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令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21节

    她心里总算稍微有些安心。不管未来有什么变故,至少等玄烨登基之后,皇后娘娘的日子不会难熬。一日复一日,桑枝心里总没有安全感。爱上皇帝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有安全感!有静妃的例子在前,桑枝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能陪皇后走多远,她不安。然而她能为这份不安做的,也就只有尽力谋划可能的未来了。

    皇后娘娘沐浴完出来,就看到玄烨饶有趣味的打量着桑枝,心里感到奇怪。她走到玄烨的位子,也顺着玄烨的目光看过去,问道,“三阿哥看什么呢?”

    玄烨行礼罢,笑着说,“皇额娘,儿臣觉得您这个宫女特别有意思。”他仍旧目光不离桑枝,忽然突发奇想,望向皇后问,“不知道皇额娘能不能把她借给儿臣几天?”

    这话一出,桑枝大吃一惊,皇后也愣住了。随即哭笑不得,望向桑枝时暗自嗔怪地看她一眼,又神色温婉地对玄烨说,“别的人行,桑枝却不行。”

    “为什么?”玄烨不解。

    桑枝看皇后编不出理由来,却心思一转想到静妃的话,顺口答道,“回三阿哥的话,因为奴婢要去承乾宫。”

    皇后身子一僵,转身看她,“什么?”

    ☆、苏十六

    连玄烨都目露惊诧之色,“承乾宫?”

    迎着皇后陡然严厉的目光,桑枝低头道,“回皇后娘娘,回三阿哥,正是。”她低声说,“奴婢毕竟出身承乾宫,皇贵妃娘娘又待奴婢恩重如山,如今皇贵妃娘娘身子一如不如一日,奴婢若不回去伺候,于心不安。”

    “你——”皇后正要发怒,目光掠过一旁的玄烨,遂压住情绪先对玄烨说,“时候不早了,来人,送三阿哥回宫。”

    玄烨是个有眼色的,见情势不对,尤其打量皇后娘娘眼角眉梢压不住的怒意,他焉有不退下之理,遂行礼道,“儿臣告退。”临走前,神情复杂地看了桑枝一眼。

    宫人送三阿哥离开后,皇后娘娘又道,“其余人都退下。”自然坤宁宫里就只剩下皇后和桑枝。

    皇后怒火中烧,冷着脸坐下来,“你刚刚说什么?”

    “素勒——”桑枝这才上前去,在她面前站定,素勒面无表情不理她。桑枝蹲下来,问道,“你听我说好吗?”

    “谁准许你去承乾宫的?”皇后气的咬牙,“你可还把我放在眼里?!”

    桑枝连忙说,“我本来是想先跟你商量的,可是刚刚三阿哥在,我不得不如此。”

    “跟他有什么关系!”皇后胸口起伏不定,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桑枝叹一声,“三阿哥总是外人不是?”

    皇后不回答,算是默认。

    桑枝想了想,又问,“平时都是谁教导他?”

    “自然是朝廷里请的才学之士。”

    “除此之外呢?”桑枝皱眉,试探着问,“他是不是跟皇太后关系也好?”主要是因为想到这个少年将来是皇帝康熙,又隐约记得孝庄太后似乎抚养过他,也记不真切,但如今真人在眼前,她不敢妄动。

    皇后愣住,动动唇道,“自然。皇太后向来对他管教严厉,常派苏麻喇姑监督他学习。”

    桑枝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就是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素勒,”桑枝叹气,“我随你回坤宁宫那日,太后曾招揽我为她做事,我不敢不从。但是,太后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承乾宫……”她终究是隐去了一截,“太后的命令,我能抗旨不遵吗?”看皇后正要出口反驳,桑枝接着说,“不要说有你,现在的光景,你不仅不能为了我跟太后对着干,还要处处顺从太后才是。”

    “我们既要徐徐图之,便不可鲁莽行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桑枝接着说,“你如今羽翼未丰,手中权柄全依赖太后,如若惹怒太后,只怕会连累你自己,是也不是?”

    皇后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见此情形,桑枝不由暗叹,于是说,“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切勿打草惊蛇。”

    这下轮到皇后一声轻叹,“你说的我都懂。谋权一事,却得徐徐图之。太后如今身体康健,深得朝中大臣钦慕,便连皇上都不得不忍她三分。”

    “这才是重点。”桑枝笑说,“皇上想对付太后日久,可惜一直没动摇得了。我们何不让他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皇后眉心一跳,“谈何容易!”

    “那是因为以往宫里宫外唯太后马首是瞻,上下一心,自然皇上动不了。”桑枝说,“可如今不同,你既然上次已然向皇帝投诚,何不顺水推舟呢?”

    “你是说,让我站在皇上这边,助他削弱太后势力?”

    “正是。”桑枝说,“一来,太后确实想让你赢得皇上信赖,能做个贤内助,你正好借此机会向太后表明自己忠诚之心。二者,皇上向来刚愎自用,就算你站在他这边,也大可不需要动什么手脚,你只要给他一个态度就可。如此一来,你一方面可以让太后放心,一方面能让皇上不再为难,岂不两全其美?但难就难在,你既要做到看似不动,又不能当真什么都不做。太后手中握着的势力,还是要慢慢接管过来的。手中无权,终归是虚言。”

    皇后沉吟片刻,才说,“你有所不知,太后虽然身在后宫,却权倾朝野。她手中握着的权力,只怕非我可以企及。而且后宫不得与朝臣交往,便是我想要拉拢他们,只怕也难。”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桑枝也为此犯难,不由得眉头紧皱。

    叫皇后看见,不免叹一声,却笑说,“原盼着你给我做个贤内助,谁料你净让我不痛快。去哪儿不好,非要去承乾宫?我可不想让你去那里。”

    “我给你做贤内助?”桑枝吃了一惊,随即面色微红,笑说,“那岂不是我给你吹吹耳旁风,你就什么都听我的了?”

    皇后嗔她一眼,拉她起来,“你现在不就在吹耳旁风。”

    桑枝在她身旁坐定,调笑说,“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出谋划策,原来竟是吹耳旁风呢。”说着,还故意吹了皇后耳垂一下,惹得皇后耳根瞬间发红,瞪她一眼。

    桑枝轻笑,忽然灵光一身,“耳旁风?”

    皇后没听清,“什么?”

    “我知道了!”桑枝恍然大悟,忙问,“你是不是可以见到朝中命妇?”

    “自然,”皇后道,“原来承乾宫主事时,她们都是太后接见,而今全都交给我了。”说话间看着桑枝的神色,皇后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道,“你是说,让我从她们身上入手?”

    桑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耳旁风比什么都管用。”她略作思忖,“你本就一向得太后庇佑,那些朝臣之妻焉有不知?既然知你身份,自然也猜得出,倘若有朝一日太后百年,中宫权力自然要全落入你手中的。有了这层关系,朝臣也未必肯得罪你——对,就算他们不肯助你,也要让他们不愿意得罪你。你和太后同出一族,身家让人不可不掂量。你的威望越重,助力越多,太后才无法轻易动摇你。”

    皇后点头,“你说的不错。我倒是可以从她们身上入手,只是……”她为难道,“这宫里到处都是太后的眼线,我想要暗地里有些动作,只怕难上加难。”

    桑枝愣住,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太后这招才是真真高明,没什么比布满自己的眼线更有利的了。”她试探道,“你能不能也培养自己的人?”

    皇后摇头,“太后在宫里根底太深,如果想培养自己的人,须得从新入宫的宫女入手,但如此明目张胆,太后岂会不知!”

    一席话,让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许久,桑枝迟疑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你?”皇后感到惊讶。

    “嗯。”桑枝一边想,一边说,“我今天跟永寿宫的四喜聊天——四喜,你还记得吗?就是你新调的那个入宫不久的小宫女。”

    皇后点点头,“记得。”

    “名字是你给起的?”

    皇后赧然,“一时兴起。本来想起给自己的,可这名字不成体统,就只好割爱赐给别人了。”

    听得桑枝扑哧一笑,“你想给自己起名叫四喜?”

    皇后沉下脸,不开心道,“笑什么,不行吗!”

    “……”桑枝强自憋着笑,努力一本正经地说,“行,行。你以后可以叫大四喜!”

    “跟一个奴婢同名,成什么体统。”皇后瘪瘪嘴,“不叫。”

    桑枝哑然失笑,“你为什么想给自己起名字?”

    “你都有两个名字,”皇后一板一眼地说,“桑枝、文澜,我也想有两个。”

    倒叫桑枝卡壳,只好说,“那怎么就想叫四喜了?”

    “不是你教的诗吗?”皇后振振有词,“人生最高兴的四件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堵得桑枝无话可说,只好笑道,“那是逗你玩的,苏东坡有赏心乐事十六件,才是真真令人心喜。”

    “十六件?都是什么?”

    “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阴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萧;晨兴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桑枝缓缓说罢,微笑道,“你可细细体味,这十六件方是乐而不淫赏心悦目之事。”

    皇后默默数了一边,点头道,“不错,这十六件更好。喜而不狂,绵绵不绝。”

    桑枝表示赞同,正想说话,又听皇后道,“不如我起名十六吧,就叫素……苏十六,只有你知道,可好?”

    “苏十六……”听得桑枝一愣,哭笑不得,敢情皇后娘娘不叫四喜叫十六了!不过只有自己知道什么的……难道会不答应吗?桑枝心头一热,“好,当然好。苏十六……”

    “你有个汉名林文澜,我也有个汉名苏十六!”皇后娘娘喜不自胜,叫桑枝瞧见也跟着欣喜,打趣道,“苏十六,好听又可爱。”

    皇后娘娘露出稍许得意之色,“自然,这可是我自己起的。”

    “好,苏十六,苏十六。”桑枝这才岔回话题,“刚刚说的哪儿了?对,四喜。我听四喜说,好像新来的宫女都特别羡慕我——”

    “羡慕你?”

    桑枝点头,“说我在哪儿,哪个宫就得皇上恩宠。”

    皇后挑眉,“似乎……真是这样。”于是道,“那你可不能离开坤宁宫。”

    半真半假的玩笑,让桑枝心软,只好柔声唤她,“素勒……”

    “我说着玩的。”皇后不开心,瘪了瘪嘴。

    桑枝叹气,“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呢喃道,“为了余生能够相守,眼下分开片刻也是值得的。”

    “我知道。”皇后眸子变得温软,“就是恼你突然决定,没跟我说。”又自顾道,“以后可不许了。”

    桑枝岂敢不应!

    这才接着说正事,“如今我既奉太后旨意去承乾宫,说不定可以争取去储秀宫挑选宫女。我既然是太后派到承乾宫去的人,想必太后不会太轻易想到你头上。我们一上一下,你负责攻下那些朝臣命妇,我来试着从宫女奴才这些下层眼线开始打开突破口,咱们且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二人主意已定,便各自行动。

    桑枝心想,如果苏麻喇姑跟玄烨关系交好,那么玄烨其实也就约莫等同于太后的眼线,她不能在玄烨面前表现得跟皇后过从甚密。玄烨这里是另一个大问题,不过依着皇后的性子,待玄烨自然不会差,想必玄烨也不会毫无知觉。她强行从玄烨口中要的一个承诺,一是赌玄烨的人品,二是……

    二是,做给太后看。

    她要赌一赌,看看自己突然跟玄烨说的这番话,到底能不能传到太后耳中。如果能,太后对于皇后或许有意拉拢玄烨又会是个什么态度。毕竟现在,除了太后之外,恐怕这大清没有第二个人是把玄烨当储君看待的。

    如果——如果这件事真的传到太后耳中,那么太后不可能不单独召见皇后。兹事体大,别的事情或许太后可以装作睁眼瞎,但与储君相关的事宜,太后绝不会放任自流。桑枝暗自胆战心惊,她想,倘若太后真的有心扶持皇后,那么,说不定会刻意让皇后拉近和玄烨的距离。倘若不是,也顶多教训皇后一顿,毕竟现在玄烨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出皇子,皇后并不认为他将来会继承皇位,太后只要三言两语就能试探出来皇后本身并无多大野心。

    可惜,她没有料到,玄烨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太后。千谋万谋,她谋人也谋。每个人都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和有限的眼界之内考虑事情,可惜她没开天眼也没带金手指,不能让这后宫诸事顺她意。万事总是说易行难,指手画脚谁都会,真真身临其境却总有顾虑不周的地方。她算了又算,却漏算掉,这种事玄烨一个庶出的皇子岂会妄言?

    只不过玄烨终究心有疑惑,而且一想起那晚的情形,三阿哥就疑虑重重。他派人打探了桑枝的消息,知道她是从承乾宫到坤宁宫去的,就更加不解了。到底还是省略一些内容,问了苏麻喇姑。

    “苏麻,坤宁宫有个叫桑枝的,您知道吗?”

    “知道的。”

    “她跟我说,皇后娘娘特别喜欢我。”

    苏麻喇姑一顿,笑说,“皇后娘娘是不是喜欢您,三阿哥您自己心里有数。”

    “我当然知道皇额娘对我好,可是……”他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说承诺的事情,只说,“那个宫女一直强调,让我很奇怪。不过我夸奖了她一番,稳住她了。”

    “三阿哥,一个宫女的话,听听就罢了。”苏麻喇姑说,“您是皇子,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自己心里有杆秤。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是别人的事,三阿哥您得自己心里明了。”

    玄烨想了想,正色道,“我怀疑,她是故意的。”

    “嗯?”

    “她故意特别跟我说皇额娘对我的喜爱,就是想让我怀疑皇额娘——物极必反,夫子就是这样说的。上次她破坏皇额娘侍寝,这次又来挑拨我跟皇额娘的关系,居心叵测。”又想,他偏偏不顺那个宫女的意,不管那个宫女有何居心,他玄烨既然答应了保护皇额娘,倘若以后真有能力,就决不食言。

    苏麻喇姑神色如常,“依老奴看,皇后娘娘确实很疼爱三阿哥,也非常照顾佟妃娘娘。”

    玄烨点头,“我知道。这些事情,我都心里有数。可那个宫女一番说辞,反而让人奇怪。苏麻,你说,她是不是董鄂妃的人?”

    “老奴不知,这个要靠三阿哥自己去看。”

    ☆、送别

    再回承乾宫就有点尴尬了。

    但是,人到了一定阶段后,脸皮这个东西的厚度也是跟着一块成长的。比如现在的桑枝。

    大年初二,天色刚明。

    不比以往,如今坤宁宫势头渐渐起来,宫妃们请安也就越来越殷勤,就连董鄂妃也都拖着病体过来了。

    皇后一见到董鄂妃就亲自上前搀扶着,赶紧令人赐座。董鄂妃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皇后忙道,“姐姐哪里话!姐姐身子不好,本宫身为皇后理当多为姐姐着想,近日因公务繁忙未能前去探望,心里已经很不安。如今还劳烦姐姐一大早来请安,就更心疼姐姐了。”她说,“虽然规矩不能废,但人情总在的。姐姐以往对本宫的照拂,本宫都谨记在心。”

    她这番话本是好意,然而落在其他妃子耳中,只觉得她绵里藏针故意刺激董鄂妃。在她们看来,现在掌权的是皇后,做出这种姿态来说话怎么都是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令她们心里发憷。然而皇后却是真真为董鄂妃好,她虽然不喜欢董鄂妃,但也不厌恶。毕竟她跟董鄂妃之间,最大的矛盾在于皇帝的宠爱。可皇后娘娘以往不在乎,现在就更不在乎了。如果放在以前,因为两宫争斗,所以皇后娘娘会对董鄂妃有些敌对,然而现在,一来,董鄂妃偃旗息鼓,自顾不暇。二来,皇后娘娘的心不在皇帝身上,于是瞧着董鄂妃也没有过去那么不顺眼了。

    董鄂妃见她这样,心情有点复杂。她向来是做两手准备的聪明人,一方面认为皇后对她的亲近是出于善良,另一方面却也在心里打了个问号留着警惕。然而饶是如此,她也不免暗想,自己对皇后曾有什么照拂呢?两宫相争,必有一敗。承乾宫因着皇上的盛宠,向来立于不败之地,盛宠之极远远盖过了坤宁宫的风头,甚至都把坤宁宫架空了。哪怕过去自己曾为小皇后叹息过,但到底出手从未留情,这样的“照拂”是照拂吗?又或者是说皇上为了承乾宫千方百计找茬儿为难皇后的“照拂”?

    董鄂妃不由心里打了个突,想起这些,又想起眼前的形势,不由得心更灰下去几分。争来争去,到最后争出个什么来了?遍体鳞伤,一无所有。孩子没了,兄长没了,她家本就门庭单薄,如今更是只剩她孤身一人,独木难支,唯一可依附的那人——她的丈夫,却又是最最不能依附的人,只因为他是天子,不是她一人的福临。董鄂妃心中悲怆无人能理解,她情绪低落至极,面上却并没有显露太多,只是一如往常的恭顺,推辞一番后谢过皇后娘娘坐下。

    桑枝早就在屏风后面站着了,这会儿见着董鄂妃了无生机的模样,心中百味陈杂。皇后刚刚扶着董鄂妃坐好,桑枝按照计划出来给董鄂妃斟茶水。董鄂妃抬眼看她,只是眼波微动却未置一词。

    偏在这时,回到主位的皇后道,“这桑枝原就是承乾宫的,以往本宫念着承乾宫里的人手脚麻利,这才要来使唤。如今姐姐身子不大好,本宫也无暇多去看望,便把这奴才还给承乾宫吧,望姐姐万勿推辞。”

    承乾宫本来私下就受了苏麻喇姑指点,要把桑枝带回承乾宫,只是上次开口,皇后尚且不肯给,如今竟然主动送人回来——董鄂妃就是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有猫腻。然而她不怕,她纵无争斗心,却也无惧怕心,皇后想做什么就让皇后来,她董鄂妃能凭一己之力做到后宫第一人的位子上,绝不是浪得虚名。何况苏麻喇姑的指点,董鄂妃不敢不听。谁都知道苏麻喇姑的身份,就算不是代表太后的旨意,只怕也差不远了。董鄂妃不能再得罪太后,就算她不在乎自己,她也不能不在乎福临,她不能再让福临为了自己与太后为难。她只剩下福临了……不,不止。

    董鄂妃暗自沉沉叹气,再次起身谢过皇后,桑枝就站在了她的身边,而且没觉得有半点不妥。

    她都没有意识到,这两年多以来,她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宫女们来来往往,都是习以为常。因而众人也就无非说些场面话奉承一番。至于私底下怎样议论皇贵妃失势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比如桑枝自己就听过一种说法——那个桑枝啊,原来应该就是承乾宫安插过去的钉子,现在坤宁宫得势,皇后娘娘就特地把这个钉子当着董鄂妃的面□□扔回去,这就等于当众给了皇贵妃一巴掌,还是响亮的一巴掌呢。看来咱们的皇后娘娘也不是好相与的,咱们以后可得悠着点。

    一万种猜测之中,唯有这一种是皇后和桑枝猜到的。桑枝问她,“现在回承乾宫,不知道别人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无非觉得我在打承乾宫的脸罢了。”皇后娘娘躺在床榻上,脑袋枕着桑枝双腿,却玩着桑枝的手指,“说不定能嚼出成千上百的舌根来,由她们去。宫里本来就是是非之地。”

    桑枝心里却清楚,这种流传最广泛的猜测恰恰却是最荒谬可笑的。因为现在,她和皇后都要按兵不动,自然不能这样明目张胆的与承乾宫为难,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惹皇上发作么?再者说,承乾宫和她们已经失去了敌对的资格,皇后现在根本不把承乾宫当敌人。甚至,从一开始皇后就知道,真正决定她和承乾宫敌对的力量根本不是承乾宫和坤宁宫的较量,而是皇贵妃惹恼了太后。她虽然身为中宫之主,但向来是太后一党,自然要跟着和承乾宫不动声色地明争暗斗。

    桑枝却担心,“你说,皇上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皇后顿了顿,往她怀里靠了靠,“应该不会。皇上不太懂得后宫这些门道,他只知道后宫争宠,但对女人之间那些小动作是不屑一顾的,皇上的心里装的是天下。再者说,我把你送回去,面上来讲,于情于理都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就只有女人聚集的后宫里,才会嚼烂舌根。”说着抱住了桑枝的腰,“我还不愿意呢。”

    桑枝心中一软,疼惜不已,“我争取每天跟着皇贵妃来请安。”

    皇后瓮声瓮气,“想的倒好,承乾宫有特权,想不来就不来。我要见不到你了。”

    “都在宫里,怎么会见不到呢?”桑枝心里也不舍得,可终归还是要先安抚皇后娘娘。尽管桑枝心里清楚,皇后娘娘不过就是花式任性撒娇,道理利害都一清二楚,但是架不住皇后娘娘就是要赖着闹别扭,桑枝也只好哄着。想来,总要有个人闹一闹,桑枝抿唇笑笑,要不是素勒先闹,只怕她自己也会抱着皇后娘娘大哭一顿,说皇后娘娘不要她了。

    不过这种事也就是想想,桑枝做不出来。而且她清楚,这种情绪的发泄无非是不能合适的表达眷恋不舍之情而无理取闹。她倒是乐得安抚皇后娘娘,只有这样的皇后娘娘才让桑枝更加真切的感受到她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许久,皇后长叹一声,紧紧搂着桑枝的腰说,“你不许喜欢承乾宫。”

    “不喜欢。”

    “不许对董鄂妃好。”

    “不对她好。”

    “要时时想我。”

    “现在就想了。”

    惹得皇后娘娘噗哧一笑,却又叹气,“我也是。你还没走呢。”

    桑枝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头亲吻她,“素勒……”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桑枝心想,热恋期啊,刚确定关系啊,正该是头脑发热的时候啊,偏偏却要在这个时候分开,也必须分开——对这个时期的恋人来说,分开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可她们别无选择,偷偷摸摸的感情见不得天日,为防露出端倪只好冷却处理。

    简直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事情。

    然而到底还是去了承乾宫。

    一路跟着皇贵妃走,桑枝甚至恨不能一步三回头。明知道身后那座宫殿里住着自己的爱人,她却不仅不能靠近,反而还要远离,让她如何不心头愤懑!可她不能回头,一次也不能。

    待众人散去后,皇后娘娘独自坐在主位上,眼睁睁看着桑枝跟着董鄂妃离开,心里像被小刀细细的割着一样疼。她不愿意,根本不想让桑枝走。但是,却一句话挽留的话都不能说。

    曲终人散,坤宁宫恢复了安静。皇后眼眶微红,低下头去,却一句心里话都没说,一点心事都没往外露。

    蔡婉芸远远看着,却没看出丝毫端倪来。以为皇后只是累了,所以才低头喝茶。蔡嬷嬷心里想的却是,可把桑枝送走了,这算是新的一年里,对蔡嬷嬷来说最好的事情。蔡婉芸顿时心头明朗多了,觉得身上压着的那座大山,瞬间没了影子。

    皇后默默饮茶,压住情绪后,轻声唤了句,“蔡嬷嬷。”

    蔡嬷嬷赶紧上前,“皇后娘娘,老奴在。”

    却没听到皇后娘娘说话,只见皇后娘娘面无表情地掀着杯盖,慢条斯理地问,“你来坤宁宫多久了?”

    蔡婉芸不明所以,回答道,“回皇后娘娘,自从您进宫来,老奴就跟着您了,如今粗粗算来,也有五年了。”

    “五年,”皇后娘娘缓缓抬起头,“这五年来,你对本宫的忠心,本宫倒是看得见。”

    蔡婉芸心中一喜,忙道,“这都是老奴分内的事。”

    话是这样说,皇后娘娘还是差遣宫女呈上了一袋银锭,“过年了,蔡嬷嬷你拿下去给大家分吧。”

    至于怎么分,那就是蔡嬷嬷的事情了。蔡婉芸喜不自胜,就在这时,耳边却听到皇后娘娘不冷不热的说,“既然是坤宁宫的奴才,做好分内的事情自然有赏,不然——”

    皇后娘娘没说完,蔡婉芸一僵,吓得浑身一抖,慌忙跪下表忠心。皇后娘娘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最后疲累的打发掉众人,独自百无聊赖地望着承乾宫的方向——

    桑枝该到承乾宫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盗文网连有话说都一起盗了,恶心的不行。不客气的说,看盗文的滚。

    ☆、相思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承乾宫毗邻坤宁宫,明明近在咫尺,然而这宫墙相隔却好似隔着楚河汉界。桑枝身在承乾宫,却心系坤宁宫,这次到承乾宫远比过去难捱多了。

    望穿秋水一般,天天盼着董鄂妃能去坤宁宫请安,她好跟着去见见皇后。然而不幸的是,董鄂妃的身子似乎是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夜里会咳得厉害,教旁人听见直觉得她几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似的。更是让桑枝提心吊胆,纵然沉浸在相思之苦中,惴惴不安的桑枝也还是记得董鄂妃的薄命。她有种不安的预感,莫名觉得这次回到承乾宫是个错误的决定。可仔细想想,又不觉得有哪里不妥,毕竟现在她只有遵从太后旨意才是最好的选择。

    入夜时分,董鄂妃咳得厉害,桑枝听得揪心。皇贵妃如今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然病入沉疴,形容削瘦且不说,只是身子骨单薄的像纸片一样,任谁看着都要心疼。桑枝尊前伺候,忍不住问,“娘娘,咱们请御医吧!”

    董鄂妃却连连摆手,一边咳嗽一边拒绝。好不容易咳过一阵儿,贴身伺候的绿莺赶忙送上漱口水,皇贵妃接过漱口罢,又饮了口热水,这才虚弱地对桑枝说,“你且去外边休息吧。本宫身子不好,夜里扰人,你不必陪着。”

    桑枝忙道,“娘娘哪里话,伺候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呵,”董鄂妃无力地苦笑,“你如今可是坤宁宫的大红人,本宫这承乾宫就如同本宫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还敢让你伺候。”

    桑枝惶恐,董鄂妃拉住她,“本宫说的真心话,你无须多想。咳咳咳——”又是一阵咳,董鄂妃缓了缓,“事到如今,本宫不敢奢求其他,只望早早去陪我皇儿。”

    “娘娘说的哪里话!”桑枝听得心中百味陈杂,原来董鄂妃不知何时竟已心存死志。

    看一眼绿莺,董鄂妃令其退下,却留下桑枝。桑枝有些惊讶,不由得看向绿莺,然而绿莺只是规矩的退下,一个眼神都没给桑枝。桑枝心情复杂,她和绿莺许久未见,再次回到承乾宫后,绿莺竟对她视而不见,客气生疏堪比陌生人。感念着过往绿莺待她的恩情,桑枝有心同绿莺修好,可惜绿莺一概不理。桑枝也无奈。

    这会儿董鄂妃竟然让绿莺退下,留住桑枝,桑枝又怎会不惊讶!暗想,只怕又要让绿莺心生隔阂。她正出神,听到董鄂妃开口,“你肯回来也好,虽然你心不在承乾宫,但至少你是个可以说话的人。”她说,“本宫在这深宫五年,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皇贵妃此刻满目悲凉。皇帝总以她为知己,宠爱之极,却不知道董鄂妃孤身在这深宫要担多少东西。她能跟皇帝说的东西太少了!皇帝越是宠爱她,她承受的就越多,然而她能跟皇帝说的却永远只是冰山一角。五年,五年来,她受了多少委屈耗尽多少心血,有谁知道呢?后宫众人明面上的奉承,暗地里的排挤嫉妒,身后薄弱无依,背负多少狐媚惑主的骂名——尽管她竭力周全,也总难掩悠悠众口。何况纵使她能呕心沥血以求让众人口服,却不能挡住后宫女人的嫉恨之心。五年的后宫生活,让她从一个妙龄少女被压榨成如今奄奄一息的皇贵妃,其中酸楚苦涩又有谁知道?

    她是孤身一人,腹背受敌。皇帝不仅不能保护她,还是连累她遭难的主要元凶。然而她又能怎样呢?她唯一拥有的,就只有皇帝不加掩饰会害死她的宠爱。她没有选择。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董鄂妃知道自己将命不久矣。她这一生,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只有她自己清楚每一步每一天都是在刀刃上穿过明枪暗箭。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对桑枝笑笑,“真羡慕皇后娘娘。”

    桑枝心里一咯噔,垂眸道,“皇贵妃娘娘哪里话!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娘娘您,连坤宁宫都比不上的,后宫里谁不羡慕娘娘您。”

    “其实,本宫也羡慕太后。”董鄂妃声音虚弱又低沉,“苏麻喇姑对太后忠心耿耿,你对皇后忠心不二,有时候想想,我倒宁愿和皇后娘娘换一换。”说着轻轻一笑,“我又说胡话了。福临待我这样真心,我又怎舍得弃他不顾。”然而又喃喃了句,“他要不是皇上……该多好。”

    最后带了哽咽的一句低喃,让桑枝都跟着心里一酸。眼下的桑枝正是满心挂念皇后的时候,董鄂妃最后这句话正正好好说中了桑枝的心事,恐怕没有人比桑枝更能理解董鄂妃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了。

    如果福临不是皇帝,董鄂妃就可以盼着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没有这么多后宫的女人分享她的男人,也不用呕心沥血在后宫周旋。她仅仅只是爱着这个叫福临的男人而已,可偏偏这个男人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如果素勒不是皇后,桑枝也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爱一个人爱得如此卑微惶恐,明明自己才是最爱她的人,却要忍受她是某个男人的发妻。爱着的,却偏偏不是自己的。一份爱情,几乎要拼着性命来博取,却也不一定能得到。

    可世上哪来的如果。桑枝悲从中来,因着董鄂妃的话想着自己的心事,几乎忍不住眼眶发热。她不由得压低声音,柔声劝慰董鄂妃,如同劝慰自己,“可至少,皇上对您是真心的啊。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已是难得的福分了。”因为心里住了个人,想到那个人便心肠都软下来,桑枝对董鄂妃也不由得极其温柔。

    那是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想爱这个世界。

    董鄂妃眸中带泪地笑,“你说得对,此生得福临如此待我,我已知足。”

    “娘娘,时辰不早了,您还是多休息会儿吧。”桑枝心中不忍,见董鄂妃面容憔悴的样子不禁心疼。

    董鄂妃“嗯”了声,又道,“桑枝,谢谢。”

    倒叫桑枝吃了一惊,董鄂妃竟然会跟她道谢!她下意识地想要行礼时,却对上董鄂妃定定的眸子,虽一言未发但那眼中却似有着千言万语,桑枝动作僵住,不知为何自己停下来,心头一热道,“娘娘不必客气。”

    “听说,皇后在你面前尚且不自称本宫,我自然不能比皇后高。”董鄂妃声音轻轻的,眸子里却染了几分笑意,“桑枝,你倒也不必如此拘谨。”

    “娘娘哪里话,奴婢——”桑枝心里吓得不轻,连董鄂妃都知道皇后待自己的特殊,可见后宫实在是个藏不住事情的地方。她话没说完,董鄂妃却伸手捉住她手腕,眼睛仿佛在说话。

    桑枝心头一跳,终究还是叹一声,避开董鄂妃的眼睛低下头说,“娘娘厚爱,奴婢万不敢当。”

    许久,董鄂妃松开手,闭上眼睛,“你也去休息吧。”

    “奴婢遵命。”她规规矩矩的退下。

    却听见董鄂妃闭着眼睛,苦笑着自语道,“纵然你和奴才们不同,可也终归不是我的人。”

    桑枝一僵,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装作没听见默默退下。她想,董鄂妃这是虚弱极了,不仅身体虚弱,只怕心志也极其虚弱,才会想要个能陪她说说话的人吧。然而……桑枝抿抿唇,眼神却柔了柔,她想到素勒的话——

    你不许喜欢承乾宫。

    不喜欢。

    不许对董鄂妃好。

    不对她好。

    桑枝心想,纵然可怜董鄂妃,然而她却不能让素勒失望。她的心上人处在皇后的位子上,这本就是个极为孤独不安的位子,她不舍得让皇后再有一丝一毫因为她而产生的不安惶恐。就算不能完全明白素勒的缺乏安全感,也能理解素勒身处中宫所要背负的压迫。何况素勒本来就对董鄂妃心有忌讳,毕竟皇后娘娘一直觉得自己比不上董鄂妃,所以皇上才极宠承乾宫而百般刁难坤宁宫。这些虽然不是董鄂妃的错,但桑枝又岂会因为怜悯而让自己的心上人难过?该狠心的时候,得狠心。

    她回到自己的小隔间躺下,却情不自禁地朝着坤宁宫的方向侧卧,望着厚重的宫墙想,素勒睡了没?希望素勒有个好梦。桑枝唇角勾出温柔的浅笑,无声道,“素勒,晚安。”

    却不知道皇后娘娘虽然身在坤宁宫,却心在承乾宫。翻书翻困了的皇后娘娘,躺在床榻上望向承乾宫却皱了眉头,“你要是敢招董鄂妃,我一定治你罪。”在皇后娘娘心里,似乎全天下的女人都会喜欢桑枝似的。她几乎认为,桑枝是全天下最特别最招人喜欢的女人。说着,又轻叹一声,瘪瘪嘴嘀咕句,“你要老实点。好好睡觉,离董鄂妃远一点。”

    冬夜无月可寄相思,厚重压抑的宫墙却没能挡住情意。

    两人两处,不知何时已然睡下。许是梦里能相聚,二人竟不自觉含笑入眠。

    又是一夜过去。天未亮,承乾宫已经和坤宁宫一样清醒过来。然而皇贵妃身子不适,仍旧不能前去请安,桑枝抓心挠肺,恨不能自己绕个弯跑去坤宁宫,但这擅自行动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她长叹一声,只好老老实实待在承乾宫,正看见绿莺教训人。

    绿莺如今身份不同了,除去赵嬷嬷外,就只有绿莺地位最高,连兰秀姑姑都要给绿莺三分薄面。桑枝心想,照这样来看,绿莺正该是皇贵妃爱重的人,为什么偏偏并不觉得董鄂妃待她亲近呢?正想着,忽然看见从坤宁宫过来一个宫女。

    桑枝在坤宁宫混得久,即使不知道坤宁宫宫女的名字,至少脸熟,这会儿看见坤宁宫的人就觉得亲切,她急忙迎上去,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道,“我们皇贵妃娘娘正在梳洗。”

    “皇后娘娘念着皇贵妃娘娘身子不适,特地令奴婢送来五行益寿粥,希望皇贵妃娘娘早点好起来。”宫女说着,将手中的食盒递给桑枝,桑枝接过时,却突然发现食盒侧面贴了一张小纸条。待仔细一看,桑枝不由得嘴角一抽——原来那纸条上画了个瘪嘴不开心的脸,下面署名“苏十六”。

    那种简笔画粗糙的脸还是桑枝教人家的,这会儿看见让桑枝忍俊不禁,心里却好似裹了蜜。她几乎要憋不住脸上的笑容,十分艰难地低下头去遮住表情。亏得宫女们都不认识字,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桑枝扯下纸条,却想,素勒都不开心了。

    她也不开心,皇贵妃不去请安,她也没有理由去坤宁宫。可是一想到皇后娘娘画这个脸时的表情,桑枝又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唉,她沉沉叹气,暗想,该怎么名正言顺的去坤宁宫呢?

    作者有话要说:  狗粮好吃吗【微笑】

    ☆、不眠

    一墙之隔,却也只能望穿秋水。桑枝心内怏怏,只幸好她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大喜大悲,藏在心底的情绪纵然露在脸上,也终归是不大明显。然而那蚀骨入心的思念还是难以排解,桑枝便不免在无人时暗自幽幽叹气,倒比董鄂妃更幽怨。

    承乾宫也不比过往门庭若市的热闹了。自从董鄂妃病重,各宫虽然也有来探访,但随着坤宁宫的势头起来,各宫到承乾宫也就渐渐来的少了。宫里人都知道承乾宫和坤宁宫向来明里暗里都不对付,如今见董鄂妃情势不大好,便连往日那些上门巴结的都不肯再来,真真一个门可罗雀。

    不过唯有一人例外。钟粹宫的贞妃几乎每日都要前来拜访,有时甚至一天来两三次,早中晚都会过来。但也几乎每一次都会被董鄂妃拒之门外,这都快成承乾宫轶事了。桑枝不守承乾宫大门,到承乾宫半月有余也没见过贞妃,倒是听承乾宫宫女私底下嚼舌根知道这些。这日果不其然,一大早贞妃又前来拜访,宫女前来通报,董鄂妃照例不见。然而午膳时分,宫女又来报,董鄂妃面无表情丢两个字,“不见。”

    这就不免让桑枝暗自惊奇了。她想,董鄂妃对贞妃的态度可真奇怪,要说这后宫里最可能和董鄂妃站成一条线的人,那必然非贞妃莫属。看看人家贞妃的态度,要和董鄂妃搞好关系的决心那么明显,倒是董鄂妃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不拉拢就算了,这还摆明往外推。桑枝不由得想到贞妃的暧昧态度,便猜测道,难道董鄂妃知道贞妃的心思吗?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就凭贞妃在董鄂妃面前那副乖巧谨慎的模样,就算董鄂妃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很难想到这方面去吧?主要她觉得就凭当初皇后那个迟钝劲儿,想都不敢往磨镜这方面想,和皇后同样身为皇帝的女人且深受皇帝宠爱的董鄂妃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不过董鄂妃的事,她也懒得多想。桑枝现在考量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想办法快点见到她的心上人,第二件就是要去储秀宫探探情况。两件事相比之下,还是第二件事更重要些,毕竟这阵子一直知道坤宁宫在接待命妇们,而她这边竟然还没有找到好机会去储秀宫。

    在承乾宫她也没什么事,毕竟本来承乾宫的宫女都各司其职,多出一个她也没人使唤。桑枝闲着没事,正好趁机跟不当值的宫女聊天,打探承乾宫底层宫女的管理情况。她不肯放弃任何角落,越是不起眼的她越是上心,尤其是诸如守门吏这类见人最多却最不被重视的人——往往越是不起眼在关键时刻才越致命,她以史为鉴深以为然。半个多月下来,收效竟然颇为可观。她本就已经是下层宫人眼中的风云人物,几经跌宕起伏如今依然屹立不倒,自然令众人心生敬畏,大家已经不再简单地认为是因为她的“幸运”——幸运必然是要有的,但幸运不会永远只光顾一个人,因此宫里奴才都觉得桑枝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但宫里谁又没个城府呢?各得其所罢了,如今见桑枝待人依然温和,因而心中对她多少有些掺杂着妒羡的好感。但桑枝相信,日久见人心。就如同董鄂妃博得举宫上下的好名声,宫里的奴才其实很容易被收买拉拢。或许以桑枝的身份做起来困难要大些,但如果换成皇后的话,只怕效果要远甚于董鄂妃。而且她于这些宫人本就心怀怜悯之情,无论有怎样的利益纠葛也多与这些宫人无干,因此对待宫人们,桑枝大约是可以摸着良心说话的。

    很快即将夜幕降临,一天下来,桑枝从奴才们口中打探自己想要的东西,倒也无暇多想念皇后。不过这会儿空下来,就不免怅然:又一天,又没有见到皇后。

    她情难自已地走到承乾宫门口,眼前却只有厚重的红墙灰瓦,被重重包裹在宫墙之内的坤宁宫远远地只能看到凸出的飞檐斗拱。然而就是那堪堪露出的飞檐,也点燃了桑枝的思念之情。她倚在承乾宫宫门内侧的墙上,怔怔的望着那飞檐。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可曾睡下?”

    守门的太监面面相觑,“给贞妃娘娘请安。”

    贞妃。

    一天三次啊。桑枝挑挑眉,隐在宫墙之内默不作声地看着。

    “本宫前来探望姐姐。”贞妃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很平静的说话。

    守门太监相视一望,劝道,“娘娘,您何必呢——”

    “去通报。”贞妃就这么一句话,噎得守门太监不敢再多言,慌忙通知了宫内宫女。桑枝也没动,就见着没一会儿宫女踩着碎步动作极快地赶回来,恭顺地说,“回贞妃娘娘,我们娘娘说已经歇下,请贞妃娘娘早点回去休息。”

    夜色里,桑枝看不到贞妃的表情,却也感觉到贞妃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压着声音说,“本宫,明日再来。”

    目送着贞妃离去,桑枝听到太监和宫女议论,“每天都来,咱们皇贵妃娘娘总也不见,亏得贞妃还来。”

    “也是奇怪,贞妃娘娘对咱们皇贵妃娘娘可用心了,不知道为什么皇贵妃娘娘总是不喜欢贞妃娘娘。”

    “是啊,上次皇贵妃娘娘病重,还是贞妃娘娘衣不解带照顾着呢。”

    “可别说,就从那次后,咱们皇贵妃娘娘更不待见贞妃娘娘了。过去好歹一天也会见一次呢。”

    “我看啊,八成贞妃娘娘也是打着如意算盘呢,上次皇贵妃娘娘病重,皇上不就是因为贞妃娘娘在承乾宫伺候,后来接连好几日临幸钟粹宫吗?”

    “说不好,要真是这样的话……好歹肥水不流外人田啊,贞妃娘娘总归不是外人,毕竟是咱们皇贵妃娘娘的族妹。”

    “嘿,话不是这样说,这宫里哪有什么姐姐妹妹亲人的。你看后宫,除了董鄂氏,不就都是博尔济吉特氏吗?该争的谁也不会让。再说,谁不知道皇上经常在承乾宫。”

    “嘘——小点儿声。”

    宫人开始闲聊其他,桑枝眯了眯眼睛,默默听完这一段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她跟绿莺和其他宫女都住在一间房子里,只不过不比其他宫女睡在公共的床铺上,绿莺和她分别有各自的隔间。守在最外面的是专门训教宫女的兰秀姑姑,按理说是比绿莺年长好几个辈分,就算主事也该是兰秀主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兰秀好像爬到训教姑姑的位子上就已经到头了。

    桑枝知道兰秀、蔡婉芸以及辛者库的李应容是同一批的。她从一些年长的宫女那里知道,兰秀、蔡婉芸和李应容都是当年那一批里的佼佼者,就如同如今她和绿莺这一批。

    当年,因为蔡婉芸本身是秀女出身,便被太后直接指派到了坤宁宫,一时间风头大盛,可以说是三个人中混得最好的。李应容因着性子泼辣,就被派去辛者库做了掌事嬷嬷,后来还管理了储秀宫,可谓两宫主事。按份位当年的李应容是高于蔡婉芸的,毕竟蔡婉芸初进坤宁宫做的只是个辈分高一点的宫女而已。但很快,蔡婉芸凭着察言观色处事得当,最重要的是凭着身为旗人的良好出身,就升到坤宁宫掌事嬷嬷的位子上,这中间用了不过两年时间。

    而李应容因为一开始就已经做到最高的位子上,反倒没什么起色。主要是李应容出身卑贱,派到各个不受宠的宫里去一是会大材小用,二来,各宫不乐意显得脸上没面子,李应容也不愿意比蔡婉芸的坤宁宫低太多。但也无可奈何,出身是她自己无法改变的。因而念着蔡婉芸便心生不忿,后来董鄂妃进宫,承乾宫气势迅速盖过坤宁宫,一时风头无两,坤宁宫的冷遇就等于蔡婉芸的冷遇,这才让李应容心里舒坦些。李应容一直对承乾宫极近巴结奉承之事,只盼着能得皇贵妃青睐,皇贵妃倒也不负所望,对李应容也很厚待,就只是掌事嬷嬷一直由原来的赵嬷嬷占着,后来赵嬷嬷年长,竟然由绿莺接了。

    这让桑枝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李应容、蔡婉芸和兰秀是同一批里最优秀的三个人,为什么李应容和蔡婉芸都混得风生水起,只有兰秀好像没什么存在感似的。就连接任掌事嬷嬷这种事,也直接略过了兰秀。可她明明听说,当初在三个人里,兰秀是最得太后欢心的,她们三个,一个分到辛者库,一个分到坤宁宫,只有兰秀是当初太后想留在慈宁宫给苏麻喇姑帮忙的。这在当时可是无上殊荣,却不知道后来因为什么,兰秀似乎犯了什么事儿,被太后打压下来扔在承乾宫做个没什么油水又讨人嫌的训教姑姑。桑枝曾经怀疑兰秀也是太后的人,但这未免太明目张胆,而且兰秀从不掩饰对太后的感激之情——虽然在表达对太后的感恩戴德时,兰秀也始终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只怕这里面曾经有过什么故事。

    蔡婉芸那里是没戏了,桑枝看得出来,蔡婉芸对她的厌恶可谓由内到外由上及下的全方位。大约也猜得出,蔡婉芸是嫉恨她得皇后欢心,稍微一想就能摸到点儿蔡婉芸的心思。但有什么办法,虽然她根本无意与蔡婉芸在坤宁宫权位上有争抢,可明显蔡婉芸贯彻的是一山不容二虎原则,暗地里对桑枝实行无死角的打压。本来坤宁宫就是蔡婉芸的主场,蔡婉芸手中的权力是皇后给的,除非桑枝把这事告诉皇后,否则她不可能翻过蔡婉芸这块大石头。不过,为什么要告诉皇后呢?皇后和坤宁宫都需要蔡婉芸。何况,她现在最重要的目标应该是李应容。

    幸好,幸好当初在辛者库,她和李应容关系还勉强可算不差。桑枝心想,尤其如今自己还在承乾宫,行事大约会更便利些。眼下承乾宫主事的是年轻的绿莺,倒显得承乾宫青黄不接,李应容上位的可能性反倒更大些。先不管能不能,至少这是诱惑李应容的最大砝码,就是……就是有点对不起绿莺。桑枝垂下眸子,明白自己这一棋走下去,跟绿莺就算彻底掰了。她这大半月一直试图跟绿莺沟通下,无论如何要先绿莺再考虑李应容,可惜,不知道绿莺怎么回事,对她极为冷漠,桑枝根本没办法。而她又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还有皇后,她总要为皇后和自己考虑,宫里的事本来就容不得走差一步,她等不了了。桑枝安慰自己,只是拉拢李应容而已,又不是真的要把绿莺拉下水,应该……也还好?

    可心里比谁都清楚,绿莺可不会管她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扳倒人家,只要她虚与委蛇拉拢李应容,对绿莺来说,就是一大威胁,就是伤害。桑枝心里很膈应,尽管能为自己的行为找足借口和理由,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却一清二楚。

    权谋之路,一旦走上去,又怎么可能没有伤害。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可能伤害到的人,竟是当初待她情真意切的绿莺。桑枝良心不安,辗转反侧。她又想,如果董鄂妃去世,以绿莺如今的身份地位,陪葬只怕难以避免。如果……如果她竭力救绿莺躲过这一劫,哪怕是把绿莺从承乾宫主事的位子上拉下来踢出承乾宫呢?

    桑枝痛苦的闭上眼睛。她终于知道,权谋与取舍之路上,害人与良心之间的鏖战,是多么煎熬。

    但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啊!尤其在后宫这种地方,每达成一步都很可能付出血的代价。每个人,每一步,手中可能都握着一桩人命。脚下踩着的,是无数冤魂和鲜血铺就的谋生之路啊。

    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后宫里没有干净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我这天天累成狗还会抽空码字,怎么会有人忍心看盗文啊!o(≈gt﹏≈lt)o

    ☆、冤屈

    只有皇帝三五不时来一趟。但因为董鄂妃身子不适的缘故,皇帝不能留宿。每次他来,桑枝都提心吊胆。估摸着承乾宫里一定是有太后眼线的,她要是什么都不做消极怠工,传到太后耳中只怕也讨不了好。但要是做什么——比如诱导皇帝去坤宁宫这种事,她就更做不出来了。为了掩人耳目,桑枝索性请命去辛者库。一直以来,辛者库和承乾宫关系都不错,往来不少,桑枝正好借此机会前去。

    请命这日,董鄂妃情况好些,坐在软塌上听到桑枝这话时,眸子一紧,“去辛者库?”她缓缓抬起头,望向桑枝,“怎么想去那里?”

    桑枝低声说,“奴婢在辛者库待了两年,那里的姐妹都待奴婢不错,就像奴婢的家一样。奴婢就想,既然承乾宫和辛者库有事务交接,不如就让奴婢来,好歹也算为承乾宫略尽绵薄之力。”

    董鄂妃听完轻轻嗤笑一声,那了然的笑声虽然不大却听得桑枝心里一咯噔,顿时额上冒冷汗。没料到过了会儿,董鄂妃幽幽叹口气,“既然如此,你便去吧。”

    桑枝大大松口气,叩首道,“奴婢遵旨。”

    她退出去后,绿莺问董鄂妃,“娘娘,这事向来由奴婢经手,桑枝从未接触过,只怕——”

    “你一人担太多事,不累么?”董鄂妃神情淡淡地说着,看了绿莺一眼,“本宫是为你着想。”

    绿莺还要辩驳,然而看一眼董鄂妃无喜无怒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抖,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奴婢多谢皇贵妃娘娘厚爱。”

    董鄂妃眼皮都没抬,继续神情淡淡的翻着佛经,“下去吧。”

    绿莺这才退下。没一会儿,董鄂妃收起佛经道,“赵嬷嬷可安好?”

    底下人连忙回答,“回娘娘的话,赵嬷嬷前些日子出宫探亲,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正说着,就听到外面传来赵嬷嬷的脚步声。

    赵嬷嬷原是贴身照顾和硕荣亲王的,后来荣亲王薨逝,皇帝大怒,欲将一干人等一律处死。是董鄂妃为赵嬷嬷求情,留下老人家一命。但赵嬷嬷年事已高,经过一番惊吓自此一病不起,竟显出下世的光景来。董鄂妃缓过来后,心中不忍,念在自打进宫赵嬷嬷就陪着自己的情分上,央求皇上放她出宫会会亲人,皇帝哪有不许的!赵嬷嬷感恩戴德自不必说,拖着病体出趟宫,这会儿不得不回来,一进来就对董鄂妃叩头,“老奴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董鄂妃亲自上前扶起她,“嬷嬷快快请起。”

    赵嬷嬷颤巍巍地站起身,老泪纵横。她一辈子也是困在宫里的人,亲朋故友皆不在,唯有一个侄子还算个亲人,这侄儿便做了点小本生意,倒也勉强过活。下层百姓的日子,总归不能跟宫里的比。不过,因着赵嬷嬷的缘故,这个侄儿也颇受尊重,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有个在承乾宫主事的远方亲戚。再后来在董鄂妃的打点下,赵嬷嬷拿钱给他打通关节,做了个闲散小官,日子才越发好起来。这次赵嬷嬷回去,见了侄儿一家,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一回来就听说桑枝回来的事情,赵嬷嬷很气愤,“娘娘,皇后娘娘这真真是打承乾宫的脸!”

    董鄂妃笑笑,不接这话只说,“嬷嬷刚回来,且先去休息。”

    赵嬷嬷见董鄂妃不想理,不禁暗自叹气。自从和硕荣亲王离开后,董鄂妃便好似什么都撒了手,旁人看着也只能干着急。然而赵嬷嬷是真心为董鄂妃好的,董鄂妃待她的恩情,她时刻记在心头。就道,“听说娘娘把辛者库的事情交给了桑枝?”

    这下董鄂妃没有回避,点头道,“她自己要去,本宫岂能不成全。”

    说着话,绿莺进来给赵嬷嬷递了杯茶。赵嬷嬷笑眯眯接过,“还是绿莺丫头做事得体。”

    “都是嬷嬷您教导有方。”绿莺十分乖巧,恭顺地答话完就自觉退出去。

    赵嬷嬷目送她离开,然而绿莺的身影刚消失在大殿里,赵嬷嬷就对着绿莺面露厌恨之色,转而痛心疾首对董鄂妃道,“娘娘,您……您真就打算这样了吗?”赵嬷嬷目露怜惜,“承乾宫现在一干事宜被慈宁宫的人把持着,如今连宫女的事都又要被坤宁宫接手,娘娘,您……您真的甘心吗?”

    董鄂妃眸子一顿,却只是面无异色道,“本来就都是宫里人,不分你我。”说着,却意味不明地低低加了句,“她们要争,就让她们争去。”

    赵嬷嬷心尖一抖,顿时明白过来。绿莺是太后的人没错,桑枝是皇后的人也没错,但是太后和皇后之间的争斗难道就不是争斗吗?如今太后身体康健,大权在握,又岂会轻易把手中权柄交出去?皇后想要权力,除非太后肯给,否则就只能夺。如今看起来,坤宁宫势力起来了,太后反倒对皇后不那么维护,显然是并不想皇后过早坐大。没有人愿意把自己拥有的权力那么早那么轻易交出去,尤其权欲那么强的太后。看桑枝这表现,如果真的只是怀念辛者库倒没什么可说的,可要是真动了什么心思,这就有意思了。赵嬷嬷脑子一转圈,顿时抚掌道,“老奴糊涂了!”又说,“娘娘您的意思是——”

    “本宫没什么意思。”董鄂妃说话时很平静,然而后牙槽处一闪而逝的咬牙痕迹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皇后娘娘向来心地仁厚,后宫里本宫向来信服皇后娘娘。”这意思就很明显了,摆明是要帮皇后。

    听懂董鄂妃的意思,赵嬷嬷脸色就有点不好,“娘娘……太后她老人家——”

    话没说完,就听“撕拉”一声,董鄂妃手中的佛经毫无预兆地被骤然撕成两半,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一片阴郁。吓得赵嬷嬷心里一咯噔,连忙跪下去。半晌,董鄂妃闭上眼睛,脸上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她亲手把佛经抚平,只说,“嬷嬷去休息吧,本宫要为皇儿祈福了。”

    皇儿——赵嬷嬷忙叩首退下。董鄂妃何等聪慧的人儿!只消冷静下来仔细捋一捋,很快就能摸出荣亲王一案的猫腻。她一开始根本没往太后身上想,只觉得是宫妃争宠。可是后来悼妃丧命,而桑枝查出的种种迹象又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悼妃,董鄂妃原先被仇恨冲昏的头脑反倒清醒了。悼妃之死,死的蹊跷。董鄂妃可不认为桑枝真有那个能耐杀人,何况悼妃和皇后关系如此亲密,董鄂妃绝不相信桑枝会对悼妃下手。可悼妃竟然就这么病逝了,而且还是背负着董鄂妃满腹的怀疑和仇恨,仿佛悼妃一死,荣亲王的案子董鄂妃的恨就能消解似的。然而,悼妃泰兰,才多大一个小姑娘!皇后娘娘都没动手,那个一直跟淑惠妃住在一处的少女,怎么就能只手遮天悄无声息地把手伸到承乾宫来?董鄂妃自认承乾宫虽然不是铜墙铁壁,但至少管理有方,悼妃当时还是个连份位都没有的秀女,怎么就能这么大本事?

    很显然,如果真是悼妃,那么悼妃背后一定有人。能让悼妃如此卖命的人——这个人,自然而然地就指向了皇后。

    本来董鄂妃都要信了的,毕竟明面上看,没有人比皇后更有谋害的动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皇后自己竟然大病一场,险些命丧黄泉。要不是有个桑枝瞎折腾,只怕皇后都不能撑过去。也就是皇后这场病,让董鄂妃又起了疑心。皇后的病症和悼妃、荣亲王的症状,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董鄂妃后来派人暗地里去查探,那些给悼妃和皇后诊病过的御医竟然都很巧不巧地告老还乡去了。当然理由说的通,因为年纪大了,而且加上皇上为了荣亲王一夜之间连杀十多名御医,让御医署人心惶惶,请辞也在情理之中。

    所有的事情都在情理之中,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理成章。换做旁人或许也就糊弄过去了,但就是因为太过顺理成章,董鄂妃反而不信了。她想,皇后真的有能力在承乾宫安插人手吗?思量半天,董鄂妃认为,皇后并不能。一直以来,皇后都自顾不暇。新任的博尔济吉特小皇后自打进宫以来,就一直没什么存在感,除了被欺负就是被欺负。荣亲王一出事,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皇后干的,因为皇后太有作案动机了。然而董鄂妃思忖着,却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皇后她没有动手。甚至,董鄂妃都能看出来皇后对顺治帝的抵触情绪,这种情况下,皇后又怎么会愿意争宠?皇后不争宠,又怎么可能对荣亲王下手?

    于是董鄂妃又重新捋了一遍案子。自打荣亲王去世之后,她夜不能寐,日日心如火煎。可巧不巧,当日桑枝曾无意中说,绿莺曾奉皇贵妃命令询问皇后娘娘情况。想到这一点时,瞬间给董鄂妃缠绕在心的谜团指向一个解开的方向,因为——她从未派人特意询问过皇后情况。董鄂妃私底下去调查绿莺时,却发现绿莺的家底清清白白,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唯一令人惊讶的是,仅仅半年,绿莺就从刚入宫的宫女被李应容分到承乾宫,而且很快博得董鄂妃欢心。

    半年,太快了。虽然绿莺确实很聪慧,但半年,未免太快了。一旦把疑点放在绿莺身上,所有的不解就好似找到了解开的那个点——

    首先,桑枝对绿莺的极为信任,让她在查案时从未怀疑过绿莺的话。是绿莺告诉她关于桐儿的事,甚至关于悼妃赐给桐儿镯子的事儿也都是绿莺审出来的。于是桑枝在有意无意时,就把目光投向了悼妃。

    其次,能够自由出入荣亲王居处的,除了赵嬷嬷和几个伺候的宫女,就只有绿莺。但是,偏偏就巧在,荣亲王突然生病当日,绿莺有不在场证据。

    更为巧合的是,照顾荣亲王的地方从未缺少过奴才,偏偏就桐儿偷偷溜进去找桑枝那日出了空隙。而那空隙是怎么来的?虽然董鄂妃没查出那天为什么会出现空白时间段,但只要想想能够悄无声息调动宫女离开的人是谁,就很明显了——如同桑枝对绿莺的信任,承乾宫的人也很喜欢绿莺,如果绿莺想让她们一个一个先后出去简直易如反掌。那时包括赵嬷嬷在内,都很喜欢绿莺。

    当时董鄂妃就倒抽一口冷气,急火攻心呕出鲜血来。她向来对荣亲王呵护备至,绝不至于让荣亲王突然得病的道理,这病来的又奇又怪,很明显是遭人毒手。她左怀疑右怀疑,万万没想到,自己身边竟藏着这么一条看似人畜无害的毒蛇。

    可是,绿莺又有什么理由杀害荣亲王呢?还把害人的罪名有意无意地倒在了皇后头上。董鄂妃面容阴鸷,仔细回想绿莺的言行举止,突然一个发现震得她心头一骇——这宫里,能让举宫上下都喜欢且无比信任的人,不就是苏麻喇姑?!绿莺的种种所为,处处透露出苏麻喇姑的影子,不过因为年纪小缺乏历练,故而难以事事皆周全。这时,董鄂妃才恍然,绿莺的行事作风,完全就像是苏麻喇姑一手调//教出来的!

    都到了这份上,真正的凶手是谁,还不明朗吗?而那个凶手,却偏偏是她最动不得的人。董鄂妃恸哭失声,悲痛欲绝。

    ——不是悼妃,更不是皇后,是那个谁也碰不得的人啊!那个人一向厌恶她,又怎么可能让她的儿子活着!

    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没人动得了那个人,连皇上也不能。她这个血海之仇,她冤死的皇儿,是注定要生生吞下这天大的冤屈了!

    董鄂妃也才明白,什么太后护着皇后,都是假的!不管皇后还是废后静妃,都不过是太后手中的棋子罢了。

    整个后宫,只怕唯有董鄂妃看得最明白。然而,她心如死灰,绝望至极。再看向坤宁宫所谓的崛起时,她也不过是一声冷笑。崛起?呵呵,简直天大的笑话。想必皇后还在对太后感恩戴德呢吧?太后想让中宫崛起,中宫自然就要崛起的,毕竟承乾宫日薄西山,后宫里自然是要重新出来一个稳重众人的中心,皇后当仁不让。至于崛起能起到何种程度,那恐怕就要看太后要让它辉煌到什么程度了。

    满心的恨也无处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桑枝竟然被送回来,还要去辛者库。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坤宁宫的皇后娘娘一直按例接待命妇,虽然是极合规矩的按例行为,但对于极度敏感的董鄂妃来说,这种种却好似透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让董鄂妃仿佛看到一丝希望,她决意要试探桑枝的真正意图。桑枝要去,她就放手让桑枝去,只希望桑枝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董鄂妃压不住地指尖微微颤抖,却始终面无表情的抚摸着佛经。就在这时,外面宫人传报,“皇后娘娘驾到——”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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