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13节

    妙儿笑道:“娘你这是说啥呢,大奶奶的兄嫂亲友,一年送多少东西进来,连主子带奴才就这么几个人,哪里吃用的尽。哼,有些人啊,眼馋眼热也没用!”

    妙儿娘听了这话回过神来,一拍妙儿道:“少说人是非!”

    妙儿撇撇嘴,抽出块手帕擦擦茶水,对她娘道:“我就是过来一趟把钱给您,这就回去了。”

    她娘道:“不是跟人换了半日的差?又急着回去做什么。”

    妙儿笑道:“唉哟,娘,您不知道,年下咱们院子里忙着收东西,我可不能错过了热闹,没准还能得些新鲜的赏呢。”说着就往外走,她娘听了不禁啐道:“少轻狂些儿罢!”

    妙儿刚走,她娘正想回屋把银子收起来,就听身后有人道:“哟,妙儿今日不当差啊?”

    妙儿娘回身一看,是余信家的,便顺手把荷包塞进了袖笼,笑道:“嫂子今儿有空?”

    余信家的看了一眼妙儿娘的袖口,笑道:“哟,藏什么呢,妙儿拿什么好东西孝敬你来了。”

    妙儿娘从袖笼里扯出块帕子,道:“哪里有什么能藏的呢,小丫头子眼皮子浅,得块帕子也溜溜跑回来一趟。不过啊,我也识不得这料子。”

    余信家的凑近了接了帕子看,还给妙儿娘道:“不过是块绢帕罢了,只是这绢子倒不常见。可见妙儿是个孝顺的,一块帕子都想着你,哪像我家里那几个,不惦记我的就算好的了。”

    妙儿娘道:“唉哟,您这话说的,这整条街上谁不知道您的儿女有出息,在主子跟前得脸,不是旁人能比的。您啊,知足吧,还这么着,我们这些人可怎么活。”

    余信家的听了笑出一脸纹来,道:“我们能有什么啊,不过管着点子庙里的月例,哪敢跟银库库房上的比,更别说太太奶奶们的陪房了,那才是风光呢。”

    妙儿娘笑道:“那是,那都是我们想都想不着的。”

    余信家的听了,一撇嘴,道:“嘿,其实也没什么,这奴才得不得主子眼,倒也不在离主子远啊近的,最要紧是能替主子办事,”说着看着妙儿娘一眼,一扬下巴颏接着道,“还得能办主子要紧的事儿。”

    妙儿娘附和道:“那是,要不怎么说心腹心腹的呢。”

    余信家的抿了抿头发,笑道:“库上不过是些死物,这如今的出家人啊,都手眼通天了,什么人不认得,什么事不晓得?太太又是信佛的,多少事都是通了他们托到太太跟前来的。我们又刚好管着这一摊,有什么不经手的。”

    妙儿娘也不知这余信家的突然说这些作甚么,正不知该如何应答,这余信家的突然话头一转,对妙儿娘笑道:“瞧我,说这些干啥,倒像是显摆自己了。”

    妙儿娘忙道:“哪里的话,这些子高深的事情,若不是嫂子您这样的里头的人说两句给我们听,我们是这辈子都摸不着头脑的。”

    余信家的听了笑意更重,说道:“嗐,我这是过来跟你打听事儿的,倒说偏了。这么的,我家最小那丫头也够年纪当差了,打小她爹太娇惯她,这不,想给寻个清静点的去处。你们家妙儿在大奶奶院子里,我就跟你打听打听。”

    妙儿娘方知道来意,心里斟酌了道:“妙儿不过是个小丫头子,哪里知道院子里的事儿。听她说的,只说里头主子跟大丫头们都和气,没受什么委屈。旁的就不知道了。”

    余信家的笑道:“你别唬我,如今都知道大奶奶身家丰厚,在那院子里当差能不得些好处?”

    妙儿娘笑道:“妙儿一个小丫头哪里能跟嫂子你说起好处来!也不知道如今怎么了,突然就说起大奶奶如何派势,我想来,大奶奶再如何,能比得上二奶奶?说陪嫁如何了得,能跟太太比?说得老太太老爷的眼,看看宝玉多少大丫头,兰哥儿多少大丫头?实在不晓得要怎么说。”

    余信家的听了这话,忽有所悟状,咬着牙对妙儿娘道:“幸好大妹子你是个实在人!可不是!我说怎么最近这么多人在我跟前说大奶奶院子里如何好呢,敢情是想让我们家丫头腾出个坑来,别跟人挣啊。我这猪脑袋!”

    冲妙儿娘一挥手,道:“我可不能这么干等着了,不定他们都在哪儿使劲呢。唉哟,我这猪脑子!大妹子你忙吧,我这就去了啊。”说着回身边走,一路走一路恨咒不断。妙儿娘看她走远了,摸摸袖子里的荷包,叹口气,心道,哪里只要有了好处,总不会安生。

    且说妙儿回了院子,心里想着她娘说的厨上的话,思来想去,碧月自然不会把这个事情跟几个姑娘的大丫头说起,顶多跟嬷嬷们说说罢了。嬷嬷们都年老成精了,这点子把戏不会放在眼里。那到底是谁把事儿传到外头去了?那日自己是直接去了二门让自家二哥去买的,没经过旁人的手,便是有人看见了,也不晓得事情原委。

    这么一环环下来,只有自己院子里的人才最有可能,想到她娘说的那句“得的好处”的话来,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禁泄气——那日自己得了碧月的帕子,同屋里的几个小丫头都看到了,自己好似还说了句“是给姐姐们买点心得的赏”。想到此处,真想抽自己一嘴巴——让你显摆!她正闷头想事,进了自己平日里住的屋子,正想躺会儿,便见同屋的小妍进来了。

    小妍看妙儿在屋里躺着,急对她道:“碧月姐姐找你好几次了。”

    妙儿忙起了身,道:“啊?我今儿跟婧儿换了半天月休,姐姐们不知道?”

    小妍道:“知道了还能找你啊!”妙儿也来不及辩解,忙去寻碧月了。

    碧月见她来了,笑道:“莫急莫急,不是寻你干活的。”

    妙儿松了口气,道:“没耽误姐姐的事儿就好,不是今日得了赏嘛,我搁哪儿都不踏实,跟婧儿换了半日的月休,回去交给我娘了。”

    碧月笑道:“你既换了半日,如何这会儿就回来了?”

    妙儿讪讪的,小声道:“这不,怕错过了啥子热闹嘛……”

    碧月咯咯乐出声来,递给她一个小小包裹,道:“你还真是神算呢,我今年得了好些料子,裁了衣裳,剩这两块刚好够你的身量,这就给你吧。里头还有块皮子,你让你娘给你作件坎肩穿,可暖和了。”

    妙儿接了包裹一下子不知道说啥好,碧月笑道:“你这是什么样子,我又不缺什么,也没个兄弟姐妹的。给你你就收着吧,本来我打算替你做的,年下事情多,不如你家去做了今年还能赶上穿呢。”

    妙儿抽抽鼻子,道:“谢谢姐姐。”

    碧月笑眯了眼,“去吧去吧,今日舅老爷那里送年礼来,我们且得收拾呢。”说着便回身进去了。

    妙儿抬起红彤彤的眼睛,喃喃道:“我这还得再家去一趟了。”

    ☆、74不战而退

    74不战而退

    碧月进了屋,素云看她笑道:“可算把东西给送出去了?”

    碧月道:“妙儿今日与人换了半日歇息,把得的赏给她娘存着呢,累我找的这几回!”

    常嬷嬷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见她乐颠颠地接着跟素云登记东西,叹口气道:“憨丫头,你就不想想,她既与人换了歇息日子,怎么你找好几回偏没人告诉你?”

    碧月停了手,摇摇头道:“妙儿不会骗我的。”

    常嬷嬷抚额:“你就只想到她会不会骗你?你呀,给人小姑娘惹事儿呢。”

    碧月不解,歪头看常嬷嬷,常嬷嬷叹气道:“我知你爱这丫头伶俐又厚道,只是有人处就有是非,今日显见着是有人给她使绊子了,照理说,换了歇息日子定是要跟你们这些大丫头报备的,偏没人来说,你去寻他,也没人替他说这个。你是憨气的,若遇着个火爆脾气的,妙儿这一通罚是少不了的,若是到时候叨登出来,只要几个人咬定了没人跟妙儿换过差事,这就得一顿打撵了出去。”

    碧月眨着眼睛道:“不过几个小丫头,才多大点子人,不会如此恶毒吧。”

    素云在一边听了,点头道:“我们都不是多事的人,是以没被当枪使这一回,嬷嬷这么一说,还真有这个意思。”

    碧月懊恼道:“这丫头平日勤谨又伶俐,也不偷奸耍滑的,我看着喜欢多与他些东西,也都是我自个儿的,有什么不成的。”

    常嬷嬷笑道:“你只当你就是个你呢,小丫头看来,你是奶奶跟前的人,这日后有个好处,填个位置的,这妙儿就是挡在众人前头的了。你啊,我就这么一说,让你以后行事长点脑子。妙儿好歹也是家生子,咱们院里别的都是外来的,根基比不得她,倒也不怕这些绊子。再来,人妙儿是个小人精,比你可强得多。”

    碧月听嬷嬷说妙儿比他强,倒是高兴,顺嘴便道:“妙儿上回还说呢,若是出不去,就留下来伺候奶奶跟哥儿也挺好,以后跟着哥儿做嬷嬷,那就是妙嬷嬷了。”

    常嬷嬷听了笑出声来,道:“才豆丁一颗,倒想着当嬷嬷!”

    素云在一边点头笑道:“这妙儿也难得的,小丫头都想着当大丫头,大丫头心思大的多了去了,这小鬼一心想着当嬷嬷,倒也有趣。”

    碧月道:“妙儿说嬷嬷都本事大得很。”几人听了这话更乐起来,人果然是看到什么就以为什么都是如此了。

    李纨一早收到了吴家送来的年礼,略看了下单子,又想着吴家的情形,跟许嬷嬷商议了回礼的单子让人备了送去。无非庄上的出产和珠界里取出来的不算扎眼的药材衣料之类,不比收到的丰厚,这般做法方合了她这对兄嫂的心意。

    这日要说的要紧事却是另一件,李纨想了许久,总算有了主意,跟许嬷嬷道:“嬷嬷你回去与计良、段高和彭巧他们商议,我的意思,如今咱们这个事情太过显眼了,要撤也由不得我们,要拿着恐怕就是个祸事。老天保佑新皇登基,我正好趁这个时候把买卖连机器都给了人家。

    只是这些人都是在里头牵头的,离了这个买卖实在可惜,再说如今我们府上的情形,我又是这么个情形,不如趁这次脱了籍出去,跟着贵人们做事,总比窝在小庄子上强。他们若要说些主仆的话,你便告诉他们,他们出去挣个自己的前程,比呆在陪嫁庄子上强得多,不管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我与兰哥儿。”

    许嬷嬷长叹口气,点点头道:“奶奶原来是这个主意。我也想了好些日子,这几个人都是当年老太太选出来的,自是不差的,照着他们的心思,想来也是乐意伺候奶奶再伺候兰哥儿,才对得起当年老太太太太的一番心思。

    只是奶奶如今这想法也不差,忠不忠心不在那张纸上,今年这机子这么一倒腾,段高就算想要撇清也难了。再外头的人虽不知晓,四海商行里可是知道段高的,这么大收益,只怕在上头都挂了号。这个主意也是最好的一条路了。”

    李纨点头道:“嬷嬷能明白这里头的事情就好,趁早与他们商议了,我好给劳姐姐递话。早扔出去早安心。至于他们的去处,看这一年四海商行的行事,他们又都管着一摊能赚银子的事情,且都靠的自己的手艺,应该会有个好前程。”

    这次商议毕,许嬷嬷回去不过三日便来回话,那三人本也不是笨的,这一年风起云涌,新皇登基后四海商行也慢慢浮出水面,自然也没有再抱了什么侥幸心理。加上李纨的话,到底当年也都是有一番抱负的,便都回但凭李纨做主。

    只彭巧一人另有说法,许嬷嬷道:“彭巧的意思,他与计良段高几人不同,那菌子房本没有多少人力的缘故,都是托的先太太的福。再者,彭巧自己喜欢的就是田地粮蔬的活儿,他家那口子更是这样的,看奶奶今年得了好些稀奇的种子,更乐意换个庄子种地去,倒不想跟着那些贵人做什么。

    且我想那菌玉也不是好交出去的东西,倒不如不提的好。有毛料和茶叶两宗在前,料也没有人还会注意几筐菌子的事情,只趁这个冬天把生意歇了,只说今年炭价太高,种菌子洞子货亏得狠了。年下趁人少,把菌子房都平掉,只剩下几个烘房,把菌子木头往里头一堆,做个样子哄哄人。”

    李纨听了,也觉得有理,便答应了,只让他们等那毛料的庄子换了手,就去另一个庄子上管事,那个庄子倒有些田地的。许嬷嬷又道:“段高计良早在年中就知道今年这事难了了,想不到太太有这么个主意,虽舍不得,到底不是那扭扭捏捏的人,只说一辈子都认奶奶这个主子。”

    李纨点点头,心知这两人都不是虚头应事的人,也都够通透,事已至此,也说不好福祸,只能选条能走的路走吧。

    上下定了心,李纨便给劳氏写了信,新皇登基时她随夫从南边回来,如今还在京里。许嬷嬷拿了信出去,便有人来说太太请大奶奶过去。

    李纨忙收拾了去见王夫人,到时见王夫人正与凤姐说家务事,见了李纨便停了口,笑道:“刚跟凤丫头说年下的事,想起个事来问你。”李纨忙答应。

    王夫人道:“刚点了各院子的人数,你院子里人手没有配足,正好今年的家生子要进来了,你若得空便自己去挑几个吧。”

    李纨忙道:“就我跟兰儿两人,院子里如今的人手尽够了。上回太太还说要打自己开始省俭,哪有我们反倒多要的道理,依我说,也不必一定依例要三个四个的,够使就行了。何况兰儿还小,多要了人也没事情使唤他们。”

    王夫人听了这话面露笑意,对凤姐道:“你可听到了,可是她自个儿不要的,不是我舍不得给。”

    凤姐笑道:“真真是婆媳了,都往省俭的路子上走,这么大府里,哪里靠省下这几两银子呢。”

    李纨笑道:“倒也不是一味为了省俭,咱们且不到那个份上。只是人多事少就多闲人闲话,反倒生出些事来,倒多事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什么,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又问凤姐,“兰哥儿的奶嬷嬷还没寻着合适的?”

    凤姐笑着道:“太太又要人干净又要人妥当还要家里简单不生事的,这哪儿就那么好找着呢。”

    李纨便道:“兰儿如今让闫嬷嬷看着,我看着倒比之前的奶妈妈们强些,年纪大经的事儿多,有时候还能教他两句。”

    王夫人点点头道:“既如此,倒也不用再寻了,就让这嬷嬷领了奶妈妈的月例吧。”又想起来道,“如今兰儿跟前伺候的人是谁?”

    李纨道是原先自己跟前的两个二等丫头,王夫人想了想,道:“你回去看看,若是伺候的好,就都提成大丫头吧。”

    李纨迟疑道:“两个?”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笑道:“如何,太多了?”

    李纨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凤姐在一边笑道:“大嫂子不会是舍不得多加出来那一吊钱吧?”

    李纨只得说出心思:“他姑姑们跟前才两个大丫头,他才多大点子人。”

    王夫人道:“兰儿是嫡孙,两个不算多的,就这么定了吧。”李纨赶紧应了,又闲扯几句家务事,方去了。闫嬷嬷与樱草青葙得了准信,各自去王夫人门口磕了头,当月便涨了月钱分例。

    李纨晚间还觉得奇怪,如何王夫人突然想起这个来,贾兰在一边听了李纨与素云常嬷嬷等人闲话,突然插嘴道:“我帮宝二叔挡了几回老爷的训。”

    众人正说话,一听这个都停了口,看着他,贾兰继续道:“老爷就是对宝二叔太严厉了,老爷对我就没那么凶。我跟着宝二叔,老爷有时候与我们说着说着板不住脸,就笑了。不过笑了就赶紧轰我们走。”

    李纨大概听懂了,这小子就是夹在中间和稀泥的,横竖他也不怕贾政。便问他:“你如何跟你宝二叔玩到一起去了?”

    贾兰道:“最开始我是见环三叔见着宝二叔就不自在,我与宝二叔在一起,环三叔便不会寻上我。后来,我觉着宝二叔甚是有趣,对人也没有坏心,且宝二叔跟林姑姑他们一起玩笑的时候,我可以跟二姑姑、四姑姑说说新看的书,几回下来,宝二叔也乐意带我玩了。他还夸我‘兰儿尚小,倒没有那些须眉浊物的气息!’”

    众人听了这一“夸”都笑将起来。贾兰平日里看的杂书不少,吃了那启灵丸,过目不忘也不算个本事了,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自然合宝玉的胃口。

    闫嬷嬷道:“倒是我不仔细,前些日子宝二爷院子里的小丫头还送过来一个西洋人做的陀螺,挺精致的东西,看来是玩到一块儿去了。”

    贾兰笑道:“那是宝二叔从舅老爷家里得的,宝二叔有个好处,拿东西送人,再不会看值多少银子这些事。觉得好了,一根草也能当个宝,觉得没趣时,值千值万也不放在眼里,有名士风范。”

    李纨忍俊不禁,道:“你倒长进了,评判起长辈来!”

    贾兰道:“并无不敬之心,算不得对长辈不敬。且宝二叔也不耐烦当人长辈。”

    常嬷嬷道:“宝二爷虽不爱俗务,却不是个俗人,有赤子之心,哥儿与他作伴倒也不差的。”

    闫嬷嬷亦点头道:“宝二爷自来是生在老太太太太心尖子上,凤凰蛋似的养大,是以少有嫉忌之心,亦不知人间疾苦。这么比起来,倒是我们哥儿老成些。”

    贾兰笑道:“我也不知老爷如何想的,反正我是不会与宝二叔说些不开心的事情,总觉着他这样的人物本不该晓得这些东西。”

    李纨指着他道:“嬷嬷夸你一句老成,你倒喘上了!”

    贾兰摸头笑笑,继续看自己的书去了。

    ☆、75悬崖撒手

    75悬崖撒手

    或者真是贾兰与宝玉走的近了的缘故,贾兰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在年底得了王夫人额外的赏,李纨琢磨了事情原委,心里无喜无忧。想想贾兰当年还为宝玉受的宠爱不自在,特在早膳时闹腾,如今转了性子,反倒跟宝玉好相处起来。

    有读书识字明了理的缘故,谁又能说没有如今身家丰厚无可嫉处的缘故呢?人心本自在,修心到了一定程度,不用故作清高,自然眼里心里不受钱财所染,只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到了这般程度呢?庸庸俗人而言,这钱财地位都是底气,细想实在悲凉,却是实情。

    在药仙谷的小院里,天光熹微,李纨半靠在古藤躺椅上转着“境”这个字。果然是一人一境,如今自己在府里过得坦然自在,归根到底是“无缺”两字。自拥胜境,又是个光阴无踪的去处,见识了神仙境界的种种,在凡间俗物上自然起不来“争心”,没了这个“争”也就没了“比”,没了“挂碍”,人事纷繁越来越像戏傀儡在台上扮的一出又一出。

    自己如此,对周围人影响亦大,虽外头看来自己院子始终算得上清静,只内里的人细细体味,可知之前大约算是“寡淡”,如今则是“宁和”。几位嬷嬷哪里还有早年间的愁色,连带着大小丫头都没心没肺起来,兰儿如今都豁达许多,这才不过两三年间的事情。

    所谓“识物”,其实在一个“比”字,高下相形前后相随,若世上只有一个颜色,这个颜色也无所谓颜色。李纨想起贾环来,若放在世上来说,大宅门里的爷们,已经是很不错的命了。衣食无忧,也算是锦绣堆里长起来的。

    只是,人之惑通常不在于“己有”,恰恰相反,其惑长在“所缺”。于是伸长脖子天天看着宝玉得了稀罕衣裳,贾兰得了精细点心,老爷夸了贾兰,老太太宠着宝玉,心生多少不平,不平而怨,怨而恨。乡野平民丰年也足鸡豚,酿得新酒,自顾也是太平日子。

    若这平民日日得见贾府主子奴仆的吃穿用度,只怕那丰衣足食的和乐就没剩多少了,不说主子,有些头脸的奴才们摆个寿宴也够平常人家一两年用度,这其中高下,有多少心性稳定之人能一笑而过?多半要生不平生仇生恨。

    当年刘邦见秦始皇车架而生“大丈夫当如此”之叹,也是一个起心之因。大凡常人,无此等气魄机遇,心性狭隘的不免另起恶意,或者想着攀附而得捷径,或者暗里诅咒这些人即得灾祸。这“心”与“境”之间,如此作用交缠,因妄生妄,便是一生。思及此处,不禁一叹。

    这日李纨正在与素云商量年下衣裳的新鲜花样子,听得外头说笑声,却是凤姐陪着章家二太太劳氏前来,见了李纨,凤姐笑道:“我可妥妥当当把人带了过来的,这就回去交差了,大嫂子好好陪贵客吧。”李纨特又谢了她,凤姐笑得满面春风,顾自去了。

    劳氏携了李纨,两人进屋坐定,素云等人上了茶便带着劳氏的人一起退了下去。李纨问道:“姐姐如何这会儿来了?”

    劳氏笑道:“你那封书信上说的倒是简单,唬了我这一大跳,跟我家老爷说了,他也只不信,特让我来问个清楚。这不,来不及等这年的账结完呢,就急匆匆赶来了。我啊,早来了,只是府上老太太太太实在热络,陪着聊到这会子才得过你这里来。”

    李纨听了笑而不语。劳氏喝了口茶,瞪她一眼道:“哑巴了?你倒是想清楚了没?你可知道那两桩买卖是多大的收益?不是我轻狂,那头有我们家,上头又有十爷,你只把这两个买卖攥在手里,几辈子的富贵都是保定了的,你那哥儿也不用担心了,逃不脱一个好前程。

    这一年,你那毛呢料子真是立了大功的,不说直接拿来换的粮食应急,只说我们拿这货轻轻几个来回就把几家挑刺的洋行打压得翻不了身。他们也有哆罗呢、番羓丝之类的,原先也是独一处的买卖,狂得很。如今你那里出的却比这些还强,货量又大,直把他们的绿眼珠子都快急红了!”

    李纨听得噗嗤笑出声来,劳氏拍她一下,道:“唉,你到底长没长心啊,我这是替你急呢。”

    李纨忙掩了笑意道:“我知道劳姐姐是为我思忖,只是你那话实在可乐得很。”见劳氏又要起急,赶紧接着道,“我虽不知到底有多大收益,瞎猜猜,就算有个一百万两、两百万两的,哪怕说一年能给我挣出个金山来,我也还是那个意思。

    你别急,且听我说。钱这东西,多少算够?我不过与兰儿两人,这两年赚的银两,我们娘儿俩活几辈子都够了,我还提心吊胆地多贪多要些做什么!再来,我还是那句话,银子太多了,也是祸!”

    劳氏急得不行,低声斥她:“你就这么点出息?!你就打算这么呆在个小院子里半死不活的一辈子了?!如今新皇登基,我们商行也慢慢显出来了,你现成的这么大的靠山,又有往里头淌银子的买卖,腰杆还不挺?只把这两样往出一亮,这府里就得你当家,你儿子才是这府里的独一份!你就没想过这些?”

    李纨听了一愣一愣的,她自然是没想过这些,思量片刻,方道:“我从来没这么大志向,管家掌家之权,在我看来实在是累人得很。兰儿也不求坐到塔尖上去,如今这样就好,安生日子多舒坦,何必去受那个罪。”

    这下换劳氏愣了,道:“你是长子嫡媳来的,本就是做掌家媳妇才对,怎么有这般没出息的想法!”

    李纨摇头道:“长子嫡媳,若命当如此,也只能受着。如今我既能脱了这枷锁,哪有再回去认的道理。好姐姐,你且心疼心疼我吧,我实不是那掌家管事的料,只想这么过日子罢了。”

    劳氏看她半日,叹气摇头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名不正言不顺得养在嫡母名下,嫁了人,也是跟我一般的尴尬人,一辈子都想要争口气,如今算是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先时看你经营嫁妆,心里也是个有成算的,只当你与我一般,不过是寡居身份所限,总等着扬眉吐气那一日。哪里想到,你竟是安于如此了。”

    李纨咬咬嘴唇,低声道:“姐姐就当我是个痴人吧,说句不怕雷劈的话,如今我这身份我却觉得甚好,清静,难得的清静。”

    劳氏更愣了,随即摇头道:“这几年来,不肯当官的大才,散财比赚钱还痛快的商贾,执意出家的世家子,我都见过了,如今又见着你这样的。可见世间事情,好坏高低实在是说不准,我不过是俗人罢了。”

    李纨低笑,劳氏这才平了口吻,问道:“那么你是当真要把这两桩买卖给出去了?”

    李纨点点头,道:“姐姐听我细说。这茶叶一事,要理在方子配比和制茶火候上,如今都握在我的陪嫁家人手里。”

    劳氏点头道:“那个叫计良的,我知道,商行掌柜和我家老爷都与他有过接触,都道是个人才。”

    李纨接着道:“另一桩就麻烦些,那呢料的织造不是光靠的人,而是有机关器械的。这机关器械分两种,一种是我娘留给我的精细机关,总共只得那么几个,用的材料也非金非铁的,现如今恐怕也没人能做得出这样的机子来。另一种是得了图纸请了铁匠木工造出来的,极为笨重,比不得前一种,却也是寻常人工几十倍的出产。”劳氏听到这里已经愣住,看着李纨一言不发。

    李纨继续说道:“我所以想把这两样献出去,一来是我实在花用不了那么些银子,多了恐怕惹人眼,我的清净日子也就到头了。二来经了今年的事,你的信里虽没有明说,我也晓得这东西恐怕有大用场。若是在我手里呆着,不过如此罢了。如果能给真有能为有魄力的人得了,恐怕能做些大事的。如此,有大用的东西给了能做大事的人,也不算埋没,又解了我的套,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劳氏这方缓过神来,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手都微微打颤。深吸一口气道:“李家妹子,你可真是……心宽啊,若按照你所说,你那些机关消息确实是到了能招祸的地步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若知道如此,便是你不肯拿出来,我也要劝你的。

    你既想到了前头,就更好了。这两桩买卖,茶叶这一桩我们四海商行还能接上一接,这毛呢料子,你这么一说,恐怕别说我们,便是十爷也不一定接得住了。不过,如此妹子倒不用慌了,左右捅到了最天上,凭谁也不敢去打探什么。”

    李纨听了这话,方知道自己小看了那机子的事情,想起一事来,忙道:“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劳氏道:“可是为了你那几个伙计?”

    李纨点头道:“计良掌着茶山所有的事,他家二小子与洋人还能说上话,年前又跟着九洲商行出海去英吉利了。毛呢料子的机子,平常都是段高在管,他与他家小子都能修缮机子,对那些新造的笨重机子也甚是精通。这两家人,若还放在我那些小庄子上,真是委屈可惜了。我想着,趁这个机会,能给他们脱了籍,跟着有能耐的人做点事情,也不枉他们辛苦这几年。”

    劳氏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两家人,你想着给谋个前程要放出去,是你的心。接盘的人恐怕也是这个心思,两桩买卖靠的都是秘不示人的手艺机关,这核心的人自然也是一并要接过去的。如此,这两家人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前程也不用操心。只是你在深宅大院的,如何把这个事情遮掩着办成了,还得想条路子出来。”

    李纨点头道:“我那些机子和人都在南边一陪嫁的庄子上,先时还从你们家买过一个带山坡的小庄子,如今并在一起了。”

    劳氏点头道:“地方我晓得,至于如何行事,我回去商议了再与你准信。你且莫急,这事儿你是吃了大亏的,再不能把你牵扯进什么去。”

    李纨自是相信劳氏有这个实力,便轻轻点头。两人又多说几句,劳氏又问了计良段高两家的人口,李纨详细说了,劳氏心里有底,便回去找掌家的商议去了。

    ☆、76拨霞供

    76拨霞供

    且说劳氏回到府里,忙着人去外书房找了夫君回来商议。章家二爷名立字承泽,原是偏房所出,养在嫡母名下,在章家也不是受宠的,早年间海禁的时候被放到了通商海关,却得了当时十皇子的眼,后来开了海禁立了海关他倒成了故吏嫡系,才慢慢起来了。听得劳氏说了前后的事情,赞一句李纨的通透,晓得兹事体大,也顾不得天色暗沉,急匆匆奔十爷府邸去了。

    李纨送走了劳氏,到了黄昏,听风越发紧了,天色也暗下来,便饶有兴趣地透过两扇琉璃窗等雪。珠界里万年如春,李纨对这人间的不测风云别有体会,那寻常人犯愁的雪天雨夜在她眼里倒另有一番趣致。这么看着还不足,又特让人开了一条窗屉,一阵冷风刮了进来,直往人领口里钻,心道这方是四季的意思。

    素云端了茶水进来,看了便道:“奶奶又开了窗子吹风,前儿嬷嬷还说这贼风最伤人,吹了脑袋疼。奶奶偏不听的。”

    李纨笑道:“嘚嘚个不停,我看你都快成嬷嬷了,这冬日屋子里不透气,过过风还好些呢。”

    素云给她倒了茶水,说道:“这每日里人不在的时候,都让人开了窗屉通风的,哪有趁着人在对着吹的道理。”

    李纨不与她夹缠,只好转了话头道:“今儿估摸着要下雪,咱们弄点暖锅吃,就来个‘拨霞供’。”

    素云摇摇头:“不知道奶奶说的这东西,横竖奶奶吩咐下来,我们张罗就是了。”

    正说着,常嬷嬷与碧月抱着几件衣裳来了,李纨便与常嬷嬷商量起晚上的吃食来。常嬷嬷笑道:“拨霞供?倒是新雅,只是如今可没地儿找新鲜野兔子肉去。”

    李纨道:“不过借个名儿,晚上要下雪,咱们吃羊肉锅子就好。”俩人又细说一回,常嬷嬷便取了银子去厨上打点。

    李纨对碧月道:“你去找两个婆子,把那个棠梨腰桌支在这屋,这吃锅子得人多方有趣味,若就我同兰儿俩人,孤零清的没劲得很。只是闫嬷嬷必不同意一桌吃的,这样,我与兰儿就摆在这炕桌上,你们几个就在这棠梨桌上起一大锅,一屋子吃着多热闹。”碧月听了笑得眯缝眼,赶紧找人搬桌子去了。不一会儿,素云也被支使去库房取新得的点心。

    如今李纨的库已分做了两处,一处大的,存的都是些不常用的料子首饰摆设器皿之类,另一处小些的,倒是一大半放的吃食,各色坛坛罐罐摞满了好几个竹木的橱柜。凤姐来看过一次,回去与王夫人说起时,道:“大嫂子实在是个妙人,存了一屋子蜜饯糕饼腊货酱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开点心铺子。”王夫人道:“她心思在这些上头也好。”

    贾兰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练完了正魄术待平了气息,方带着樱草青葙去东屋,老远闻到一股子暖融融的鲜香气,笑道:“今儿又有口福了,正好觉得肚子空。”

    樱草道:“早听碧月姐姐说奶奶今儿准备的羊肉锅子,常嬷嬷拿了银子去厨上张罗了好半天呢。”

    青葙接了话:“兰哥儿如今胃口虽比不得泡药浴那会,这大半年来也能吃了许多。”

    樱草道:“哪有这么说哥儿的,什么叫能吃?”

    青葙笑道:“还是四姑娘说的呢,说哥儿这叫能吃者能干。”

    几人闲话着进了屋。便见东西摆了两桌子,炕桌上一个红泥小炭炉,架着海碗大小的紫铜锅子,边上一色梅子青官窑浅碟,嫩红夹着白色石纹的肉片、鲜绿的小菠菜和蒿子、淡褐浅黄的各色鲜菌、指头大小的鱼饺儿虾丸子、切成两指来宽的油豆皮……满满一桌子。

    另有两只同色的葵口平沿盏,边上一小瓷钵,里头是油褐的酱料,边上两碟鲜绿的芫荽和细葱。

    地下的棠梨桌上架着的白铜锅子可大了许多,足有一尺来宽,也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材料,用的官窑脱胎甜白碗碟,一个顶那梅子青的两三个大,堆高的盛着肉菜菌丸之类,花样比炕桌上的还多。

    李纨见贾兰进来了,笑着招他近前,摸了摸他的脸,道:“冷不冷?今日咱们吃羊肉锅子,看常嬷嬷,都快把厨房给搬来了。”

    常嬷嬷正端了烫热的酒进来,听了这话,笑道:“可不都依着奶奶吩咐的?光这锅里的汤底就用了高汤鲜菌子滚了好半日才得的呢。这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你们只看满桌子的材料琐碎,不知道顶顶琐碎的都是看不出来的。比方说这个汤,还有那个料。哎哟哟,芝麻酱虾卤韭菜花豆腐乳蒜蓉香油秋油醋盐糖高汤……哪是我想得出来的!”

    闫嬷嬷在一旁听了也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辛苦,待会儿我们都敬你一盅。”

    贾兰看了满桌子的东西,又听得这席话,哪里还忍得住,忙张罗大家坐席。李纨笑道:“你就跟我在这炕桌上吃吧,好说歹说闫嬷嬷才同意了的,差点就剩咱娘儿俩孤孤单单地在这儿涮锅子,她们倒想躲一边热闹去。”

    众人说笑着各自落座,素云还待张罗,李纨伸手止住了她道:“你就自在些儿吧,吃这锅子就得自己动手才有趣,这肉是老了嫩了你哪里晓得我的口味。”

    贾兰已经执了乌木筷子夹了肉在锅里涮开了,忙里偷闲对素云道:“素云姐姐还不快去,樱草跟青葙今儿等着我练功,可是错过了下午点心的。”素云这才笑笑回去落座。

    虽是两桌,却不过隔了两三步路,与同桌也无甚分别。李纨替贾兰盛了料,又撒上芫荽细葱,贾兰谢过,蘸了肉片送进嘴里,只觉得柔嫩鲜香,一行吃一行点头不止。待咽了下去,转头对常嬷嬷道:“嬷嬷哪里得来的肉片,比寻常吃的羊肉嫩滑好些,正合这么吃。”

    常嬷嬷刚饮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笑道:“哥儿果然有慧根啊,这是上脑,夹着油花,最是滑嫩的。今儿用的是上脑、三叉和后腿肉,这后腿肉最瘦些,有嚼头。也有人单爱尾巴的,一坨子油,想来我们这儿是没人吃那个。”

    贾兰听了,越发佩服常嬷嬷,说道:“果然处处皆学问,一个羊肉就这么些讲究。”李纨又让他尝腿肉,另是一味,倒分不出哪个更好来。

    常嬷嬷等人桌上温了金桂稠酒,李纨嫌羊肉已经热性,便没用酒,贾兰让沏了杯金橘茶。这顿锅子足吃了半个多时辰,李纨特又开了一线窗屉,外面扑簌簌地掉着雪菩子,冷风吹入屋里转瞬便失了凛冽,众人吃喝一通,正感热气,倒是一阵好风。

    撤了桌子,又沏上茶来,李纨见是金瓜普洱,道:“这茶倒是这会儿喝合适。”

    常嬷嬷笑道:“可不好说,刚都可着肉啊菜啊的吃,这几盏下去说不得就又饿了。”

    碧月忙道:“奶奶刚让素云取了好些点心出来,我端茶过来她正装盘呢。”

    说话间素云进来了,端着个三层攒心葵瓣式油竹大盘,果然是装了十数种点心,后头樱草青葙各捧了一个甜白刻花高底折沿果盘,盛着新切的果子。

    李纨笑道:“好没眼色,这刚吃了饭,哪里有地方装这些!”

    素云笑道:“下晌奶奶特吩咐我一样样去寻来的,我可不管,自然要拿出来的。”

    闫嬷嬷道:“冬日里夜长,奶奶备着点也无妨。且哥儿最近胃口又见长了,也算有备无患。”

    李纨喝了茶,略用了两块酥梨,就让素云几人拿去分了。

    围炉夜话片刻,贾兰还要炼体,闫嬷嬷替贾兰取了些点心备着,余下的各人捡爱吃的稍稍用了些,还省下大半。李纨笑道:“碧月素来最好这些的,你都拿了去吧。”碧月忙谢了赏,欢欢喜喜地收了起来。

    这北地的冬日,冷风刮得如刀子一般,天早早黑了,各屋里都点着灯,安静些儿的做点针线,爱热闹的就三五人聚在一起说说闲话,当差的就没法子,只好冒着风雪四处转悠。妙儿正在屋里做针线,小丫头是四五个人一屋的,各处不一,妙儿这屋里原先是三个人,前阵子又来了一个。

    听得外头有人敲窗屉,妙儿忙放下针线,紧了紧领子去开门,却见碧月笑嘻嘻地裹着件斗篷进来,说道:“外头下雪了呢,你们屋子里倒也还好。怎么就你一人在屋里?这大冷天的,她们还去哪儿耍了。”

    妙儿忙给她倒了杯热茶,道:“都在隔壁屋里说话呢,我这儿要做点活儿,就没去。姐姐怎么过来了?”

    碧月道:“今儿素云上夜,我回屋顺路过来一趟,刚得的点心,奶奶给了我好些,我想着你也爱这个,给你拿些过来。”说着就递给了妙儿一大个油纸包,“你不是说夜长了晚上容易饿?这黑灯瞎火的也不好弄旁的,这点心你饿了就吃两块垫垫饥。”

    妙儿忙接过道了谢,回身从自己床头枕下取出个布包来,打开了,是一个极为精致的玉色荷包,绣着点点绿梅,沿上镶了一圈雪白的毛皮,十分可爱。她打开来,塞给碧月,道:“我知道姐姐活计好的很,这是我新学的针法,总算能做个像样的东西了,做给姐姐的。”

    碧月接了过来细看,十分合心意,忙塞进袖笼,笑道:“这个样子新奇,我可就收下了。对了,你赶什么活儿呢?灯火毁眼睛,不如我帮帮你?”

    妙儿赶紧摆手,道:“哪里能让姐姐帮忙,不过是夜长了,睡多了骨头疼,找些事情做罢了。我也练练这针线活,那日见了姐姐跟素云姐姐的活计,可臊死我了!”

    碧月笑道:“可别如此,我们见了奶奶的绣活,才真是没脸得很呢。慢慢练吧,嬷嬷说这个虽也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也是要讲天赋的。我这天赋就一般的很,只能靠手熟点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碧月便自回屋去了。妙儿送了碧月走,回屋收好了针线,洗洗手,打开那个油纸包,麻酱棋子饼、咸肉夹沙筒、蜜煎堆、发面奶糕……都是小小一个个的,没忍住,挨个尝过去,正吃着,听外头说笑声,知道是同屋的回来了,赶紧将纸包收起来放到自己的柜子里,又拿抹布擦桌子。

    ☆、77鲜蕈庄

    77鲜蕈庄

    几人进了屋,婧儿还在感慨:“什么时候我能当上大丫头,就能吃到那羊肉锅了。”

    新来的小槿笑道:“你也太没出息了些,一个羊肉锅子也值当你惦记这一晚上。”

    婧儿道:“你没听那几个婆子说的?多少花样啊,我要能吃上一次,真是怎么都值当了。”

    小妍最后一个进来,抽了抽鼻子道:“我怎么觉得这屋里有股子香味呢,好像什么吃的。”

    小槿笑倒在床上,道:“了不得了不得,以后再不能听钱婆子她们闲话了,看一个个都魔障了。”

    小妍推她道:“你家都是库上的,自然多见不怪了,有笑我们的功夫,不如下次弄点什么好吃的来平平我们的心,我们才真服你呢。”

    小槿听了这话,抿抿头发道:“这有什么难处了!上次我娘就给我拿了螃蟹馅儿的饺子还有奶油炸的花朵点心,我都不怎么爱吃了,偏我的哥哥们都不爱这些,只得我吃。”

    婧儿听了瞪圆了眼睛,道:“快听听快听听,好气人的话,小妍,咱们不能饶过了她!”说着就上来呵痒,几人一同闹腾,直到小槿喘着保证下回回家定拿好吃的来,才放过了她。

    这年风云迭起,到了秋冬看着像是尘埃落定,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暗潮的汹涌。贾府的年酒与往年一般,李纨照例不用张罗大席面,不过带着顺便看顾几位姑娘。

    这日戏酒间隙,东平王妃与贾母王夫人等人说起京中新闻,不知怎的就说到了这两年冬日的鲜菌子上,道:“怪巧的,也不知人怎么弄出来的,这大冬天的尤其稀罕,只是今年却没了。”

    贾母笑道:“王妃这么说来,今年确实未见新鲜菌子了。”

    正说着,鸳鸯领了李纨过来了,李纨还不知鸳鸯唤她过来作甚,远远听见了菌子的话,心里一动。

    贾母见了她,笑问道:“正说呢,今年没见新鲜菌子了,”转头向东平王妃道,“我这儿的鲜菌子,还是我这孙媳妇孝敬的,王妃今儿一提,我才想起来,可不是今年没有了,不能让她躲了这个懒!”

    李纨与众人见了礼,听贾母如此说了,忙回道:“不敢哄老太太,这菌子原是小庄子上的几个家人弄出来的新巧玩意,今年因了春日的那场桃花雪,这炭就不易得。那熏种菌子的暖房,一般的炭还使不上,那几个家人这才回了我,说今年恐怕是没法弄这个了。”

    东平王妃在一旁听了,眼睛一亮,便问李纨道:“这么说来,这位奶奶的庄子上倒是能种鲜菌子的?”

    李纨忙回道:“回王妃,是有几个会这个的家人,不过也没能种出多少罢了。”

    东平王妃笑道:“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分,这下我可是要立功了。”见众人不解,便道:“你们有所不知,信王妃素性不爱荤腥的,最喜香蕈菌子这些,前两年冬日里有鲜菌子,那贩售的头一份都是让信王府挑的。今年不知怎么的就没了货,如今听了这位奶奶的话,恐是烘房的炭不足了那商家自然只好作罢。

    可怜信王妃这一入冬便胃口不开,虽试了不少干货,怎么也不抵新鲜菌子的滋味。前几日见了,还跟我叨念这事儿。说若是知道怎么种,哪怕十两银子一个,也要种出来。”说着看李纨道,“哪里想到今日竟在贵府得了宝了,恐怕之后信王妃都要使人寻上门来呢。”

    众人听了只当笑谈。这信王便是当今十王爷,都知道这老圣人十几个成年的儿子里,当年十皇子与七皇子是走得最近的,如今这七皇子继位登基,这十皇子得封信王,风头正劲。这般人物,还能惦记几个菌子?只当是东平王妃好诙谐罢了。

    谁想到,数日后,信王府的两个管事嬷嬷带着厚礼寻上府来,言明了拜见李纨。李纨换了衣服前去上房,两位嬷嬷正与贾母王夫人等说笑,见了李纨便要上前行礼,贾母忙出声拦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你们都是身上有品级的,哪有给她行礼的道理。”

    李纨忙侧身避了反施了一礼。带头的一位圆脸的嬷嬷笑道:“这是我们求人来了,可不能拿品级说事。”

    贾母笑道:“多大点子东西!王妃能看得上,是我们的福分,平日里,我们赶着想要孝顺还不得门路呢。”

    那嬷嬷便对李纨道:“我们王妃也说,这嘴馋到这份上,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没脸得很。只是啊,这馋虫一上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盼奶奶看在她实在爱那菌子的份上,能忍痛割爱,将那个能种出菌子的庄子让与她吧。”

    李纨早在东平王妃说起时,就想到可能是劳氏那边想的法子,没想到这会儿连信王妃都直接搬出来了,当下不再犹豫,忙欠身道:“嬷嬷哪里的话,我那庄子小的很,也没什么正经出息,这才弄些杂木试试种菌子,到底也没多少。能得王妃的青眼,那真是福分了。”

    说着便从素云手里接过一个冰蓝缎面的锦盒,双手递与那嬷嬷,道:“这里头便是那小庄子的地契和那几家会弄菌子的家人的身契,还要劳烦嬷嬷转交。”

    那嬷嬷一愣,随后笑道:“奶奶好爽利人儿!我正犹豫我的老脸,怎么开口说又要地又要人的,奶奶竟都备好了的。”

    李纨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这庄子菌子在我手里也没什么大用场,说废就废了,难得它有福运,能得王妃喜欢,倒是它的造化。”

    那嬷嬷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意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盒,道:“幸好王妃也有准备,要不然我今天就成讨东西来的了,”说着将锦盒递给了素云,接着对李纨道,“我们王妃说了,知道你们的孝心,只是她也没有白得人家东西的道理,这能产菌子的庄子于她来说那真是比百顷地都强,难得贵府肯相让,她已领了这个情了。

    这里是西边的一个小庄子,没多大也没甚特产,只当是弥补一下,到底是奶奶的嫁妆,她没有白拿的道理。奶奶千万莫要推辞,要不然,这没几日京里就该传出信王妃因口腹之欲谋夺人嫁妆的话儿来了。奶奶正经收下,方是成全了我们王妃。”

    贾母与王夫人本待推辞,被这一顿话结结实实堵了回去,贾母便对李纨道:“王妃既然如此说,你便收下吧。”李纨方让素云收了。

    那嬷嬷也收好了锦匣,又回身对贾母等人道:“今年没了鲜菌子,我们府里也都愁得很,各处的干菌子稀罕东西没少送来,王妃就是胃口不开。没想到还有这等机缘,我们这得了东西,说不得就得赶紧回去看怎么操持,说出来不怕各位笑话,我们王妃得了东平王妃的信儿,紧着催府里总管收罗好炭,王爷说再怎么下去,只能去内帑借炭来用了。”又说笑几句,两位嬷嬷带着来人便匆匆离去。

    送走了客人,贾母对李纨道:“这真是没想到的事儿,你今日行事甚好。”又转头对鸳鸯道:“去把我床头柜子里的紫檀匣子取来。”

    鸳鸯应声出去,片刻回来,贾母开了匣子,取出一张地契,对李纨道:“没有让你贴补嫁妆的道理,这是个南边的庄子,你收着吧。”

    李纨忙起身摆手道:“老祖宗莫要如此。我那庄子,说是个庄子,不过是围着个小山头的一圈子地罢了,拢共也没几亩平地,种不来什么东西。原先是在草坡上养些兔子什么的,前两年几个伙计不知哪里来的想头,说砍那山上的树来种菌子,我也不懂这些就由他们折腾。

    后来是种出菌子来,到底也没多少,这不炭一不易得,就给停了,算不得个营生。难得这回入了信王妃的眼,人也没白得我们东西,给了我西边的庄子做补偿,我这是净赚的买卖了。哪里还能要老祖宗补偿我?那我可真成吃几家的没脸的了!”

    贾母听了笑将起来,对王夫人道:“你说说这孩子,争什么的时候可没见说话这么利落,偏偏往外推东西的时候嘴皮子倒利索起来了。”

    王夫人点点头道:“是个实诚的。”

    贾母道:“这么跟信王妃沾上了关联,真是想不到的,如今京里多少人想走这个门路,只是当今圣上跟这信王爷在当皇子时便有孤臣之意,跟哪边都不亲近,如今更难近了。我们这好歹也算有个香火情了。”王夫人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

    李纨顺顺当当得把那烧手的庄子连带着那些机子都给了出去,顺便把计良段高两家的身契也给了信王妃。几日后劳氏传信来,道是计良段高两家都给脱了籍,都是信王府的人去办的,让李纨只管放心。

    李纨这才算真的塌下心来,只要人有个好出路,那机子什么的她实在也懒得多想。谁知道,不过几日,王夫人竟破天荒地赏下一套红宝石头面来,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李纨就有点晕头转向。后来听周瑞家的说了才知道,原来那信王妃入宫时,跟当今中宫说起得了庄子的事,中宫便想起了承乾殿的贾元春,特宣了进去问了问家里情形,道果然是积年的世家,特给了赏赐。

    王子腾得了信儿让人传给王夫人,王夫人大喜,特让彩霞开箱寻东西赏李纨。李纨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要早点将这烫手的买卖送出去,因得劳氏的周旋,七转八转得竟得了几重好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更让她不好意思的是信王妃给的那个“小庄子”,京西的庄子,十顷。她那小庄子是真的小庄子,算上那小山坡总共才不到三顷,还尽是歪七扭八的杂林子,这信王妃给的“小庄子”,是京西的良田草坡,共十顷,没得比。

    待许嬷嬷再来时,李纨将地契给了她,道是衙门里的手续信王府那边会一气办好的,不用这头操心。那小庄子既已给了出去,除了段高一家和余下几个还愿意接着捣鼓机子的熟手,其他的人都迁去这个新得的庄子。左右还在冬里,来年要怎么折腾,正好商议。

    许嬷嬷去看了,那庄子原是有王府的庄头管着的,佃户聚居的地方盖得比出菌子的庄子附近的村还大。许嬷嬷等人去了,那庄头还特意过来了一趟,彭巧跟着庄头与原先的佃户都重签了文书。剩下连地带草坡四五十亩没有赁出去,都是在原先庄头住的地方附近,彭巧几人想着要种李纨处得来的稀罕种子,李纨也好这个,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78偃旗息鼓

    78偃旗息鼓

    李纨把吴氏陆续给她收罗来的各色种子先在珠界里试种了,奈何珠界与外头太也不同,并无春秋轮回,就是借了流年偷换也只能算个大概的收成时间,到底在外头该如何种来,却没个头绪。

    再有,种在那息壤中,就没听说过有哪个是种不活的,这息壤中的生机与外头各色土质又是不同。是以,她虽在里头折腾个溜够,到底这些种子在外头该种在什么土里,何时播种,大概得多少产量……皆是一头雾水,好在本也是稀罕东西,她不知道倒对了,这可推不到先太太身上,便都交给彭巧几人去琢磨。

    且说李纨安置了计良段高等人,心里去了一大块石头,这又转头开始琢磨起许嬷嬷的事儿来。这日与许嬷嬷闲话,便问起嬷嬷的打算来。照着李纨的意思,许嬷嬷到底也有些年纪了,总在外头忙活也不是个事儿,再说如今,真正是什么都不愁了,既不缺什么自然也不用争什么,不如回来府里大家一起守着过安生日子。

    这根子里的懒人,想法大概如此,咬着牙做点什么时多半都出自“不得已”,一旦“得已”了就立时“已”了,什么劳心劳力的都不干才是他们的“正道”。

    可惜,许嬷嬷却不是这么个“懒人”,听了李纨的意思,许嬷嬷先问她:“奶奶在府里可有什么打算?”

    李纨摇头:“府里没我什么事儿,如今因着兰儿跟宝玉走得近,我又阴差阳错搭上了信王妃的线,老太太自不必说说,连着太太也对我和颜悦色的,再没什么不省心的。”

    许嬷嬷点头道:“那便是了,若是奶奶如今腰杆子挺了,想要在府里争上一争,我自然是要回来的。若是奶奶还要这么悠闲度日,这日子常嬷嬷过得,我可不怎么过得。在外头操持,奶奶看我累,我心里实在是高兴的,总有那么些事儿可做,比窝在一个院子里整日听些婆子丫头打嘴仗可有趣多了。”

    李纨道:“我这不是怕你太累嘛,当日是为了给兰儿攒点家底才不得不劳动你们,如今什么都不缺了,何必受那个累。”

    许嬷嬷笑道:“若是奶奶要我出力的,去哪儿做什么我都无二话的,若是奶奶为了让我享福,那我央告奶奶一回,还是让我照如今这样吧。一头看着外头的摊子,我虽忙些但是心里自在,二来也给奶奶多个活动的出路,外头的事儿也能知道些,也方便跟商行那头联系。”

    李纨见许嬷嬷这么说了,便也不再相强,撇嘴道:“嬷嬷既是自己爱受这个累,到时候腰酸背痛的可别赖到我头上。”

    许嬷嬷抽冷子给了她一下子,道:“如今真是怎么了,日子过顺了,越发孩子气。”

    常嬷嬷跟闫嬷嬷在一旁点头,忙把李纨平日里不着调的事情一件件说给许嬷嬷听,又道:“我们是管她不动,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竟不知道奶奶原来是这性子的人。”

    许嬷嬷皱着眉摇头道:“你们两个都管不过来,我更不行了,还是在外头忙活吧,眼不见心不烦!”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吴家的和生道和五湖商行趁着这一年行善又赚钱,这又忙着布局下一年的经营,便没有得空来京,年后又着人送了一船东西来,另有当年的分成——三十余万两白银。

    四海商行后头直接站着信王爷,自然不是五湖商行这样的小角色能比了,李纨这一年又被劳氏使唤狠了,毛料出了多少自己都记不得数;计良在南边本待收缩的茶叶生意又因劳氏的主意,两头交给了四海商行,竟没有比去年少做,便是如此,李纨收到劳氏亲自送来的一百四十余万两的银票时还是被震的一愣一愣的。

    晚间进了珠界,李纨还没回过神来,自从得了九天真人这天大的好处,自然是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大福份,只是到底自己在外头做了什么来?这么短短两三年间就从连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不过几千两身家的深宅寡媳变成了随身收着百万两白花花银钱的财主了?

    要说一开始,琢磨着种菌子织毛料,确是为了在外头这世上攒些家底,那时候也不知道珠界里白堆着那么些金子啊。话说回来,便是知道了,要取出来用,也得按个过得去的来路不是?

    那茶叶,更是意外之事,细说起来,倒像是为了应付许嬷嬷跟计良才在珠界里到处踅摸,得了那苍庚号茶庄的灵感,弄出些拼茶的方子来。至于毛料,虽说也有自己的缘故,但说到底还是那位游历凡间的灵界前辈手段了得,谁能想到那么几块零件,拼拼凑凑,借了水力竟厉害到这般田地?

    除却这些,还要怪计良段高许嬷嬷等人太过能干,再好的东西,没落到能人手里,也起不来多少浪花。就如庄子说的“不龟手”之药,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都是“所用之异”。

    那计良,守着两座茶山得了几个方子就敢直接在官府和洋商间玩借力打力,段高更是凭着几张图纸将机关消息吃透且一两年间愣是把上百万的生意做得一丝风声也无,这都不是寻常人啊!

    李纨想到此处,不得不佩服娘家先老太太的厉害之处,这些人都是当年先老太太一个个给定下来的陪嫁,便是为了过来帮着李纨掌这国公府的。天运虽难逆,但使有人通处,这“人”便是关键。

    就如如今这府上,若没了凤姐,只怕谁也接不过这个摊子去,这边是“能”。李纨想到终究是为这些个“能人”谋到了出路,心底松出一口气来——这样人才,若因自己埋没在这深宅府邸或者小庄小户中,那真是罪过了。

    且说李纨身家激增,就有些烧心,总想寻个地方花出去才好。这日又与几位嬷嬷商议在外头置宅子的事来,只是说来说去,真要置个像样的宅子就得另配了家人日常打扫看顾,且买宅子在官府备案,实在容易招人的耳目,这要叨登出来就有些没意思了。

    最让李纨懊恼的是,便是熙春坊五六十间的宅邸也只消两千余两,这得买多少才能把钱花出去!李纨连着几日苦恼这花银子的事儿,这日突然心有所悟——我这是干什么来!便开始细细琢磨自己的心思——为何急于花用银两?无非因为银票攥在手里不踏实,怕那些银号有个什么动静就打了水漂了,都换成银子存起来也不成,一两百万两的银子可不是一二百两。

    这是一,二来自己又不缺金银这些,留在身边不过是个死物,还不如花用了得些趣味。这么一想,既然自己坐拥珠界,这几百万两的银子只如檐间灰尘,有什么好在意的?既然不放在心上,又如何要担心打了水漂?花用银子既是为了图个趣儿,如今这几天焦躁的又是作甚么?一连串问下来,倒把自己给问住了,细思量一回,不禁失笑。

    看来自己虽得了“珠界”,却并未得“珠境”,这对银钱的观感还是那个捉襟见肘的自己,虽“乍富”,心仍是“乞儿”,便是坐拥再多财富,却没有真正“丰裕”的“境”来安然面对这或多或少的银钱。想到这里,觉得心里一松,不知怎么的就如老房子开了窗,通风通气起来,几日来的焦躁自然也一扫而空了。

    直到这一会儿,李纨这风生水起的一年才算真的静了下来,细想又有些好笑,明明都无所谓成败的事,在这世上,因牵扯了旁的人旁的事,便不是自己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的了。这忙忙叨叨的一整年,竟是忙些自己无所谓的事,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心里闲下来了,手里可不闲着,光吴家和章家送来的东西就够院里的人忙活一阵了,信王妃还在年后送了东西来,说是菌子种出来了,李纨心知可能是信王爷的人已见过那些机子,至于信王府的人如何在没有菌玉的烘房里种出菌子来,李纨只能相信天下能人众多了。

    这日总算收拾得了东西,碧月愁道:“奶奶,若舅奶奶和章家太太一直这么送东西来,咱们的库房可就快不够用了,这还不算,年下盘库的话,可得累死个人!”

    常嬷嬷敲她脑袋,道:“这刚过年呢,就死啊活啊的,你也不怕忌讳!”

    碧月抿抿嘴角:“我都给愁忘了……”

    闫嬷嬷笑道:“只听说年关难过的,那都是年下凑不出过年的东西来,倒头一回看着愁东西多的。”

    李纨笑道:“你光愁这些有啥用,不如替你奶奶我想想怎么使劲花用才是正经。”

    素云道:“还怎么使劲啊,我跟碧月的四季衣裳,奶奶赏的比府里的分例还多,这都有人闲话,说丫头都快赶上姑娘的例了。”

    碧月点头道:“前儿琥珀还来找我呢,我说我平日跟她们都没打过什么交道,怎么寻到我来?却是来问我借衣裳的,唬我一跳,她可是老太太院子里的,说是年下家去撑一撑门面,偏今年的好料子还没做得,到我这里来借一身穿。”

    常嬷嬷笑道:“那你就把新衣裳借给人家了?”

    碧月摇头道:“她身量比我高,又比我宽些,奶奶给我们做衣裳,都说不用留空儿,来年做新的,头一个要合身。她就挨件看了看,试都没试,说去问问紫鹃有没有,就走了。我说她怎么不找素云呢,素云的衣裳她该能穿。”

    素云跟边上乐了出来,常嬷嬷也笑了,指着她道:“人家哪里是诚心要借你的衣裳呢,不过是听了什么,来瞧瞧稀罕罢了。素云哪里能像你那么没心眼,让人翻个底朝天。”

    碧月皱眉想了想,道:“横竖衣裳做了总要穿出去的,她乐意看就看呗,这有什么好藏的。”

    常嬷嬷点点头道:“所以说庸人自扰,你这直肠子心思倒也简单。”

    李纨也在一边道:“是这个道理,这要挨个的人心思都管过来,哪里还有个头!咱们就过自己的舒心日子吧,又不偷不抢的,谁看不惯看得惯的,也是他自个儿心里的事儿。”

    常嬷嬷笑道:“果然是什么主子出什么丫头。奶奶莫不是一点觉察都没有?咱们这院子,可又来了小丫头了。”

    李纨道:“上回太太那里说要给我补齐人手,我就说了不用,太太也作罢了,怎么后来到底还来了几个的?”

    常嬷嬷道:“来了两三个粗使婆子,这倒无妨,左右现在搬搬抬抬的事儿也多。小丫头也来了几个,其中一个却是个家生子。”

    李纨一愣,笑道:“这倒奇了,原先来个妙儿我们都稀罕呢,如今倒又来一个。”

    常嬷嬷道:“妙儿来时确是稀罕,那时候咱们院子可是里头的人都想着换出去,乔家几代家生子竟把女儿放到我们院子来,便知道是打了到年纪平平安安放出去的念头。如今可不一样了,照奶奶说的,这太太都应允了不给添人,二奶奶还是把人送进来,恐怕是收了人礼或欠了人情推拒不得,才安排进来的。”

    李纨笑道:“为了进我们院子又要送礼又要贴人情的,这可图什么。”

    闫嬷嬷插嘴道:“我们也说了这事儿,若是图咱们院里这两年打赏多,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小丫头年纪甚小,本以为进来后要跟妙儿几人打擂台,哪想到妙儿只跟着碧月这丫头转,那小丫头倒是在樱草青葙后头使劲儿。”

    李纨听了这话,细思量一回,苦笑道:“不会吧,兰儿才五岁,这棋布得也太远了些。”

    闫嬷嬷点点头道:“奶奶这话是,左右哥儿还小呢,日后若真的露出行迹来,自有法子。”

    李纨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之前的奶妈妈余氏了,立时堆起笑容,对两位嬷嬷道:“有嬷嬷们守着呢,我是放一百个心。”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叹一口气,素云在一边乐不可支,道:“奶奶这样儿比碧月奉承常嬷嬷还不如。”碧月听了一愣,看看李纨,默默点头。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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