇怪,宋悲言一头雾水:“???”

    “她们还说了另一件事。刘宅里没有谁用得上龙脑香这种昂贵玩意儿,刘俊勇自己更是从来没有用香的习惯。不止他,刘宅的所有人都不用香。”司马凤说,“除了陈云月。”

    陈云月喜欢熏香的习惯是刘峤教出来的。刘峤在外头上学的时候很有些文气,房子和衣服都要用香木熏过,被太阳一烘晒,全都暖洋洋香喷喷的。但即便是刘峤也绝对不会用龙脑香,一是太珍贵,二是他根本没机会接触到这种御香。

    “刘俊勇和陈云月身上都有龙脑香的气味,但那香不是从刘俊勇那边来的。我认为更大的可能是,刘俊勇从陈云月身上沾到了这种香气。”司马凤低声道,“陈云月怎么可能接触到龙脑香?”

    “六年前发生的贡品受劫案件里出现过龙脑香。”迟夜白提醒道,“那车上的货物都被贼匪抢走了,包括一批十分珍贵的香料。”

    司马凤点点头:“我记得。原先刑部的人还来找过我爹,希望我们家出手帮忙,但这是朝廷的事情,我爹实在是怕受牵连,最终婉拒了。”

    宋悲言看看司马凤,又看看迟夜白,不出声。

    “小孩,你说你师父教你辨识龙脑香,所以你师父有这玩意儿?”司马凤笑着问他。

    宋悲言咬着唇不说话,把头低下去。

    “有意思得很。”司马凤小声道,“人面灯和龙脑香,还有你师父和你这小孩子。”

    他抓着宋悲言的手腕拉着往前走,宋悲言有些怕,开始挣扎。迟夜白走上前把两人的手松开,把手搭在宋悲言肩膀上和他一起走。宋悲言不怕迟夜白,心里有些委屈:“我师父是好人……”

    “嗯。”迟夜白随口应了声。

    宋悲言知道他只是敷衍回答,心里更加难过,默默低着头随两人往前走。

    走到半途 ,迟夜白终究忍不住,拉拉司马凤的衣袖:“司马,我方才看到你了。”

    司马凤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眉毛一挑,高兴道:“什么样的我?穿了衣服么?”

    “……”迟夜白几乎要翻白眼,“是小时候的你,手里还有那盏莲花灯。”

    司马凤顿时认真起来:“还看到了谁?”

    “只有你一人。”

    “那就对了。放心吧。”他轻声笑道,“你看得没错,那里头确实只有我一个人。”

    宋悲言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见迟夜白神情舒展了,心头不安也略略减少。他有些怕司马凤,也害怕这两个人说的话,总觉得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影影绰绰,被极为小心地掩盖着。只好紧紧跟着迟夜白了,他不会害我。宋悲言心想。

    祠堂里点着灯,两个巡捕正在灯下吃花生米,看到三人走进来连忙站起。

    陈云月被锁在小房子里,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才慢慢抬头。她肩上的伤是宋悲言包扎好的,看到宋悲言也进来,便冲他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

    司马凤蹲在她面前,把手里提着的灯放到两人中间,烛光照着她脸庞,能看到上面细细的伤痕。在灯光的范围里,仿佛只有两个人。他单刀直入:“你是怎么杀死刘峰的?”

    陈云月一愣,眼神飞快抬起,在宋悲言和迟夜白身上扫了过去。

    迟夜白神情沉稳,宋悲言却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她。

    “……我没杀。”陈云月轻声说,“不能冤枉我。”

    “人面灯上面的皮,是刘峰的吧?”司马凤又问。

    陈云月的眼神终于落在他脸上。

    “一个人的皮应该不止做出两盏灯。”司马凤压低了声音,“还有一盏在哪里?刘俊福死的时候也挂起来了么?”

    陈云月默默缩回手,又把头低下去。她的鞋子被脱了,光着脚蹲坐在角落。裙摆沾染了污泥,她坚持用双手把布料上结块的泥一点点搓下来。

    “谁把龙脑香给你的?”司马凤的声音放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你认识这个小大夫么?龙脑香……是不是他的?”

    “不是!”陈云月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你不能冤枉人!”

    “我从不冤枉人。”司马凤沉沉地说,“只是这世上混人这么多,总要多些心眼。”

    陈云月抬头看着宋悲言。“他不是坏人。”

    “对,他不是,刘峰是。”司马凤温柔地说,“陈云月,刘峰那么坏,他是应该死的。他连自己亲大哥都害,他应该死。”

    蹲坐的女人开始发抖,抬起头的时候满脸是泪:“他该死……他该死……”

    宋悲言吓了一跳,脚下不由得往后退,但被迟夜白扶住了。迟夜白示意他不要出声,只听得那灯光中,司马凤仍在小声地问着,从陈云月嘴里挖出越来越多的事情。

    刘峤确实是刘峰害的。他在刘峤的药里多放了一些材料,连续一个月天天吃,后来心竭而死。

    陈云月一开始并不知道其中隐情,只当做自己确实命不好,没办法守着夫君到老。但不久后刘峰开始接近并占有了她,随即才得意洋洋地说出自己做的好事来。当时陈云月的孩子还在刘宅里生活,她根本不敢反抗,直到后来出了清平屿,才终于逮到下手的机会。

    但刘峰确实不是她杀的。她无力杀人,更不懂剥皮。

    “路上忽然被迷了,等我醒过来时他已经死去多时,皮也没有了。”陈云月还在微微颤抖,“人面灯……是后来才出现的,就在我房间里。”

    那时她已经回了清平屿,外头哭哭啼啼地给刘峰出殡,她在房里高高兴兴地绣花,听到敲门声再走出去,发现门槛上放着两盏怪灯,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文气的先生。”陈云月小声说,“他给了我一把种子让我种在院子里,然后告诉我,人死的时候若是被这灯照着,他魂魄就生生世世被困在灯里,永远是孤魂野鬼,不得轮回。”

    第8章 人面灯(8)

    “院里的东西都是那时候种的?”司马凤问,“谁告诉你这些草药的毒性?那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没告诉我他叫什么。”陈云月小声道,“阿峤教我识过字,那先生给我留下了一些说明药草毒性的纸页,我能看懂。院子里原先种着云实,刘俊勇死之后,我都拔了。”

    宋悲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云实全株有毒,吃了的话人会变得兴奋和狂躁。”他压低了声音跟迟夜白说话,“刘俊福年纪大,吃多了这东西才死的。……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

    他迫切想要得到迟夜白的肯定和赞同,迟夜白低头看着他,点点头:“嗯。”

    这时司马凤仍在细细地询问陈云月那先生的样貌和衣着。

    “挺高大,白面微须,总是笑着。”陈云月竭力回忆,“他每次来找我都是深夜,只站在院中的昏暗角落里,我实在看不清楚。他左腕上有一个白玉的手镯,我记得这个。”

    司马凤回头看宋悲言,只见少年人面色惨白,紧紧咬着下唇,满脸惊愕之情。

    他笑了笑,心头疑窦重重。看宋悲言的表情,陈云月说的这位先生想来就是他的师父了。这人杀人剥皮,还用人皮做灯,可谓是个十足十的怪物。司马凤不理解的是,自己爹怎么会和这种怪人相识,甚至还称为“故友”,这太费解了。

    “刘俊勇呢?”司马凤问,“她是你杀的,还是那先生杀的?”

    “……是我。”陈云月低头道,“我告诉他我喜欢夜晚的桃园,愿意在桃源里和他喝一场酒。刘俊勇便去了。他喝了我给他的酒,酒里我加了飞燕草、苦参和黄杜鹃茎叶的粉末。”

    她终于把裙摆的泥块搓干净了。

    “刘老狗也是我杀的。”陈云月声音很轻,“他将我拐来卖给刘家,路上对我不断打骂羞辱,若不是想着黄花闺女价钱更高,只怕我已经被他玷污。阿峤死之后我嫁了两个刘家的人,清平屿上流传的那些话,又脏又恶。可我也挺高兴的,若不是那些人说我人尽可夫,只怕刘老狗也不会失去戒心,喝下我的酒。”

    她放开了裙摆,一下子欢快起来:“你瞧,干净啦!”

    “杀人需偿命。”司马凤说。

    陈云月仍旧笑着:“行啊,那就偿吧。”

    司马凤:“你还有个孩子。”

    陈云月摇摇头:“没我更好。她不回清平屿,好好跟着她表姐过就行。”

    司马凤不说话了。他心头还有疑惑,但这些疑惑又不止指向陈云月。

    “你是一心想死,所以才用这种手段杀刘俊勇和刘老狗。”思忖片刻他再度开口,“你完全可以用更隐蔽的方式下手的。刘老狗喝了有药的酒,当时已经无力反抗,你明明可以直接将他推进锦衣河里,可你要勒死他。你已经不想隐藏了,死意已决。刘俊勇死的地方挂着人面灯,这种行为我们称为‘标志’。人面灯这种‘标志’和尸体、和杀人事件没有直接的联系,它出现在现场就说明,凶手除了在杀人之外,还需要这个‘标志’来完成另外的目的,而且这个目的的重要性甚至远远超出杀死某人。”

    陈云月听得很认真:“所以你一开始根本就不相信我是冤枉的?”

    司马凤:“我不相信杀人事件中的任何人。很多时候一场命案不是由一个凶手完成的,它还有很多有意无意的帮凶。”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出现‘标志’的原因很多,最常见的就是复仇和诅咒。你杀人的方式并不高明,但我好奇的是那位教你如何制作杀人用具的先生。”

    陈云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这位巡捕大哥。”她说的话里,头一次流露出了真心实意的情绪,“若我知道更多,我一定会告诉你。但那个先生太神秘了。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我感激他做的这些事情。好和坏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与其论好坏,不如论那些恶人如何处置才更爽快。”

    她压低了声音,很有些恶狠狠的意味。

    “巡捕大哥,你以为这些拍花子在蓬阳周围流窜,蓬阳城里的大人们不知道么?你们当巡捕的,难道就真的不知道么?我嫁给刘峰,又嫁给刘俊福,清平屿的人一边觉得我伤风败俗,一边对我勾引男人的各种手段津津乐道,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是被胁迫的么?可他们会为我说话么?我不杀他们,难道你们又肯追溯那么久以前的龌蹉事情么?”

    她细细地拂去脚面的灰土。

    “我是没办法。恨不能自己死了,那些恶人也一并死去才好。”

    司马凤默默把灯提着,站了起来。

    “对不住。”他低声说。

    陈云月果真如她所说,“偿命”了。

    第二日回蓬阳城的船上,她戴着数斤重的颈枷,趁司马凤和迟夜白等人不备,翻身从船上跳入了郁澜江。

    那时小船刚离开清平屿,两位巡捕和司马凤、迟夜白分坐两头,陈云月和宋悲言坐在船中。小船没有船舱,细雨夹着桃瓣,纷纷扬扬飘来。陈云月已经洗净了脸,抬头看着桃花瓣,十分温柔地笑着。锦衣河与郁澜江交汇处河水略为湍急,船身摆了几下。就在众人短暂分神的瞬间,陈云月突然翻过了船舷。

    迟夜白与司马凤反应最快,立刻窜了过去。坐在陈云月身边的宋悲言也下意识地去拉拽她,却反而被她扯进了江里,连吃了几口浊水。他不禁松了手,在水里扑腾。迟夜白跳进水里卡着他腋下将他拖回来扔到船上,再回头时司马凤已经钻进了水里。

    他一句话没说,也随之潜入水中。

    陈云月被手脚上的铁链和颈上的枷具拖拉着,一直往下沉。两河交汇处不止水流急,且十分浑浊,迟夜白看到司马凤沉得比自己更深,要去抓陈云月的手。陈云月将手缩了回去,摇摇头,口中吐出一串气泡。

    迟夜白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他想救援的并不是陈云月。

    司马凤的水性并不如自己。幼时司马凤常到鹰贝舍来玩,迟夜白和他一起下海挖螺钓虾。因当时年纪小,迟夜白不知道司马凤和自己这个从小在水里生活扑腾的人不一样,还时常拉着司马凤下海游泳。海中游泳和江中游泳实在太不一样,司马凤遭了几次险之后迟夜白就再不敢带他下海了。

    他憋着一口气游到司马凤身边,伸臂卡着那人的肩膀和腋下,不顾他的反抗往水面游。

    陈云月很快就不见了,江中尽是翻腾的碎石与泥沙。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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