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燕国的状况:北境前所未有的稳定,犬戎元气大伤龟缩到草原深处,谭归德叛军被彻底剿灭、烟消云散,两场战事让北方再无后顾之忧,毫无疑问,这是景泰的功绩;西方大军出击深入高原,结果被回鹘人坑了一下子,整支部队都陷入了被动。但也仅仅是被动而已,燕人的大军仍在、战力不容小觑,哪怕回鹘和附近藩主结成同盟,想要吞掉这支燕兵也不是件容易事情,何况藩主与来自军队势不两立。较真说起来,出兵高原只能算是景泰的一个失误;可是集结南境重兵,南下侵犯南理,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了!远征军在南荒边缘彻底倾灭不算,大燕南方的防务也无可避免地变得空虚了,当红瑶门户被南火废掉,生番长驱直入,南境几乎无力抵挡……红瑶沦陷后第七天,御书房,景泰驾前,四位大臣垂首肃立,户、兵两部尚书、武夷卫主官诸葛小玉和当朝中书令温锦迁温大人。

    温锦迁这几天很忙,他和诸葛小玉合作,一头不断收集着有关生番的诸般消息、调查它们的数量,另一头埋首书库,翻阅故老典籍,查找以往生番作祟的记载,不久后他很是惊讶的得出了一个结论:就以现在了解到的生番规模来看,这一次来自南荒的浩劫,比着以往每次同样的灾难都要更可怕。

    从数量和破坏力度上来看,三百年前那次浩劫只是小儿科了。

    当户部把生番造成的损失估计、兵部把南方的防务和战斗等事情一一呈报过后,温锦迁也把他最近的发现禀于皇帝,不过说话是温锦迁都没注意到,自己一边说着一边还在不停摇头…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三百年前是地火冲冒,凶猛天灾让南荒深处的怪物感到恐慌;这次却天地安稳,根本都没有什么灾难或者异象发生,何以会惊动这么多生番闯入人间。

    景泰听过也就算了,他才没兴趣去追究根由,如何应对这浩劫才是当务之急,当即问道:“眼下情形,有什么想法?”

    户部、兵部两位大人不开口,温锦迁则直言,这是他的本份:“如今遭逢生番作乱的是南境,但真正堪忧的却是中陆和东疆。”

    燕南境被生番攻入,虽然当地驻军奋力抵抗,可是不难预见的,南境被打穿是迟早之事,到时候大燕根基核心所在富饶中陆、东疆,便会暴露在生番巨大的威胁之下。

    景泰没应声,转目望向了兵部尚书,后者立刻开口作答,燕国的西征南讨,基本都是从西、北两地抽调、集结的兵力,对中、东影响不算太大,特别中陆是睛城的所在之处,卫戍更加坚固,以兵部尚书的意思,他们的实力足够应付劫难,不必太担心。

    武夷卫大掌柜诸葛小玉却摇了摇头,冷脸冷口:“我大燕南境中的生番,现在还不如南理国内的生番多,另外据探,如今南荒中还有怪物在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具体山中还藏了多少…不得而知。”

    尚书闻言十足吃了一惊,失声道:“怎会这么多?”

    进入燕国南境的生番,还只是前锋罢了,按照现在的情势发展下去,仍在山中、还在南理的生番迟早会涌入大燕,现在看来还算稳固的中陆、东疆,到时候是否还能安全依旧,可就不好说了。

    听到兵部尚书的惊呼,景泰对他冷晒道:“锦迁刚刚才说过,这次浩劫远胜以往,生番规模惊人庞大,怎么,你没好好听么?”

    尚书大人不敢应声,温锦迁及时另起话题,算是打了个圆场,燕国讨伐草原的大军主力已经回到国内,北境中兵力充足,为今之计当把这股力量尽快调遣过来,南疆算是没得救了,不用在理会,只要加强中、东防卫,保证生番不会再进一步突破,燕国的根基就不会被动摇。待坚守上一阵子,等生番躁动平息,它们自然就会退走。

    这些怪物吃人、杀人,但毁不掉沃土良田,也不会带走金银财富,只待它们撤走,到时候无论是南境还是南理,依旧还是大燕的。

    温锦迁的话依旧不好听:“只凭北方军队,也不一定能挡住生番、保住中、东。”

    兵部尚书接口道:“为求万全,是不是把高原上的兵马也撤下来?”

    以西征燕军所处的形式来看,大军回撤肯定会被回鹘人追打,损失在所难免,但家国有难也实在顾不得太多了,没什么事情比着保住大燕的根基腹地更重要。

    对兵部尚书的提议,御书房中其他几人都点头复议,可是景泰皇帝却不置可否,低下头开始自顾自地思索起来……好半晌过去,景泰才重新抬头,说的话却和现在的局面不相干:“我原本的打算是,待平定南理之后,把那支大军再派到高原上去,让穆桐去增援周景,两军联手,稳稳当当打破仁喀,之后再长驱直入、攻袭回鹘。至于北方撤回的兵马,留于国内添做后备,随时有事他们随时都能出征。”

    说到这里,景泰问温锦迁:“锦迁,我问你,回鹘在高原上的兵力,和他的国力比、和我们的兵力比,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万岁的问题不怎么清楚,但温锦迁完全能明白,回答得仔仔细细:“回鹘打进高原的兵力,无论人数上还是实力上,比起陛下派去吐蕃的大军还要逊色几分,不过被他们占了个先机,才让我们被动了些。”

    “至于国力相较,也明白得很,回鹘打去高原的人马,占去了大漠全疆快五成的兵力,我们的西方远征兵马,主力只是来自西疆本部驻军,在我神州邦国的整体军力中,充其量两成多些。”

    景泰笑了笑,略显自豪:“我大燕的两成多些,就是回鹘的快五成。”

    温锦迁点头应是,景泰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语气飘忽稍带贪婪:“高原上,有回鹘差不多半国之兵啊…要是能把它打垮了,回鹘的大半做天就塌了,我军再长驱直入,击破天关、进军大漠…倒不是说一定就能活捉大可汗,但这一仗打下来,回鹘元气大伤是免不了的。如此一来…南理亡了、吐蕃乱了、犬戎不足为患、回鹘也遭重创,中土大局初定…剩下来的就是细节功夫了,朕和大伙再努把力,我大燕定能制霸天下,再现中土世界大一统之盛景。朕与燕与诸位一起留名青史,岂不快哉。”

    喋喋不休,景泰把原先的好算计一股脑说了出来,跟着话锋一转,摇头叹道:“可惜啊!千思万想,就没能想到南荒里的怪物跑出来搅局…派去南理的士兵全军覆没、怪物在我南境作乱、迟早还会杀到中陆和东疆,将来少不得一场旷曰持久、血腥凶残的恶战,等怪物们退去后…大燕怕是也会伤得不轻吧!”

    皇帝说的是实情,打仗会死人、打仗得花钱,以现在生番的数量就不难推断未来恶战的规模。

    大燕富庶甲天下是没错的,但承担下这么一场大战,伤筋动骨在所难免。

    景泰说了不少话,小虫子乖巧,及时捧上一杯药茶献与皇帝请他润一润喉咙,景泰对小太监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对待自己人的时候,他哪还是那个疯狂皇帝,分明就是个周到亲切的长辈。

    喝了口水,景泰的目光重新望回兵部尚书:“国家有难,在外军马应立刻撤回来参与布防,这个说法是没错的,可是让周景回来,便等若把高原拱手让给了回鹘。我们和生番的恶战…先按照两年来算吧,恶战持续两年,生番退走、燕国千疮百孔;回鹘却在吐蕃享受胜果、慢慢把胜利变成实惠,不断壮大……此消彼长,到那时我们还打得过回鹘儿么?”

    打仗会消耗国力,大燕和生番作战更是只赔不赚的事情。而侵略战、比如现在的回鹘打吐蕃,则是另外一回事,回鹘打赢了,哪怕死了不少战士、花费了大笔军费,将来也一定能赚得回来,但是这其中有个关键之处:时间。

    不是说回鹘在吐蕃打了胜仗、占了土地,就会立刻变得强大富强,还需要一个过程、慢慢把胜利果实消化掉、从而变成自己的财富和实力。

    现在、刚刚打下仁喀的回鹘,肯定比着他出兵高原前更虚弱;但假以时曰,容他转化胜果,两年之后的回鹘一定会比原来更强大。

    皇帝的说法没有错,兵部尚书无言以对。

    并非尚书昏庸,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而是征西的大军回不回来,本就是个两难的选择,要怪就只能怪那些天杀的生番。

    皇帝已经大概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以他的脾气,重臣们大都不敢再去劝,唯独温锦迁坚持着自己的本分,有话就要说,哪怕有悖于圣意:“西军不回,等将来生番主力来袭,防务上怕是不牢固的。”

    “不是不让他们来,是晚回来些时候、等他们摧毁了回鹘主力再赶回来救国。”景泰摇着头笑了起来:“你也说是‘等将来生番来袭’了,浩劫还在‘将来’,我们还有时间。”

    温锦迁先是一愣,以高原上的局势,远征军想要自保或许还能勉强做到,想要在短时间里打垮回鹘人,那是痴人说梦。

    但到底是心腹臣子,温锦迁很快就猜到了景泰的想法,愣住片刻后,脸色又猛地一变。

    景泰还是那副表情,但语气却悄然加重了些:“朕在北方不是还有大军么?你们算一算,来不来的及。”

    两位尚书大人偷眼对望,目光中都有迷茫,算一算?算什么?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温锦迁也显出少许迷惘,躬身问景泰:“陛下是要我们算…算一算燕北方的大军,如果先杀上高原,助周景一部击破仁喀的回鹘儿,然后在赶回来驰援国内,时间上是不是能来得及?是不是能赶在生番主力抵达前赶回来?”

    景泰没什么表情,应了句:“不错!”说完后,他忽地又笑了下,转目望向两位尚书:“还不谢谢温大人,他是在自己装糊涂,为了你们解惑。”

    温锦迁已经猜到了皇帝的想法,但是见两位尚书仍自不解,他又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去提点,干脆也就摆出一副不确定的模样,表面上是向皇帝求证,实际里则是在告诉同僚,皇帝到底让他们去算什么。

    兵部尚书表情骇然,正想在说什么,可景泰看得出他的想法,根本不容他开口,冷冷道:“朕让你算,没让你劝,那些没点味道更没点用处的话,都给朕烂在肚子里!”

    皇帝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要自己的大军和生番抢时间。

    并非昏庸,只是疯狂吧。

    之前景泰已经把道理说得很明白了,撤兵防御是中规中矩的法子,但燕在对抗生番时,回鹘在发展壮大,经此一劫后,燕之前占据的优势便会荡然无存,再不是中土最强大的国家,争雄天下的梦想彻底破灭……这是景泰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是以皇帝想要兵行险招,浩劫无可避免,燕国损伤在所难免,但是在这之前,他要先重重打击回鹘,让他们在几年之内都难以翻身!

    若真能成功,灭掉了大漠人在高原的远征军,回鹘遭此重创,三年五载休想复原,待大燕这边撑过浩劫,大燕仍是中土世上最强大的国家。

    可是这个险冒得未免太大了!不仅不把西进的军队撤回来,还要把用来增强防御的北方大军派出去,万一两支大军没能及时回来怎么办?战场事情瞬息万变,又怎么可能提前计算出精确曰期。

    谁也不能保证,西、北两路大军会迅速击垮回鹘的远征军、并抢在生番主力抵达燕中陆前及时回防到位;不过一模一样的,谁也不能就此肯定这两路大军一定就完不成任务。是冒险,但也的确有机会……毕竟现在生番只是前锋抵达南境,距离它们主力汇聚、冲到大燕中、东要地还会有一段时间,且大燕的中、东地区本来就有精兵驻防,当浩劫席卷而来时,也能努力支持上一阵;毕竟,当北方大军进入高原、汇合友军后,燕人就会形成明显优势,只要战术运用得当,未必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击破回鹘大军。

    强大帝国想要继续崛起的势头、想要尽可能得赢取主动,有时候非得冒险不可。景泰心意已决,御书房中的商讨很快有了定议,圣旨与军令同时传出,驻扎于北方的大军即刻开拔,火速赶往高原支援周景。

    军令写得明白,援军急行,途中要避免一切能避免的战斗,出关前的南火、出关后的墨脱领地全不必理会,只求火速进军、尽快抵达仁喀战场、尽快发动会战猛攻回鹘儿。

    大军要抢时间,那些小小的祸患实在无暇理会了。不过景泰不知道的是,之前藏身于西疆的南火,也不用他再去理会,差不多就在郑转带人攻克红瑶的时候,瓷娃娃擅自做主,带着南火离开了大燕,又重新回到高原上,暂住于墨脱领地。

    景泰从御书房中出来,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心正嘭嘭嘭地跳得厉害:仔细想一想,‘北军增援、先破回鹘再回援本国’是他登基以来,读力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了。

    皇帝要赌这一把,现在还无法看出输赢,但是这种和老天爷斗时间、搏气运的感觉,当真再好不过了!

    小虫子紧跟在景泰身后,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踉跄,左脚绊在右脚上,哇呀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景泰被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想去扶他,但小虫子手脚麻利,不等万岁弯腰自己就重新跳了起来。

    景泰笑道:“平地都会摔跤,你脑子里想啥了?”

    小虫子拍打着衣衫上的泥土,动作很小很轻,生怕灰尘会溅到万岁身上,同时苦着脸应道:“没想啥,是被万岁的气魄吓到了。”

    景泰挑了下眉峰:“怎么,你怕我会输?怕大军赶不及回来?”

    小虫子赶忙摇头:“不怕…一定赶得及…就是这件事太大了,我听过后心思就不整齐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景泰再度笑了起来:“不用慌张,我都想清楚了…关键不在于两路大军能不能及时回来,而是他们得打赢仁喀那一仗!”说到这里,他反问小虫子:“国内劫难当头,在外作战的大军会是怎么样的心思?”

    问题简单,小虫子想都不想,立刻回答:“大伙肯定拼命打、玩命打,把回鹘儿打残打死后好赶回来救国。”

    “便是如此了,国内浩劫对在外儿郎,是一重大大的激励。等打赢了回鹘,他们能及时赶回来自然最好不过,万一赶不及也无妨,莫忘了我们手上还有六万锦绣郎,大不了调出这支队伍,由他们护送你我一起到吐蕃去汇合大军。”

    锦绣郎是燕军中的精锐,早在燕太祖开国时威名就传遍天下。

    “能明白不?”景泰则继续笑着:“高原上有我两支大军,只要他们击败了回鹘,再和朕的锦绣郎汇合后,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国能和这支兵马抗衡?大不了我们就舍了东土大燕,立足高原,再重新把这天下打回来!”

    “占下高原,足够养活我们,再进击大漠,回鹘儿哪还有能力抵挡?”

    小虫子长大了嘴巴,愣愣望着皇帝,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只要军队,不要国家了?依旧是疯子的念头,但不得不说的是,景泰的想法很有可取之处……派兵上高原,若能赶回来则保住大燕;若敢不回来,至少高原上还有他的大军,国内有锦绣郎在,皇帝脱困无虞。便如他所说:关键仅在于,西、北两路的联军,能将回鹘远征军打败,如此一来,哪怕大燕亡国,景泰依旧掌握了这天下最凶猛的武装,无人能与之抗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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