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25节

    王夫人犹豫着道:“这舒宁公主,如今得叫长公主了。她母位不显,如今却在宫里很有几分势力,细究起来,倒是个十分会用人的。如今宫里嫔位一人,嫔以下两人都是她原先的陪侍,几家亲王府里也有几个侧室是她原先的身边人。再有一个,那亲王府里的,旁的不晓得,前回聚会时听北静王妃几个说起,有两家都是王爷们亲自开口要的人。几位王妃也说,这舒宁公主或者是想效仿汉时平阳之道。”

    贾母听了心下雪亮,嘴角噙了笑道:“上回你与我说起时,我还没当个事,只当你多心。如今看来,你倒是料在前头了。”王夫人摇头道:“如今还说不好,只是我这心里总之七上八下的。”

    贾母拿手指轻轻刮了刮扶手,叹气道:“虽说我们四大家同气连枝,到底不是一家的,再如今又是这么个时候,咱们家也不比从前了,也难怪旁人有别的想头。只是都把家门富贵压在女儿家身上,到底不是个常理,咱们这一条道还没走通呢,这就有拍马赶上来的了。虽是不该的,却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如了意去。”

    王夫人听贾母说了这话,又道:“只是这个事怎么想个法子才好,总要妥当点,到底还是咱们几家的事。”贾母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事你出不得面,便是与你兄长也不好谈及,到底他两边都是妹子,说白了,哪个出头了于他都是一样的,他也总盼着你们都好。”

    王夫人听了点点头,贾母又接着道:“我自有法子,你莫担心,还有,此事也无须与你老爷说得太多,他是个书生性子,沾不得这些,若听了去,倒要觉着欠了一辈子人情似的,有害无益。”王夫人忙点头应了。

    这事既有贾母应承了,便算是了了。王夫人回到自己院子,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饭,就让两个姨娘都退下了。坐下用茶,又想起方才贾母说的莫要与王子腾说起,可是自己早先已经给兄长去了信了,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又想到底兄长自小与自己更亲些,何况宝钗就算真的如了舒宁公主的意,身份在那里,怎么也比不上元儿。或者就跟个年幼的公主陪个两三年,也算有了上头的人脉,出来再许人也是只好不坏的,自己到底没有想害她的意思,总是嫡亲的外甥女儿。

    一时这样想,一时那样想,手里的佛珠不晓得捻了多少转,这心还是丁点静不下来,连贾政进屋了都没瞧见。贾政坐下了半日,见王夫人犹自捻着佛珠出神,便咳嗽了一声。王夫人这才回神,笑道:“我这想事想得没个头绪,倒没见着老爷进来。”

    贾政摇头笑道:“你啊,我早说过,你也不是管事当家的料,如今既有琏儿小夫妻俩支应着,你也该歇一歇,松松神儿。老这么忧心下去,头发也快白了,可怎么好呢。”王夫人难得听贾政打趣,也顺了他笑道:“老爷这么一说,我才觉出味儿来,真是愁得出力不讨好呢。”

    贾政笑道:“你如今当这家,只管大事就好,小事若还要你操心,要那些管家媳妇何用!比方说上回府里宴请,那布置和菜色,你就安排得甚好。几位夫人回家都与家里大人们说了,如今倒好,我上衙门还得躲着他们,个个都问什么时候能来咱们府上见识见识那番新雅!”说了拈须呵呵笑起来。

    王夫人心道原来如此。上回宴请,里头的细处安排都是凤姐的主意,自己不过是与各位夫人太太应酬说笑,倒没想到还有这好处。遂笑道:“老爷什么时候要请人了,只跟里头说一声,让凤丫头好生准备着,定不给老爷丢人。”贾政大笑道:“好,好!对了,那足年陈的玉楼春可还有?”

    王夫人不禁一滞,强笑道:“想是有的吧,如今又从外头寻了些旁的酒来,老爷看看,或者有新鲜有趣的。”贾政道:“哦?这倒有些意思,琏儿那混小子,我问了他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寻些新奇的来自然不错,但说起来总没有足年陈的玉楼春有名头。这酒也算盛名之下其实不虚的,如今那‘醉画’还会与旁人提起在咱们家那一场豪饮呐。”

    王夫人忙附和了两句,心里却一行惦记着那窖藏的玉楼春够不够数,一行又担心万一不够数又要筹银子托人去寻,账上哪里又有能松动的地方,唉,这般日子真是何时才是个头啊!

    两人正说着话,听得外头响动,王夫人喊一声:“彩霞。”外头应了一声,彩霞撩帘子进来道:“是茶房送解暑汤来了。”王夫人点点头转身问贾政道:“老爷先喝些汤?这几日热得猛了。”贾政摇头道:“让他们放在外头屋子里,别端进来,我自来闻不得那个味道。”

    王夫人劝道:“这暑热厉害,虽不喜欢,也还是进些汤水才好。”贾政摇摇头道:“罢了吧,我待会儿去喝杯茶就是了。”王夫人心知这是说要去周姨娘那里的意思,便点头吩咐道:“那就别端进来了,搁外头拿凉水湃一湃,你们几个喝了吧。”彩霞跟金钏儿几个忙答应了。

    李纨院子里,碧月也从外头拎了壶解暑汤进屋,皱着眉头对素云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茶房里的人忽的殷勤起来,见天儿往咱们院子里送汤水,竟是一次不落的。可是你给的跑腿银子多了?”

    素云笑着啐她道:“你就知道个钱!茶房的大娘们,几个铜子儿就能让她们勤谨了?你做梦呢。”碧月道:“那又是怎么来的?咱们院子里,让他们惦记的也就是几个钱了吧”素云摇头道:“饶是被嬷嬷训了这么多回,还这么口没遮拦的。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这么猜着,恐怕是上回咱们跟平儿提了那么一句,平儿跟茶房说了什么吧。”

    碧月听了拿指头点着素云笑道:“好啊,我说呢,你巴巴地说什么解暑汤不要不给的,原来是打这个主意!”素云道:“扯你娘的臊!我还花心思算计这么点子汤水不成!咱们都不吃他的,屋子里整日凉凉快快的,我又不用作好人替人做活儿,哪里用得着吃他。”

    碧月听素云又拿之前的话笑话她,哪里肯依,把那茶壶往边上一搁,上来就要撕她,嘴里道:“我让你又说我!”素云笑得不成,连连喊道:“嬷嬷快来看看,碧月又撒泼呢。”两人正闹着,常嬷嬷跟李纨走了进来,两人忙停了手。

    常嬷嬷笑道:“这回是我陪着奶奶进来,若是进来的闫嬷嬷,我看你们下晌那顿饭就免了,说不得得饿两天清清性子。”闫嬷嬷打后头笑着进来道:“这知道的说我是个嬷嬷,这不知道的一听了还当我是拿贼的呐,我怎么就这么厉害了!”李纨看这几个人,摇摇头道:“看着了吧,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笑着坐定,李纨也见了那茶壶了,笑道:“怎么这些日子日日都送汤水来?可是入了伏了府里有吩咐的?”素云道:“哪里有什么吩咐,别处还是一样有一时没一时的。上回平儿来那回,我跟碧月正喝咱们自己的双清茶,平儿说府里都有解暑的汤饮的怎么我们还这么讲究,我就随口说了那解暑汤也不是日日有的。我想着,大概是平儿回去说了什么,才这么着了。”

    常嬷嬷点点头道:“平姑娘是个有心的,保不齐你随口一句,她就记心里了,虽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个人情。”李纨摇头叹道:“你说说你们,还整日里嘻嘻哈哈的,瞧瞧人家,一样是府里奶奶身边的丫头,怎么人家一句话那么大效用,你们就什么都不是呢。”碧月看李纨一眼,脆声道:“刚奶奶不是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着嚒。”

    众人都笑,李纨道:“看看她,上回被训了一顿,苦着张脸个把月,如今可好了,更活泛了。”碧月笑道:“嬷嬷说了,挨了训就得有长进,没长进就是白费了嬷嬷一通口水了。”众人又笑,李纨道:“那倒稀奇,怎么你长进就长进在歪话越来越多上了?”碧月道:“话歪理不歪,最要紧是心不要歪。”

    正说着,就听外头有人道:“怎么你们这里也有歪了心眼子的不成?”便是凤姐带了平儿几个来了,李纨起身相迎,笑道:“你这脚步倒快。”凤姐道:“你也不遣个像样的人来说话,叫个小丫头子来说什么事儿有信了,我哪里还坐得住,偏太太又要寻我,才刚我去,又说老爷回来了,才正好顺路往你这里来。”

    李纨道:“我说呢,想着你也得晚饭后才得空。”素云几个上了茶,凤姐便对平儿道:“不是整日里惦记着来大嫂子这里逛逛?横竖一会子太太那里要议事,也不用带你,你就索性尽兴耍半日吧。”平儿笑着应了,跟素云碧月几个外头屋里说话喝茶去。这里凤姐才开口又问:“我的好嫂子,你倒是说个明白啊。”

    李纨笑道:“怎么不明白,不是遣了人告诉你了,你先前说要找人在船队里面入个股的事,我已与人说了,刚这几日得了回音,道是有数了,待入了秋来时再细说。就这么点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凤姐苦笑道:“我的嫂子,你可真是个大松心。这么样的事儿,你到底怎么跟人说的?到底是成还是不成?能有多大份额,我得预备多少银子,可有什么旁的说法,怎么到你这儿就两句话完事了?!”

    李纨道:“你别急啊,我信里说了,你想在船队入股,又没个可靠的人,想这能不能找个跑过远途做过几次买卖的有经验的船队入股,银子都好说,要紧是得可靠。这不都说着了?你说的银子啊、份额啊,这些哪里能在书信里说,我也说不明白那些东西,才说到时候人来了,你们当面说说。既这么说了,自然是成的意思,若是不成的,那还见什么面,说什么说。”

    凤姐摇头道:“你哪里晓得常人打交道的招数,有时候就是碍着情面,明明是不成的,也不好直推了,才推个日子说当面商议。这商议的日子,就从初春推倒仲秋,又推到年关,遥遥无期了。”李纨道:“那你放心,我这里再不会那样的。章家太太深知我的脾性的,再不会跟我说绕弯子的话,费那个心。”

    凤姐看看李纨,噗嗤笑了出来道:“你这么说倒也是。”才又道,“怎么又有银子都好说的话来?那船队都是大买卖,到时候人家倒是给你脸面,匀出个大份额来给我,我哪有那么些银子?可不是打脸闹笑话了!”李纨笑道:“上回听你说的,这都是十成十的买卖,一万出去就是两万回来的,岂不是越多越好?”

    凤姐道:“那也得出得起的才好,若是真要个二三十万两,我从哪儿弄钱去!”李纨道:“那有什么法子,你自己算算,若是算得过,就借利子钱也合算的,只是别还不上账让人拿了条子寻上门来!”凤姐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再看李纨,见她一脸笑意,倒真是说玩笑话的意思。却也没心思再与她歪缠了,便道:“如此这般,我就先在这里谢谢大嫂子了。我家妞儿的嫁妆可就靠着嫂子了!”

    李纨笑道:“咱们家的女儿嫁出去还能缺了嫁妆不成?这银子要多少才算够。”凤姐斜了李纨一眼,笑着压了声道:“你少跟我弄鬼呢!你要真这么想着,还用得着把陪嫁嬷嬷都弄出去侍弄庄子去?!如今就要拆东墙补西墙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李纨道:“那你不弄几个庄子?这个船队风里来雨里去的,可说不好,庄子倒稳当些。”

    凤姐道:“再怎么置庄子,能跟府里比?就府里这么些大庄子,都还年年打饥荒呢。再说了,要赚大钱,哪有不冒点险的。”李纨笑道:“说白了还是贪心,想要来钱快些。”凤姐笑道:“我正想问你呢,怎么你先前不想着在那些船队里入点股?你跟章夫人的交情,只怕一千两五千两人家也肯收。”

    李纨道:“你方才也说了,那船队都是大买卖,这种口怎么开得?若不是知道你是个大财主,我也不敢替你问呢。”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一个媳妇子来报,道是太太请凤姐过去。凤姐笑道:“也就得这么会子空儿罢了。”便起身要走,李纨自然要送两步,想了想又对她道“还有,告诉你一句吧,这银钱少了固然难捱,这银钱多了,也是祸呢。”

    凤姐转了身细看李纨两眼,忽的笑了,拿小指尖比着道:“我说呢,你啊,胆子就这么点大,能成个什么事!什么时候不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了才回身往外走,刚要叫平儿想起刚许了她假的,便只叮嘱她两句自带着几个管事媳妇往王夫人院里去了。

    ☆、142火烧云

    142火烧云

    平儿得了凤姐的话,总算能歇个半日,她见素云碧月茶水果子地敬着她,笑道:“你们这样,我倒不好意思了。我心里爱你们这里清静,还想以后时时能来呢,只是这一来倒耽误你们功夫了。”

    素云笑道:“可见你们那里是忙的,快别多心了,我们这里日日都是如此,并不是特为了招待你才这样。奶奶若是歇晌,不到唤我们是不用我们在跟前的,奶奶若是不歇晌呢,多半也是看书或者做针线,不过一时半刻地上个茶水罢了,若是我们在跟前转悠紧了,还要被嫌弃呢。”

    碧月也道:“哥儿在家里读书时,我们还弄些点心吃食,如今在学里,都是一早拿了去的。再有,如今就算是学里歇课的日子,哥儿也多半是跟着从前教他的先生出去‘察观世情’去了。我们还好,樱草青葙几个整日里就是把那屋子来回来去收拾,再就是做些针线罢了。”平儿听得一脸艳羡道:“这真是好舒服的日子。”

    素云乐道:“你也就待这么半天觉着好罢了,若是让你天天这么着,可别把你给闷坏了。”平儿苦笑道:“哪里会闷坏?只有被烦死的!”

    素云知道平儿身份,怕有些烦心事也不好多说,便从桌上取了个果子递给她道:“你尝尝这个,这就咱们院里有,庄上寻来的稀奇果子。老太太最讲究不时不食,逆季奇果之类的名气大的如荔枝这样也就尝个鲜罢了,咱们这些东西,好多都不敢往上房送。奶奶还说笑话,拿来先咱们吃,吃了十天半个月的没什么事,才敢给姑娘们尝鲜,姑娘们尝了觉着好了,再要寻这果子也未必寻得着了。”

    平儿见递过来的指尖大小蜡黄的一粒,又听素云说的有趣,便问道:“这个可要怎么吃呢?”碧月就拈了一个搁嘴里,笑道:“就这么整个儿吃,不用剥皮,咱们都洗干净了的。”平儿依言也吃了一个,那小小一粒,却酸甜俱浓,更兼着一股子酸香气。

    便又伸手拈了个吃,这么连着吃了三五个,停了手笑道:“唉哟,不得了,这东西吃得人住不得嘴。”碧月笑道:“可不是,我们哥儿头回吃的时候,一口气吃了一大盘子,得有四五十个,为了这个,青葙还被嬷嬷罚了呢,怪她没看好哥儿。后来青葙跟我说,哥儿吃得可快,她不过是换壶茶的功夫,哥儿都已经吃了大半盘子了,连连劝着,还是吃光了,把她给委屈的。”

    平儿笑道:“这东西味儿是好,到底酸气,吃这么些,牙都得倒了。”碧月叹气道:“要不怎么说老天不公呢,我们也爱吃这个,顶多吃个十来个,张嘴说话都觉着牙酸了,可咱们哥儿,依着奶奶说的,那叫天赋异禀,吃了一大盘子甜酸子,晚上照样吃肉啃骨头,什么事儿都没有。”平儿笑得掌不住道:“什么叫吃肉啃骨头?”碧月道:“我没唬你呢,我们哥儿爱吃羊排,嬷嬷们拿炭火一烤一扇,可不是吃肉啃骨头?”

    李纨从珠界里出来,坐在屋里听着她们闲话,适才在千境居里“孤峰卧雪”,屋外寒风呼啸,刮得纸窗凛凛作响,可算是凉了个痛快,这会子又出来进了这伏天酷暑,一时倒分不清哪儿是真哪儿是幻了。

    幸好还有素月几个说笑,就这么听她们一时说吃食一时说衣饰,一时又说起小丫头子们的顽皮可笑处,碧月还拿出正做的针线活来给平儿看,自然引出一通赞叹。耳里这么听着,只觉得分外活泼可亲。眼前清茶一盏,袅袅茶烟,窗外蝉鸣,隐隐绰绰妙龄女儿的轻语浅笑,好一段光阴。忽的想起,怪道宝玉要说女儿是水做的话来,果然的,若是这般时候,换几个粗糙汉子闲嗑打牙,岂不是大煞风景!一时倒心有戚戚焉了。

    平儿起先得了凤姐的准,让她松快半日,也没打算真的在这里消磨那么些时候,不过闲坐一会儿到底还要往前头去的。哪想到,这一坐下,就起不来身了。看这样子,院子里的事都是几位嬷嬷在管,素云碧月就管着李纨近身伺候的事,最让这俩人头疼的就是那怎么点也点不清楚的库房了。——可这又算个什么烦恼了,要替一个主子在库房里收藏些另一个主子见不得的东西,这才叫烦恼呢。

    只是人家那烦恼可以诉诸于口,自己的却只能自感于心。她们院子里的事就这么着了,外头的事则跟她们半分不沾的,实在轻松。先前茶房的怠慢,想必也不止这一处,却全不见旁处不得意的那般酸气怨恨。该给的给了便收着,该给的不给也不放在心上。只拿个脂粉比方,自从换了采买的,拿来的东西是越来越不成样子,姑娘们都得不着什么好的,何况底下人。

    这里更跟旁处不同,恐怕受了委屈也不好说去,平儿便隐隐地提了两句,哪想到素云跟碧月半日没反应过来。再说了一次,碧月才想起来道:“哦,我们都不用府里的胭脂水粉,倒也不晓得好坏。原先分份例时,又不得挑颜色,如今更是送没送来都不清楚了。”平儿看两人肤色莹润,便问道:“着嚒你们也是另托人外头买去的?”

    碧月摇头道:“没有买过,我们用的都是奶奶赏的。咱们舅老爷药材行里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差的,奶奶又不用,就便宜我们了。”平儿点头道:“那就是了。好几个跟我抱怨过东西用不来,还得另花了钱买去,我当你们也是这样呢。”

    素云已笑着从里头取了个一掌来长的柚木匣儿递给平儿道:“你看看,咱们用的就是这个样儿的。”平儿将那匣子打开,那盖子是拿三个银活页连着的,十分精巧;再看里头,排着五个白地描四季花样的官窑瓷盒,将那些个瓷盒也一一打开了,却是深浅不同的四样颜色并一盒乳色膏子。

    碧月指着那颜色道:“这几个叫做丹赤、玫瑰、海棠、春桃、樱粉,名儿都在盒盖儿上镌着呢,那乳色的膏子是拿来当粉用的,比粉好用些。”平儿低头细嗅,果然那几样脂粉都带着花香气,便笑道:“好精巧的东西,我倒白替你们打一回抱不平了。”素云将那匣子往平儿处推推道:“这个给你。”

    平儿讶异道:“这样东西,想来也不易得的,我怎么好收你们的。”素云笑道:“怎么收不得,若不是你跟茶房打了招呼,如今也没有这日日的祛暑汤水呢。这个权当我们的谢礼。”碧月也笑道:“你拿着吧,这个颜色你用着才好看。我想用也衬不起来呢,还是淡些的合我这脸。”

    平儿听素云已猜到了是自己打的招呼,倒也不再推辞了,何况这样东西哪有女儿家会不爱的,便笑道:“那我可真收下了!你们快说说,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说得上话的,我好再攒些谢礼。”

    李纨在屋里听了,心里暗笑——果然是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有心走出去跟她们一同说笑两句,怕到底碍着身份反倒拘谨了,平儿又是个向来讲规矩的。便索性歇了心,只在里头听她们玩笑。眼看要到晚饭时候,平儿起了身道:“我这可真是越了规矩了!原想着就坐一会儿就去的,哪想到就磨到这时候了!”

    碧月笑道:“可惜你不是小丫头呢,若是个小丫头,我们就想法子把你要了过来也罢。”素云见她说傻话,闷乐个不停,碧月见她如此,方转过脑筋来道:“啊呀,我乱说的,就算二奶奶肯,二爷还不肯呢!”平儿红了脸啐她道:“小姑娘家家的浑说什么呢!再乱取笑我,以后再不同你们玩了。”

    素云忙牵了她的手往外送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们这里人少又没什么来往热闹的,你若得闲,只管常来。她说话好笑的时候还多着呢,你来多几回就晓得了。”素云碧月不是贾家家生的,又与平儿鸳鸯袭人等自小交情不同,平儿却觉着素云性格行事很合自己脾性,便笑道:“你别装个样儿了,我看你刚才笑得可欢!”

    素云道:“我不都使尽憋着了,这不是给你面子?”平儿扬手拍了她一下道:“都不是好人!你比碧月坏多了!”碧月刚匆匆回屋里去,这会子又赶出来正好听着这话,往平儿怀里塞了个东西,嘴里笑道:“平姑娘果然是有见识的,总算我听到回公道话!”

    素云问她:“你给人混塞些什么?”碧月道:“上回我用柠香皂洗个衣裳不是还被你们呵痒了,我得了好几块呢,给她一块。”又冲平儿道:“这可不是柠香的,是桃花香的。”说了冲着平儿挤眉弄眼的笑,平儿脸更红了,恨恨道:“小蹄子歪坏歪坏的,得了你东西我也不谢你!”说了赶紧疾走着落跑了。

    碧月还扶着素云笑得直不起腰来。素云摇头叹道:“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就敢跟人这么玩笑了。”碧月回头道:“有什么懂不懂的,她是琏二爷的屋里人,让琏二爷多喜欢她点总是好的。”素云赶紧掩了她的嘴,往里屋拖了进去,才道:“你还真什么都敢说!再这么满嘴跑马,我看以后还有哪个规矩人家敢要你!”

    碧月把素云的手掰开,笑道:“你看看你,我说句屋里人,你就要捂我嘴,自己跑里屋来惦记着规矩人家,啧啧啧……”她话没说完,已被素云呵痒呵得不成,直告饶,素云自己也笑软了,道:“你真真是让人没法说了!我再不管你的,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到时候嫁去庄子上说什么都成了!”

    碧月挽了素云的手道:“我才不嫁呢,我要跟许嬷嬷一样,打开头就开始当嬷嬷的。你若是嫁去庄子上倒好,到时候我去替奶奶管庄子,咱们俩还一处作伴。”素云忙着推她道:“唉哟,我这跟你待几十年还不够呐,可别再在我跟前晃悠了。”碧月使劲粘着她,嘴里叹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哪里舍得我呢。”

    李纨打里屋走了出来道:“罢了罢了,省省吧,听得我牙都倒了,再闹下去,就把你们俩都嫁到庄子上去,这会子就嫁过去!”素云碧月又嬉笑着上来闹李纨,正好两个嬷嬷进来了,笑道:“整日这么着,越发没规矩了,好了,还不赶紧替奶奶收拾收拾,该上上房伺候晚饭去了。”几人这才罢了手各自忙活起来。

    且说平儿回了院子,凤姐还没回来,想着大概是跟王夫人一同去贾母那里的,就先回屋子把东西收好了,略收拾一下往路上等着凤姐去。果然不一会儿,凤姐跟王夫人打远处走来,平儿忙绕过去往凤姐身后站了,一行人等往贾母院子里去。

    一时饭毕,贾母正喝茶,就听外头小丫头们叽喳,便让人出去问,回来道:“今日外头火烧云,半边天都是红的,小丫头们猜云型呢。”贾母听了也有兴头,便笑道:“这般有趣,咱们也瞧瞧去。” 凤姐忙让人把外头细竹帘子收起来,又往当间青石地上泼些冰水,拿布擦上两回,这院子本就搭了天棚的,这么一来也几乎消了热气。

    又搬抬了藤椅出来,四处搁下冰盆子,架上风轮。邢夫人王夫人连着奶奶姑娘们都跟着往外走,贾母回头对黛玉道:“恐怕这会子外头还有些热,你别走太前头了。”黛玉忙答应了一声。待贾母出来时,四处都已料理停当了,凉风一吹,夹着黄昏开的紫茉莉夜馨花香,哪里还有暑气。贾母等人坐定了看那云,果然见西边太阳下山处红光万丈,映得那半边天的云都红艳艳的,恰如火烧着了一般。

    那渐渐远了的云灰白颜色却也镶了金红的边,越发热闹。风吹云动,那云还不时变换形态,一时像匹马,一时又像棵树,小丫头们但凡认出一个就叽叽喳喳笑闹不休。王夫人眉头略皱,但见贾母满面笑意,知道贾母最爱热闹的,自然也不便在这时出言呵斥,只好由他们去了。

    贾母看了会子,回头对凤姐道:“看这样子,明儿定然又是好天。这天热觉也晚,白日里又出不得门,不如明日晚上咱们开个宴,乐呵乐呵。”凤姐忙答应了,又道:“可惜明儿个是初一,没有月亮可看。”贾母笑道:“这大夏天看什么月亮,月亮也明晃晃的热性,没月亮不是正好,可以看星星,月明星就稀了。”

    探春在一旁笑道:“那老祖宗就是要办个赏星会了。”贾母笑着点头道:“赏星会,你这个名儿起得好。”众人都起了兴致,一时七嘴八舌得商议起来,有说要听戏的,也有要听书的,贾母兴致颇高,直让凤姐都记下了照办。晚间贾赦贾政都得了消息,连东府贾珍都听说了,自然各有准备,第二日都寻了东西来孝敬添彩,贾母自然更是高兴。

    这天时最是平等的,草田庄上众人自然也看着了那半天的火烧云,只是待着能坐下喘口气喝口水时,只剩下天边一角还映着些红光了。有老农叹气道:“今日火烧云,明天热死人。这老祖宗的话是不会错的,明日恐怕还要热些。”边上人笑道:“这不好?都跟去年似的,倒是凉快了,饿死了算。”

    又有人道:“话是不错,只是这天热的,晚边也没有凉风,哪里能睡得着?一早起来头晕眼花的,再热下去可不是饿死的事儿了。”另一个道:“可不是,昨儿个我大半夜起来冲了两回凉水,才凑合睡了一阵子。”有个汉子粗着嗓子道:“别娘娘屁了,什么热得睡不着,就是还不够累,若累狠了,站着都睡着了,还管什么热。”

    一时众说纷纭,忽又有人道:“你们说,那些大财主大官老爷们,是不是跟咱们一样这么热呢。”有人笑道:“可见你是个没个见识的,人家那样,哪里用得着出门?又不要下地干活,天热就在家里呆着,使唤人扇个扇子,要多凉快有多凉快。”另一个道:“你也就知道个扇子了,我同你们说吧,那些人家里都有冰!你想想,这日子口儿,屋里放两大块冰,熬个绿豆汤,里头搁点冰珠儿,那滋味儿,嘿!”

    炎夏傍晚,做了一日活的农人们,这会儿想着那搁了冰珠儿的绿豆甜汤来,不禁心向往之。有个半大娃子吸溜下口水,反驳道:“柴叔又哄人来了,这大夏天的,哪儿来的冰?就算有,也都让太阳晒化了,还吃呢。”

    先前说话的汉子道:“你个小虾米皮懂个屁!有钱人家都有大冰窖子,冬天从河里塘里把大厚冰块子弄去藏起来,夏天外头热,地底下凉着呢,那些冰存到这会儿用,妥妥的。你要不信呐,赶明儿让你娘带你去城里头走一趟,那街上就有卖冰粉果子碗的,里头都有碎冰碴子。”那孩子忙问:“叔你吃过?”那汉子道:“可不是吃过,不吃过能给你说得这么清楚?”几个孩子忙猴上来问东问西的,那汉子说得越发得意了。

    ☆、143炎夏冰晶

    143炎夏冰晶

    说话时候,许嬷嬷正在犯愁,原先在南边小庄子上时,边上就是个卖冰的窨户,又得了李纨的话,那做毛料的屋子里都是搁足了冰块的。这里倒好,庄子更大了,左近却没个做这个买卖的。这东西又跟旁的不同,大老远的也没法运送,只好这么捱着了。想着得空找闫钧商议商议,是不是庄上也挖个冰窖,左右离河也不远,只是不晓得要多大花费。

    蕴秋进来见许嬷嬷正皱眉,便道:“嬷嬷又愁什么呢,外头来了个媳妇子,说是奶奶让给嬷嬷送东西来的。”许嬷嬷忙起了身道:“人在哪儿呢?”蕴秋道:“还在外头院子里,我怕往前去人多嘴杂的,让人带着往嬷嬷的外院去了。”

    许嬷嬷道:“你虑得周到。”蕴秋又道:“我有什么周到,奶奶想得才周到,连搬抬东西的都是婆子,才敢往您院子里领呢。”许嬷嬷听说如此,知道是李纨给送上回说的东西来了,只是不过是些药材,哪里用得着搬抬?心里生疑,就脚步不停地往后头去了。

    到了地方,果然见跨院里站着五六个人,打头的一个媳妇子一身碧青衣裳,看着十分干练,见了许嬷嬷行礼道:“是许嬷嬷吧,主子吩咐我给嬷嬷送些东西来,有些琐碎要交代的,请嬷嬷借一步说话。”

    许嬷嬷便把人往院子里让,又让小丫头给倒凉茶上来。那媳妇子一挥手,后头几个婆子把带来的两个箱子抬进屋就退了出去。那媳妇子又从腰间带子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许嬷嬷道:“主子说了,东西都在这纸上写着呢,该怎么用法也都有。”

    又俯身掀开一个箱盖,从里头取出一把尺长的乌鞘短刃来道:“这回带的冰晶,旁的东西难奈何它,这柄炎刃是专门拿来切它的,嬷嬷收好吧。”许嬷嬷正看那纸上,果然是李纨的笔迹,也写了这个冰晶和刀的事,想来跟那石竹炭一般,都是坚硬东西。那媳妇子又让许嬷嬷开了箱盖大概看了一遍,就起身告辞了。几个人动作都极为利索,好像也丁点不惧这炎热天气一般。

    许嬷嬷让人送了她们出庄子,才又安坐下来看李纨捎来的东西。原是前些日子,许嬷嬷因总是带着小七,连带着也老见着小五小六几个,只觉着入夏以来,许是天气热又辛苦的缘故,个个都面色萎黄。想起李纨先前说起小七“早先喂养不足”的事来,又听蕴秋墨雨几个说当年几个娃子小时都有饿晕过去的事,不免心疼,往府里去的时候,就问李纨有没有上回那些药材的方子。

    李纨那些药材的来路是不能同旁人说的,哪里有什么方子,就算有,在这世上也没处配去。就问许嬷嬷要来作甚,许嬷嬷才说起这番话来。她道:“这不过是我自己一点心思,总没有老让奶奶贴补的道理。左右我一个老婆子,托奶奶的福,顶不缺的就是银子了,奶奶给了我方子,我好寻人配去。”

    李纨笑道:“嬷嬷这么说着,好像我倒有多穷似的。”又道,“如今我这里也开始招人眼目了,送进来拿出去的都惹人多心多话,嬷嬷先回庄子上去,过些日子我遣人给嬷嬷送去。”许嬷嬷原本只当会是派常安闫铭他们哪个来一趟,哪想到倒是来的几个媳妇婆子,且那身手行事一看就不是府里的,倒跟和生道的做派有几分相似。心里叹息奶奶如今有了亲戚依靠,果然行动也活络多了。

    再看那箱子,一个里头装了两个大包袱,一包药材,一包衣料。这也罢了,还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四层螺钿匣子,里头都是些小儿吃食,还附了张纸,却是贾兰的笔迹,晓得是专门给小七的了。另一个箱子则奇,四周都塞了棉花绒絮的,竟是一摞子尺半见方的冰块。

    不免苦笑道:“奶奶真是孩子心性,这么大老远兴师动众得给我送来些冰块子,还拿个木头箱子盛着。这半路上没化成水漏出来真是运气。”想起方才那媳妇子特地提起的什么冰晶,又拿了李纨的书信细看,便见上头写道:“此冰非寻常冰块,乃是寒极冰晶,极为致密难以消融,特送来给嬷嬷消夏。”

    许嬷嬷这才想起来,之前去府里时,李纨的两个鸡翅木包铜冰鉴里好像用的就不是府里的冰,是个叫冰晶的东西,照着常嬷嬷几个的说法,七八日都不用换一次冰的。心下诧异,又掀了那些包盖细看,只见这冰晶近乎全透明,扑面的凉气,这么半日了,却也没见它化开丁点。

    想了想,拿一边切梨子的刀刮擦一下试试,哪里有半分痕迹。又换了那炎刃,一出鞘,也没看出有甚异处,只往那冰上轻轻一划,就切下指头大一个角儿来,便摇头笑道:“偏奶奶最爱这些古怪东西,却也真比旁的管用。”

    天气炎热,巧娘子几个把厨上的事都安顿完了,也到了点灯的时候。一边的妇人道:“明儿小二那里是要烙饼呢还是要包饽饽?”巧娘子笑道:“这几日那些青玉麦和土芋番薯都有人要,就还这些吧,一煮一蒸的事儿,多便当。这大夏天的,实在难为大家伙儿了。”

    另一个妇人笑道:“你这么客气作甚,又不是白让我们做活的。左右灶火都要开,又是大管事跟庄头都点了头的,咱们也得些零碎花用,都得好处的事,你可就别瞎客气了。”几个都附和,又有一个年长些的道:“要说起来,巧娘子你家的娃子真是个顶个儿的乖巧,只有一样,这大日头底下,小二挑那担子一日来回两趟,虽挣几个铜钿,实在是辛苦。”

    边上陈婆子道:“是了,小五小六跟着上半日课,下晌还都来厨上帮忙,我让他们找凉快地方玩会子去,还不肯呢。”巧娘子叹息道:“入了夏总是不好过,今年已好多了,餐餐管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晚上热得很,睡不大好。”

    有人便问:“你没使什么法子?”巧娘子道:“我日日把那薄荷熬一锅汤出来放凉了,晚边睡觉前都让他们蘸了擦身上,这么一来,丁点风都是凉飕飕的,容易睡着些。只是这个东西管不了多少时候,一觉热醒了,一个个还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众人道:“到底还是你有法子。”边上一个媳妇道:“一年总要热些时候的,下晌有风的时候在院里那大树底下补一觉就得。”陈婆子道:“你说的轻巧,你家的倒是日日不落在那里占个坑,巧娘子家的从上到下哪有一个得闲的。就是小五小六都这样,小三小四一个从早就在作坊里了,另一个去余先生那里学半日书,下半日还来作坊一同做活,半日也能做出几双来,比那些手脚笨的婆娘们一日还做的多。”

    那媳妇便笑道:“这肚里下的种就不一样,有什么法子,我倒也不敢盼着我家的娃儿跟小三小四他们比呢,只要比二狗子他们几个省心些就好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总算都收拾得了,又拢上了火,各处查看无误了,才散去。

    巧娘子正要往家去,就见一小丫头从那头跑来,见了巧娘子道:“巧婶子,大管事让你带大牛去她院里呢。”边上几个媳妇道:“恐怕庄上又要什么力气活寻人呢,你快去吧。”巧娘子便忙让人把大牛唤了来,两人去许嬷嬷那里。到了院子门口便见许嬷嬷在那里站着,见两人来了笑道:“又以为要你们做活吧?这回可不是!”

    指了边上一个大木桶道:“这里头是两块冰,你们拿去家里放在睡觉的屋子里,凉快着呢。记得拿个盆盛了,这木桶明儿早上再拿来还我吧。还有,别拿手直接碰那冰块子,容易冻伤了,没有合用的家伙什,就拿厚巾子裹着点儿。”

    巧娘子跟大牛都忙着答应了,大牛伸手一拎,不禁咦了一声。许嬷嬷笑道:“沉吧?去吧去吧。”大牛憨憨一笑,拎了那桶子往家去,巧娘子谢过了许嬷嬷跟了上来,道:“可是沉得很?我给你搭把手。”大牛摇头道:“没事,我才刚看这么点子冰块子,能有多沉,上几年我还跟爹去帮人家采过冰的,分量我有数。哪想到这小小两块子倒是挺大分量,我拎得动。”

    原来是许嬷嬷见那箱子里尺半见方的冰坨子有两块,这哪里拿的出来,就用那炎刃都给一切四块了。自己屋子里放两块,蕴秋墨雨各给了一块,留下两块明日搁甜汤里试试,把剩下两块就给了巧娘子家。

    说话间两人到了家,孙大宝见又拎了东西,便过去接手,一近了就觉着挺凉快,细看竟是块冰,讶异道:“这稀罕东西哪里弄来的,咱们这里可没有做这个买卖的。”巧娘子道:“是大管事给的。”孙大宝便问道:“这是怎么个意思?是你们厨上做甜汤用剩的?”

    巧娘子笑道:“哪儿有那样好事,厨上可没见过冰块子呢。我听小丫头说是府里主子给许嬷嬷送来的,许嬷嬷匀出两块来给咱们了。”孙大宝挠着头道:“真是大户人家,这样行事,这日子运到咱们这里,路上还不得化掉一多半!”

    几个娃子看了新鲜,都伸手过来想摸摸,巧娘子想起许嬷嬷的叮嘱,忙都拦了,嘴里道:“这不是寻常的冰,这个冷着呢,这么赤手摸了会冻坏的。你们都乖,娘给你们做雪凉甜汤喝。”小的们听了这话,都拍手嬉笑着嚷嚷:“喝甜汤咯,喝甜汤咯。”

    巧娘子让孙大宝赶紧拿了两个木盆子出来,又用大巾子裹了把那冰块取出来分放成两盆。也是许嬷嬷早有准备,这桶子里还有两指宽的四五块碎冰子,正好拿来做甜汤。孙大宝搬了那冰块放到堂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咂咂嘴道:“乖乖,富贵人家的东西,连冰块子都跟咱们见的不一样,怎么这么透亮,又这么沉呢。”

    又回头对几个娃道:“今儿就都睡在这边东西屋里吧,就两盆冰,大牛二子和三儿小四就睡西屋,床铺都是现成的,这会子先拿艾草绳子熏一熏蚊虫去,别好好的凉凉快快一觉被蚊子给搅了。”几个都没二话,赶紧找东西去了。巧娘子在厨上,烧好的水倒是现成的,只是家里如今不怎么开火,连个绿豆汤水也没有。

    想了想,就把那一把薄荷略捣了捣,浸在凉开水里,又把常日里泡水喝的酸模也掐碎了浸上。这又出去催众人去洗澡,——两个大缸子盛满了水在大日头底下晒了一天了,火烫,舀出来兑上井水冲洗。这是巧娘子立的规矩,井水凉,不许直拿那个洗澡,顶多抹把脸凉快下。

    忽的得了冰块子,原先抻着不肯睡觉的娃子们都赶着去洗了。巧娘子自己提了水到后屋里洗。待都收拾好了,琢磨着那两样也差不多浸出味儿了,拿细篾篓子把渣子都滤掉,拿大陶盆盛了,放进去饴糖水和蜂蜜,搅匀了,刚想把那几块冰块搁进去,却忽的发现,这么些时候了,那几块冰块子竟没怎么化开。

    心下不解,想了想,只拣了一块搁那水里头,不一时,眼见着那陶盆外头就出了一层“汗”,再看那里头的冰块,还没化净呢。心道一声乖乖了不得。忙把剩下的冰块子拿个小藤筐盛了,还搁到那大冰盆子里头。这才把那盆酸浆甜汤端到了堂屋里,一声吆喝,娃子们都等不及地跑过来。拿舀子舀了碗里,捧在手里喝一口,酸甜透凉,真如甘露洒心。喝了浆水各自歇下,却是一夜好眠。

    转日醒来,巧娘子先去看那盆冰块子,就见那小筐子里的几块零碎冰块都还是原模原样,盆底不过渗出了一两盏水的样子,屋里透着一股子凉气。一推门,只觉着外头是一阵热浪。大牛和小二做活习惯了,醒的早,小的几个都还在酣睡。

    巧娘子笑道:“这段日子都没睡踏实,欠觉欠狠了,就让他们都再睡会子。”这日作坊歇了,厨上却还要开火的,这也是改了规矩后的毛病,人都是拿了钱来吃饭的,还管什么作坊开不开呢。巧娘子拿杂面略和了,做了一锅子疙瘩汤,里头打底放进去如今庄上产的几样新奇菜蔬,喝起来有股子清酸味,却又透着鲜甜,这就把一大家子的早饭对付过去了。

    到了厨上,众人略一商议,昨儿还剩了不少发面的酵头,彭巧又着人送来几担子新鲜菜蔬,中午就做杂面包子,再熬个豆粥,就都有了。主意一定,就都忙开了。小二挑着担子来时,除了昨儿就给他备好的蒸番薯蒸土芋煮玉麦,还加上了几十个大包子。巧娘子特地抽空回了趟家,拿个大竹节的水罐,盛上茶水。

    这茶还是庄上分来的,早先家里说的枣叶茶,虽也带着个茶字,却是早春的时候拿枣树叶儿捻的,实则跟茶没什么关系。如今得了许嬷嬷说的什么柑橘茶,才晓得有茶香这一说。盛了晾凉了的茶水,巧娘子从那小藤筐里挑了顶小的一块冰晶扔了进去,塞上塞子,给小二拿着。

    晚间小二回来时,说起那一抢而空的包子,又说起巧娘子给他拿的茶水,笑道:“那茶凉得,我只喝了一口,一身汗都给收了,吓得我都没敢再喝第二口,这要喝惯了,往后没了这东西可怎么办。”

    这两盆冰晶足放了五六日才化净了,这日许嬷嬷又让巧娘子拿冰,巧娘子却婉拒了,她道:“这样的福气,享一回就是走了大运托了嬷嬷和主子的福了,若是长来长有,倒跟该得的一样,日子久了,反把人养娇气了。”

    许嬷嬷叹道:“这样的东西,只有不够的,哪有你这样往外推的。你们家也不同别人,还怕养出个不知好歹来?我都不怕,你可是多心了。”巧娘子仍道:“咱们终究是庄户人家,如今的日子比起从前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不敢再多贪多要。何况这伏天已过半,得了嬷嬷上一回的赏,一家人享了六七日的清凉,足攒了精神。这自己丁点力气未出的好处得得多了,却怕他们忘了庄稼人的本分。”许嬷嬷见她如此,虽叹息两声,也不再相强,只之后隔三差五给她几块小块的拿家去做消暑凉汤喝,这才罢了。

    蕴秋跟墨雨得了许嬷嬷给的冰晶,也是享了凉意,两边婆家见这两人虽出了府嫁到了庄子上,仍得主子奶奶的欢心,冬赏皮衣夏赏冰的,自然更给两分尊重。独许嬷嬷倒又添了一桩愁事,这冰晶这般经用,自己也用不了那么许多,总没有大夏天关起门来穿斗篷的道理,这可如何是好呢。

    过不得两日,草田庄庄头大院饭堂门口就多了几口缸子,边上一个木头的插柱,里头立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竹木勺子。那缸边立了块牌子,上头写着“凉茶”两个大字,虽也没几个人识得。有人经过,拿那勺子舀了一勺来喝,果然是透心的凉。

    自此,庄上人人都晓得庄头院子里如今舍凉茶了,个个来饭堂吃饭总不忘喝上一碗。天热得厉害了,更有特地跑来打了喝消暑气的。只那凉茶怪得很,这般热的天,整日里不管什么时候去喝,都是那么冰凉冰凉的,大下午连那舀子都晒烫了,那缸里的茶也不会变热。后来有人传出话来,道是见着有庄里管事往那缸子里倒冰块子,众人才晓得了,心里自然不免更对主家多了几分感激。

    ☆、144泼天富贵

    144泼天富贵

    时光易过,转眼秋凉,这日李纨闲坐着看素云碧月几个在窗下扎花,便有一小丫头来报,道是章家二太太过府来了,这会儿正在上房贾母那里,说话就来李纨这儿。李纨早两天得了章府递来的帖子,心里有数,只是她满心思惦记着凤姐托付的事儿,倒没想着旁的。

    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见凤姐引着劳氏来了,李纨忙出门相迎,凤姐笑道:“我这身上还领着太太吩咐的差事,得先往梨香院去一趟,说不得就得先失陪了。”李纨便道:“你这会儿有事就先忙去,只记得忙完了再过来一趟,我还有要紧事同你说呢。”凤姐闻琴知雅意,忙笑道:“好嫂子,你别急,且先等等我,我一会儿定来的。”李纨看着她笑笑点头,凤姐又向劳氏告了罪,方往外去了。

    分宾主坐定上茶,劳氏才笑着看李纨一眼,淡淡道:“倒是对旁人的事情挂着心思,还是个在二房管家的大房媳妇,啧啧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李纨一愣,方笑道:“打了兔子难不成还是箭头的错?谁又作得了自个儿的主。

    横竖我又不惦记那个,自然也没什么冲突利害。”劳氏似从这话里琢磨出什么旁的味儿来了,片刻失神,才又笑道:“我也早该晓得你就是这样子的,怎么多说也是费口水。既然你开了口,事儿也不算难办,待会儿我再跟那位二奶奶细说吧。”

    李纨道:“嗯,刚才我跟她打了招呼了,一会儿准会过来的。”劳氏又笑道:“倒是跟我这外人想得不同,你们俩竟能处成这样,也是稀奇。这样的事情,她倒也选在你这里说?”李纨低了声道:“姐姐想错了吧,这不是咱们府上的主意,是凤丫头自己的事儿呢。怎么好大张旗鼓起来,恐怕事成了也得请姐姐遮掩一二。”

    劳氏一笑:“难怪了,这一路上行来虽跟我笑模样儿地亲近,却是一句未提正事,原是为了避人。”又摇头道,“你们府上也奇了,不过,大家子里,这也难免的。官中公里再如何丰裕,也没有自己个儿手里活络来得便当。”

    两人又闲说一回外头的新鲜事,劳氏一个示意,跟着来的几个丫头便嬉笑着把素云碧月几个都裹了出去,屋里一时清静。李纨不解,劳氏笑道:“你这八风不动的,倒真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倒好,反成跑腿的了。”

    李纨略有尴尬,劳氏又笑道:“好了,跟你说笑呢,难不成我还跟你抱怨不成!”说着把刚刚一丫头临出屋前放在桌边的一个描金匣子拿了在手,往李纨面前一搁,道:“看看吧,你可真是人在家中坐,富贵天上来了。”

    说了也不再多话,只伸手拈了颗瓜子闲闲剥了吃,眼睛看着李纨动作。李纨疑惑着开了那匣儿,见里头垫的鹅黄缎子心里就有点打鼓,见那缎子上放着叠的四方的一张文书,抬头看劳氏一眼,见劳氏只抿嘴笑,也不再犹豫,取了展开看。

    ——“九洲商行福运船队股东之贾门李氏,占股一成。”洒金压螭龙暗纹的厚笺上,大字如上,另有极小的工整字体写着船队如今情形,扩充或缩编时占股如何变动,分红拆转继承的规定等等琐碎,底下盖着个红彤彤的宝印,花纹繁复,隐约可辨“九洲”二字。

    李纨匆匆看了,只晓得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赚了有分红,船队真遇着什么灾害没了,股东们也不过就是“以股承之”罢了,倒不牵连什么。劳氏看李纨略瞟了几眼就放下了那文书,脸上连个大些儿的笑纹都不见,心下生疑,因问道:“你这呆子,可到底看懂了没有?”

    李纨扬脸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懂的,怎么说了一阵子凤丫头要入股船队的事儿,倒先掉到我头上了!”劳氏一愣,啐道:“好糊涂!你们府上二奶奶的事儿,你同我说了,也就是看着你,才点了这个头。可那能有多大点子?!再再好了,也不过是咱们四海商行里头能占个零星儿罢了。你这可了不得,你这是什么,你这是九洲商行的福运船队,那是远中近三条海路都占全了的!且还有官府的兵船护航的,那是什么买卖?!这两个如何比得!”

    李纨听了便点那纸道:“那怎么好好的给我这个?我并没有同那个九洲商行的人打过交道。”劳氏笑道:“怎么没有?何止有,简直是大大的相关,只是你自己糊涂罢了!”李纨心里想到之前献出去的那些机子,也不藏着掖着,便道:“我能想起来的,那该是那些织机了,只是那些东西,信王妃已赏了我一个庄子了,如何还能有这些?可若不是这个,我实在想不出我还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该得这样的好处了!”

    劳氏叹气道:“我虽笑话你两句,不过是玩笑,别说你,便是我,便是我们老爷,也没想到的。你那些东西,刚交上去的时候,上头就着人去看了,才有了你说的那个庄子。只是后来真上手了,这得的好处利益,已不是你我这样眼界能算计得清的了。只是这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明目张胆地赏赐你的道理,但也不能装聋装瞎地平白赚你便宜。这船队股份的事儿,我也不晓得的,这匣儿是我家老爷得了上头意思让我给你送来的。”

    说了又冲外头努努嘴道,“喏,还有外头那一堆东西,这回是来不及给你算银子了,那些就当是分红跟赏赐,等跟前没外人的时候你再细看吧。”李纨在这些事上本没什么才智,只频频点头。劳氏又取出另一张文书来,道:“你可有印信?你得往这儿盖一个,我好拿回去交差。往后每年分红时,收讫条上也要盖同样印信的。之后你若传给了哥儿,那印信也是个凭证。”

    李纨忙去屋里取了个私章出来,哈口气给盖上了,劳氏看那章上纹样,像四个字的意思,却全不认得,便笑道:“你这也好,咱们妇道人家,若是弄个有名有姓的章,倒不像话了。若是用些寻常的花字章,又太俗气。”李纨一笑,她自不会说那章上实则是“九天真君”四个字,不过用的珠界里头光阴无踪那几个字的字体罢了,此间自然无人识得。

    劳氏见李纨从拿了那文书到如今,都一样气定神闲,关于那一成干股可得的好处也是只字未提,不禁有些泄气,自己可是打了来送富贵的主意来的,这如今倒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劲儿。到底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不问问那一成干股能得多少红利?如今你把陪嫁的掐尖能为人儿都放了出去,那机子跟茶叶方子也都归了旁人,过惯了前两年数钱数到数不清的日子,如今就没点旁的想法?”

    李纨一愣,认真想了想,笑道:“前两年那日子提心吊胆的有什么过头!再说了,挣银子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挣了?能歇着,如今这样挺好,我可不闲,我还有几个庄子呢,好些事儿。”劳氏失笑道:“挣银子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不用挣了……这个我还真是头回听说,我往常听的都是‘谁还嫌银钱多?’!”

    李纨笑道:“这银子是个死物件,不花用出去跟没有一样儿。可这花用,也是讲能耐的,一年给我百十万两的,我也没地儿花去,要来干嘛呢,还得费心思掩藏它!”劳氏听了,默不作声,良久方叹气道:“怪道你能有这样的运道了!”

    若是李纨是个精明厉害的,先前的东西也没那么容易给出去了,给出去了也得下个暗钩子在里头,好给自己留个长久的后路,说不得哪天心越养越大,要的东西就碍了上头的眼,那还真说不好是什么结果。想到此处,不禁暗叹,果然性命性命,有什么样的性子就有什么样的命了。

    却又笑道:“怎么就没有地方花用了,如今京里京外好些园子宅子可买,连着外头的良田庄子也大有可看的。”李纨不解,劳氏接着道:“还不是九洲商行那一趟海船闹的,原本这两年海上买卖兴盛起来了就够招人眼热的,这回大老远的都回来了,还带回来珍宝财货无数,真是烧红了多少人的心!如今是个人都想往海上去,人人都想做洋人生意。可这船队哪儿那么容易就建起来了,大船在船坞里一造就是一年半载的,都得拿钱填着!船队有了,还得拿钱买货,上好的虽少有出海的,便是顶一般的,要货的人多了,照样涨价!谁能在这发财的半路上退半步?手里现钱又不够了,怎么办,可不就卖宅子卖地么!”

    李纨掩口道:“怎么这么不留后路!庄子地都是年定的收成,那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可说不好。这要万一折了……”劳氏嗤笑道:“若人人像你这样想法,全天下的赌坊都不用开了。哪个想发横财的不是日日想着怎么数银子的事儿,有几个肯前前后后思量周全的!”

    见李纨叹息,她又道:“所以方才才说应了你们这位二奶奶,是给你面子!如今咱们这样的老船队,大面上的股份都有上头看着呢,里头牵扯的门道多了,还搭着朝局,说了你也不懂。零碎的有点,也不是谁都能想的,都得前头砸多少银钱才能铺到我们跟前来。一万两出来,能折个五千的股就该烧香拜佛了。你倒是轻轻巧巧地牵了线,真是白白放过了一注横财!”

    李纨笑道:“我哪里想得到这些!不过若是姐姐想要发这个财,那我定是不拦着的。”劳氏笑道:“我也就在你这儿跑个腿,你还真把我当门子了!这股入的就是我手里的,连个契书也只能是我们后宅出的私章散契,我就是要整吞了也是一眨眼的事儿,还用费这个劲儿!”

    两人又打趣了几句,李纨却开口问道:“姐姐刚才说什么我陪嫁的能为人儿?”劳氏悟过来自己方才说这话时大约露了声色,也不遮掩了,只道:“这回远途的船队回来了,计良家的二小子倒是厉害,出去了这么一趟涨了大见识,不知道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回来。不过个把月,四海商行就留不住他了,如今在外头自立了场子,听风声好像叫什么七巧坊。”

    李纨不由地尴尬,忙道:“这小子!可真是落水喊救命,上岸讨包袱了!我得让嬷嬷去寻他好好说道说道,怎么能做这样背主的事儿!”劳氏拉了她,笑道:“你别瞎嚷嚷!嗐!他如今一家子都是自由身了,说什么背主?!我不过是几句气话罢了,你还给我做起主来!”

    看李纨还是气咻咻的,劳氏只好说道:“他们爷们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得十分清楚。我家老爷也只跟我提了句,再细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我想着你是好心,放了他们出来,又把自家的茶叶方子织机都给了他们当晋身的台阶儿了。怎么这一个个都紧着要撇清的样儿呢?一忽儿带着全家奔南边去了,一忽儿离了商行另攀高枝去了,可是得了自由可劲儿作兴起来!”

    李纨也不晓得劳氏到底几分是为自己抱不平,几分是为旁的气闷,也不好出言相劝,只嘟囔道:“攀高枝?”劳氏嗤笑道:“可不是攀了高枝了!还是王爷亲来跟我们商行要的人呢!又不是在我们行里签了契的奴才,哪里用得了那般阵势!”李纨约略猜出大概是琉璃的事儿,那样大好处,难怪上头直接伸手了,恐怕劳氏也还不知道原委,更不好多说了。

    正不知所措时,凤姐来了,李纨心里暗赞一句真是及时雨。忙收了东西把人让了进来,又让人重新上了茶,陪着说笑了几句,才道:“外头一院子东西,我去看看再来。”凤姐忙伸手拉住了她道:“大嫂子这是作甚么!这事儿旁的人也罢了,难道你我还要避着!”

    李纨拍拍她手笑道:“晓得,晓得,我倒不是为了避嫌呢,实在是听了这大半日的生意经,听得我脑袋疼。想着你们俩接着恐怕更有说道了,我还是躲个闲,看看姐姐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劳氏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对凤姐道:“二奶奶放她去吧,这旁人转十八个弯也不一定打听得到的东西,她听了嫌气闷,还能怎么着呢,就供着当个奶奶吧!”说了凤姐也笑起来,觉着这话真如从自己嘴里掏出来的一般,当下也不再坚持,任李纨去了,自与劳氏两人细说不提。

    李纨出了房门,素云见了忙迎上来,见李纨往院子里看,赶紧把章氏带来的礼单递了过去。李纨大概翻了翻,笑着对素云道:“碧月又该惦记让舅老爷给送帮佣丫头来了。”素云抿嘴笑而不语。到底屋里这会儿站着几处的人,也不便细看,只让素云跟几位嬷嬷大致过了下箱,在库房里暂时放了,待过后再慢慢收拾。回头见平儿在外屋立着,便又笑着扯了她说笑。

    平儿方才见自家奶奶进去了,片刻后大奶奶倒出来了,正不知何意,又见李纨跟她和颜悦色说话,眼见也不是着恼的意思,也放下心来奉承两句。两下有意,正说得热络,就见里头凤姐扬声,平儿忙向李纨行了一礼进去伺候了。

    不会儿凤姐带着平儿出来了,笑着对李纨道:“倒是借了大嫂子的地方,嫂子也该忙完了,我这又有旁的事儿,只能陪贵客到这儿了,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大嫂子担待吧。”李纨见她一脸掩不住的喜色,心知事情成了,便也笑道:“我这里的那么点子事务,你是看不上眼,我却忙昏头,倒还好得你帮我陪一会客,只怕章夫人见惯了你这嘴巧的,转眼要嫌弃我呆笨呢。”凤姐见李纨拿话替她遮掩,不由更笑得几分真心,两人别过,就听里头劳氏开声道:“你自来何时聪敏过,我要嫌弃你还等这会子!”

    李纨掀了帘子进去,见劳氏正慢条斯理地把个脂玉印章放进一个小小扁匣内,连着几张叠好的文书都拿个锦囊装了,贴身收好,便笑道:“可见是自个儿的事儿要紧呢,给我的就是丫头捧着来的!”劳氏失笑道:“亏你开得了这个口,吃这样的干醋!我倒是想把你那份揣我兜里呢,可惜上头没法改了章门劳氏!”

    李纨一笑,劳氏又道:“你们府里这二奶奶倒对我脾气,这样性子,恐怕心里也对你恨铁不成钢得很,倒是懒得出手算计你的。”低头笑笑又说道,“也是你一味闷声驯从的好处,若也是个掐尖要强的,恐怕就是好一场擂台了。”

    李纨笑道:“我自知道自家事,哪有她那样能耐,再不会跟她对上的。”劳氏想起方才凤姐婉言打听李纨是否在四海商行船队有股份的事,便把这话也同李纨说了,又道:“我只好说你哪里做得来这些!她倒笑得心照不宣,想来也是看透了你这歪懒没胆的性子,只是,她却不晓得你偏有那么好的运道呢!我便说了,你娘给你留足了嫁妆,也够你花销了。怎么着,你不该谢谢我替你遮掩?”李纨当下福了福身子,笑道:“谢过姐姐了。”

    劳氏点头道:“你还真是认得脆生,罢罢罢,我闲了总免不了替你打算几回,竟是枉做小人。你自安安稳稳做你的公府奶奶罢,旁的你也做不得。”李纨笑着点头。劳氏只叹天下竟有这样人这样性子,凭你怎么激她呲她点醒她,都如大拳打在棉花上。又细想自己总想给她出个主意,教她上进,却如今恐怕还比不得她的身家,也不禁失笑。当下不再跟她多缠,略坐了会儿便带了人回去了。

    且说众人散去后,李纨清清静静往炕上一坐,指尖拈了那礼单来回翻动着,心里细想着这日里劳氏凤姐贾母乃至王夫人的种种言说表情,越发觉得离自己远了。金锭银块宝石珍珠,不过是琳琅墟里荒原上的砂石瓦砾罢了,早年间想要却要不得,如今丁点不惦记了,倒越来越多了。

    ☆、145南租

    145南租

    李纨正慨叹,听外头素云的声音道:“二姑娘来了。”李纨收了礼单,见迎春进来便笑道:“我说呢,好几日没见你过来了,果然这会子来了。”迎春亦笑道:“我方才过来一趟,见嫂子这里人多事忙的,便先回去了。”李纨笑着道:“我也闹得头晕脑胀的,正好你来了,咱们去花园子里坐坐?”

    边上素云一乐,迎春便看向她,问道:“可是有什么典故?看你乐得。”素云见李纨并无不悦,因笑道:“姑娘不知道,我们奶奶如今最爱这秋日风光,只是总嫌这嫌那的,倒是说花园子好,这不,得着机会就撺掇人跟着去,这两日林姑娘都被拉着逛了两三回,听紫鹃说林姑娘临睡前都得拿热水烫脚解乏呢,如今轻易都不敢往咱们院里来了。二姑娘这回恐怕也难跑掉的。”

    迎春听了失笑,便问李纨道:“嫂子,这可有什么说道?”李纨便道:“这一夏天热下来,如今凉风那么一吹,可不是舒坦?尤其现在,过了午那太阳就不着力了,晒身上也不烫,寻个通风遮阴的地界儿,对着远山斜阳,沐着晚风花香,这手里再有一盏热茶一瓯热汤的,才是不负光阴!可惜,咱们院子里哪里看得见远山了,四四方方一个天,就没个趣味。后院倒是有些花草,到底窄了些儿。府里的花园子就不错,却是热茶热汤的不便当,只好随意走走散散,也算享了好时节。”

    迎春淡然的脸上也是笑意渐深,便对李纨道:“嫂子说的好有意趣,原听说诗有画意,画有诗情,嫂子这番描摹,虽无书无画,却听得甚有意境,倒好像人就在那景儿里呆着似的。”李纨连连点头道:“到底是二妹妹有慧根,就是这个意思,那要不咱们就去走走?”迎春忙答应了。俩人略收拾,就带了人往花园子里逛去。素云到底还是收拾了两个食盒让婆子提了才跟着过去。

    绣橘在前头跟着迎春,司棋落后几步跟素云走,看着迎春跟李纨指点说笑的样儿,叹了口气对素云道:“也得会还有大奶奶在,我们姑娘如今见天儿地在屋子里呆着,除了早晚请安,余下时间也不见她去跟旁的姑娘们说笑玩耍,只一味看书,写写画画。有时候,我跟绣橘俩人在外间呆久了,都忘了屋里还坐着姑娘呢,丁点声响不见的。”素云笑道:“听你这么说着,倒是清静,怎么,如今不闹了?”

    司棋笑道:“这个说起来才好笑,不晓得那位妈妈是怎么了,前阵子进了里屋两回,一脸慌张地出来了,那神色跟活见了鬼似的,我还当是她又翻捡姑娘的东西被说了几句呢,后来问了绣橘,也没听说姑娘说她什么。这些日子都只来打个照面就顾自己去了。”素云道:“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心里也不利索的吧。”

    司棋点头道:“再看吧,就我们姑娘那万事不管只求清静的性子,也不晓得这妈妈能安生几日。”素云道:“到底在老太太院子里住着呢,总还是有规矩管着的。”司棋想想迎春奶娘日常行止,又自家姑娘那性子,却真不觉着素云说的那些个规矩能管着他什么了,只是这也算个家丑,到底不好深说,笑两句就过去了。

    李纨这头逍遥,凤姐这几日则是压着心头喜意操持府务。——竟是这般顺当,那章家太太果然是见了大世面的人,言语行动都果断干脆,十分合自己脾性。想想那张文契,几乎要笑出声来。

    贾琏刚说了话,见凤姐光顾着出神,便拍拍她手道:“回神,回神,想什么呢!”凤姐瞥他一眼道:“别闹,太太刚遣人来找我,让我待会儿过去呢。前两日刚说起了酒的事儿,这一入秋,老爷跟前那些清客相公们又要热闹好几回,入了冬也不带歇的。前几回家里宴客,我让厨上照着大嫂子那里出来的菜样儿做了些,倒是落了个好,如今太太点了名要我盯着这事儿。菜倒好说了,只是二十年陈的玉楼春哪儿就那么好找了,更别说这银子还不凑手。”

    贾琏听她这一大通话,倒是忘了方才自己要说什么了,又听那玉楼春的名儿,不禁抚额道:“好端端的,怎么个个都非惦记这个酒,不是还有好些旁的?金波酒、二芬头、九酝、池阳、秋露白,哪个不都是好酒?!”凤姐道:“你认了有什么用,太太吩咐说老爷再三说了必要那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才得请人。”

    贾琏道:“若是请些学士翰林,也就罢了,就跟前转悠的那群穷酸,咱们酒窖留随便哪个取了他们喝去都是糟践,还玉楼春,还二十年陈!”凤姐听了便笑道:“嗤,这话也有理,只是,这哪儿糟践不是糟践!”

    贾琏一听这话,想起果然早先家里那些存的陈年玉楼春都是贾赦名下领了去的,见凤姐提着个,想了想冷笑道:“果然,我打什么抱不平,横竖多了也轮不到我头上,少了也不割我的肉。”

    凤姐见话赶进了死巷子,便换了语气问道:“方才你同我说什么呢,我倒没听着。”贾琏也不想再说那酒的事儿,便道:“还不是那个船路买卖的事儿。不是前两天你见了章家的人了?怎么样儿?”

    凤姐笑道:“你这话问的,我们女人家可没你们那些见识。只是那章家太太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我竟有一半都是没见过的,也说不出好赖来。”贾琏拍着腿叹道:“你都没见过……也是,前些天牛家老二底下几个人差点跑断了腿子,就是为了替他弄一个猫眼儿戒面,足有指头大小,金丝碧瞳,我也算见过东西了,这样品相的也是头回见着。这海外可真是遍地奇珍。”

    凤姐想着自己那份文契,更高兴了,笑贾琏道:“怎么,你还跟他们混呢,可是对那个船队的事儿不死心!”贾琏揉揉脸道:“不死心又能如何。如今那些跑老了的船队里,大把人握着银票想投呢,扔一万进去能认个五千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咱们一没门路,二没银钱,干看个热闹,还有什么死不死心的。”又道,“我们也罢了,外头都折腾的这般热闹了,怎么府里老太太、太太们就没个说法?”

    凤姐道:“哪回大主意不是你们外边拿的,咱们内宅哪里能晓得那些事。我也是听你说两句才知道点。老爷们没说什么?”贾琏冷笑道:“怎么没说?只不过都是惦记着那些难得的物件儿罢了,哪个能想起旁的来。我倒是想提一提,刚说两句,二老爷就嫌俗了。老爷就别提了,叫我过去一回,也不过是问问外头如今行销的东西,我也没敢细说,要不怕更折腾出事儿来。”

    凤姐叹气道:“太太提过两句,老太太的意思,这都是小门小户兴头的营生。也是,上回聚了,南安王妃、北静王妃她们也都当个新鲜事说两句,到底没有参合这个事儿的。长公主府、另外几个王府也没有做这个的,便是你说的牛家、石家,也不过是底下的小辈跳得厉害罢了。”贾琏心里总觉着是个大好的来钱门路,只是凤姐这么一说,倒也挑不出错来,只是长叹两声罢了。

    凤姐想起早先王夫人的吩咐,又问起贾琏:“这也差不多时候了,今年南边收租子的人也该张罗起来了吧。”贾琏胡乱点头道:“嗯,一早跟林之孝说了,周瑞定是要去的,这两年都是他管这块了,跟去的人也照着去年的来,这都有例的,出不了错儿。”凤姐皱眉道:“怎么我听说王兴被替下来了,换了旁的什么人?”

    贾琏心中一凛,含糊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我哪里晓得,又不是什么大好处,有什么替不替的。你要不放心,就把林之孝叫进来问问也罢。”凤姐摇头道:“还是周瑞领着去就成,太太也不会多问,我管那么些做什么。”事情总算混了过去,一时凤姐看着时候,就去王夫人那里回事了。

    贾琏赶紧出来让人叫了林之孝过来,问他道:“怎么南去收租子的人又传出什么话来了?”林之孝道:“之前车架那头人手紧,就把王兴叫过去帮几日,他家里不太乐意,就传出些话来了。”贾琏怒道:“奴才秧子倒挑起事儿来了,再要闹就索性远远打发了去。”林之孝应了一声,也不多话。

    王夫人见凤姐来了,笑着问了两句闲话,才收了神色道:“如今厨上跟茶房的月账都对吧?”凤姐一愣,回道:“各房里都是按着规矩有份例的,账也是一月一结,太太耐得劳烦的话,我这就让人取来看看。”

    王夫人摇摇头道:“你盯着就成了,我不耐烦那个。只是听说如今府里逛个花园子都要随时茶点食水地伺候,这又不宴不节的,不晓得填到什么份例上去。”

    凤姐心下了然,笑道:“这又是哪儿传来的空话。咱们府里,若是老太太、太太请人做东,按着年节都是有定例的,便是没有的,那几个钱也还置办得起,何况也不是各个节头都有饮宴。除了这个,余下的,或者是姑娘们几个要凑个小席,或者是爷们在家请几个相知友朋,也是一年有笔总账的。虽这样,多半也不会来支这个银钱,她们都有月钱银子,跟大厨房要几个果碟冷盘就过去了。哪里就要填窟窿了!再旁的,我这里不说,大嫂子那里就更不提了,她自己庄上三不五时地送东送西的,她院子里也没个小厨房,都交到府里厨上了。得会她不跟我算呢,要不然我还得倒找她钱!”

    王夫人听了,脸上木然,点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行事总有个规矩管着,就怕小辈们一味好逸乐,大撒手地花费,都不是持家长久之计。”凤姐忙着应是。王夫人又扫她一眼,问道:“对了,前些日子理藩院章府来人,你倒是跟着忙前忙后的,可是有人托了你什么事?”

    凤姐心里咯噔一声,忙笑道:“可不是大嫂子拉着我陪坐了会儿,她那院子就那么大地方,章家夫人一同来的那么些箱笼,堆在当院也不像个话儿,她手里也没什么真能管事的人,还得自己去看着说话。又不好就那么晾着人家,可不就抓了我这个陪客了。”王夫人皱眉道:“怎么客人还在当面,就点算起东西来,不是让人笑话。”凤姐道:“不过是往厢房里搬抬罢了,要清点了入库怕是要个两三天时候。”

    王夫人正要再说,听外头有动静,把人叫进来一问,才知道是李纨让人送东西来了,说是得的洋货新鲜玩意,孝敬老太太太太的。王夫人也不多问,只淡着张脸道:“我哪里用得着那些东西。”凤姐出来时看人正开箱子,竟是大块的晶透琉璃,不由得抿嘴一笑。

    平儿见凤姐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也不回院子,倒往后头去了,便低了声问道:“奶奶不回去歇歇?”凤姐嘬个牙花子道:“我去看看大嫂子先,这是想要借我的嘴递话儿呢,不去也没眼力劲儿了。”平儿想想方才王夫人的话,担心凤姐为难,却不是个奴才可插嘴的地方。凤姐什么人,一瞟就看出平儿心思了,因笑道:“得,你倒是心疼我。放心吧,这想给人添堵,也得能堵得上啊,堵不上,倒是添给自己个儿了。”平儿不解,只脚下跟着走。

    到了李纨院子里,恰逢许嬷嬷来府里送庄上的出产,见凤姐来了,几个见了礼就先退了出去。凤姐也不磨叽,笑着对李纨道:“我刚从太太那儿来,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嘴闲得舔盐,把你逛花园子的事儿变着法儿往大了说,太太听了都担心我厨上的份例要差数,紧着把我叫去叮嘱呢。”

    李纨听了笑道:“我们什么人物儿了,哪里敢麻烦茶房厨上的婶子大娘们,不过自己胡乱对付点吃食应个景儿罢了。”凤姐扫一眼炕桌上三层宝塔珐琅碟儿里的各色精细点心,嘴角都要抽抽了。却听李纨又道:“今儿我庄子上刚送了些时鲜过来,我刚说要请几位妹妹下晌在花园子里赏景儿呢,你若有空也过来坐一坐,哪怕说笑两句,也得松口气。”凤姐看她一眼道:“下晌?”

    李纨赶紧点头道:“是啊,如今下晌那太阳晒着人最舒服的,若太近晚边儿倒凉了,咱们府里桂花最好的地儿都临着水,寒重了,旁的不说,头一个林妹妹就受不住。”凤姐看她几眼,好似要从她脸上看出花来一般,终是叹着笑道:“好,好,我若能得闲也寻你们去凑个热闹。”李纨乐不得地点头。

    总算能回到自己院子里歇会儿,平儿忙着给凤姐揉肩按腿,见凤姐脸上带着笑影儿便问道:“奶奶方才怎么不劝劝大奶奶,太太都说这话了,大奶奶还不当回事儿呢。”凤姐喝了口茶,眯了眼睛道:“让我说什么?太太也不过问了问份例的事儿,大嫂子一应所费都不是走公中的,还带了小姑子们一同,又是个应时赏景的风雅事,让谁能说出一嘴不好来?”

    平儿愣了愣,想了想还是道:“奶奶说的虽也对,总觉着不是这么个事儿,大奶奶这么行事,恐怕太太觉着不入眼。”凤姐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方才这一路走来我细细想了,倒要佩服大嫂子的好算计。你想想,如今大嫂子的身份,谁还能欺到她身上去?她又有哥儿傍身,兰哥儿虽小,如今看来却不凡,不怕告诉你,老爷只怕如今疼这大孙子的心要比在宝玉身上的还重几分呢。

    若是珠大哥哥还在,太太还能辖制辖制大嫂子也未可说,如今这样,只要大嫂子不走了大褶儿,凭谁也要给她两分脸面。她娘家虽不成了,却有个顶顶厉害的亲娘,不晓得给留了多厚的底子。又有可靠的奴才,你方才也看了,那庄子上我看也不干别的了,就是伺候这娘儿俩一年四季的吃喝耍子了,还是信王妃赏的庄子!啧啧啧。”

    喝了水润润嗓子,接着道:“这么一来,顶上一块,大嫂子占着大义,守节贞妇,说句不怕招灾的,就算咱们府里真犯了什么大事,抄家都得把她让出去,你想想,这多大的体面。”平儿忙啐道:“呸呸呸,奶奶什么话,这苦日子还说出体面来了!”凤姐笑道:“话糙理不糙,怎么,怕我暗算了你们二爷,让你也过个体面日子去?”

    平儿急道:“奶奶说什么歪话!这是什么好事呢!再说了,真有那一天,这体面日子也是奶奶你自己过!”凤姐听了乐道:“好了好了,好妹妹,我随口乱说的,你别跟我歪缠,你晓得我的意思就成了。”平儿这才罢了手,凤姐又道:“府里但凡还要点脸面也得供着点她,你没看凭什么放到明面上的好处大嫂子都是上上等的份例?还都是老太太亲自发话的。这就是大家子里行事的规矩。”正说着,外头一时有事,又只得住了话头。

    ☆、146推演

    146推演

    平儿出去打发了事,才进了屋接了方才的话道:“话虽这么说,怎么我看着太太总是……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上回鱼翅的事儿,后来衣裳料子的事儿……”

    凤姐靠在椅子上道:“她是我亲姑姑,我能说什么来!如今大嫂子又没什么要靠着府里的,自己又有儿子傍身,她行事又从不错规矩的,太太就是看不上眼,又能怎么样?就说方才大嫂子孝敬给太太的东西吧,依着太太的性子,恐怕是要撂在一边儿不搭理,也算是给大嫂子一个没脸。可耐不住那东西好啊,那么大块的晶透的琉璃,就是太太忍得住,老爷也忍不住。

    话说回来,若是东西不好,大嫂子那样身份,太太要做过了倒显着自己嫌贫爱富似的,更没脸了。你看,这么着,是不是打哪头算,大嫂子都吃不了亏去?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呐,不管男的女的,总得自己立得起来才硬气。”

    平儿想了会儿点头笑道:“奶奶说的真是这个理儿了。细细一想,大奶奶真是不指着府里什么,连跟前的人,除了随身伺候的几个,再有兰哥儿身边的两三个,余下的竟都没在府上领差事。”凤姐迟疑了下,问道:“可有来领口粮银子的?”

    平儿想了想道:“咱们这里,凡事家里有人在奶奶姑娘们身边当差的,那口粮钱都是一季一给,都按家算了在里头领的。早两年大奶奶身边的嬷嬷还过来领过,这两年就再没来了。”这口粮钱,是给那些已经到了能出工的年岁,还没有在府里得着差事的家生子的一点子活命钱,单看虽没多少,耐不住如今人口多了,也不是个小数。

    凤姐听了平儿这话,方开口道:“看来是都让大嫂子给支使到陪嫁庄子上去了。她倒硬气,也没说给我们递个话让安排个差事。”平儿不由得想起素云碧月的日常来,淡淡笑道:“庄上说不定还自在些儿呢,大奶奶又不是个较真管事的,那些人去了庄上还不跟当家作主了一样。”凤姐却开始寻思起自己陪嫁庄子的事儿了。

    那边李纨送了凤姐离开,许嬷嬷几个才又一起到了东屋,接着说庄上的事。常嬷嬷心细,抽了空问道:“奶奶,方才二奶奶是打太太院子里过来的,这么着忙地又去了,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说?”

    李纨便道:“没什么正经事儿,说是看我们在这阵子逛花园子带的饮食,担心乱了厨上茶房的份例。咱们又不从那儿过的,乱什么份例,瞎操心。”许嬷嬷几个对视一眼,无奈摇头道:“奶奶,这哪是份例的事儿呢,恐怕是最近奶奶这行事,太太看得不太入眼,让二奶奶来警醒警醒的意思。”

    李纨笑笑道:“什么入不入眼的,旁人的心思,咱们如何猜的出来,横竖又没有乱了规矩。”闫嬷嬷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太太怎么说都是正经婆婆呢,老这么……也不是个事儿。”

    这话说了众人都一阵沉默,独李纨坦然道:“太太看不上我也不是这一件事两件事的,打从大爷去了,就越发这般。太太那性子,也不是捂得热烘得软的,我何苦找不自在。再说了,便是看不上我,又能如何?若是大爷还在,或者还能给我添添堵,如今人都没了,我在规矩里头自己活得乐呵点,谁也不能说我什么。

    你们担心,倒要再往下问问,担心什么呢?太太看不上我,却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就像今日,打发了凤丫头来给我说这个,既然她找了明面上的由头,我就从明面上回过去,若她还不消停,那就等她再找旁的由头吧。至于说别处饮宴和府里宴客都没我的事,这也是该当的,我的身份也不当做那些,我也不耐烦跟人应酬,这不是两下便当?

    若说我有什么可拿捏的,大概就是你们这些人还有兰哥儿了,可又怎么样呢?难不成为了给我添堵还要拿亲孙子作筏子?她若真的这么着了,那索性宝玉也别找媳妇了,大姑娘在宫里也没想头了,所以啊,这名声她看的得比我重。

    若是朝你们下手,婆婆管到寡媳院子里来了,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能让婆婆发作身边的奴才了,这媳妇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儿?这一猜测,我是没脸,府里就有脸了?我这都是打比方,我也想不到深处去,这些东西,太太这样大家子里出来又做了几十年孙媳妇媳妇的人,比我门儿清,不会犯这个糊涂。你们看看,这还担心个什么?”

    几人相顾无言,良久,常嬷嬷方道:“本来,这大家子里,靠的就是规矩体面。太太这样,换了旁人做媳妇,恐怕是忧思苦闷不断。自古哪有不惧婆婆的媳妇?要不然也没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了。这本该就是这样,太太冷一冷脸,奶奶就诚惶诚恐,日夜忧心,生怕又做了什么惹婆婆不快,谨言慎行。

    只是这根儿不除,看不对眼的终究不对眼,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熬到出头之日,这还得是有出头之日的。只是没想到碰着咱们奶奶这么个性子,你冷你的脸,我该干嘛干嘛,你明面上说得出来的,我就明面上过得去,你私下的心思,我不猜也不管。唉,刚才听奶奶这么一说,这么一推演,还真是没什么好惧的了。”

    许嬷嬷却想到的旁处,“奶奶如今能这样,也是托了先太太的福,留了底子,如今又有兄嫂可依傍,章家太太能来往,加上哥儿是个争气的,真是丁点不靠府里。奶奶方才说的,对付奴才,咱们这一群进来,除了近身伺候的没法子削了去,旁的哪有谁得着正经差事了?便是往年的口粮银子,也多有不足数的。若是没有个出息,岂不都是难处?这么想着,我正该把那庄子好好经营起来,也是个底气。”

    闫嬷嬷在一旁摇头笑骂道:“我打从遵了家里老太太的吩咐跟着学管规矩的事儿,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敬慎曲从,至诚至孝’,‘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女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常嬷嬷自不惧她,便道:“那都是说的没法子的时候的权宜之计,‘亲侍翁姑’,怎么公主出嫁了都有公主府?怎么公婆见了还得先国礼后家礼?怎么驸马爷们养个妾侍都得躲躲藏藏,一不小心露了风声,鸡飞蛋打连个声儿都不敢出?若这规矩是天下顶好的东西,那这天下顶有权有势的人岂不正该好好享享这规矩?怎么看着都是反着规矩来的呢?!”闫嬷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众人看了都闷笑不已。

    晚边吃了饭,李纨留了许嬷嬷在屋里说话,把得了船队股份的事儿跟她说了,许嬷嬷笑道:“奶奶这是什么命儿,旁人整日里想着钱财,要都要不到,偏到了奶奶这儿,是想推都推不掉。”李纨也笑:“可不是这个话儿!左右这个,人家恐怕瞒得比我们还深,倒不用担心旁人知道了来闹。”

    许嬷嬷点头叹道:“如今我在外头经见得多了,这钱财真是个要人命的玩意儿,可也不真是越多越好的。”李纨也道:“真多到没个数了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这么个肚子,天天捡着好的吃又能吃多少!衣裳一天换个四五身儿,就穿一过儿,那也还是有个数儿的,一辈子就那么些年,能用得了多少东西。”

    许嬷嬷想起一茬来,笑道:“就说暑月里奶奶遣人给我送的冰吧,隔三差五地送来,我这老脸上是光彩了,都知道奶奶惦记着我呢,只是那东西可把我愁得不成。那么些,偏还经用,亲近的几个分了还多不少;真是见者有份倒是不够,却也没那个道理。好在不是旁的,实在不成我给搁屋后头大太阳下晒着总没事了。你说说,旁人盼都盼不来的东西,给我添多大烦恼。”

    李纨笑道:“每回不过那么大两块,够干什么的,给蕴秋墨雨她们分分也不剩什么了。”许嬷嬷苦笑着摇摇头道:“奶奶,那庄子上可不是府里,主子奴才规矩管着。那里头,一家家一户户都挨着住着呢,蕴秋墨雨倒是拿了几回,后来也不要了。也都成了家了,自个儿用着冰让老人家受着暑热总不是个办法。

    给公婆拿去了,公婆又心疼嫁出去的闺女没娶媳的小叔子了,又给了她们。一回两回的,这担了个主子恩典自个倒没舒服上两回,有个怨言还惹得家里的心中不喜。何苦来哉的!再有那巧娘子,就拿了一回,就同我说不要了,怕把家里孩子给养娇气了!”

    李纨道:“那就真都给晒化了?”许嬷嬷笑道:“我哪儿真能那么干了!要那样,我也一早带话让奶奶别给我送了!庄子里暑月舍凉茶,我都给切了小块让人放茶缸里,也算做个好事。”

    李纨这才点点头,又想起方才的话来,才道:“这可真是没财没事,多财多恼了。”许嬷嬷笑笑道:“便是没恼,也不见得多喜欢。蕴秋墨雨两个如今的身家也不是一般可比的了,我看还没有巧娘子一家过得舒心,那家人起早贪黑得一年赚个百把两银子,都乐得不成。再看蕴秋墨雨两个,哪个不是万贯家财,还得防着这个防着那个,也是说不出来的苦。”

    李纨不解道:“防哪个?”许嬷嬷道:“奶奶想想自己不就晓得了。”李纨听了方明白过来,想着两人也嫁了人成了家,只是当初那鲜蕈庄子和毛料买卖明面上的工钱是人人有的,年下的分红却只有几个管事的份,也就是许嬷嬷计良段高蕴秋墨雨几个心腹,恐怕蕴秋墨雨几个没同夫家交底。便笑道:“这两个鬼丫头,又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有隔着肚皮的来分家产不成,弄得一家子不一条心。”

    许嬷嬷摇头笑道:“咱们这样的倒好了,有规矩要脸面,哪家也没那个脸去算计媳妇的嫁妆,哪怕过不下去了,拿出来贴补家用是人家的好处,不拿出来也不能说什么。乡下地方哪有那么些讲究,婆婆把媳妇嫁妆搂回自己屋里的也不是没有。嫂子有家底,小姑子小叔子都敢惦记,给得不合心意还让公婆不喜欢,人心不足,可不就是个无底洞。不说银钱了,就是几件首饰衣裳,还惹了好一场闲气。”

    李纨喃喃道:“这可怎么说的,我倒是惦记她们,常给带个东西,如今这么竟是害了她们了!”许嬷嬷笑道:“奶奶多心了,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再说了如今有奶奶给撑腰,她们才硬气呢。再等等吧,等分了家就好了。”李纨听了眯了眼,心想着人家至少还能盼着分家呢,自己这里可连这么个盼头都没有,这话却不敢说出来,怕招许嬷嬷训她。

    转日王夫人要去庙里,李纨也不用跟着去伺候,越发闲了,正好迎春过来看她。“我还当错了眼了呢,难得你连着两日都出门来。”迎春听她打趣,便笑道:“嫂子就不怕我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纨笑道:“我正闲,无事生个非也好的。”两人说笑着进了屋子,坐定了迎春才道出来意,她道:“不瞒嫂子,自打上回听了嫂子说的道理,我又想了那么长时候,竟是个死胡同,哪想到后来得了那天书,”说这里她停了,想起就没人信过她那什么天书,除了她也没人从那书里看出点旁的什么来过,便有些心虚了。

    李纨一笑,只让她接着说,迎春方接着道:“只是那书实在不易学,明明就是这么一篇话,先前读的和如今读的,滋味大不相同。又辛苦嫂子替我寻了那些有关联的书来,我日日夜夜脑袋里全是这些东西。自打入了这个门,外头的什么日常人情,我都分不出心思去。虽这么着,还是学得极慢,那日在嫂子这里,听嫂子说了那么些情景,回去映照着细想,竟想通了些东西!我想着,大概学这个,光靠常日里一遍遍看书干想也是不成的,还得有旁的东西来做才行,只是我也不晓得做什么才好,所以就来嫂子这里坐坐。”李纨起了兴头,忙问道:“那你给我说说,你可都悟到什么了?”

    迎春略想了想,道:“嫂子,这个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呢。嫂子给我的书,我初时也当是讲棋道的,之后慢慢发觉远不止如此,若要真说起来,当是讲阵道的,布阵的阵法之道。”李纨便问道:“阵法?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那不是打仗的时候才用的上的排兵布阵么。”

    迎春不由得站起了身,轻轻摇摇头道:“那也能算一种,却是顶粗陋的列阵罢了。我说的阵法乃是以一人之力引动天地的阵法。”这么一说,连李纨都给镇住了,便是修界也没几个能有这么大口气,正要问。

    却看迎春蓦地垂了头,丧气道:“我虽看懂了大概是这个理,却连想都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场景。如今我晓得,大概阵法可分三者,一者为死阵,以死物布阵,一旦布定便不再变动,先前我在屋子里试布的‘四象迷魂阵’就是这类;二者为变阵,那阵法里头暗含了数种乃至数十种数百上千万种的变化,阵法触动后,因时因事能随机应变;三者为生阵,这样的阵法如得天地之力,能自行生长衍化,因此其变动便是布阵的人到后来也难以推演明白。我如今连死阵里头也不过刚悟得了九牛一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窥其堂奥。”

    说了长叹一声,听来好不萧索。李纨听了这话,却忽然想起了在千境居里所见,那阵法是何等的精妙玄奥,便劝慰道:“饭都得一口一口吃,何况旁的。也没听过哪个人一夜读书就读成状元的,何况按你这么说,这样奥妙的东西,你就是个神仙投胎来的,也没有一下子都弄懂了的道理。如今能一天多明白一点,就是在修炼精进了,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迎春听了自然心服,李纨两句话打消了她的浮躁,才接着道:“你这么说来,我这两天也想呢,同样是这个时节,怎么花园子里逛起来就比这院子里舒坦呢?想来想去,不过是宽阔些,景儿好些,临着水风清,旁的还有什么的?心里就明明白白地觉着花园子里舒坦。照着你方才的说法,这个院子跟花园子岂不就像是两个法阵?”

    迎春方才听了李纨的劝慰刚落的坐,这回一听这话,蹭的一下又站起来了。微微仰了头开始在李纨跟前来回踱步,左手几根手指还不自觉得掐来拈去。李纨正开口还想说什么,迎春豁然转过头来,满脸笑着对李纨道:“嫂子真是奇才,我怎么就没能这么想过呢,只是这么一来我想不通的也更多了,我回去好好理一理才行。先谢过嫂子了,待有所得我再来寻嫂子细说。”

    说了也不再客套,欢天喜地地带着绣橘回去了。碧月送了她出去,打外头进来看李纨也在那里笑,便问道:“奶奶是给了二姑娘什么天大好处,打开眼到现在没见二姑娘笑成这样过!”素云在一旁啐她道:“说什么瞎话!”李纨也瞪她道:“真是,瞎说什么大实话!”一句话众人都笑,素云气闷道:“奶奶,看,都是你惯得!越发无法无天了她。”李纨笑道:“惯着怕什么的,到时候都嫁出去,祸害的是旁人家。”

    ☆、147甘心

    147甘心

    正说笑,外头又道三姑娘来了,李纨笑道:“原想着今儿得闲狠了,没想到还挺热闹。”探春来却是约李纨明日一同去梨香院看宝钗的,她道:“宝姐姐回来,太太吩咐说先让她在家好生歇歇,今儿早上出门前才说让我们得空去瞧瞧宝姐姐。我想着宝姐姐也该歇过来了,咱们再不去恐怕她倒要先往咱们这儿来,再加上这么些日子不见,也都怪想她的,正好就想约了明儿一同过去。”李纨自然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转日李纨凤姐带着迎春探春惜春并黛玉一起去了梨香院,薛姨妈早一日就得了信,自然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宝钗一身家常衣裳,只头上一根紫玉钗一看便是宫里东西,凤姐扫了一眼心下了然,旁的姑娘们哪有那个眼力心思,只拉着宝钗说些别后的惦念。李纨照常带着笑坐一旁看着她们热闹,又对薛姨妈道:“这下姨太太也能放心了。”薛姨妈连连点头道:“可算是踏实了。”凤姐正跟迎春几个说话,忙里偷闲睨了李纨一眼,心道真是个木头!众人都被薛姨妈留了饭,出了梨香院又都约着往贾母院里去了。

    这头薛姨妈寻了几个妥当人拾掇,自己携了宝钗往里屋歇着去,到底也有了些年纪,这大半日吵吵嚷嚷得下来,也十分乏了。宝钗见薛姨妈面有倦色,不禁心疼道:“妈也真是的,不过是姐妹几个过来看看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看,倒把自己累着了吧!”薛姨妈见她小女儿态,又这么些日子没在身边待,更是眼里心里疼不过来,便笑着拍她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还不都是给了给你涨脸?!”

    宝钗笑笑,一头吩咐同喜同贵上茶,又让找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来给薛姨妈敲腿。薛姨妈乐得受她服侍,在一旁看了,只觉着自己家姑娘真是怎么看怎么好,谁都比不了。宝钗手里嘴里不停,心里却是别样滋味。这几日心里多少寻思,怎么才能在这府里妥当立足,宫里走了一回,总难免要说起几句,如何说法才能最少教人不多思想,连带着今日的衣裳首饰都是用了心的。却哪想到一群人来了,满口说的都是一别之后如何想念,今夏瓜果如何脆甜,老祖宗赏星会如何热闹,宝玉如何淘气又挨了老爷一顿好训,凡此种种,竟没有一个问一句宫选的事情。

    薛姨妈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来女儿心思,便在一旁笑着温言道:“自打来了这府里住着,真是开了不少眼界了。就说今日,一群小姑娘们,竟没有一个嘴碎多事多问的,真是好涵养。”宝钗听了看薛姨妈一眼,顾自拿指尖描薛姨妈袖上的滚镶。薛姨妈接着道:“那里头,虽是个富贵地,也是个是非地呢,姑娘家家的,自然不宜多问,若真的心心念念问这问那的,倒像自己在打什么主意似的。只是,这话,终归还是会有人问的,你心里有个底也好。”宝钗这才开口道:“妈的意思,姨妈恐怕日后会问起?”薛姨妈笑而不语。

    果然王夫人次日从庙里回来,薛姨妈带着宝钗前来,几人坐定后,王夫人便牵了宝钗的手道:“你这孩子,可是把我同你妈担心狠了,这下可好,总算回来了。你不晓得,你走那日,你妈背着人哭得枕头都湿了,若不是我去,恐怕几顿饭都不吃,岂不是招病的?如今可算踏实了。怎么样?在宫里可受了委屈,吃了苦?”

    又看薛姨妈道,“我看这丫头好似话更少了似的,人也没先前活泛了。”宝钗忙笑道:“姨娘,我不是话少了,这不没得着插空说话呢。”说的薛姨妈跟王夫人都笑,薛姨妈又嗔怪她:“去宫里一趟,不说稳重些儿,倒更不着调了,这么跟长辈说话呐。”王夫人忙拉着宝钗道:“你别说她,我看宝丫头好着呢,我先还一通瞎担心,这会儿看来倒都挺好的。”

    又回了身对宝钗道,“你不晓得,这外头的传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一会儿说哪个公主看重某人了,一会儿说谁家的还没留名就被亲王妃要走了,又说贵太妃太妃也要挑几个,我们在外头这心悬的哟。”

    宝钗心知今日混不过去,便笑着道:“我们在里头,除非有宫中贵人宣召,平日里都在一个小院里住着。便是出了房门,也只许在院子里转转,倒很清静。”见王夫人不接话,只好接着道:“一同去的人,我只晓得我们一屋的都出来了,隔壁屋倒是有一半留下的,旁的就全不知情。那里头,寻常来传话回事的也都惜字如金,更没见过闲话说笑的。”

    王夫人初时还有几分遮掩心虚的意思,这听得宝钗声音平稳的说些细处,倒想起另一桩大心事来,便迟疑问道:“在里头,可见过你元大姐姐?”宝钗忙摇头道:“并不曾,除了几回待选,我出那院子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都是去丹阳宫见几位长公主和公主,领我们进去的大宫女和太监也并不跟我们多话。”

    王夫人略有失望,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便点头道:“我不过白问问,想来也不能的,那宫里多大规矩,你又不能随意打听人,你大姐姐她……她恐怕也不能随意见你的。”宝钗看王夫人一眼,到底没有再多话。王夫人略静了静,才想起来道:“对了,可去见过老太太了?”

    薛姨妈笑道:“这还用姐姐吩咐,我真成个混人了!自然是一早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才过来看姐姐的。”王夫人笑道:“看我这脑子,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薛家母女二人陪坐了半日,又说了会儿话,才辞了回梨香院。

    这薛宝钗应的是侍选,虽说也是有品级的女官,又在公主身边伺候,算是有个身份的,说到底总是伺候人的。是以,以薛家的财势,如今无恙回来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除了贾母与王夫人心里另有所思,其他人只当应该如此的,便是薛姨妈,此行也不过是为了给宝钗在贵人面前露脸添彩之意,她心里总是信那和尚的话多些。

    如此这般,宝钗辗转想着要如何不贬身份地把这未能中选的事情揭过去,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并无人因此疑她什么。松一口气同时,却也加重了另一番忧思——这贾府人等表现,可见自己即便不中选亦不是自身不足之故,当是家里不愿女儿入宫为侍才如此。

    而事实上,薛家却是族中耆老联名荐选的,这哪是家族不乐的样子?再来她自己又多一重心思,总怕是自己在宫里行事有什么差池,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才会落选的。偏她自打进那宫门起便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处处应对无不谨慎妥当,实在想不出来哪里落了人言。

    且初时几位公主明明对自己多有青睐,尤其舒宁长公主更是每回点人前去必有自己的,怎么后来忽的就没了音信,好似那阵子风光不过是场梦一般。好在她性子稳重,虽前后落差如此,也并未露出怨怼之意,照旧依着规矩谨慎度日,也让那些暗中看着的人心下叹息。临出宫前,到底还是将薛蟠淘来的那对鼻烟壶送了出去。

    柴太监是舒宁公主跟前伺候的老人了,要说那鼻烟壶虽好,却也难打动他这样的,实在是有两分爱才之心,才收了东西,让人给宝钗带了句话:“长公主说了,那日淑怡公主评戏评得有理。”

    好一通寻思,才想起了那日被叫去陪侍各位公主在宫里小戏台子看戏,演的正是《长生殿》,淑怡公主叹息道:“杨妃太可惜了些,要怪就怪她摊上这么个兄弟!”心下了然,总算知道了自己落选的因由,又想起那打听事儿的俩鼻烟壶还是自己兄弟费劲寻来的呢,世间因缘际会,实在讽刺。

    宝钗初回家时,薛姨妈只惜她辛苦可怜,便让她好生歇息,不许人多吵她,连莺儿多问两句也招来一通训斥。这几日总算见女儿脸上略有些血色了,才松了口气,娘儿俩也得好好说上会话。宝钗斟酌词句,把打听来的话同薛姨妈说了。

    薛姨妈当即气得变了脸色,站起身骂道:“这个害人害己的孽障!我说族里费劲巴拉地把你弄去了,怎么能这么悄没声息地就落了选,根子在这儿呢!”说了眼泪流了下来,哭道:“我怎么这般命苦,生了这么个带累六亲的东西,早知道不如不生他也罢了,我们娘儿俩还得个安生日子过。”

    想着宝钗这两日的小心翼翼,不禁更添悲伤,搂了宝钗又哭我苦命的儿。宝钗百般抚慰,薛姨妈才稍稍平静,便一叠声地让人去拿薛蟠,只说要打死了他算数。宝钗忙忙拦住,也流了泪道:“哥哥的事,又不是昨日今日才犯下的,当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又折腾这些做什么。”

    薛姨妈抱着她道:“我可怜的儿,竟被至亲耽误至此,是娘对不住你啊。”说了又哭。宝钗忙劝了道:“妈,不要多心!我告诉妈这个,难不成竟是为了埋怨难为哥哥来的?!妈若这样想我,我才该哭去。”

    薛姨妈流着泪道:“你这两日心思沉沉,你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我还能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向来是个好的,如今那地方去了,只有我们不愿的,哪有生生被撂了名儿这样的事体!咱们又在这府里住着,又怕遭了猜疑嘲笑,倒像有多少缺陷,连个奴才都做不得似的!这样的委屈,我哪里会不懂!我只想着不去那里也好,我们母女安生守着过日子,管他到底是谁使的绊子呢。哪想到,竟是因了蟠儿这孽障!却是骨肉至亲,在外人眼里,你要撇也撇不明白,活活得受了连累,我的儿啊!”

    几句话说到宝钗心里,也是越发心酸,却是亲娘已哭成这样,自己可不能再添火气,便硬挤了笑道:“妈可不说着了,没去那里时,我也有着要争口气的打算。真到了里头,才晓得,那竟不是人过的日子!不管是因了什么,如今能好好出来,也是福气了。若真照着妈说的,没有意外地被留在了那里头过长日子,我真就不晓得熬不熬得到再见妈的时候了。”

    薛姨妈一听大惊,道:“怎么?!莫不是里头有什么事故,有人算计欺辱你不成?!”说了满身满眼打量宝钗,宝钗苦笑道:“我算个什么人物,哪里就需人算计了。”

    说了扶薛姨妈坐下,自己倚在一边,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妈,我原不想同你细说的,都过去了,倒招你心疼。那里头,规矩实在是大,别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稀松的,连睡觉的躺法都有讲究。若睡姿不对,便要挨训。咱们还算好的,若是小选的宫女,睡姿不对直接就被竹鞭子抽醒了。饭不用说了,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吃食,待到轮着用饭了,那东西不是凉透的就是热了又热的。

    要往前头伺候时,打前半日,管事就不让喝水了,怕到时候失仪获罪。公主们看戏听书,伴读都在一旁站着,还得不时陪话说笑,那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便是咱们家奴才,哪个不趁主子高兴时四处逛去歇着去?到了那里,过的日子连咱们家的奴才都不如。话也不能多说,不定哪句就得罪了人。真是日夜提心,不得安生。那样的日子,哪里过得?!是以,妈若是要为了我落选陪读的事责怪哥哥,岂不大谬?哪里是什么好去处了!”

    薛姨妈早听住了,寻常人只晓得里头富贵荣华,选了侍读则日日与公主显贵为伴,何等荣耀,哪里会晓得日常作息细枝末节的琐碎?这听宝钗这么一说,再想想这样的日子,都不禁打个哆嗦,因道:“照你这么一说,你那大姐姐还真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处!幸好方才你在你姨娘跟前没有多说,若细细照实说了,恐怕她哭晕过去。”

    宝钗心说这会子哭晕了又有何用,多少年的苦也已经受过去了。见薛姨妈转了念头,她才又道:“我与妈说那根由,不是为我委屈伸张,是给妈提个醒。怎么哥哥的事儿当年已了结的,如今又能这般轻易地翻起来?这是在这会子,不过搭上我这本也没想要的‘前程’,若是要紧时候,落到了那个有心的手里,岂不是坏了哥哥?我细想来,这竟是垂在头上的一柄刀子!”

    薛姨妈经宝钗如此说了,才想到这里,也道:“当时托了你姨娘姨父了结的事情,那贾雨村正是得了府里的助力才谋了应天府的缺,自然要卖这个人情。还当事情过去了,如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只是这里头事情,挂着官府,我也不很懂,回头给你舅舅写封信去问问吧。”

    宝钗点头道:“我正想如此,姨娘那边已帮过我们一次,再去说倒像疑了人家一般,不如跟舅舅说说,恐怕还好些。”加上如今人在这府里,拿了这事情问去,贾府又是个关不住风的地方,说不定就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哪里还有脸在府里走动。这话自不必说出口,娘儿俩心里都省得。

    当日薛蟠早早回来陪母亲妹子,把特特寻来的鲜菱脆藕大螃蟹交给厨上嘱咐好生收拾几个菜来。细想这些日子也没闯什么祸,却不知为何亲娘看自己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在他常日里被薛姨妈嫌弃管了,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味劝薛姨妈跟宝钗多用些酒菜。

    晚间宝钗躺在绣榻上,裹了床秋海棠撒花薄衾,一把青丝散于青藤枕下,禁不住辗转翻了几回身,才仰面躺平了。轻吁口气,这在宫里叫做“尸陈”,若这样睡了就等着挨训吧。在入宫前也经了几个月的规矩训习,行礼走路弄得腰酸背疼,总算夜里可得安眠。黑沉一觉,再大的难事也轻了几分。

    哪想到到了那地方,竟连睡时都要提着心,哪里还得安眠。方才与薛姨妈说时,有些话终不好出口,照她想来,那样地方过日子,恐怕难以长寿。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不几日就觉得整个人干敷敷燥哄哄,连带着心情都郁结许多,偏郁结了还不能疏散,外头还得带着笑显着平稳温和,岂不是多加一层郁结?

    此时再回想,倒把当时那点做人上人的心思歇了个干净。命若都没了,还说什么荣华富贵?!没个靠得住的娘家,没个立得起来的兄弟,在那个多打听一句话都得拿银子买的地方,出头之日只能是个痴想。

    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如今再帮着薛姨妈打理铺子看再多账本都不觉着恼人了,说什么都是自己能拿主意的,是主子,那就是有奔头的事儿。却是托了这几个月宫廷生活的福,宝钗自此对家里府里的仆从看得更明白了,行事也越发稳重,寻常事更难惹恼她,自然博了宽厚的名声,倒都是后话了。

    ☆、148霜儿蜜

    148霜儿蜜

    公主侍读选定,该散的都散了。丹阳宫里长公主舒宁正坐在廊下看宫苑前头一对鹤舞,柴太监在一旁站着,四周悄没声息。良久,长公主嘴里忽的出来句话:“你给递了话儿了?”柴太监赶紧近前,躬了身回道:“是,奴才提点了一句,告诉她前程是被她亲兄弟给耽误了。”

    舒宁公主嗤笑道:“好个滑鬼儿!倒是也没错。哼,早被抹了的事好好的就翻到我跟前了,若是直到我跟前,也就罢了。偏还让几处都晓得了!人是我看中了的,这不是拿大巴掌扇我呢。”柴太监不好接话,舒宁公主才又淡然道:“过阵子赏些胭脂水粉、绢帕宫花过去。我的脸,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柴太监赶紧低了身答应。

    贾府里,贾母处正热闹,榻前围坐着小辈儿女,说笑嬉闹。李纨打外头进来,身后两个嬷嬷都端着面盆大的笼屉。凤姐瞧了,笑着对贾母道:“老祖宗瞧瞧,刚说大嫂子孝敬的大片琉璃嵌了窗户好看呢,她就抱着蒸笼来了,敢莫是不争馒头就争口气的意思!”

    贾母一阵笑骂,李纨已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请了安,才开口道:“庄上送了些果子来,里头有几个桃子极是软和的,我想着老太太爱这口,就送来请老太太尝尝。”鸳鸯听了这话,便要领两位嬷嬷往边上屋子去,贾母开口拦道:“别麻烦了,好稀罕东西,还拿这么个东西放它!就放这桌上打开看吧,我们也瞧瞧,你们大嫂子到底蒸的是什么呢!”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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